《美娇袅》 第1章 《美娇袅》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宇宙周刊》的子记者黄兆珍坐在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了。 不,她要访问的人并没有迟到,是她选择早到。 她要把握每一个机会观察对方,她要坐着等他进来,看他如何走路,看他怎样找人,看他会不会招呼她。 所以要早到,在茶座霸一个有阳光的有利座位。 才上午十一时半,还算早,人群还未聚集。 当记者提出这个时间,对方一口答应,记者在电话中诧异地问:“起得来吗?” 对方笑笑:“我们白天也常常活动,我们不怕光。” 记者的好奇心去到极限,从来没有像今次那样盼望见到被访者。 桌子上一杯柠檬茶已喝了一半,不知怎地,她有点口渴。 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略为不安,东张西望。 守时乃帝皇的美德,这个人懂不懂? 忽然之间,有人轻轻走近,俯身说:“早,我可以坐下来吗?” 记者抬起头来,呆住。 那是一个年轻人,高大、英俊,头发濡湿,像是刚游完泳,穿白衬衫、深蓝色牛仔裤,浑身散放着健康魅力,正朝着她微笑。 记者连忙说:“我在等人。” 那年轻人说:“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记者看着他那双会笑的眼睛,“不,”她结巴,“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那年轻人温和地说:“《宇宙周刊》的黄兆珍小姐是不是?” 黄兆珍打翻了面前的柠檬茶。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一个那么漂亮斯文的年轻人! 黄兆珍张大嘴巴看着他,不知是悲是喜。 年轻人先吩咐侍应清理桌子,他说:“喝一杯薄荷茶如何,这里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轻、淡、松。”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记者微微笑。 黄兆珍迷惑了,经验老到的她,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年轻人穿着薄薄的白麻纱衬衫,用心的话可以隐约看到他结实的胸膛,他上身是一个漂亮的v型,记者连忙别转头去。 年轻人说:“导演说,你想访问我们其中一人,他派我来见你。” 黄兆珍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导演?你们叫他导演?” 年轻人笑笑,“为什么不,人生如戏。”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欠欠身,“导演说,没有名字,不拍照片,他命我赴约完全因为同《宇宙周刊》的总管熟稔,他们曾是兄弟。” “代号也没有?” “叫我中国人好了。” “不要开玩笑!” “我有一个同事叫龙,你觉得奇怪吗?” 记者有点亢奋,太有趣了,事事出乎意表,她原先以为来人会是一个极猥琐可怕的中年男人,为了这一个访问几乎同编辑部反面辞职:“太龌龊了,为什么老去掀开腐尸找蛇虫鼠蚁?如此阴暗肮脏的题材我不会做,为什么叫我去访问社会的渣滓?” 可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单看外表,像一杯爱尔兰咖啡上的奶油。 黄兆珍开口了:“告诉我关于你的职业。” 年轻人简单扼要地说:“我娱乐女士们,我使她们快乐。” “某一年龄的女士,抑或任何年纪?” 年轻人笑笑,“同贵刊一样,希望任何阶层任何年纪的客人都光顾我们。” “这是否一个卑贱的行业?” 年轻人侧着头想一想,“见仁见智。” “不,”黄兆珍说,“社会自有公论,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大学教授、建筑师、小提琴家这些职业不高贵。” “那些人里头也有坏人。” “这当然。” “社会重女轻男,美貌少女求出身,找到富有男伴,大家艳羡,并且称赞女方有办法,同样的事发生在男子身上,即变成万分卑下。” “因为社会对男性有某些期待。” 年轻人不再争论。 “你收取的费用是否昂贵?” 年轻人礼貌地答:“每一个行业里最好的人才薪酬都不低。” 记者好奇地问:“你是最好的吗?” 年轻人咧嘴而笑。 记者唰一下涨红了脸。 她觉得这个访问无法继续。 这次她可能交不了差。 对方实在太漂亮,她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目光禁不住有点贪婪。 他是一件商品哩,出一个价,随时可以把他买下来享用,呵当然不是一生,甚至不是一年一月,也许只是一小时半个钟头。 黄兆珍问:“怎么样可以见到你?” 年轻人笑笑,取出一张卡片,“打这个电话,同导演说,你要见中国人。” 黄兆珍点点头。 年轻人这时说:“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请说。” 他的声音很轻,“你不是真正相信,世上没有我们这群人,天地会洁净许多吧?” 记者无法作答。 “我出卖的一种服务,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而且货真价实,物有所值。” 黄兆珍仍觉不妥,“可是,一个人应该以劳力来换取他的生活。” 年轻人又扬起一道眉毛。 记者尴尬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年轻人反而要安慰她:“不,你的问题还算公道。” 她收好笔记簿,“我忽然觉得累。” “或者应先回去休息。” 记者站起来,年轻人立刻替她拉开椅子。 记者十分惋惜,“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出身,五官如此清秀,举止十分有礼,你真不能转行?” 年轻人涵养工夫十分好,但笑不语。 他目送记者离去。 然后,他耸耸肩,重新坐下来,叫午餐吃。 茶座里的人开始多,人们的目光从来不会放过英俊的男女,不少人向他行注目礼,他似习以为常。 有人前来打招呼。 “坐,我就吃完了,你可用这张桌子。” 对方也是个年轻人,“记者问你什么?” “她不懂得发问。” “肯定是外行。” “所有问题牵涉到道德上来。” 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我或许会回公司去兜个圈子。” 他乘升降机到地库停车八五八书房场,驶出一部铁灰色德国跑车,奔驰而去。 公司像一爿小规模出入口行,有三四名女职员坐在电脑前操作,家具简单而名贵,光线柔和舒适。 女职员见到年轻人,抬起头来打招呼:“孝文你好,导演找你。” 经理室门打开,一名穿红色套装艳妆少妇婀娜地走出来,“孝文你来得正好。” “导演有何吩咐?” “来看看这位客人的要求。” 年轻人有点无奈,“又有些什么不合理条款?” 导演伸出五指去拨一拨年轻人黑得发亮的头发,“石孝文,在政府里做官,很多时候亦需舔上头的皮鞋呢。” 年轻人苦笑,“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一个懂得接吻的男伴。” 年轻人点点头。 “会跳舞。 “我还行。” “温柔。” “可以尽量做。” “去吧。”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要嫌客人,我不会叫你吃亏。” “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富有、寂寞,四十余岁接近五十,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外国发展事业。” “她丈夫在何处?” “在他女友香闺。” “把真姓名告诉她,这可能会是个长期顾客。” 年轻人转过头来,“我有真姓名吗?” “别语带讥讽,对,那访问进行得如何?” “十分虚伪。” “意料中事。” 女同事咪咪走近,“这个地址,晚上九时正,她叫艾莲,”忽然轻轻加一句,“现在的老太太多时髦,都有英文名字。” 导演听了即时板起面孔,“不得批评客人!” 咪咪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责备,一愣,本欲答辩,人到底还算聪明,觉得势头不对,低下头,不敢出声。 “做生意至大忌讳是对客人无礼,打工则不可对老板评头品足,你可以不做,但是不得无礼。” 咪咪低声答:“是。” “快去做事。” 转过头来,对年轻人和颜悦色,替他拉一拉衬衫领子,“孝文,记住穿西装打领带,还有,这位女士也许须特别耐心。” “我省得。” 导演把一只信封给他。 年轻人将它轻轻纳入袋中。 他知道那是一张数目不少的支票,努力工作,收取酬劳,天公地道。 九时正,他照地址,驾车到一间郊外酒店式别墅。 别墅可按月租赁,环境清幽,他按门牌号码按铃,却久久无人应门。 年轻人倒是不怕吃闭门羹,他们规矩是酬劳先付,他想一想,走到楼下公用的泳池畔,四处找一找,没有他心目中的人。 他又到附设的餐厅去,问过领班,无单身女客。 酒吧也兜了圈子,统统不见。 年轻人没有失望,信步走到小型阅报室,那里摆着各式报章杂志供住客阅读。 年轻人在门口张望一下,便看到他当晚的客人。 第2章 她穿着一件黑色晚服,戴珍珠首饰,浑身发散着优雅的气息。 这一代的中年女性保养极佳,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 离远看,只觉得她一管高挺的鼻子。 原来躲在这里。 年轻人不动声色,静观其举止。 只见她在看一份英文报纸,留神一点,发觉整张报纸正在簌簌地颤抖。 年轻人为之恻然,何用这样紧张,可见平时已地抑到什么地步。 他忍不住,轻轻走到她身边,“艾莲?”声线温和。 那中年太太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惊惶,如一只动物碰到猎犬一般。 年轻人连忙安慰:“是我,孝文。” 那位太太呆呆看着他。 年轻人坐到她身边,“记得吗,我们今晚有约。” 艾莲嘴唇哆嗦。 “你怕我?”年轻人笑,“我似洪水猛兽?” 那位太太有双斜飞的美目,皮肤白皙,容颜只稍微有点松弛。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已决定取消约会。” 年轻人答:“没问题,我收到讯息。” “对不起。”她低下头。 “不必道歉。” 艾莲吁出一口气。 “不过,我那么远程赶过来,你总可以让我喝杯酒才走吧。” “啊,那当然。” “那边好似有间酒吧。” 艾莲挤出一个笑,“我陪你。” 年轻人佯装很意外,“谢谢你。” 艾莲站起来,体态十分轻盈。 她的双手已停止颤抖。 年轻人朝她笑笑。 她低下头。 他找一张台子坐下,“想喝什么?” “我只会喝香滨。” 年轻人立刻叫人取酒来。 他侍候女性当然已习以为常,手势自然体贴而舒服,艾莲沉默,这英俊的年轻人相貌纯真,不说,不点破、真像一个大弟弟。 她迟疑了。 丈夫去寻欢的时候,必定大摇大摆做出一副大豪客等鸳鸯燕燕围上来争宠吧,她却如此鬼祟,真正女不如男! 艾莲想到此处,忽然抬了抬头,眼中闪出泪光。 不,不是为着报复。 她没有那么笨,她也不恨任何人,她只是想享受一下人生。 都说男欢女爱是天下至大欢愉,她想探秘,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专注的眼神,温柔的身体语言,已使她开心。 过去十多年,丈夫对她说话,永远一副不耐烦,正眼也不看她,无言的侮辱,故意冷落,使她心灰意冷。 年轻人替她斟酒。 她一干而尽。 今夜,悲哀似被香槟冲淡。 年轻人像会读她的心事。 他轻轻问:“你可想跳舞?” 她冲口而出:“想!” “好,我们到二楼夜总会去。” 艾莲忙点头。 侍应递来帐单,年轻人连忙付过,并给了丰富的小费。 文莲说:“为什么不给我帐单?” 年轻人笑而不语。 他拉着她的手与她走上楼梯。 她略略挣扎一下,没有挣脱。 年轻人的手温暖强壮,并且用力恰到好处。 上一次有人握她的手,还是孩子小时候,儿子十四岁时她去拉他的手,他忙不迭缩回,并且责怪地说:“妈妈——” 她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总会人挤,大把客人轮候,年轻人走到领班前,不知塞了什么给他。 领班笑逐颜开,“孝文,什么风把你吹来?” “跳三支舞便走,不需要桌子。” “快进来。” 年轻人拉着女伴进场,刚好在奏四步曲子,他把她带到胸前,“让我们跳舞。” 一位棕色皮肤的女歌手在色士风伴奏下轻轻唱怨曲:“呵我原以为是潮濡的春天,不过实际却是我伤心的眼泪……” 艾莲在年轻人耳边讶异地说:“都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年轻人笑答:“当然,不然怎么会有如许多人留恋歌台舞榭。” “今天真开了眼界。” “你把自己看得太紧,艾莲。” 她轻轻叹口气。 舞池人挤,舞伴统统只得人贴人。 艾莲忽然放松,把脸靠近他肩膀,她额角冒着细小汗珠,觉得年轻人的身体像磁石,而她,她似铁粉。 三支舞只得十五分钟。 “改天再来。”年轻人轻轻税。 艾莲低声央求:“再跳一个也不会有人发觉。” “我答应过领班。” “你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 年轻人想一想,“不,但会尽量。” 她只得跟他离去。 他陪她坐在露台上看星。 她忍不住说:“你不是最英俊的英俊小生,可是你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端正的男孩子,在这个行业干什么?” 年轻人面不改容地答:“服侍同样端庄的淑女。” 艾莲笑,“你很会说话。” “看,猎户座在南方的天空闪烁,古诗说的斗转参横欲三更,参指参宿,有七颗星,属猎户痤。” 艾莲静静地看向天空。 年轻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把她送到门口。 艾莲说:“今晚我很高兴。” 他笑笑,“对了,我就在一五0号房。” 她意外,他也在这里住? “如不介意,过来喝杯咖啡。” 他欠欠身,轻轻离去。 年轻人一早订了一五0号房间。 他虚掩着门,只留一条缝子,脱掉外套,做了一杯咖啡,旋开无线电。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推开。 他开亮一盏小小的台灯,转过身子来。 他看到艾莲怯怯地站在门边。 他拍拍身边的座位,艾莲轻轻过来坐下。 两人都没有交待什么。 年轻人笑一笑:“你放心,我不嗜烟不嗜酒也不吸毒,我会采取安全措施。” 艾莲凝视他,“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会喜欢你。” 年轻人愕然,“当然你必须喜欢我,否则的话,太可怕了。” 艾莲轻轻提出要求:“请先吻我。” 年轻人笑:“那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艾莲颓然,“我有多年未曾亲吻。” 年轻人有点恻然。 艾莲泪盈于睫,“我只是家中一件家具。” 年轻人说:“嘘,不必多言。”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肢。 可是艾莲仍然喃喃地说:“而我的皮肤也已经松弛。” 年轻人温和地说:“我们走着瞧。” 年轻人永远叫人舒服,他们的声音特别纯洁,闲气特别可靠,艾莲相信他。 她知道她丈夫不会向年轻女伴致歉,对不起,我的头已秃,还有,我腰间围着个救生圈。 其实不是酒,那三两杯香滨酒难不倒她,是她终于决定松弛下来好好享受。 她发觉自己还在抱怨:“……家里没有人与我说话,一间空屋……”语气像一个小老太太。 年轻人捧起她的脸,非常非常温柔:“闭嘴。” 她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比他先走。 在车子里,他已经接到导演的电话。 “到公司来一趟。” “待我刮了胡须换套衣裳如何?” “一小时后。” “不让我眠一眠?” “你那种年纪,三日睡两次足够。” 年轻人苦笑。 回到家他淋浴洗头更衣。 挂外套时发觉西装袋鼓鼓地,伸手去揭,发觉是厚厚一叠金色的现钞。 越丰厚的小费越表示客人满意他提供的服务。 他抖擞精神回到公司。 导演正在讲电话,见到他,立刻长话短说,满脸笑容招呼。 “孝文,怎么样?” 年轻人微微笑,一言不发。 导演赞许说:“有时我佩服你那张嘴,密不透风,所以她们都由衷喜欢你。” 年轻人仍不出声,只是欠欠身子。 “还有,孝文,”导演语气带着感喟,“你仿佛是我们这帮人之中唯一不等钱用的人。” 年轻人笑。 “艾莲保养得十分好是不是?” 年轻人不予置评。 导演忍不住了,“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年轻人仍然缄默。 导演悻悻然,“不说就不说,这位前淑女同我讲,她想与你订一张合同,使你单独为她服务,薪优,有假期以及奖金。” 年轻人开口了:“不可能,我是自由身。” “我也那么同她说,可是,孝文,每个人总有一个价钱。” “自由无价。” “这个数字,为期两年,你做不做?” 年轻人一看那数目字,一愣,“她出手豪爽。” 导演笑笑,“我几乎以为那就是爱。” “这宁愿享受自由,”年轻人想想说,“她是个好客人,我会优先给她时间。” 这时自办公室里间转出另一个妙龄女子,笑笑说:“孝文,少矜持,有花堪折好直须折了。” 年轻人笑着招呼,“博士,你回来了。” 那叫博士的女郎打扮相貌犹如导演一个印子印出来似。 她手中拿着一本照相簿,“过来看看,孝文,这两位新同事卖相如何。” 年轻人探头过去。 照片中是一白种高加索及一黑色皮肤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一如演员或模特儿,穿着最时髦阿曼尼西装。 第3章 博士问:“如何?” 年轻人避重就轻地答:“这个牌子的衣服已变为制服。” 导演笑,“你知道孝文对行家一向不予任何意见。” 年轻人苦笑,“顾问要收取顾问费用。” 博士颔首,“这是智慧。” 人叫她博士,当然是因为她明敏过人,由她称赞年轻人聪明,十分见功。 导演说:“拍档,这两名生力军何时前来报到?” “下个星期。” 导演有指挥能力,博士聪明伶俐,二个合作搞一门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先走一步。” 博士同年轻人说:“孝文,你郑重考虑考虑。” 年轻人笑着离去。 他先在住所附设的泳池游泳三十分钟,然后回到家,吃一个简单的三文治,他躺在沙发上睡午觉。 家里电话甚少响起。 除却工作外,他没有其它生活,所以他的服务特别专注,客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永远精神奕奕。 电话终于响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取过听筒。 “中国人,我是小郭,听着了。” “是。” “艾莲,原名李碧如,银行家谢汝敦的妻子,今年四十七岁。” 年轻人噫一声。 “她生父是地产巨子李耀熊。” 年轻人又呵一声。 叫见惯世面的他发出这种感叹字眼不是容易的事。 “她育有一子一女,于伟言,二十四岁,女伟行,二十一岁,二人均已大学毕业,却仍留北美进修。” 年轻人应一声。 “李耀熊遗下极丰富财产给女儿,在社会上她是一名淑女,学养与修养极佳,不幸嫁予一名性格粗鄙但极有生意才华的男人,相信精神一定痛苦。” “谢谢你,小郭。” “不客气。” “祝你客似云来。” “你也是,中国人。” 对方挂断电话。 年轻人躺在沙发上,双目凝视天花板,宽大的家内一片白,在阳光照耀下十分舒适。 中国人这个绰号还是博士给他的。 当年他在欧洲小国家旅行,公司要找他,他老在泳池旁,博士索性对接线生说:“叫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来听电话。”这句话传开了,便有人叫他中国人。 现在这绰号更有用,因为快有高加索人与非洲人来报到。 博士麾下自然也有世界其它地区不同国籍的伙计。 他出门去理发。 发型师苦笑:“男式发型由短至长,再自长至短,你倒是好,以不变应万变。” 年轻人笑笑。 “你有那样稠密浓厚的黑发,像海草一样,还有,脑尖有一个波浪。” 年轻人答:“遗传自家母。” “她一定是位美丽的女士。” “谢谢你。” 发型师对年轻人似极有好感。 年轻人心想:你不知我的职业,否则,按照俗例,总难免对我嗤之以鼻。 他比别人缄默,并且已经决定,下次要换一个理发师。 傍晚,他去赴约。 人客是位日裔游客,她把真名字告诉他:“我叫山口姬斯蒂。” 说起来,祖孙三代已在美国生活良久,父亲在二次大战还进过集中营。 她是一位开朗的女士,说个不停,一直天真地笑,希望年轻人带她去寻幽探秘。 导演总把比较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谢汝敦太太艾莲。 她与几位朋友一起踏进茶座。 年轻人依照本行规矩,目光若无其事冷淡地扫过她,回到应有的范围内。 可是对方却不能这样镇静,她整个人震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终转得煞白,等到坐下来,一抬头才发觉年轻人已经离去,现在是两个外籍太太坐在那里。 恐怕只是幻觉,她怆惶地低头。 年轻人把客人带以他熟悉的猎奇店参观。 这个大都会不比其它城市更肮脏更罪恶,别的地方所有,它也全有,毫不逊色。 人客忽然问了一个很有深意的问题:“什么使你最愤怒?” “妇孺受苦。” 山口女士感喟:“真的,我最终与丈夫离婚,就是不想子女看到父母天天吵闹而觉痛苦。” 年轻人小心聆听。 她说下去:“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不过,他很快找到别人,而我深觉寂寞。” 年轻人连忙岔开去:“此刻有我陪着你。” 女士苦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握住她的手。 “你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她的手指肿胖,指节粗大,像是劳工手,不过戴着极大的钻石戒指。 女客多数为着寂寞而出来走,很少真正怀着别的目的。 从前游客最多,一转头永不见面,最好不过,现在,不知怎地,本地客人一日比一日多,尴尬场面恐怕会日益增加。 山口女士爱笑,“有空到三藩市来找我,我开着一爿面包店,生意极好,你不会有兴趣学做新月面包吧,我可以教你……” 上一次有个客人在温哥华郊区开农场养鸡,也殷勤地留下真姓名地址,她是名寡妇,无子女,故无任何禁忌,也请他去作客。 自酒店出来,已是深夜。 回到公寓,导演找他。 他微笑问:“还没睡?” “少讽刺。” “你总是怀疑我心怀不轨。” “孝文,艾莲找你。” “后天我好像有时间。” “孝文,你今年几岁?” 年轻人莞尔,“你欲提醒我青春易逝?” “真不愧是聪明人。” “我自有打算。” “孝文,艾莲出的价钱已高至天文数字。” “你抽几个佣?” “她七个,你七个,老规矩。” “十五个巴仙?你好发财。” “孝文,我早已发财,不消你善祝善祷。” “奇怪,”年轻人笑,“做你这种行业,晚上会否失眠?” “我睡得似婴儿,请问你呢?” “我睡得似一条木。” “可见我俩是天生捞偏门的人才。” 年轻人说:“不,我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 “若是钱的问题——” “不,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疯了,”导演温柔的说,“你宁愿天天陪不同的客人?每晚走到不同的场合,不知人客面长面短,立刻要拥抱接吻,你认为那是自由?” “人都是天生演员。” “我劝她把合同缩至一年可好?” “三个月。” “起码一年,人家投资需要回报。” “六个月。” “我去说一说。” “祝你好睡。” 导演仍然十分温柔,“彼此彼此。” 年轻人讪笑。 导演会劝他从良?不不不不不不,她是为着自己那笔近千万的佣金。 即使如此,也是很应该的。 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一股寂寥之意己心底升起,不消一刻,便笼罩全身。 日久会生情,他也是人,他不想在任何一个人客身上种下感情。 招呼长客已经够烦,须记得她咖啡里加几许奶及几颗糖,她唠叨过的话最好都放在心里,她有几个孩子,腹上疤痕从何而来,初恋在何时发生…… 与同一个客人相处一年?不可思议。 优雅的人容与粗鄙的人客统统都是人客,收费划一,童叟无欺,年轻人一向不予计较。 他叹一口气。 第2章 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 他轻轻咒骂博士:“好一个淫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 她比他早到,一见他的跑车驶至,立刻下车。 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看到他,十分高兴,伸过手来,拨他前额头发。 女子喜欢那样做,为着礼貌,他没有闪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轻人诧异说:“昨天我在澳门访友。” 艾莲吃惊,“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认错了人。” “不可能。” 年轻人温和而肯定,“记住,你看错人了。” 艾莲忽然明白,她颔首,“这个规矩很好。” “是为着保护客人。” 说罢,他看了看表。 艾莲急急道:“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 “三个月,收费照比例付。” 艾莲笑,“钱不是问题。” 富有到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又说:“只是,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语气似贪婪的孩子。 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轻轻央求。 年轻人欠欠身。 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 “从明天起。” 年轻人点点头。 艾莲很高兴,可是随即又问:“昨天那位女士——” 年轻人愕然,“哪位女士?何来女士?” 艾莲是聪明人,颔道道:“是,对不起,我看错了。” 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她以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睁大双眼。 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偻,来,一二三。” 艾莲只是笑。 年轻人托着她的腰,“再直一点。” 她依言做。 第4章 “对了,这样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事实不是,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 年轻人说:“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 她讶异地说:“连你都发觉了。” 他笑笑,“明天见。” 她问:“明早九时?”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 艾莲失望,“什么,不是二十四小时。” 年轻人温柔地答:“结婚是二十四小时,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莲笑,“那就照规矩好了。” 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年轻人吻她的手。 他上车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铁青着脸踱步,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 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办公室一地红漆,骤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 年轻人问:“报了警没有?” 博士冷笑,“报警,如何报警?”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镶新玻璃,我们暂时歇业。” “什么?” “休假,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 “那忌非遂对方所愿?” “他要我们怕,我们就怕给他看,他顺了心,就不再计较。” “知道是谁吗?” 博士仰一仰头,“自然知道。” “谁结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数。” “大可公平竞争,何必用肮脏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弯下腰,“孝文,你妙语连篇,好不可爱。” 说来说去,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职员匆匆离去。 不到一会见,装修公司派了人来,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 “为何不见导演?” “她去找朋友。” “千万不要动私刑。” 博士有点感动,“孝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千二净,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 年轻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须害怕。” 她叹口气,坐下,点起一支烟。 “又吸烟?” “你有完没完?” 年轻人举手投降。 “赚了艾莲那笔,好退休了,做点小生意,平平稳稳过日子。” 年轻人诧异,“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你劝我我劝你,不住说教。” 博士笑。 不一刻,导演回来,“孝文,你在这里?” 博士摊摊手,“讨厌呢,磨着不肯走。” 导演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们重新装修。”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八五八书房花,“有事随时联络。” 博士叮嘱:“抓紧艾莲。”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别上去了,楼上有事。” “我来拿支票。” “不用急,来,我们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一如学生。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佐佐木说:“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 “愿闻其详。” 佐佐木犹有余悸,“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 “呵不。” 佐佐木长叹一声,“我被警方纠缠经年,事后只得远走他方。” “不是你的错。” “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点点头。 年轻人发觉了,劝道:“太危险了。” 日本人答:“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年轻人结帐,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 她与日本人攀谈。 基于礼貌,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他进去躲雨,玻璃橱窗内,售货员朝他招手。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他低下了头。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 “那英俊小生是谁?” “一位客人。” “是男演员吗?” “不,他在旅游公司办公。” “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气,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语气惋惜。 “也许,已经有女朋友。” “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 “通常买什么?” “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每次都付现钞。” “嘘,进来了。”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 “看,还说没有女朋友。” “是我估计错误。” 那天下午,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以及一张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开出,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 虽然已届中年,艾莲欠缺办事经验,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查起来也复杂得多。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 年轻人拨通电话。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李公馆。”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他。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 片刻她来听电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 “明天十二点正,我们在何处见面?” “到我处来吃便饭。” 他为之语塞。 她视他为朋友,可是,他不敢当,他们并非朋友关系。 她轻轻说:“有什么问题?” “不,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 艾莲感喟,“没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轻人莞尔。 她把地址告诉他。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停下来。 不一会,放学了,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她奔过来,她这样叫他:“大哥。”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 “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 “那么,自己去买。”他给她一叠现钞。 妹妹凝视哥哥,“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尚不错,你呢,你的功课又如何?” “我?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言若有憾。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约了朋友。” “玩得高兴点。”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必有可观之处。 因是私家路,年轻人没来过,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的白色独立洋房,傍着海,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淡妆,长发束在脑后,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达,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何用掩饰年龄。 她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 “请进来。” 年轻人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 “呵,没有妒忌的丈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能够妒忌,总还有点感情吧。” 室内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槟?”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么,喝橘子汁。” 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你认为不妨?” 她坐下来,“我已经说过,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过我一个人知道。” 年轻人笑,“现在我也知道了。” 艾莲看着他,“告诉我,我们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为我会很多,”年轻人很坦率,“我并非唐璜。” 艾莲笑,“让我们先交换真实姓名。” “你先说。” “我叫李碧如,我并无英文名。” “艾莲呢?”年轻人诧异。 “开头我不想用真名。” “为何改变初衷?” 她抬头,“何必藏头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这是你比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这的确是我的真名字,我给你看驾驶执照。” 李碧如连忙摆手,“不用了,请你原谅,一个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时间太多难免会患上寻根问底的毛病。” 年轻人笑。 她把头往后仰,头项靠在沙发背垫上。 年轻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来,像是被子一只热熨斗炙到大腿一样,双目惊疑。 第5章 年轻人低声说:“你仍然害怕。”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因为我措手不及。”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那简直是罪恶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吗?” “当然不,我是,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 “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都会想,这人怎么又胖了,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趋近她。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只得微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 她笑得弯腰,“我真享受与你作伴。”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太太,打扰你,是小姐的电话。” 呵,是谢小姐找母亲。 她惆怅地坐起来,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 她轻轻接过电话,“伟行,找我?”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你在什么地方……那里,飞机场?”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事。 半晌,佣人请他进去进膳。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 他笑笑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她叹口气,“你看,我在做什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 年轻人喝一口茶,“还差~点,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 她稍微吃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 “我女儿决定回来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欢飞到东飞到西,她会得照顾自己,当然,金色信用卡的无限额户口也帮了她不少忙。” 年轻人笑了。 “来,喝一碗这个素菜汤,我们这厨子还不错。” 年轻人低下头,这样下去,也许就会培养出感情来。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摔出去。 两个人都吃得不多。 “来,我同你到园子走走。” 年轻人十分顺从。 走到后园,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这是小女儿时玩耍之处,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总是不舍得,孩子们晃眼成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为老人。” “你还很年轻。” “你看不出我们年龄之间的鸿沟?” “什么?”年轻人佯装大惑不解。 艾莲笑,“孝文,我真喜欢你。” 年轻人走到一花架下,抬头讶异地问:“这是什么花,如此灿烂华丽!” “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种了有十年了,终于到了收获期。” 异香扑鼻,年轻人深深嗅一下。 “来,陪我坐一会儿。” 她拍拍长凳,年轻人发觉她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 他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莲轻轻说:“从来无人对我像你如此温柔体贴。” 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这间小别墅如仙乐都。” “呆会儿,我介绍伟行给你认识。” 年轻人觉得他应出言阻止,“我想,这有点不也得寻找欢乐,没有说只由得他们开心,我们到在家发呆之理’,她说得正确。” 年轻人笑。 “导演说,她旗下的工作人员,就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水准非常高。” 年轻人问:“结果呢?” “她太客气了,邻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轻人说:“我必须告辞了,我们改在别的地方见。” 她微嗔,“我说破了嘴,并未能使你回心转意。” 年轻人无奈,“何必叫我尴尬。” 她嗤一声笑出来,送他到车旁。 年轻人拥抱她一下。 才上车,他已经看到一辆铁灰色大房车疾驶而至。 一个女生跳下车来,口中喊妈妈,她一边转过头来,瞪视年轻人。 她有一染黄了的卷长发,穿五色斑烂外套,一条银色紧身长裤,皮肤晒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满疑惑。 年轻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车驶走。 奇怪,谢伟行一点也不像她母亲,人也一点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讲得难听点,年轻人许多异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运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没奈何。 车驶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车亦步亦趋追随尾后。 年轻人在倒后镜中看清楚司机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买弄起来,车子转弯抹角,加速,风驰电掣。 后边那人不甘示弱,紧盯不放,终于,两部车一起在避车弯停下。 年轻人哈哈大笑,下车来打招呼。 尾随司机原来是一妙龄艳女,过来拥抱年轻人。 “安琪,长远不见。” “刚陪一个客人自法属维拉回来。” 原来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无奈,“他为人十分慷慨,我带了八个箱子衣物回来,也搜刮了几套古董首饰,可是人已经过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轻人自车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给淘伴。 安琪坐下来,“完全没有肌肉,触手似烂棉花,皮肤松驰得一层层挂下来像破窗帘,生老病死,又数这老字最残忍。” 年轻人不语。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衣服,那样替别人着想,我反而愿意服侍他。” “有时也碰到好客人。” 安琪忽然脱下外套,经裸背示人,恨恨地说:“你看!” 她背上有一连串凸出疤痕,部分做过植皮手术,已经平复,其余仍然红肿可怕。 年轻人立刻劝道:“过去之事不用记住。” 一个变态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样,她逃出来时虽无生命危险,可是浑身血污,神智昏迷,休养经年,才恢复元气。 安琪叹口气说:“从此情愿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红扑妆,年轻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样东西。 “嗯,你已经买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页纸,交到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又噫地一声。 那张纸不过四寸丁方,像一张未撕开的邮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纸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针孔可以顺着撕出,颜色七彩斑烂,上面还撒着金箔。 “金箔有什么用?” “据说混合了化学品会更加刺激。” “难以置信,这样一小格就可以过足瘾?” “嗯,放进利底,片刻融解,运行全身。” “安琪,我劝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叹口气,“孝文,说得容易,我们的职业多令人沮丧,有时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呕。” 她把头发往脑后扯去束好。 “找一门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节蓄度日。” “你又见时退休?” 年轻人答:“再做多两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营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没想到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是。” “届时往何处?” “移到一宁静之处。” “你会甘于平淡?” “我会,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过人的日子。” 年轻人站起来向安琪道别。 安琪问:“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个希望恋爱的人客。” 安琪的声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恋爱,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物有所值。” 年轻人笑了。 他们各自上车,扬扬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的时候,年轻人一听,还以为是艾莲。 但不是。 那女儿原来终于有像母亲的地方,那是她的声音。 “我姓谢,我叫谢伟行,我找一个叫中国人的xx。” 年轻人见她说话如此粗鄙,十分诧异。 “别误会,这电话号码不来自家母,我从别处得到。” 神通广大,这号码根本不以年轻人登记。 “我要见你。” 年轻人心中有气,“见我需要预约。” “别摆臭架子,限你十分钟沐浴更衣。” 电话挂了线。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他家附近。 不消片刻,门铃大响,年轻人本来不想去应门,可是时间还早,邻居一定好梦正浓,她若不罢休,恐怕会吵醒其他住客。 年轻人披上白色浴袍去开门。 只见谢伟行站在门口,穿电光紫透明塑料外套,小裙子,配一双透明高跟鞋,正在嚼口香糖。 那双鞋子最可爱,连面带跟都是透明的,沿边镶着假钻石,像煞灰姑娘的那双仙履。 谢伟行上下打量他。 “嗯,”她说,“果然有本钱。” 年轻人淡淡地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不料谢伟行笑了,“我毋须你提供服务。”她朝他胸口指一指。 年轻人从没见过那么粗野的女子,不禁大奇,他居然觉得她可怕,连忙退后一步。 第6章 谢伟行笑着坐下,她分明是彻夜嬉戏,一夜不寐,一早来这里寻开心。 而年轻人投鼠忌器,不能动弹。 谢伟行这时忽然取出嘴里口香糖,把那团胶贴在玻璃茶几底部。 年轻人叹为观止,忍不住斥责:“你言行鄙劣!” 谢伟行娇声笑起来,“倘若我是你的顾客,xx,你不会如此说吧。” 年轻人忍无可忍,拖着她的手到门口,打开门,把她推出去。 “我才不必受你气!” 他大力关上门去淋浴。 再次出来,发觉谢伟行已经离去。 门角留下一只玻璃鞋,娇小玲珑,样子可爱,原来适才拉扯间,她掉了一只鞋子。 真可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不是信男,她亦非善女。 他把鞋子顺手搁架子上。 年轻人与小郭通了一次电话。 小郭这样同他说:“要掀你的底,还不容易,阁下是贵行业的楚翘呢。” 年轻人沉默。 “一行之尊,不知多少人羡慕。” “别说。” “利用这个机会,赚一点,储蓄起来,大可退休。” 年轻人啼笑皆非,“小郭,如果我需要你的忠告,我会请教你。” 他驾车前往宁静路。 屋主人李碧如在大门前等他,斜斜倚着门框,姿势优雅。 他轻轻说:“你不需要出来等我。” “我反正无事可做。” 年轻人取笑:“有事可做则叫我补空?”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着急,“我——” 他连忙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又警惕,“何处?” 年轻人温柔地说:“反正你已沉沦,何必问那么多。” 他必须使她时觉得堕落的快感,并且,他对她有相同需要。 他把鼻尖贴到她额角去。 她呢喃地说:“嗅上去你是那么新鲜……” 可是实际上已经腐烂,他叹息。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 年轻人把女伴带到一所健身室。 艾莲骇笑,“不,我不会进去。” 他说:“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够结实。” “有帮助吗?” “世上没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随他身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喜欢他那样做,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愿意那样做,她听过一位结识年轻男友的女士说,那人从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并排走,他认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与她在一起,当事人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虐待。 那间健身室规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洁,设备先进,他陪着她听导师指点,接着换上运动衣,一举起哑铃,已经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没获得适当运动,最初只能做几下。 她觉得滑稽,颓然放下哑铃,笑得落泪。 慢慢施展四肢,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服贴了,“谢谢你带我来。” 离去时打算结帐,柜台职员微笑说:“已经付过了。” 她转过头来,无比诧异,“你缘何时时替我付帐?” 他推开门,“我为什么不能替你付帐?”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帐也许是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只有在叫她付帐的时候,才略为和颜悦色。 丈夫、子女,都擅长把一叠叠文件搁面前叫她签署,每次她都微笑说:“家父嘱咐我,未细阅文件之前,不得签名。”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把所有的帐单转嫁到她头上,他不可能带着钱来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账也值得。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吃完中饭,送你回家打一个中觉。” 她咳嗽一声,“我在想,或许你不介意一起出门到——” 年轻人接上去:“那些风景区都很闷。” “那么,到东京走走。” “我对东洋次文化亦无多大兴趣。” “这样吧,地方由你挑。” “我爱去的地方你未必有兴趣。” “不会的,你说好了。” 年轻人笑笑,“譬如说,睡房。” 她涮一下涨红了脸。 吃饭的地方遇见熟人,有女士过来与她打招呼,她大方应付,朋友站着与她说话,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拉椅子。 出过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心情愉快,年轻人觉得自傲,最要紧是顾客满意开心。 在停车场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们谈了几句。 “博士已决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们朝艾莲笑笑,登车离去。 艾莲问:“你的同事?” 年轻人看着她微笑,“要不要叫他们一起来?极有趣的。” 她大惊,“不不不——”随即沉默下来,她被侵犯了,同时,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还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种动物。 第3章 那天下午,他陪她飞到东京去。 他送她一盒衣物,她以为是一套睡衣,打开来,发觉是一条紧身黑皮裤。 她骇笑,这可是怎么穿得上去。 他叫她躺下,拿来一只喷壶,赚小的部位喷些水,皮料湿水后可以拉宽一点,渐渐一寸一寸那样把拉链拉上。 她诉苦:“我不能呼吸!” “可以,别担心。” “这样像是受刑。” 皮裤贴着腿腹,似一层光亮的皮肤。 接着,他叫她化下浓妆,把她头发抓松,跟他到闹市逛。 他仍然穿白衬衫蓝布裤,看上去似一个学生拖着一个流莺。 傍晚,街上那些夜之女神向她投来艳羡目光,像是羡慕她找到个好客人。 他与她站在街上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东京,可是你到了此地十足似日本人。” 年轻人笑笑。 “会讲日文吗?”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起来,声音柔靡缠绵,她听不懂,可是一边耳朵热辣辣。 半晌她问:“讲什么?” “夏季大减价,一切货品二至五折,宾客必可满载而归。”他指着对面百货公司告示。 艾莲一楞,笑不可抑,由此可知不是说些什么,而是如何说出来才最重要。 能叫她笑,真不容易。 她伸手去摸他的面孔,“真不介意终身与你厮守。” 年轻人搂住她的腰,不,不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卖买。 她诧异时间过得那么快,她愿意继续享受这种双脚踩在云雾里的感觉。 “陪我去三藩市。” “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她买了一只金表送他,他拆开一看,还给她,“我只戴泰密士。” 她还在踌躇。 他唤她:“过来,缎子床单非常柔软。” 在旧金山,他们住在她的公寓里。 早上,她穿着浴袍站在露台看金门桥,听见他捧出咖啡,她转过头来说:“我从未试过如此快乐。” 他不语,轻轻坐在她身边。 那天晚上,他俩出去吃饭,侍者刚捧上龙虾汤,忽然之间,水晶灯不住摇晃,灯光一明一灭,台椅震动,众皆愕然。 年轻人低声嚷:“地震!” 立刻把女伴拉到台底躲藏。 这只是一次微震,可是墙壁上的装饰全部掉下来了,落了一地,顾客惊惶失措。 年轻人脱了外套罩住她的头,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 震停了,大家纷纷钻出来,她呼出一口气。 看着他,她问:“你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答:“先照顾妇孺。” 她无话可说。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他们散步到街上。 夜总会门口站着艳女,看到异性走过,把雨衣掀开,叫他们看到裸露,“进来,一分钟免费看,一分钟免费。” 她问:“这是脱衣舞?” 年轻人额首。 “我从未看过。” “这些不好看,舞娘身上有针孔,有机会我陪你去看高尚点的表演。” 她讶异,“色情表演也分层次?” 他笑笑,“分十八流,最高境界的称艺术。” 她深深叹口气,“我懂得太少。” “你懂得风中接吻吗?” 旧金山的风冷且劲,情侣实在有必要拥抱。 即使在旅行期间,他也带着简单的运动器材。 他有一条单杠,他把她抱上去,叫她双手握住,一放,她直嚷。 时间真像回到二十年之前去。 这是买回来的岁月。 她忍不住问他:“若果这是你的假意,你的真情是什么样子?” 他不想回答,他根本没有真情。 客人都这样,日子长了,她们都无可避免追究真假问题。 她伏在他胸前,“你的皮肤多么漂亮。” 许多人客都那样说过。 但是这个叫李碧如的顾客比较特殊,她对人有一定的尊重,而且,因为真正富有,嘴里从来不提钱字。 他喜欢她。 第二天,她同他说:“我想你陪我去见我大儿伟言。” 年轻人扬起一道眉,他略为意外,可是言语中一点不露出来。 “我驾车送你。” 他是最好的游伴,全世界各大城市的道路网了如指掌,各国语言亦全讲得通。 她看着他,“伟言同他父亲已经没来往,这些年来,只有我比较同情他。” 第7章 年轻人不说话。 谢伟言住在市中心,住宅十分特别,由货仓改建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乘一部载货电梯直达,艺术家喜欢这种别致的居所,室内装饰做得一丝不苟。 谢伟言长得清秀英俊,早已准备好茶点招呼母亲。 寒暄过后,他给他们看他的最新版画制作。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一个金发男子进来。 谢伟言十分大方地介绍:“我的室友彼得赞臣。” 那金发男子满面笑容:“欢迎欢迎。” 他一手把花束递给谢伟言,一手把带回来的蛋糕打开待客。 年轻人与他们聊到艺术潮流的走势,相当投机。 直到晚饭时分才告辞。 谢伟言把母亲送到门口,“妈妈,多来看我,我常常想念你。” 他母亲泪盈于睫。 在车子里,她颓然说:“你明白了。” 年轻人过一刻反问:“明白什么?” “我儿有特殊癖好。” 年轻人微笑,“在旧金山,这算是正常关系。” “你真会说笑。” 年轻人不语。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负担我的烦恼。” “没有关系。” “他父亲憎恨他。” 年轻人不便置评。 “因此责怪我,我们感情日差,已近水火。” 可是,他们都不愿离婚。 果然,她低声说“我们在加州结婚,分手规定财产要分一半,有若干物业,由先父留下,我真不忍出售。” 听客人诉苦也是工作一部分。 回到公寓,他斟一杯白葡萄酒给她。 “味道好极了。” 年轻人笑,“市郊那柏壳土产。” 她凝视他,“你真聪明。” “嘘,让我们跳舞。” 过一日他们就回去了。 下了飞机,分头回家安顿行李。 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烟味。 她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皱起眉头,她吩咐佣人把所有的窗户打开。 然后,她听到她名义上的丈夫谢汝敦自牙缝中迸出这句话——“李碧如,真没想到你会贱到这种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连烟灰缸倒进垃圾桶,冷冷道:“有话同我律师讲。” 谢汝敦把一大叠照片扔到茶几上。 她取起来看。 照片拍得很好,不觉猥亵,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像中年妇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不知廉耻。”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会花钱去买一个人来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来,头也不抬,“那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你太离谱了,谢李两家颜面无存。” “话说完了请开门走。” “李碧如,你会身败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记得当年她也这样劝过他,可是社会准则不一样了,他只有更发财更成功。 她忍不住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般手势,“不劳费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乐。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这个中年男人秃头,脸上布满雀斑,敞着丝衬衫领口,面孔、脖子、领口一带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棕色,可是晒不到之处却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像死肉。 丑,真丑,似一只人型化了的癞蛤蟆,肚子上挂着一只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装都遮不住,近年来他只得学胖太太那样,尽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着他。 难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为了一点点利益去侍候这种人,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镇定地说:“要离婚的话可以到律师处挂号。” 谢汝敦冷笑一声,“那些瘪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钱!”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强忍着痛楚,不动声色的说:“幸亏我还有钱。” 谢汝敦忽然像一只野狼那样好笑起来,“你想学我?你是女人,你办不到。” 他说完这一句想站起来,可是沙发太软太深,他块头又大又重,窝在座垫之中,双臂撑不起来,老态毕露。 他们真以为他们不会老,男人没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黄金时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权的女人不住标榜他们风流潇洒,不受时限影响,太可笑了。 叫他们脱下衣服看看,那烂棉絮似的皮肉,还不是像破布似挂下来。 肌肉没丝毫弹力,触手下陷,多少财势都补救不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又有什么不同,你也老了。” 谢汝敦收敛嚣张与霸道,沉默下来,过一会说:“李碧如,我不会放过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你仇家,这些年来,我带来财产与子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 “你不守妇道。” “我是人,我有权追求快乐。” “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是吗,”她替他拉开大门,“不知有无解药,你若找到了,请通知我一声。” 他累了,脚步略为踉跄,勉力仰起头,走出门去。 她也倦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掩着脸,渐渐泪水自指缝间流出来,湿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谢汝敦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气勃勃,自有一股阳刚魅力,时时穿白衬衫、卡其裤,肯吃苦,够用功,待人诚恳,没有谁不喜欢他。 可是,月亮会圆,人性会变,今日的谢汝敦飞扬跋扈,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说家笔下奸淫的大腹贾。 岁月不知道流往何处,这些年来,她生活中无限辛酸,有限温存。 她蹒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轻人的电话一直没打通,李碧如给他的私人号码没人接。 那电话就在她床边地毯上,铃声调校得极低,像一个幼儿生在呜咽。 她实在太累,那种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使她觉得一眠不起并非太坏的一件事。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年轻人隔一会儿只得放下电话。 片刻电话铃声再响。 年轻人连忙接听。 那边是一串银铃般笑声。 年轻人松一口气,“导演,你好。” “孝文,别来无恙乎。” “托赖,近况如何?” “新居开张了。” “恭喜恭喜。” 导演娇笑,“不过,可是换汤不换药的哩。” “宝号叫什么?” “美娇姨旅行社。” 年轻人没听清楚,“什么?” “美,即漂亮,娇,即俏丽,姨,是柔媚,你说好不好听?是位名家的心血结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轻人嗤一声笑出来,“原来是爬格子动物。” 导演不以为然,“你干吗丑化他人职业,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两种叫法,你是伴游,我是介绍人,要叫得难听,我是——” “好了好了。”年轻人告饶。 导演问:“名字好不好听?” “好极了,不过似乎更适合为男宾服务。” 导演沉默片刻,“不,我不会做男客。” “为什么?” “积德。” “这个理由很新鲜。” “做女宾与做男宾有太大分别,此刻,我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决烦恼,良心上不觉有何不妥。” 年轻人忍不住笑起来。 导演说下去:“我可不会送羊八虎口。” 年轻人大笑:“我长得不好,我太不像一只羊。” “李碧如女士可满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难打听,现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隐瞒身分,反正钱抓在她们自己手里,怕什么。” 年轻人忽然说:“钱真是除臭剂。” 导演格格笑,“那还用讲,哪怕你有狐臭烂嘴,过去满身疮,这一刻有了钱,也就一笔勾销。百病消散。” “难怪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弄钱。” “谁说不是。”导演长叹一声。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来。” “慢着,孝文。” “还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你。” “我已与李女士有约。” “不必这样贞节吧。” “这一段时间内——”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过想见一见你。” 年轻人踌躇,“约我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带的后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年轻人答允去走一趟。 花店狭小,但七彩缤纷,香气扑鼻,女店员看见一个英俊小生走进来,连忙上前招呼。 “先生挑什么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涨红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铃兰在此。” 才巴掌大那样小小束,这花外国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铃模样。 店员替他用软纸包起来。 年轻人付现钞。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细地打量他,像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内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纱t恤及蓝布裤,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着花,抬起头,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开玻璃门出来。 那位女士凝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丝苍凉意味。 第8章 她问:“你就是中国人。” 他把花递给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过花,目光异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按向他的胸膛。 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还给他,“你几时有空?” “请跟旅行社联络。” “好,”她说,“我会那么做。” 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看样子是个老手。 年轻人嘲笑一声,正想离去,忽然之间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 那人手一扬,年轻人反应奇快,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逃逸。 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有人惊叫,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可是经过医生诊治,总算无碍。 医生是熟朋友,轻轻同他说:“以后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后有什么人。” 年轻人颔首。 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一照脸,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先是松一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前来验伤。 她没有说话,片刻接熄烟离去。 医生笑笑,“她自会去找人算帐。” 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而且,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其实她也赚够,在这个行业内,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早就可以退休,何必还这么辛苦。” 医生答:“退休后干什么,开一爿幼稚园?” “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 “她会闷的,她这么擅长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会补回一天给你。” “啊不妨,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 “言之过早,到时再谈,也许,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 他累极而睡。 不多久便醒来,手臂上受伤处炙痛,打开纱布一看,血已干,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着服镇痛剂。 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是谁,谁会想要他的狗命。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 他去开门。 是管理员,“石先生,这位小姐拿着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说是你的朋友,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 管理员身后站着谢伟行,有点吃瘪的样子,别转脸,不看他。 管理员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认识她,我立即报告派出所。” “慢着,她的确是我的朋友,她把领匙混淆了,麻烦你。”他给他小费。 管理员松开谢伟行的手,随即离去。 年轻人看着谢伟行,忽然笑了。 她瞪他一眼,“笑什么?” “笑你果然没辜负父母替你取的好名字,你的伟行就是鼠摸狗窃吧。” 谢伟行没好气,转身就走。 年轻人叫住她,“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进屋来吗?” 她停止脚步。 “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大可进来看个够,以便死了这条心。” “有咖啡吗?” “这倒有。”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酒,一箱箱置于地上。 谢伟行挑了一瓶契安蒂,自斟自饮,又在冰箱内找到各式肉肠,即时用来夹面包。 她一边嘴嚼一边说:“挂家母帐上可也。” 年轻人摇头叹息,“何必以损人为己任。” 谢伟行不以为然,“你不是会受得伤害的那种人。” 他把她拉到客厅,打开所有抽屉,均空无一物。 又让她进房检查,衣橱内只有简单的衣物,床头几上有一份报纸,如此而已。 谢伟行诧异了,每个人都有身外物,能把杂物量控制得那么低,倒真是一种艺术。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嗯,连书架都欠奉,也难怪,干你那行业,毋需识字。” 他把她拎到门口,“再见。” “我的手袋漏在你客厅里了。” 年轻人说:“胡说,你何尝带着什么手袋。” “我对你有无限好奇,让我们好好谈谈。” “黄页电话簿里有许多旅行社的地址电话,你一定会获得满足。” “喂,你应该对女性低声下气,为何独独呼喝我?”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会看到我的。”谢伟行倔强地说。 门关上了。 年轻人一转身,就看到沙发上有一只名牌闪光银红色的小小背包。 上次漏了一只鞋,这次是一只手袋,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个可恶又可怜的少女,她比她母亲更寂寞。 年轻人摸着微痛的太阳穴。 把她脸上过浓的化妆洗掉,也许与她母亲一样有着落魄的神情。 中年妇女老企图把面孔搽得白一点,有时粉太厚太呆,真像一幢墙一样,可是年轻点的女子又爱在脸上打黄粉,加胭脂都是泥土色,真可怕,女性若放弃化妆品就好了。 他拾起小背包,背包内的东西掉出来。 少许现款,几张信用卡,以及一面镜子。 信用卡上的名字是李碧如。 这个女儿看样子将一辈子靠母亲生活,不会也没有必要独立。 电话铃响了。 开头是没有声音,后来有人低低地说:“我想来看你。” 年轻人答:“我没事。” “导演说你受伤后心情欠佳。” “她真多余,何必把这种小事告诉你。” “不,我应该知道。” “我来接你。” “我就在你楼下。” “是么,我马上下来。” 每个女人都觉得她比别人有特权。 往往喜不动声色,出现在人楼下。 幸亏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一位行家半夜去开门,门外站着人客,一定要进门,他只得放她进屋,她看到他的老父老母、小弟小妹一大堆人,这才惊觉,对方也是一个人。 年轻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决定一年搬一次家,所以家里永不囤积杂物,方便随时卷铺盖离去。 已经被太多人知道他住在何处了。 他招呼她上来,斟出清茶。 她倦慵地躺在大沙发里。 她问:“你用石孝文名字入住大厦?” “是。” “这是你的真名字吗?” “你说呢?” “恐怕石孝文亦非你本名。” 年轻人笑笑,这客人也真奇怪,在这种时刻研究起他的真姓名来。 “出生时,父母叫你什么?” “弟弟。” 她笑了,觉得非常有趣。 喝了两杯,她说:“导演叫你搬家。” 年轻人颔首。 “她认为我的丈夫是嫌疑犯。” 年轻人一震。 “倒不是因为护忌,而是怕失面子。” 年轻人不语。 过一刻,她轻轻说:“小儿乳名亦叫弟弟,”停一停,“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妹妹,或是弟弟,然后,在世途上,我们被逼扮演不同的角色,努力演出。” 年轻人说:“我是自愿的。” 她抚摸他的脸,“能够这样想,也是好事。” 他握住她的手,“今日我休假。”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一个普通女人。” 她叹息,“你说得对,我也是一个人。” 如此嗟叹,可见都觉得外人不把他们当人。 他听到她轻轻说:“孝文,你想要什么,在我能力范围以内,都可为你办到。” 其实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使自己更年轻,也不能使她丈夫爱她,更不能叫子女听话。 太多的钱,要来无用,金钱并非万能。 可惜无钱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让我来帮你搬家。” “你有现成的地方?” “有,地址十分秘密,你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只要有地址,一定会有人知道。 可是,年轻人没有与人客申辩的习惯。 他赚她们的钱,吃这口饭,有何资格更正人客的观点角度。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位置。 这个情况又不同,年轻人笑了,他也指指旁边的空位。 她有点无奈,不过终于轻轻坐到他身边。 她并不矮,可是身段过分纤细,的确是最佳衣架子,可是异性会赚她瘦。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显然在重温少女时的梦。 秀丽的她相信在很年轻时也缺少横强生命力。 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年轻人笑笑,“对我好的人。” “就那么简单?”她诧异。 “对我不好,条件再优秀,有个鬼用。” 她终于明白,笑了起来。 “搬了家,那些女孩子找不到你。” 她的目光落在粉红色的背包之上。 年轻人不语。 她又问:“年轻是否真好!” 迟早她们都会问这种傻气的话,然后去到巅峰,便一本正经地凝视伴侣,问:“你爱我吗?” 不论年龄,都会这样做。 他抚摸她丝缎似头发,“嗳,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年轻人想起他从前一个小女朋友,有一头天然浓稠的卷发,脸畔全是碎圈圈,洗完头从来不吹干,像海藻似的,他喜欢把头埋进那样温发里嗅它的香气。 可是,现在他已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那记忆已埋在心底良久,他也不明白何以他会在这种时刻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 第9章 他捧起她的脸,她永远这么紧张,从来不懂放松,肌肤上全是疙瘩,他试图抚平,可是从不成功,再着意的话,颈上耳背会发出风疹块来。 他只得非常耐心。 若劝她喝酒,她一下子喝醉,不说什么,只是倒头沉睡,真是个淑女,连酒精也不影响她斯文娴淑气质。 一辈子没有疯过,一辈子没有为过自己。 年轻人这三个月,是她送给自己最佳礼物,已经叫做是最放肆的一件事。 他真的开始喜欢她。 第二天他就搬了家,只带了几件衣物过去。 第4章 傍晚,他到大学去找妹妹。 宿舍是旧建筑,灯火通明,光洁长条木地板,走在上面,阁阁阁响。 明珠在休息室温习,面前堆满了书本笔记以及一部手提电脑。 看到他,她高兴地站起来招呼。 “外边下雨?” “不,我刚洗了头。” 她陪他走到走廊上去说话。 “快考试了吧?” “已经在考,晚晚梦见试题派下来一条也看不懂。” “真可怕。”年轻人笑,原来象牙塔里也有烦恼。 “你有无噩梦。” “没有。” “你真幸运。” 可是,年轻人想说,我天天就是生活在噩梦里。 “你想去扫墓?” 年轻人点点头。 “我陪你。”明珠转过头去。 “不,待考完之后我再来约你。” 他把新电话地址连一叠钞票给妹妹。 “我还有。” “随便买些什么,请同学喝香按。” “酒不能带到宿舍里。” 他笑笑,“我走了。” 明珠一直送哥哥到门口。 年轻人把车驶进市区,买了一些日用品,他并不疑心有人跟踪,也没前后留神,公众场所人挤人,根本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 非得沉得住气不可。 有没有害怕过?有,不是现在,是六年前,十八岁,父亲刚辞世,拖着生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生计无着落,借贷无门之际。 之后,再也没怕过。 最食人的猛兽是逼人的生活,现在,他无牵无挂,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妹妹也有足够生活费用。 他相信他会看到她大学毕业,找到理想职业与对象。 她会得丰盛的嫁妆,对生活她不用操心。 无论受过几许侮辱,他始终感激一个人,他们叫她导演,绝对有充分理由,她要是看中了谁,就像导演塑造演员一样,那小子稍假时日就会成为旅行社的明星。 她教他进修,“开口粗俗,面孔英俊也不管用,至少要有大专程度,客人鄙俗,那是她们的事,你管你照行规行事。” 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开了门,他走进新的家。 客厅整面长窗看得到蔚蓝色的海港,这幢三千平方尺的顶层公寓时值不菲,是李碧如的私人物业。 他暂来借住。 想必是她借个藉口把他搬到比较高贵的地段来,因她不惯在他住的区域出入。 刚想关上门,有人打招呼:“新邻居?我姓王。” 年轻人抬起头来,是一名艳女,身段好得不得了,穿粉色格子短裤、高跟拖鞋,白色小背心在腰际打一个结,露出一截腰肉,所有衣服都不够大,绷在身上,可是她全身没有一寸赘肉。 年轻人点点头。 她怪羡慕,“你那座方向好,对海,我那座面山而已。” 年轻人笑笑,也已经够好了,宝贝。 她上下打量他,“是租还是买的?” 刚好电话铃响了,救了他。 他的芳邻说:“我的是买的。”非常自豪。 年轻人礼貌地说声失陪,关上门,去听电话。 是她问他可喜欢新地方。 他答十分好。 家具简朴,完全照他的意思,同旧居差不多。 她没有提任何条件。 有些客人就没那么大方,起码会提醒他“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不可招待女客”等。 正在挂衬衫,有人敲门,年轻人一看,仍是刚才的王小姐。 “可以过来看看吗,我好想换到这一边来。” 年轻人只得让她入内参观。 她一走到露台上,“景色真美。” 他站在她身后。 局外人看到那样年轻的俊男美女,怎么会料到他俩干的是什么营生。 这时,他们已经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 王小姐轻轻忠告年轻人:“记得叫她过户,”停一停,“是位她吧。”随即吃吃笑。 幸亏没有久留,看了一回风景,婀娜地离去。 年轻人觉得她有点面熟。 倘若拍过电影,身价又高些,好歹是个明星,有别于一般庸脂俗粉。 过一刻,屋主人捧着一盆兰花上来。 那王小姐已换了衣裳,出外赴约,车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转动,笑着与年轻人打招呼。 她问:“认识她吗?” 年轻人想都不想:“从来没见过。” “是电影明星王妃。” “我一向不看电影。” “她朝你笑得很熟络。” “或许人注重礼貌。” 她笑了,从未见过那样滴水不入的人。 过片刻她仍然没放松那个话题:“你可觉得她漂亮?” 他据实答:“不,我很少觉得异性长得美。” “因为你自己长得太好看吧?” “没有的事,我无暇兼顾。” 她把兰花放在窗台近阳光之处。 年轻人说:“楼下有室内泳池,我陪你去游泳。” 她气妥,“我一直没学好过游泳。” “能游水吗?” “不能,只可以抱住浮板游。” “那已是七成工夫了,来。” “我没有泳衣。” “谁说要泳衣!” “谁说要泳衣?” “裸泳!” “我从来不做那样的事。” 他穿上短裤,给她一件长t恤。 泳池里只有一两个洋童,水温略高,可是非常舒服。 年轻人真的教起游泳来,他用手轻轻托住她身体前进,她懵然不觉他已经放开手,一直努力往前游,忽然看见他在两公尺外朝她笑,一惊,即时沉下水,喝了一大口水。 他连忙过来扶起她。 她抬起头,“今天已经足够,你看我头发与化妆都一团糟。” 他打量她,“看上去没什么不对。” “叫我们中年太太浸入水中,真需要很大勇气。” 年轻人觉得好笑。 她在水中打一个滚,“真畅快。” 洋童一个水球飞过来,年轻人一个反手打回去,洋童大乐,示意他加入耍乐,他摆摆手,洋童发出失望嘘声。 年轻人怕他们无礼,连忙上池畔扬开大毛巾待女伴上来。 他把她裹在毛巾里。 她走到尼龙椅那边去。 一个洋重过来问:“你妈妈不让你同我们玩?” 年轻人停睛一看,发觉那十二三岁的女孩人小鬼大,朝他眨眼。 他一言不发走开,如今,十多岁也已懂得很多。 他过去同她说:“改天我们出海去。” “我怕冷。” 年轻人温柔地说:“你比你想象中勇敢得多。” 返回公寓,他帮她吹干头发。 “嗳嗳嗳,你不能按着我头一个劲儿乱吹。” “这样快。” “我是女人,要用发卷。” “才不需要,我自有主张。” 他替她梳松头发,“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气。” 她看到镜子里去,有点吃惊,有点意外,头发蓬松的她居然不难看。 她低下头,感激地说:“谢谢你。” 年轻人笑笑不语。 “生活中没有你不知怎么办。” 他看着她,“我不大会讲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是言重了,未认识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虚了。” “因为没有人有空陪你。” 她讪讪的说,“早上起来,漫无目的,根本不知做什么好,有一次特地出门去约会计师吃饭……每个人都那样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过?” “正式支薪?从未试过。” 年轻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觉会使你满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年轻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隐瞒。” 他笑笑,“我怕我们一开始讲话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在一间办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后来是怎么转的行?” “被导演无意中发掘。” “有无抗拒?” “嗨,这是什么,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经说得太多。” 她非常固执,“告诉我。” “那时家里需要钱,母亲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学费、房租水电……” “父亲呢?” “他已辞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当家。” “是,我从未正式后悔过,头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母亲藉此搬入私家医院,由护士照料,钱在某些时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乐。” “令堂没有痊愈?”她吃惊。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妹妹在同年考进大学。” 她不再说话,躺在沙发里,眼睛看着他。 年轻人握着双手,垂着头,讪笑道:“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第10章 “第一个客人是什么人?” 年轻人躺下来,双臂枕着颈后,“我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 “我选择忘记。” “因为耻辱?” “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说,客人即老板,都对我生活有贡献,我彻头彻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职业道德。” “我同你说过,我是自愿的。” “你妹妹可知你职业?”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个大学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过万余元,哥哥的优差,非同凡响,一定是偏门生意。” 她看着他,倦慵地说:“你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他也看着她,“喂,已经谈了半天,肚子饿了。” “好,我们出去吃顿得了。” 第二天,年轻人在电梯里碰到王小姐。 她老实不客气走近,拨动他外套领子。 莺声呖呖地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 年轻人好不尴尬,退后一步。 那女演员看着他,“你居然还会脸红,”她摸摸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脸红不是可以扮得来。” 年轻人退在电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传说,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难得的,”她笑,“我都想试试。” 电梯门打开,年轻人还能有礼貌地让她先走出去。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说:“你真的可以——” 外头汽车响起号来。 她匆匆扭着腰出去了。 年轻人一边耳朵麻辣辣的发热,这种耻辱,是他一直不能习惯的一件事。 他开动车子,驶到街上,劲风扑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静下来。 约了明珠在码头等。 她总是那么准时,上得车来,告诉兄长,“终于考完了,有一两张试题颇难。” “我对你有信心。” 短发圆脸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国升学呢?” “我希望你早日结婚生子。” 明珠腼腆地说:“我志不在此。” “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那将是一笔可观的费用。” “不妨,读多少年亦不成问题。” “谢谢你。” 到了山顶,找个地方停好车,他与妹妹拾级而下,真是步步为营,一边数着号码,终于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轻人轻轻问:“母亲可看得见我们?”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认为不,人死如灯灭,心身不再操作,否则仍须担忧惊怖。” “你说得对,明珠。” “无知无觉才叫永息。” 年轻人低下头,“我十分想念母亲。” “那是一定的,我们为她所出,在她子宫孕育,总有所牵连。” 他看着妹妹,“你的智慧远胜于我。” “学堂里学来的东西不外如此,出来找生活,靠的是街头经验。” 年轻人不语。 “书读得多了,总有包袱,又得为生活妥协,徒然弄得像个四不像,许多讲师与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挤逼,几无容身之处,他俩只得离去。 明珠说:“将来,如有机会到外国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带走。” “你仿佛已决定飞出去。” “是,我对此地并无太多感情,发生过太多不愉快,一点好的回忆也无。”明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年轻人搭住妹妹肩膀,轻轻拍两下。 他们沿着狭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区得了。” “朋友们对你好吗?” “当然好,我是极为疏爽的一个人,”妹妹笑,“功课本子随便借,又天天请客。” “人家来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与妹妹拥抱了一下。 车子里的电话响了。 “中国人,我是小郭,你来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钻饰店。” 年轻人十分讶异,“我就在附近,好不凑巧,停好车即可赶到,什么事?” “来了再说。” 一走进店里,小郭便迎出来,皇冠是一间小小珠宝店,相当出名,它专售古董首饰,亦即是二手珠宝,亦代客卖买收购修理,小郭在该店兼任保安经理。 小郭一见年轻人即说:“谢伟行在经理室。” 年轻人不置信,“她犯了什么事?” “偷窃,人赃并获。” “叫她把货物买下来好了。” “中国人先生,那样做是不对的,即是鼓励他们赌一记:过不了关才付钱不迟,怎么可以!” “你想怎么办,即时召警?” “她母亲是大顾客。” “看,又碍着情面。” “是,生意越来越难做。” “把我叫来有什么用?” “你是她母亲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这样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轻人没好气。 “你去把她母亲唤来。” 年轻人坐下,“为什么一定要叫她母亲来听教训?打幼稚园开始,一见家长,就由母亲代表,父亲们去了何处?你我都知道她父亲在本市,怎么样,惹不起?” 小郭看着年轻人,“把她令堂叫来,她会感激我们,把她父亲叫来,她会憎恨我们,男女看面子是两回事。” “这个女孩子很讨厌。” “我也知道,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店去。我们好做生意。” 年轻人举起手,“此事与我无关。” 小郭恼怒,“这种小忙你都不肯帮?” “店主为什么不动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这时,一个穿黑色传统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现了,相貌娟秀,身段丰硕,她朝年轻人点点头,微微笑。 年轻人沉默片刻,“把电话给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关系。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毋须很机灵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当事人亦不必眉来眼去,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许,那是一种电池,微弱,但的确存在。 电话接通,年轻人简单扼要地报告了事实,放下电话,他说:“我到门口去等人。” 小郭松了口气,拍打他的肩膀。 年轻人给他一个毋须客气的手势。 他在门口等她,不消十分钟,她已由司机送到,姿势还算镇定,可是面色出卖了她。 年轻人过去安慰她,把她送进店内。 小郭出来。 年轻人问:“此事将如何解决?” “把货包买下来,道歉,将女孩送至心理医生处治疗。” “她偷的是什么?” “一条碎钻手链,上面拼出‘快乐生日甜心’字样。” “今天是她的生日?” “谁管这些,家里已经堆山积海,还要往街上偷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神经有毛病。” “也许——” 小郭不耐烦,“我对富人的各种病态特别不予容忍。” 他出身贫苦,却能洁身自爱,故自觉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们有一怪招,叫迁怒,无论如何,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可是身边有谁便生谁的气。 年轻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他去办一点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发觉她已经在露台上看风景。 “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叹口气。“我们母女无话可说。” “怎么会,家母与妹妹一直喁喁细语说个不尽。” “那是一种恩宠。” “或者……”年轻人搔着头皮,“努力改善……” 她无奈,“伟行一离开珠宝店就对我不瞅不睬。” 年轻人轻轻说:“宠坏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么会用这种事来麻烦你——” “嘘,别道歉,我们还有别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欢乐的人。” “这是什么?眼泪,你哭了。” “对不起。看我是多么失败。” “能叫少女流泪不算本事,可是感动我这种——” “少抱怨,多享乐。” 她转个身,暗暗垂泪。 他轻轻安抚她。 晚上,小郭的电话来了。 “下了班没有?出来喝一杯,琦琦请客。” 琦琦一定是珠宝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约。 那琦琦女士真是风华动人,尤其难得的是没有话,沉默如金。 小郭说:“已经查到是什么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帮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们恼恨导演抢尽生意,存心要毁她台柱给点颜色看。” 年轻人十分幽默,“幸好对事不对人。” “导演已飞到东京去谈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势力人士陪着她去。” “我们这一行也越来越难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觊觎。” “小郭,我们一起退休如何?” “咄,无端端又扯上我,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年轻人自管自说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买一幢共管公寓,约十来个单位,把亲友都带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温和地说:“一个人想过平凡宁静的日子,不外因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吗” 年轻人不语。 第11章 小郭说:“人客是人客,你别混淆,那纯粹是一项交易。” 年轻人不出声。 “有些客人喜欢假戏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别误会。” 年轻人欠欠身,“多谢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读几年书,从头开始。” 年轻人唯唯诺诺,道谢告辞先走。 琦琦看着他背影,开口笑道:“连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堪称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内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么多行业,拣什么做不好,”琦琦唏嘘,“虽然说女客总比男客斯文,可是出卖的是灵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会上岸的。” “可记得我货腰的时候?” 不知是哪个冰雪聪明的人,揶揄地发明了这两个字,传神贴切,舞女贩卖的正是一条纤细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温和地说:“忘了。” 年轻人没有忘记。 睡到半夜之时,他忽然惊醒,睁大双眼,他同自己说:“过去的已是过去,母亲亦已辞世,再无人可以欺侮我们。” 可是母亲在病榻上的容颜历历在目。 自一个公寓被赶到另外一个公寓,皆因欠租,终于他考虑清楚,跑到导演处说:“该怎么做,你教我。” 母亲到去世之际,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亲戚接济他们一家。 “……怎么报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谢。” 她没有痊愈。 之后,他想退出,可是导演自有一套。 她轻轻倚在门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摆这个姿势,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亏,可是无奈地不得不开口求人:“再帮我一年,我手下都没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铺子灯油火蜡都是开销,你红了,走俏,若撇下我们,影响好大。” 是她给他先垫着医药费学费,是她找房子给他住,他不好推辞。 她说:“一年。” 他终于点头。 又一年之后,他已懂得思想,离开旅行社,又能做什么,穿惯阿曼尼西装的他不见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会议室要三杯咖啡”、“阿文,这封文件上午十一时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开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来。 技艺纯熟,导演越发宠着他。 在某一个程度,用艳名四播来形容他并不为过。 年轻人起床淋浴,到楼下跑步。 真没想到天蒙蒙亮就碰到芳邻王小姐。 她也觉得意外,“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时似乎没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时间与收支。 现在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人人知道健康重要,还有,非得有节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长而结实,十分悦目,雾重,头发有点润湿,年轻真好,毋须刻意打扮已够诱惑。 年轻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安琪,早几年,她有点像你。” “陆安琪?”她笑笑,“是我们的前辈,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长得好漂亮。” “你认识她?” “既然做了这行业,谁是谁总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识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轻人不语。 “陆安琪到马来亚嫁人去了。” “是吗,”这对他来讲是新闻,“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现在私人飞机往返,随身有保镖。” “真替她高兴。” “不过,同以前的朋友是势不能继续往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她又来了,“听说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块肉,要送到急救室缝针,可是真事?” 年轻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这样回答:拆穿了也就没意思了。” 她颔首:“都说你最佳优点是很少开口说话。” “真的,祸从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讲话,发了财,得意之秋,舍得不讲出来吗,又吃苦之时,能不诉苦乎。” 年轻人笑,“近来可有新片开拍?” “市道欠佳,暂时休息。” 他们又绕着跑回住宅来。 她又问:“女朋友对你很好?” 年轻人眼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车子,他走近去,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俩笑笑,上楼去了。 “请上车来。” 他坐到她身边。 她却还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时候不知给喂过什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打一百分。” 年轻人笑,她倒是不歧视她,换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扬言要搬家了,耻以为伍嘛。 为了这一点,他由衷地喜欢她。 她说:“本来想在车里耽到七点才去按铃。” “有什么特别的事?” “想见你。” 年轻人不出声。 “会笑我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着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着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着什么缘故?” “为着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着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着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 第5章 那是一个秘密私人会所。 外头看是一间住宅,门一打开,有人问暗号,年轻人说:“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听到,顿时乐不可支。 门打开后另外有一重门,这扇门里边,装修华丽,空气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招呼由此也较为殷勤。 她四处打量后说:“没有窗。” “四季风光对赌徒无甚相干。” 第12章 她颔首:“你看,进来的人,一直以为刮得到,赢了固然想赢多点,输了又想翻本,结果一直坐在这里。” 年轻人也说:“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贪婪?” “不,我满足现状。” 浏览过后,他问她:“喜欢哪一种?” “大小。”年轻人有点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犷直接的一种赌法,毫无转圈余地,立判输赢,没想到柔弱的她会选这一种。 她解释:“反正不是输就是赢,痛快些。” 年轻人一怔,觉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谨慎从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还是给错了分数。 他不动声色,走到台前。 “大还是小?” 她随意说:“小。” 他低声教她:“你应该看看前几铺开的是大是小。” 她讪笑,“有用吗?”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无用。” 庄家已经开出一铺小。 赔了双倍,她又随意说大。 年轻人不再出声。 庄家开出大,赌注已经翻了两翻,即四倍。 她取过筹码放在他手中,“我们走吧。” 年轻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买小开小,买大开大,还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烂席了。” 这样精通赌博之道! 年轻人暗暗心惊,竟小窥了她,此人应是生活上的大赢家。 “好,我们走吧。” 他重重打赏伙计。 她伸个懒腰,“暗号时时唐诗吗?” “也用宋词。” “可见档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轻人感喟:“在商业大都会中,赚钱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说对了。” “有一次,暗号竟是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拍手称:“真好。” 他轻轻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看向远处,“不知怎地,我这个人,五十岁已经在望。” 他亦觉无奈,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 他们到郊外午膳,他背着她,在沙滩上漫步,丝毫不觉累,走遍走堤也没有把她放下来。 她把脸靠在他背上。 “小时候有无人背过你?” “没有那样温馨记忆,父母都很遥远,怎么样想,都记不起他们曾经拥抱过我。” “那倒是奇怪。” “也从未称赞过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个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没话讲。” “所有经济不能独立,倚赖他人维生的人,都是被背着走的人。” “应该比双腿走路开心得多。” “不见得,身不由主,有时也很痛苦。” 他开始往海边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闭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齐膝,他还没有停,渐渐,她的脚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既然骑在人家肩上,去到哪里是哪里。”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调头走回岸上,把她轻轻放下。 “缘何回头?” 他笑得极其简单:“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买回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她温柔地说:“改天我们出海到深水处。” 他说声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只船。” “有名字吗?” “艾莲。” “我以为这是一个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来如此。 他们终于回到市区。 中饭时喝过一点酒,再加上阳光海浪影响,年轻人伏在沙发上睡熟。 醒来之际,已过黄昏。 他叫她名字,无人应,他站起来找她,发觉她已离去。 厨房内一台小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他斟一杯热茶,眼睛瞄到屏幕,顿吃一惊。 只见荧幕上接受访问的正是导演。 她笑吟吟,穿华丽套装,翘着腿,有问必答。 年轻人扭高声浪。 这访问节目还设有现场观众席,观众可随意举手发问。 年轻人愣住,真没想到社会风气开放到这种地步,他倒是要看看问的人怎样问,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从前见不得光的人与事现在统统在大光灯下顾盼自如。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家庭主妇问:“你不觉得做你那个行业伤风败德?” 只见导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个人总得找生活,我难道去求亲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妇板着脸:“你可以到工厂去做工。” 导演也正经地答:“没有工厂要我,我一家连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费庞大。” “那么说,”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贪慕虚荣。” “话不可以那样说,种种职业,总得有人来做。” 年轻人看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 呵,没想到导演转到幕前一样行。 主持人出来排解纠纷,导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轻人忍不住关掉电视。 他摇摇头,贪慕虚荣。 是,导演、博士、他、安琪、王妃……这一干人全部不甘贫穷。 放着工厂的工不做、公路车不乘、廉租屋不住,情愿选择做社会的寄生虫。 无耻到极点。 可是很少人会天真似那位主妇那样,还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轻人平时得到的,以羡慕的眼光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节蓄傍身,女朋友虽然年纪稍大,可是高贵优雅,出手大方,他不觉得太过不妥,也就生活下来了。 没有,他也没有到工厂去找工作。 无此可能,现在他穿的白衬衫都好几千块一件,一买便一打,工厂东主都不可能穿这种衣服。 他叹口气。 窗外海浪沙沙声,抑或只是他的想象? 忽然之间,年轻人察觉得到,他公寓门外有人。 他轻轻走过去,蓦然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谢伟行。 “又是你!”有完没完。 谢伟行扬扬手,“别这样说我,我来找母亲。” “她不在这里。” “去了什么地方?” “你不以为我有资格管她吧。” 她今日没化妆,头发束脑后,白衬衫,蓝布裤。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轻人看着她,“这是何必呢,每次回来,都得狠狠地闹。” 她颓然。 “进来坐。” “你告诉我妈一声,我晚上八点飞机。” “还有时间,进来坐一会儿。”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个小学生等着听老师教诲。 “肚子可饿?我正预备做面。” “试试看。” 年轻人自冰箱取出杂丝冬菇丝调味,不(奇*书*网^.^整*理*提*供)一刻做好香喷喷一碗面,还窝了一只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 谢伟行瞪他一眼,“才不是,我做坏事是因为做坏事乐趣奇多。” 这倒是很老实。 “回北美去做什么?” “可见你们这种穷人思想已被箍死,人一定要做事吗,什么都不做不可以吗?” 年轻人叹口气,“我知道我会后悔叫你进来。” 谢伟行吃完忽然伸长了手,“我需要现款。” “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不见得需要全部奉献吧。” “我晚上就要走了,你可十倍向我母亲要回。” 有这样的女儿实在苦恼,她年纪与明珠差不多,可是人品差天共地。 年轻人数钞票给她。 谢伟行笑嘻嘻,“啊,由你付钞给女性,那真是难得的。” “为何把自己弄得那么讨厌?” “因为我父母双方都忙着找年轻的姘头,把注意力全放在他们身上,使我孤立无助。” 年轻人点点头,“是,下一步就该怪社会了。” “我寂寞!” “那么多猪朋狗友,损友衰友抬捧着你,还算寂寞?小妹妹,放过我们好不好?” “你也不相信我。” “我的智力是比较有问题。” 她卷起钞票塞进手袋,“我走了。” “好好做人。” 谢伟行偏偏嘴,“听听是谁在教训谁,我是压根儿瞧不起你这种人。” “彼此彼此。” 谢伟行出门之前打量他,“谁会猜到高大英俊的你会操此贱业。” “再不闭嘴,我请你吃耳光。” 谢伟行笑:“我不相信,你只是贱,你不是瘪三。” 年轻人啼笑皆非,几乎要向她道谢。 打开门,李碧如站在门外。 谢伟行并没有留下来说些什么,她扬长而去。 “来拿钱?”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快赶回来。” 原来是她约了女儿在这里见面。 “也许还是北美比较适合她。” 她叹口气,踢掉鞋子,年轻人发觉她的袜子勾了丝。 他轻轻走过去按摩她双肩。 “我倦了。” “对我也厌倦?” “当然不。” “那么放开世上事,一切听我安排。” “孝文,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年轻人不觉可笑,该刹那,他相信她是真心的。 谢伟言与谢伟行的言行不知道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一流人物,不管你可欣赏谢汝敦的为人,他确是绝顶能干,依因果报应论,也许把子孙的聪明全占尽了,下一代就愚鲁不堪。 第13章 第二天,见到导演,年轻人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端的十分漂亮。” 她十分欷嘘,“也老了,一看就知道年过三十。”收敛了佻挞。 “日本之行如何?” 她摇摇头,“不是他们干的,给断然否认了,恐怕是你私人恩怨。” 没有一个敢说他没有仇人。 年轻人不语。 “想一想,最近有无得罪人。”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 “我会继续替你留神。” 年轻人颔首。 “孝文,答应李碧如女士吧,她说起你的时候,简直像在恋爱。” 年轻人嗯地一声。 “你有何损失呢,三两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轻人取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市淡,其余行家统统在健身桌球室消磨时间,要不,就在酒店咖啡痤流连。”语气有点威胁性。 年轻人温和地笑笑:“你看你,皮条客的尾巴露出来了。” 导演哼地一声。 “博士好吗?” “博士欲另起炉灶,我正拟同她拆伙。” “这是什么缘故?” “老问题,她欲兼营男客生意。” “那也无可厚非。” “孝文,”导演冷笑,“你怎么好似昨天才出生似的,她是叫你们招待男客。” 年轻人变色。 “好好想清楚,喂,天堂有路你好走了。” 年轻人深深吻她的手,“我明白。” “孝文——” “别讲下去了,你快比老婆婆还要噜嗦。” “孝文,这些年来,你非常幸运,最大凶险不过是被女人咬过一口,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行业的风险不止这一点点。” 年轻人答:“我明白。” 走到停车场,太匆忙了一点,无意中碰了一个女子一下,他立刻没声价道歉。 那女子原本有点恼怒,转过头来停睛一看,见是衣着整洁时髦的英俊青年,气已消了一半,又见他低头一直认错,连另一半气也丢在脑后。 原来两部车子贴着放。 她想,他也是用月票吗,如果还是十八岁,一定向他搭讪。 他知道她有这个意思,可是,这种在银行区驾日本车赚百多万年薪所谓的高级白领女根本不是他的对象。 那是不够的,他现在住的,由李碧如提供的公寓,年租也不止百万。 不过,他还是礼貌地朝她笑笑。 她有一刹那失神,脚没有好好踏住离合器,引擎熄了火。 眼睁睁看着他的跑车离去。 整间写字楼都没有这样的男生,从信差到总经理都是锚殊必计形容猥琐的人,只会讲马经与佣金,何处女人够娇娆,什么地方的野味可口,若不愿降格,或是屈就之后觉得唇焦舌燥,就得丫角终老。 她叹口气,终于缓缓把车驶走。 年轻人不知道有人为她引起无限遐思 他驶车返回住宅。 斟出香槟,独自坐在露台观景,纵有心事,亦觉心旷神怡。 在这个都会,大自然景色包括明月清风,都需要付出金钱购买。 他听到有人拍门。 他醒觉地抬起头,谢伟行不是已经走了吗,莫非又打回头。 他去开门。 只见一个女子扑在他门上,染血的双手伏在门上,一直流下,形成两条血路。 那张煞白的面孔属于芳邻王妃,她秀美的五官因痛苦扭曲。 人还有知觉,模糊地呻吟不已。 年轻人十分镇定,立刻脱下身上毛巾浴衣包住她身体,发觉血液来自她下体。 他扶起她,“听着,我替你叫车。” “不不,我不去医院,消息很快传开。” “性命要紧。” “不,生计更重要,名声坏了,无以为继。” 她怔怔落下泪来。 年轻人心酸,“好,我送你去私人诊所,你且咬紧牙挺一挺。” 他抱起她,一直奔下楼去。 他把她放在后座,车子呼一声冲出去。 那十分钟车程十分漫长,在车上他已与医生联络好。 这个美丽的年轻女手,孩提时期一定已经可爱得不得了,父母看到她小脸,时时心花怒放,疼惜不已,可是,现在却受豺狼荼毒,沦落到浑身鲜血。 他停好车将她抱上诊所。 医生急急迎出来。 医生问:“是流产?” 年轻人摇摇头。 医生立刻注射镇痛剂,检查之余,经验老到,治惯枪伤的他都忍不住嗯了一声。 年轻人退出去静静坐在候诊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怔怔落泪。 是兔死孤悲吧,抑或是唇亡齿寒,他心中只在悲哀,没有愤怒,因为,一切是他们自愿的。 半晌,医生出来,在他对面坐下。 隔一会儿才说:“幸亏不需要输血,年轻,挺得住。” 年轻人颔首。 “是你什么人?” “邻居。” “何人下的毒手?” “我不知道。” “她应报警检控此人。” “她是自愿的。” 医生忽然坚决的说:“不,没有人会自愿受这种重伤,她以后都不能再怀孕生子。” 年轻人不语。 “我不讨厌有钱人,可是我恨恶那种有钱便以为可以侮辱荼毒残恨他人的人。” 年轻人站起来,“我去联络律师。” 医生拍拍他肩膀。 “她何时可以离去?” “让她睡一觉,明早来接她。” 年轻人返回寓所,打了一桶水,把门上地下血渍洗清。 “你在干什么?” 一见李碧如,他忽然忍不住,把适才发生之事一古脑地托出。 李碧如色变。 “对方是谁,如此斗胆,目无王法。” 年轻人听到这四个字,不由得笑出来。 她看着他,“你是怕万一弄得不好,你妹妹也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年轻人颔首,“你看人肉市场咸肉庄里的人,也都由母亲十月怀胎而生。” 第二天早上,年轻人去诊所接朋友。 王妃十分虚弱,可是看护己替她洗净血污,脸容仍然秀丽。 年轻人吻她的脸,握着她的的手。 “告诉我们此人是谁,我们替你出气。” 王妃在他耳畔说:“叫他赔款。” “不,把他解上法庭。” 王妃惨淡地笑了,“地狱何来法律。” 年轻人鼻酸。 “叫他赔款。” “这已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损失,医生说你不能再怀孕生子。” 王妃看着天花板一会儿,轻轻说:“像我这种人,要子女无用。” 年轻人把头垂得极低。 “你总听过这句话吧,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你会后悔的。” “照我的意思做。” 年轻人只得叹一口气。 王妃说出那人的名字。 李碧如大为震惊,那是她的世交,她自幼称他为某兄的一个证券界名人。 他们立刻派代表同此人联络。 李碧如惊骇莫名,“到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衣冠禽兽。” 年轻人听他说得这么有趣,不禁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王妃过来看他。 她出示一张银行本票。 年轻人一看数目,默不作声,是,确是地大的银子。 王妃轻轻走到露台,低声说:“我还是觉得你这边风景好些,想搬过来。” 就外表看,她仍然婀娜美艳,肉体与心灵创伤都似已愈合,若无其事。 但忽然之间,她转过头来,伏在年轻人身上,紧紧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一双美目黑白分明,她并没有落泪,只是轻轻说:“我今日搬走。” 年轻人点点头。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在他乡见面,届时,你别拆穿我,我也不会揭开你。” 大家身上都带着碗大疮疤。 年轻人微笑不语。 她再度拥抱他,并且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型,太英俊了,叫人不放心。” 他送她到门口。 她又转过头来,“你要小心,他们,其实都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待。” 年轻人悲哀至说不出话来。 她吻别他。 这算是一个好结局吗,当然是,她拣回一命,又保存了所谓名声,还有,那张本票的款项,足够她到任何一个国家去读书、结婚、成家。 不是心甘情愿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所没有的吗?交易已经成功,还有什么可怨。 从事这个行业日久,所见嘴脸多数丑恶,付了钱的人客因有短暂的权利为所欲为,很容易把人性残酷愚昧发挥到至高状态。 导演坚持不招待男客:“你们若感到危险不安,至少有力气可以挣扎逃走,而女子则不能。” 盗亦有道。 李碧如自外回来,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她笑说:“室内有香气,你有朋友来过?” “王妃今日搬走。” “啊” 年轻人抬起头来,“说一个理由,为什么你要与我去外国。” 她趋近他,看到他眼睛里,“因为,多年来,只有你使我感觉到,我有肉体存在。” “这是一个好理由吗?” “至佳理由。”她温柔地伏在他身上。 “那么,也许明天我应该开始去办手续。” 她双目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有移民律师。” “我有个妹妹可能要去升学。” 第14章 “就与我们一起。” 去年还不见有疲倦的感觉,去年遇到不如意事,埋头苦睡,第二朝已可以浑忘。 但是今年,单是王妃的血,就使他战栗。 黄昏,她想喝橘子水,他检查过冰箱,说“我去买。” “不用麻烦。” “十分钟就回。” 天正下雨,燥热得不得了,可以听见天边有隆隆闷雷,下一场面筋大雨会好一点,不过,要这个都会换上清新空气已是不可能之事。 这时,大雨已经夹着霍霍的电光倾盆而下。 年轻人想到伏在宿舍书桌上苦读的妹妹,想到已去世的母亲,刹那间思想十分明澄,心中有温柔牵动。 停车场里有黑影魅地闪出来,他站定,知道已经中伏。 上次受袭已使他知道不能手无寸铁,他自裤袋取出弹簧刀备用。 对方一共有二人,年轻人看到地下有影子,醒觉还有第三人,立即闪避,头颅已着了一记,他顿时金星乱冒,怒吼一声,扑向前去。 该刹那间他听见有人尖叫,接着那人机警地开动汽车防盗警报,那呜哗呜哗尖响使歹徒有所踌躇,即时鼠逃。 年轻人跌在地上,勉力用手撑着跪起来,一脸是濡湿浓稠的血。 他听到脚步声,看见一双玫瑰红漆皮鞋,然后昏厥过去。 醒来之际,触目是一室全白。 他看到她一脸焦虑的神色。 “你醒了。”她松出一口气。 年轻人神情迷茫,看着她,像是想在她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面孔,知道无恙,可是,用疑惑的声音问:“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一听,浑身战栗,“医生,”她大声叫,“医生!” 年轻人见她慌张到这种地步,在病榻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她怔住,没想到他刚恢复知觉就会恶作剧到同她开这种玩笑,由此可知他生命力旺盛到何种地步。 她流下眼泪,轻轻伏在他胸前。 他温柔地问:“发生什么事?” “你头上缝了十多针。” “看来真要去练武。” “有人不想你留在此地找生活。” 年轻人想起来,“是你利用汽车警报救我?” “不,你受袭击,由司阍带着警察上门来查问我才知道此事。” “嗯” “孝文,我们越快走越好。” 年轻人叹口气,“有人不喜欢我。” 并且消息灵通,查得他的新址。 不过李碧如有的是物业,她立刻替他再搬一次。 他自医院出来,回到寓所,整理几件衣服,就预备搬走。 在电梯大堂,有人同他打招呼。 他一眼便看到一双玫瑰红的漆皮细跟鞋,不由得心头一喜。 接着是一把发腻的声音,“是你,中国人。” 年轻人一怔,尴尬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穿着紫色窄身套装,身型高佻曼妙。 年轻人忽然明白了,“你是新邻居?” “正是,”她笑答,“从前王妃住过那一幢。” 年轻人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现在她住在那里了。 “多谢你救我。” “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女子浓妆,十分年轻,浑身散着妖魅气氛。 年轻人渐渐看出苗头来,只是不出声。 她伸出手,搭在年轻人肩上。 年轻人身不由己,退后一步。 “你要搬走了吗?” 年轻人称是。 “多可惜,不然可以一起玩。” 年轻人忽然问:“你几岁?” 她笑笑,“瞒不过你法眼,我十五岁。” “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 “那人是只畜牲。”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电梯门打开了,年轻人拎着行李进去。 那女郎摊开手,嘟起嘴,吹一个香吻给他,声音忽然恢复了原状,“给你看出来了。”这时,他的声线,与一般十五岁的少年无异。 电梯门关上,不知怎地,见多识广的他背脊上爬满了冷汗。 一幢大厦里有一个这样的人已经太多。 可是,年轻人可以肯定,下一幢大厦里,一样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头垂得极低。 进了车子,电话响起来。 “孝文,这是小郭,你有空来一下。” “查到什么没有?” “面议。 十五分钟后,年轻人已抵达小郭事务所。 小郭开门见山:“两次都不是真的要你命。” 年轻人微笑,“对我太好了。” “可是足以造成重创,叫你混不下去了。” “奇怪,没有人恨我呀。” 小郭说:“只有两件事,头一件,因爱生恨,第二件,因妒生恨。” 年轻人仔细想一想,“也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李碧如呢。” 年轻人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她在替你办移民手续。” “是。” “那你们是打算厮守一段日子的了。” “是。” “能过安定日子,始终是好事。” “还有其它资料没有?” “正在查探。” “为什么要那么久,你查人通奸证据,只需二十四小时。” “那不同,那只是例行公事。” 年轻人讪笑。 “孝文,从今日开始,我们想盯你梢。” “你说什么?” “我跟着你,自然知道你身边人的行踪。” “这,”年轻人搔头,“这不大好吧。” “别轻视此事,有人想给你颜色看。” 年轻人又问:“你亲自出马?” “不,我派一个能干的手下去。” 年轻人揶揄他:“做了老板了。” 小郭不甘示弱,“自然,除了你那行非亲力亲为以外,行行都可以请伙计代劳。” 年轻人啼笑皆非,他因伤剃头,头发才长出来,只得一公分左右,在别人头上,真是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是他是例外,外型不知多清爽潇洒。 小郭看着他半晌,忽然问:“孝文,告诉一个丑仔,长得英俊的滋味如何。” 年轻人吃惊了,“丑,谁丑,你丑?” 小郭没好气,“是,我丑。” “小郭,你是粗眉大眼的须眉男子,我从来不觉你丑,男子以才为貌,你又不靠一张脸吃饭,况且,你是练武之人,身段扎壮敏捷,我认为你不知多洒脱。” 小郭疑幻疑真,“你不哄人?” 年轻人由衷地说:“我连女人都不骗,怎么会骗你?” 小郭叹口气,“我自幼长得丑——” 年轻人温和地看着他,“你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小郭十分高兴,“孝文,你真的那么想?” “多年老友,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不过,做一个英俊小生,好处说不尽吧。” 年轻人苦笑,“是,男人仇视你,女人想吞噬你。” 小郭捶胸,“来,来,欢迎把我吞下肚子里。” 年轻人骇笑,“可是小郭,想吃你的往往不是你喜欢的女人。” 小郭笑,“只要是女人,无所谓啦。” “隔墙有耳,当心女友听见。” 小郭笑说:“不怕,她知我脾气,我只是嘴巴厉害。” “我要走了。” “你仍然没说长得英俊有何好处。” “有好处,”年轻人温和地说,“问路之时,方便一点。” “去你的。” “还有,地车挤的时候,小姐们不会恶言相向。” “不止这一点吧。” “无论什么季节,异性目光,都想把你衣裳剥光,感觉非常凉快。” “还有呢?” “可以干我这一行。” “对不起,孝文。” “没有关系,这是事实,女士们把我传过来传过去,当作一件小玩意,没口价称赞。” 年轻人的声音十分平静。 他走了以后,琦琦自另一间房走过来。 她责怪他,“小郭,你怎么了,每个人都有一门练门,你干吗去触动他。” “我潜意识妒忌他相貌好。” 琦琦微笑,“换作是女性,并非什么好事,俗云,红颜多薄命。” 小郭颔首,“长得好,就不甘心平淡,故惹是非。” 年轻人的车子在公路上似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半途他已发觉有车紧盯在身后。 这并非特殊事件,公路上时有车子向车子挑战性能与技术,比较特别的是该名司机驾驶技巧十分拙劣,险象环生。 年轻人把车子驶入停车湾停下。 那辆车亦急刹停住。 年轻人满以为司机会是一个妙龄女子。 可是不,那人打开车门打招呼:“孝文,你好。” 年轻人一愣,看仔细,意外得不得了,这个人是谢伟言,他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回来度假?” “正是。” 年轻人微笑,“你仿佛认得我车子。” “号码十分特别,年前我要求母亲买一个幸运号码,她都不肯。” 年轻人连忙说:“这个车牌号码已有四五年历史。” 免得他以为母亲厚此薄彼。 谢伟言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看看表,“我还有一个约会。” “请等等。” 第15章 年轻人转过头来。 谢伟言看着他,“你同我妹妹的事,可是真的?” 年轻人怔住,“什么,你说什么?” “伟行说,母亲轰定她,是因为她同你的关系。” 年轻人即时否认:“你妹妹是个妄想症病人。” 谢伟言说:“你不像是个说女人坏话的男人。” 年轻人实在无奈,辩道:“她说谎。” “她说你是个向女人收取服务资的男人。” 年轻人拉开车门,不欲多讲,只欲离开是非之地。 “孝文,我对你并无反感。” 年轻人关上车门,叹口气,“谢谢你。”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李碧如这一对子女真是活宝贝。 他正要把车子开走,谢伟言把手搭在车门, “孝文,我与朋友分手了。” 年轻人不敢与他视线接触,迅速把车驶走。 第6章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条条领带取出铺在沙发上,骤眼看,恐怕有百来条,像一间领带店。 “看,都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 年轻人笑说:“恐怕我要到银行区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这次我们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那恐怕要走一个月。” “不,我们绕道经地中海,乘一程东方号快车,在伊士坦堡及坦几亚玩几天,再赴尼斯及摩纳哥,你说如何?” “我不谙法语。”他微微笑。 “请正面回答我。” “太费时了。” 她却说:“时间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你不想尽快在另外一个国家安顿下来吗?” 可是她反对:“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迁。” 他了解她,她循规蹈矩太久了故想寻找刺激,他流离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们之间肯定有歧见,二人实无可能长相厮守。 想到这里,他紧紧拥抱她。 “喂,喂,这是干什么?”她笑。 “这表示我是真的喜欢你。” “告诉我,我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可为我特别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带玩弄之心。” 她看着他,“也许经验丰富了,态度便会轻蔑。”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 “你的眼光很准?” “相当。” 他把双眼对着她的眼,他的长睫触到她的脸颊,她感觉如蝴蝶的翅膀拍动。 她温柔的说:“你很少说到身世。” “我没有和盘托出吗。 “你父亲因何去世?” 年轻人答:“他是一个毒品小分销店的主持人,因帮派斗争,被夹在磨心,做了牺牲品。” 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当场怔住。 “看,你不该问。” 她神色充满歉意。 “最后一面,他脸上有两个枪洞,血是干了,面孔变形,根本认不出来。” 她用手掩住嘴。 “后来凭他手上戒指认出。 “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一定是可怕的经历。” “是,此刻我做梦还时时看到那张脸。” “他可是一个好父亲?” “同一般老式父亲一般,不过不失,对子女不甚亲密。” “你可认识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与生活分开,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黄。” “别挖苦自己。” 年轻人深深太息一声,“童年只有一宗回忆深刻。” “说来听听。” “有一年,母亲怀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学一天,偷偷盯梢,跟着父亲,看他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发觉,他带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顿饭。” “女友漂亮吗?” “中人之姿,不过家境不错,有一个女儿,年纪与我相若,她给我翻阅她拥有的邮票簿及儿童乐园,母女对我极之客气。” “你没有告诉你母亲?” “没有。” “为什么不?” “她不构成任何威胁。” “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宽大舒适,与子女相依为命,生活过得不错,想必不愿作出改变,不多久,父亲恢复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会不会认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变了。” “可是你说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那样殷勤招呼过我,她们母女有一股出自内心的温柔,我觉得温馨。” 她听得出神,“真传奇。” 他嗤一声笑出来,“所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猎奇篇一样。” 他人之事。 今晨发生的,可实实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来,房门仍然关着,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烟味。 她即时醒觉,一跃而起,披上浴袍下楼去。 果然,谢汝敦坐客厅里等她。 她冷冷说:“下次你来之前最好先给我一个电话。” 他头也不抬,“你放心,我不会久留。” “有话请说。” “伟言回来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敛一点,别四处招摇。” 她诧异,“你为何不亲自同他讲?” 他声音忽然转得落寞,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说:“他怎么会听我。” 她讽刺他:“什么,他不当你是父亲吗?” 他不去理她,“请替我设想,我是个生意人,我还得在外头见人。” “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这不同于他绯闻特多,令人艳羡。 “请你管教儿子。” 她也说,“我岂可不让他回家。” 这一对已经仳离的夫妻相对无言,该刹那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过一刻,谢汝敦用手抹了抹脸,“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来散心,过几个月自然会走。” 谢汝敦厌恶地说:“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龄女子,几乎任他选择,他却偏偏变种作怪。” 她冷笑着给他接上去:“真是报应。” 他抬起头来,“你从来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视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谢汝敦站起来,“区律师会代表我(奇*书*网^.^整*理*提*供),你娘家所有,仍归你所有。” 她转过头来,“是,你运气好,拿我嫁妆押下去,翻了几番,现在嘴巴响了,可以把我原来所有还给我,还希企我庆幸运大命大。” 他忽然揪着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镜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镜子里的反影连她自己都战栗了。 一早起床,尚未化妆,中年的她皮肤蜡黄,双目浮肿,嘴角下垂,扯着面颊一起下堕。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满仇恨,丑怪一如戏剧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挣脱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镜中也看到了他:发胖的头犹有病态,稀疏头发前一个洞,脑后又一个洞,怒目相视,咬牙切齿,她指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他一愣,松开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弯下腰,笑得落下泪来。 然后她说:“要钱无用,你爱怎么调排都可以,给我再多,也买不回青春,儿子亦不会因此更长进,你也不会更像一个人。” 到了这种地步,钱不外只能多买几件衣裳,多置数套珠宝。 她踉跄地返回客厅,掩脸流泪。 他有刹那软弱,可是迅速站直,双目恢复神采,大步踏向门口,扬长而去。 脸上尚有丝诧异,像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再度踏进这幢房子。 这是今晨所发生的事。 已足够令她一整天情绪欠佳。 她只想与年轻人这次高飞,越快离开越好。 最好与他以无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无人管,也无人可以联络得到他们。 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缱绻。 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劳。 她不会吝啬。 她曾经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价。 她轻轻说:“不要再拖了,让我去订船票。” “我得打点一下细节。” “请相信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门的时候,发觉有人在门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响车号。 年轻人见避无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车,他是谢伟言。 “来,”他恳求,“到我家去谈一谈。” 年轻人举起双臂,像投降那样,很直接地说:“我们无话可说。” 谢伟言似惯受拒绝,再一次央求:“那么给我十分钟说几句话。” 年轻人耐心解释:“我帮不了你。” “是钱的问题吗?” “不,与这个无关。” “这次我主动与朋友分开……那次见过你……我特地来找你……” 年轻人摇手,他一定要清楚表达他的意思,千万不能有混淆之处,必需剔除任何误会。 他再一次说:“不,我有事,须先走一步。” 谢伟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轻人觉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心软,他别过头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导演,向她说出意愿。 她点着一支烟,缓缓吸一口,又轻轻啜起樱唇,喷出小巧整齐的一个个烟圈。 第16章 “孝文,”她说,“恭喜你上岸晒太阳去。” 年轻人不语。 “不过,去了,就别回来,若果复出,身分当不如从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样,人家付出代价,是买笑,必有一日厌倦,你要有心理准备。” “多谢指教。” “很好,从此你是自由身了。” “谢谢你。” 导演嫣然一笑,“还有什么事?” “有。” “请说。” “导演,想请教你真姓名。” 导演一怔,仰起头笑了,半晌才说:“孝文,请允许我向你说一个故事。” “洗耳恭听。”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错爱过一个人,那个人虽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 “分手之后,我黯然伤神、失落了好长一段日子,没想到最近,与此人重逢。” 年轻人静心聆听。 “这人结婚了,事业并不得意,但心甘情愿由妻子照顾他,那女子在某舞厅曾红极一时。 原来,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着我,不但面子大一点,房子宽一点,车子也可以好一点。” 年轻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于食贫。” 导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轻人又说:“现在他来跟你,你要不要他?” 导演骇笑,“贴我百万美金也不敢收货!” 年轻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导演按熄了那支烟,“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么,年轻人怔住。 那么普通朴素的一个名字。 像煞一个大半生都为丈夫子女张罗的小家庭主妇。 导演笑了,“失望?” “你不该叫白雪姬或白素贞吗。” “为什么一定要姓白?” “妖娆。 导演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半晌停下来,“这个名字长远不用,有谁叫我,准吓一跳。” “可是,结婚时总得用真名吧。” “那当然,护照上驾驶执照上,都是真名。” 年轻人颔首。 导演忽然说:“墓碑上也得用真名,为着方便亲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内加(导演)二字。” 年轻人恻然,他拥抱导演,“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滑稽?” “已经很久了,当我发觉笑同哭一样是最佳发泄的时候。” “笑总比哭好。” “祝你幸运。” “你也是。” 年轻人自旅行社出来,发觉谢伟言又在门口等他。 他问:“你这样累不累?” 谢伟言笑笑,“喜欢就不累。” “我已经跟你说清楚。” “没想到你对我如此反感。” “不,” 年轻人分辩,“我对你没有反感,也没有好感,我对你毫无意见,我们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么,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只是碰巧路过,偶然遇见你。” 年轻人点头,“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调头而去。 年轻人约了妹妹。 他轻轻说出计划:“手续已经在进行中,很快就会出来,届时我们一起走。” 明珠高兴得泪盈于睫。 “这个城市虽然华丽,可是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我留恋的,我俩在这里受尽折磨。” 明珠点头。 “你如果愿意,就与我一起动身吧,你到那边升学,我去找点小生意做。” 明珠把脸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给你在大学附近置一间小公寓,买一辆小跑车代步,爱穿什么吃什么都不成问题,在学堂里找一个理想对象,不论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办嫁妆,速速成婚生子。” 这不过是十分普通的愿望,相信一定可以实现。 “让我们从头开始。” 明珠也一直点头。 年轻人觉得很大的宽慰。 正在此际,有人走过来叫明珠。 年轻人抬起头,他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神清气朗的男孩子,白衬衫卡其裤,不掩其气质。 明珠介绍:“我同学吴肇庄,他家年底移民温埠。” 年轻人笑,事情顺利起来就是这公开心。 明珠即时与吴肇庄絮絮细语。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他嘴角含笑,原来世上真有看到家人开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锁匙开门,发觉门在里头反锁。 年轻人立刻战栗,用手拍门,“谁在里边?快开门,碧如,可是你?应我!” 他的声线稍微高了一点,已经有邻居打开门来观察。 年轻人急得额上冒出冷汗,正欲打电话召司阍来开门。 忽然听得门里头有微弱声音道:“等等,我来开门。” 年轻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听到咔嚓一声开锁的声音。 他推开门,发觉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连忙掩门,堵绝门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听到她呻吟。 她整张脸肿如猪头,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鸡蛋,嘴唇爆裂。 年轻人十分镇定。 他马上叫医生。 接着,他在她耳边问:“是谁?” 她不语。 “是谢汝敦吧。” 她摇摇头。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条冰镇毛巾覆着她的脸。 这时,他发觉她手上也有瘀痕,这分明是有人殴打她之际她企图伸手去挡之故。 他轻轻说:“验完伤,我们立刻报警缉捕谢某。” “不,”她挣扎着说,“不是他。” “到这种时候你还护着他。” 医生来了,一言不发,细心检验过后,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缝针,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诊治。 他对她说:“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签保。” 他无奈,只得把她送进医院。 可是不到一会儿,谢汝敦出现了。 是他叫住年轻人。 “啊,是你。” 两个男人对立。 “她无碍吗?” “肋骨折断,需要住院。” 谢汝敦说:“你以为是我做的吧?”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开头确那样想。” “后来是什么叫你改观呢?” “谢先生,说什么,你都是一个人物。” 谢汝敦笑了,“谢谢你。” 年轻人反问:“你有无怀疑我?” “怎么会,你何必用这种手段。” “这么说来,谢先生,谁是凶手?” 谢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请告诉我。” 他收敛笑容,讶异地说:“原来你对李碧如一无所知。” 年轻人一愣。 “我劝你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女人。” 他说得心平气和,随即转身进病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就走了。 年轻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来?” 她点点头。 本来他想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后来一想,那是一定的,一个人若要试图了解另外一个人,起码要十多二十年时间相处,他没有资格问。 她握住他的手,“陪着我。” 年轻人觉得他有义务这么做。 “你先睡一觉,我就在这里。” 药性发作,她似敌不过倦意,颓然入睡。 上一次年轻人仔细凝视一个躺着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话别。 他叹口气,到附近便利店去买了些书报杂志零碎食物,回来陪伴病人。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其间曾经有梦呓,“妈妈,妈妈”,她喊。 声音稚嫩,像是回到极小极小的时刻去。 老实说,中年女性卸下粉妆,也就是一个中年女子。 不,不是难看,她轮廓大致上还维持不错,可是颜色却已褪尽。 旧时天然长眉乌睫,眼珠里精灵的神采,以及饱满红唇,藕粉似双颊,现在都已隐没在岁月里,头发不再闪亮,乌润鬓边的星星白发特别显眼。 到了这种时候,最需要伴侣及子女亲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亲情。 她在病榻上转动,颈项上有什么闪动一下,呵那是一颗拇指甲大心型钻石,正冷冷尽责、发散七彩光芒,入院时本应除下所有首饰,可是谁会注意这种细节,她与珠翠,互不关切。 他闭上双目在沙发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哑着声音说:“你回去吧,我叫看护来。” “我很好,你放心。” 年轻人一怔,“是什么秘密?” “老态毕露。” 年轻人不以为然,“到今个时候还计较这些?” 她长叹一声,“我有无说梦话?” “叫妈。” 她看着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实欠佳,她在生时我与她亦无话可说。” “我听你说过。” “那反而成为一种恩典,听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说及亡母,她们真是立刻会痛哭失声。” 年轻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着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线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养。” “还未天亮,再睡一觉。”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嘘。 “你若说要改遗嘱,起码一百几十人围上来。”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你洞悉一切世情。” 第17章 “人情薄如纸,红颜多薄命,蝼蚁竞血,人为财亡……都是真的。” 她叹口气,“真没想到在那种行业里,还有一个你。” “我比他们都刁钻古怪。” “不,你——”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不知就里,只见一个年轻人与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细语,还以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赞道:“太太,你看你儿子对你多好。” 她顿时愣住。 而天色在这时也渐渐亮了。 看护走后,她问他要香槟酒。 “那须回家取。” “多拿几瓶,连冰桶一起带来。” “医生会怎么说?” “到了这种年纪,还管谁怎么说。” 他笑笑,“我去去就来。” 他离开医院,踏进车子,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已。 “孝文,你好?”语气似放下一块大石。 是个陌生的女声,但是婉约动听。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档。” “呵,有什么事?” “小郭四处找了你一日一夜,担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谢关怀,小郭呢?” “倦极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说:“我要照顾他,怎能言倦。” 年轻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话,请你来一次,他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侦探社楼上,面积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无墙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宽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喷喷咖啡。 年轻人一口喝完一杯,再来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钟。” 琦琦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根本不似捱了个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过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问:“找到孝文无?” 年轻人十分感动,想不到有人如此关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这里。” 小郭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反而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来,伸懒腰打呵欠。 年轻人看着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钟。” “你先别忙,我有话说。” “您老就别卖关子。” 小郭说:“孝文,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你在说什么?” “孝文,对不起,我误导了你。” “关于何事?” “关于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际,我曾说,她是个淑女。” “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我粗心大意,先入为主,没有深入调查。” “小郭,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因跟踪你,连带发现了李女士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么?” “孝文,她不止你一个情人。”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毛,心中感觉怪异到极点。 他整个人僵住。 这种情况实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对他不够忠诚来。 “你这可有根据?” “证据确凿。” “我不相信。”年轻人声音有点异样。 小郭给琦琦一个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资料。 小郭笑笑说:“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年轻人不语。 “我们从来不觉男人异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轻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 “你怎么了,孝文,你不会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须放下。” 他缓缓坐下来,“你不会明白。” “你恋爱了?” “不,我还以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错,她付你酬劳,你提供服务,怎么会牵涉到归宿上去?你胡涂了!” 年轻人吁出一口浊气。 琦琦取来一只油皮纸信封。 小郭打开信封。 “不,”年轻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缘何逃避现实?” “它太残酷。” “孝文,这个男人,叫张志德,从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书。” 年轻人意外,“什么,不是行家?” 小郭颔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规。”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钱,且与她子女有染。” 年轻人十分震惊,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开头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会怎么看一个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轻人不再说话,他须好好细量此事,低着头,双手互握。 琦琦这时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此举胜于千言万语。 年轻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觉得谢家是一幅诡异的拼图,少了一块,以致有许多失落之处,无法理解,现在他明白了,这些疑点都被小郭今日的发现解答。 真没想到他们一家四口连谢汝敦在内都是受害者。 “孝文,两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轻人抬起头来。 “还有,令李女士头脸受损的,也是他。” 年轻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想离开他,他不允许,他认为你从中作梗,要好好教训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数年,他不愿放弃目前享受。” 年轻人深深叹息。 “她与他并没有完全断绝来往。” 年轻人说:“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与谢氏一子一女也藕断丝连。” 琦琦这时忍不住提高声线,“这人与谢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纠葛。” 年轻人忽然醒觉,“我还要到医院去。” 小郭说:“我的结论是,这个叫张志德的人,已经控制了他们母子三人,孝文,你无谓同他们纠缠,那张某人行动非常隐蔽,故此当初我们未曾发现此人。” “最后怎么找到他?” “很惭愧,我们跟着李女士,发觉她时常到一间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轻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处?” “问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厦顶楼,孝文,所以我们一直不以为意,我们一直以为她在你处逗留,你成为他的保护膜。” “他,就住我楼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 “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却说:“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费用,尽快归还,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别人罗网之中。” 这的确是金石良言。 年轻人点点头。 琦琦说:“不要再去医院了。” “可是我答应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这世界上,假使答应过的事都要办齐,那人人都会累死了在这里。” 年轻人吸进一口气,“让我想一想。” 小郭说:“孝文,你到底还年轻,对世事尚有憧憬,你千万要小心,切勿为自己找麻烦。”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并无拆阅信封里的照片与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轻人却并无听从他的忠告。 他很镇静的回公寓取过两瓶香槟,带了冰桶杯子,一径往医院去。 她还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兴。 “去了那么久。” “对不起,交通挤塞。” “几乎一个小时。” 是吗,他讶异,只有一个钟头?他以为一天已经过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声开了瓶塞,斟一杯给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声,表示欣赏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讪笑他自己,一心以为可以从良,跟一个客人退隐江湖,从此只服侍一个人。 怎么就没想到,哪里有信男善女会跑到他们这个圈子里来寻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坏人。 他举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好久没这么做了,只有在极小的时候,才会用衣袖当手帕楷面孔上的泪痕汗渍。 再不长大,还待何时? “明天可以出院。” 年轻人点点头,他自斟自饮。 “约三个月后,证件可以出来,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可是,禁锢一个人的,不是环境,而是他的心态。 他开了第二瓶酒。 “看护没有发觉?” 一个人要是有心隐瞒事实,那是一定会成功的。 “好像我们在庆祝什么似的。” 年轻人喝完了两瓶酒,“有谁问我世上什么最解渴,我会说,是香槟。” 她看着他。 “我有点事要出去办,明早来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转过来,说实话,她的脸真有点可怕,青肿不止,缝过针处黑线打结像蜈蚣的脚。 可是使年轻人打冷颤的却不是她的脸。 人心叵测,才最可怖。 “你会回来吧。” 不知怎地,她心虚不能肯定。 他温柔地答:“当然。” 第7章 他驾车回去。 这次,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宅,电梯一直驶到顶楼,可是门没有打开,那需要一把特配的锁匙才能做得到。 他按下通话器,“找张志德。” 第18章 “是谁?” “熟人,我叫石孝文。” 对方停一停,但像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年轻人会找上门去,他竟笑哈哈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啪地一声,电梯门打开。 年轻人看到一个宽大大理石玄关。 接着一把声音说:“请进来。” 年轻人伸手推开大门,跃进眼里的是整个海港的景色。 啊,这个单位才是全幢大厦最好的一间,由此可知张某在她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摆设布置简单而华丽,一个人自屏风后转出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闻名不如目见,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摄影机待你不公道。” 年轻人镇定地转过头去。 他看到一个皮肤浅褐色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浅米色的麻衣裤,大眼睛黑白分明,眼角边用染料抹过,双目水灵灵,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有印度血统,张志德是个混血儿。 年轻人一言不发,凝重地看着他。 张氏浑身散发一股妖异的味道。他扬起细而长的眉毛,“你终于来了。” 年轻人没有表示。 他个子不大,可是不容小窥,这是一个厉害脚角。 他笑问:“你想与碧如远走高飞?” 年轻人说:“请高抬贵手。” “中国人,你是吃哪一行饭的?此话应该由我来说。” 年轻人忍不住,“你何故害苦他们一家三口,要什么条件不妨说明,自此之后各自生活。” “你代碧如说项?” “不,她不知道我来。” “你想独占李碧如?” “不,”年轻人说,“我与她不过是宾主关系,服务期满,各不相干。” 张志德笑笑,“我不相信。” “你的仇恨使你不能好好享受你qi书+奇书-齐书已得到的一切,你想想对不对。” 张志德凝视年轻人,忽然笑了,十分妩媚,“可是,你又不知我与李家的渊源。” “愿闻其详。” “你有时间吗?” “可以奉陪。” “请坐下来,喝一杯茶。” 立刻有佣人捧出香稠浓郁的印式牛奶红茶。 年轻人没有去碰那饮料,他还记得张某曾谋害过他两次之多。 对方似有遗憾,“呵,有戒心。” 年轻人不语。 “真没想到,你会愿意听我的故事。” 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异香,认出这是印籍人士惯于点燃的一种线香,十分甜腻,闻了会渴睡,他站起来,换到长窗前去坐。 故事开始了,“我母亲是中葡混血儿,父亲是英印血统,我是名符其实的杂夹种。” 背境色彩已经这样丰富,年轻人自问失色。 “我其实并不姓张,张志德这个名字,还是碧如替我取的。” 她老是喜欢这种堂而皇之的双名,志德、伟行,当事人不知如何实践这么庞大的寄望,也只得让人失望。 “我本来姓史蔑夫,英文名叫却尔斯,唉,让我长话短说吧,多年前,我母亲是碧如父亲的秘书,那时,李耀熊已崭露头角。” 年轻人一愣,真没想到他们之间关系错踪复杂。 “我母亲自幼家贫,挣扎出身,嫁予我父时才只有十九岁,他对她并不负责,我两岁时他们分手,就在这个时候,李耀熊对她表示好感。” 张志德恨意渐渐在双目上升,越是恨,眼睛越是闪亮,年轻人略觉不安。 “始乱终弃!”他咬牙切齿,“欺骗她,然后丢弃她。” 年轻人感喟,其实,最终欺骗一个人的,是那人自己。 “我年纪虽小,还记得母亲哀哀痛哭的情形,自此她颓丧得不得了,再也没有爬起来,不久病逝。” 年轻人同情地欠欠身。 “她去得十分暧昧,她只得二十四岁,来,来看看她的照片,这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年轻人随他进书房,只见银相架上全是生活照片,有母亲搂着他拍摄的纪念,那真是一个美少妇,眉宇间无限冶艳风情,身段姣好,张志德的双眼就是遗传于她。 “想想看,只得二十四岁。” 于是,他把这笔帐全部算在李耀熊头上。 “华人有个说法,”他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叫做父债子还,是不是?” 年轻人又看到他与李碧如一家合照的生活照,真奇怪,他们宛如一家人,拥在一起,一派欢乐。 “看,碧如与我在一起,多么快乐。” 他转过头来,盯着年轻人,“直到你出现为止。” 他逼近他,双手抓住年轻人的外套领子,轻轻抚摸,“是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年轻人拨开他的手,淡淡地说:“也许她开始醒觉,这种淫乱的关系,不适合她。” 张志德轰然大笑,“所以她到旅行社去,付出代价,找到了清纯可爱的你。” 年轻人冷冷说:“我不会碰她子女。” “啊,你以为他们是天使。” 年轻人词穷,他们的确不是。 他活该受张志德讽嘲。 “中国人,离开李碧如。” “你也是。” “我同她,是一生一世的事。” “我不认为如此,张志德,你胡涂了。” “是吗,”他不以为动,“母亲的眼泪,对我来说,至今尚十分清晰,我记得谁叫李耀熊,最后,我认识了李碧如,你想,我会不会轻易言走?” 年轻人问:“她可知道这段历史?” “我从来没瞒过她什么,中国人,速速让路。” “我将嘱她报警处理此事。” “啊,好,”张志德鬼声怪气,“在法庭上,法官问:这张志德是谁?她答:是我情人,也是我女的相好,还有,亦是我子的好友,证人是谁?哈哈哈哈哈,是按时收费的游伴,太好笑了,中国人,报警?你以为她会听你活,你何用替她担心,她并非你想象中的角色,你误会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年轻人十分悲哀,不知怎地,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外人,张志德才是他们家一分子。 他再看了看架子上琳琅的照片。 他与他们之间的历史悠久。 “你,”张志德伸手指一指年轻人,“不过是我们之间的插曲,还有,记住,只有我才能满足她,别忘了,她父亲与我母亲的关系。” 这时,不知谁放出印度释他琴声,纠缠缠绵,配着小手鼓梆梆梆,扰人心神,使他觉得晕眩。 “中国人,”他靠近他,“你看我,看仔细我。” 年轻人转身就走,大步踏出那幢豪华住宅,乘电梯回到楼下。 他没有回住宅,他找到一间酒店,订了一间长房。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遵守诺言,到医院去接她。 他形容有点憔悴。 她比他更甚。 “你都知道了。” “是。” “孝文,至今你没有一句赌气的话,真难得,谢谢你。” 年轻人说:“我先送你回家。” 他轻轻替她把面纱置好,距离近了,可以看到受伤之处仍然青肿丑陋。 他送她返宁静路。 她轻轻说:“真是好路名,可是,人生至要紧过得宁静。” 年轻人叹口气,“最好是有人在外搏杀,让我们过安乐日子。” 她笑了,呼吸把面纱吹起拂动,十分好看。 “进来,喝杯茶。”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年轻人与她坐在二楼私人会客室里。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副扑克牌。 牌后是精工绘画的裸女。 年轻人笑笑,他见过这副牌,裸女有很巧妙的分别,逢是爱司牌,她左眼闭上,像是打讯号,当然不是真的用来出老千用,只是看着有趣。 她说:“我从来不赌,什么都不会。” 所有赌博是为着图利,以小博大,成功的话,手边可以阔绰点,她又何必那样做。 李父逢赌皆赢,她已有花不完的遗产。 她自整叠牌中取出一张翻开放桌上。 “啊,一只二,真不是好脾。” 年轻人笑,“一只二不算什么,可是拿到一对二的话,已是不错,三只二,则稳操胜券,四只二,所向无敌,因此二不算坏,看以后跟着来的是什么。” 她笑,“讲得有道理。” 年轻人看着她,忽然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看看你的牌底。” 年轻人问:“我们是在玩一场赌博游戏吗?” “人生每一决定每一步路都是赌博,拿时间与感情赌婚姻是否幸福,用精力心血赌事业会否成功……” 年轻人摊开手,“我没有牌在手。” “我发给你。” “我不喜赌博。” 她笑了,“这只二,表示你出身欠佳,须独自挣扎。” “说得对。” 她又打开一只脚,“哎呀呀,不得了,一只红心爱司。” 年轻人做了一壶咖啡,觉得这聊天方式别开生面,陪她继续下去。 “孝文,你长得漂亮,又善解人意,是张好牌。” 他说:“慢着,轮到我抽了。” 她手法拙劣地洗了洗牌,他没好气地接过,飕飕飕像电光似洗叠几次,交回她手中,抽出一张打开。 她讶异,“果然有一对二。” 他问:“这又表示什么?” “这表示你利用本身条件,挣扎有成。” 第19章 接着她又摆出一张牌,“看,一张十,要来何用,想必不搭腔。” 年轻人看着她,轻轻道:“有什么话,你请说吧。” “你还有机会抽最后一张牌。” “是的。 “孝文,同我续一年约,我再给你一张爱司。” “否则呢?” “你仍然流落江湖,顶多是一对二。” 年轻人笑笑,“我如决定退出的话,至少也捞到一对十。” “你甘于平淡吗?孝文,多年来你的女伴的年纪都比你大,我们的皮肤眼珠也许不及少女们亮丽,可是,我们成熟老练的气质、智慧、能力,却非年轻女孩可比,多多少少,你已觉得她们幼稚、肤浅,他们不但不能帮你,还欲到处找人赞助生活费用及奢侈品,你不会觉得她们吸引。”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这是她的好脾。 “你说得对,我只喜欢比我大的异性,我欣赏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对了,”语气有感喟,“你不耐烦成日哄撮无知的少女。” 他温和地笑,“真正无知倒也有可爱之处,只可惜是假装天真,却无时无刻不想利用男性换取更好的生活质素,这社会仿佛已无真正良家妇女。” 她微微笑。 “都不愿付出,但求暴利。” “当心妇权分子与你算帐。” 年轻人但笑不语。 服务男友后要求送钻送车,这同安琪她们有何分别,卑下的心态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处是安琪获利比扭扭捏捏的她们多千万倍。 她吁出一口气,“这是一个以物换物的社会。” 年轻人低下头,除非与生俱来,否则,一个人总得拿他所有的,去换他没有的。 “孝文,与我在一起,你不会失望。” 年轻人终于讲出他的条件:“那么,离开那人。” 她抬起头,声音轻若柔丝,仿佛是听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面毒疮。” “他说的,关于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吗?” 她讪笑,“谁去研究那个。” “他的哀伤十分真实,不似做戏。”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两段伤心事,说起来,隐隐作痛,都叫我们潸然泪下,自然不是做作。” “这么说来,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并不怀疑他。” “可是,你仍然离不开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也会相信缘分,缘分尽时一定拆开,现在还不是时候。” 年轻人不语。 他取过那叠牌,全部翻开,挑了一只十。 他说:“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出身贫穷,走到今日地步,已经心足。” 她抬起头,端庄的脸容带无名伤感,这是当初他觉得她与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处。 “孝文,”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要离开我。” “你不愁无人陪你。” 她低下头。 “你已习惯这种生活,你需要一个随身可供使唤的人,在这个没有什么不可以出卖的都会里,你一定会买到你所要的人与物。” “我说不服你?”她拉着他的手。 “你其实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孝文——” 他轻轻说:“外头自有许多比我更年轻更好看更懂事的从业员。” 她凝视他,“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吗?” “这种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语。 年轻人低声说:“我要求的是简单纯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踌躇地握着双手。 “你说得对,缘分有走到尽头之日。” 他站起来,打开大门,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头,他说:“小心养好身体,这是你生命中最好时刻。” 她轻轻走过来,“你仍然关心我。” 她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哭了,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牵涉到眼泪。 年轻人维持缄默。 她忽然笑了,揭开面纱,“那么,不如这样说,大家在一起,热闹点。” 年轻人站起来,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个人都有适应能力。” “我没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年轻人礼貌地说:“我的职责是令你开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纱又跌下来遮住她的脸,她像一个寡妇。 “我会不舍得你。” “谢谢。” “孝文,有许多事,你不明白。” “也许,不过让我说句再见珍重。” 他轻轻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车头上嚼口香糖,真是个噩梦,是谢伟行回来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裤子。 “啧啧啧,终于看清了淑女狰狞的面孔?” “走开!” “失望?伤心?抑或,我说得太严重了,你是中国人,红黄蓝白黑,你什么没有见过。”哈哈笑起来。 这时,罩着面纱的她出现,低声喝她女儿:“让开!” 谢伟行哪里肯听。 可是年轻人已经上车开动车子,跑车一向前冲,将她自车头抖到地上。 他再往后退,一拐弯,驶出宁静路。 车子一路奔驰,他没有超速,可是也绝对没有慢下来。 他回到闹市。 一向以为自己生活在噩梦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噩梦。 他把车子停在街角,红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头伏在驾驶盘上。 有人敲他的车窗。 “先生,你没有事吧。” 那是一个女警,他连忙按下车窗。 “我略觉头晕。” “可是喝了酒?” “没有。”他抬起头看着她。 女警蓦然看到一张英俊忧郁的面孔,愣住,过一会儿说:“先生,如果无事,请把车驶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个早晨,所见均系丑陋的人,肮脏的事:一个老女丐衣衫破烂滚在街市口乞食,两名无牌小贩争地盘大打出手,全身挂彩,公厕里有一少年因吸食过多海洛英暴毙…… 她每日都遇到这种作呕情况,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轻人已经把车驶走。 倒后镜中这个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缩越小,终于消失在一个弯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饭时分,人群还没涌至,咖啡室十分清闲,他坐下来独自静思。 不久就有人来打招呼。 年轻人的新知旧雨还真不少,出来走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人认识他,还有,他那一张面孔是何等瞩目,躲都躲不过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国去。 碧如替他申请的证件快要出来,他愿意把握这个机会从头开始。 捞到一对十已经很好,赢面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时候了。 带明珠走吧,刹那间他决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钟内他心平气和。 多年来的愿望可付之实现,他终于替自己赎了身。 转过头去,看到一头发略为松散的妙龄女子坐在邻桌,那不知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抑或她刚自楼下酒店房间下来,使她看上去十分娇慵,身穿紧身衣,脚上是双高跟拖鞋。 那样一个美女,在年轻人眼中,却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获超度。 他闭上双目,他知道他对环境彻底厌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从来没有一天不恨恶这件事,只不过死命压抑。 厌憎情绪引发过风疹,全身一搭搭肿起来,好几天不消肿,痛痒万分,下意识起了发泄作用。 又叫他无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这些都是肉体发出极度不满的讯息,警告灵魂: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亲与妹妹获救,他必须作出若干牺牲。 没有下一次了,他内心闪过一丝喜悦,他若不救自己,永远无人救他。 有一洋人过去同那美女搭讪,那女子有一双俏丽销魂的丹凤眼,眼盖上擦紫色,一开一合,分外冶艳,洋人迷得晕陶陶。 年轻人在心中说: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来,离开咖啡室。 走到门口,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他的肩膀。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摆脱那只手,踏前几步,闪避到安全地步,才转过头去。 他看到的是张志德。 阳光下猛地看见这个人,叫他吓一跳。 张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装,配他那褐色皮肤,确有异国情调。 年轻人全神贯注凝视他,怕他有什么不轨行动。 他跟他到这里来,必有企图。 年轻人浑身寒毛竖起,如一只准备打架的猫。 他开口了,“石孝文,我无恶意。” 一个几乎可以代表邪恶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恶意,多么可笑。 “石孝文,实际上,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轻人终于开口,“我与你不可相提并论。” “那,你也自视太高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 “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我们共同的话题是李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镇定,“不,这已不是话题。” 张志德踏前一步,“你说什么?” 第20章 他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叫年轻人起了疑心。 酒店门外虽然人来人往,可是他如果要伤害他,不过一两秒钟即可成事。 年轻人说下去:“我已决定离开她,你俩之间的事,以后与我无丝毫瓜葛。” 张志德一听此言,愣住,他双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后渐渐消退。 “中国人,你此话当真?” 年轻人沉声答:“我骗你作甚?” “你当真愿意离开李碧如?” “我已经与她终止关系。” 他松弛下来,右手自西装口袋内缓缓伸出。 口袋内是一把手枪吗,年轻人永远不会知道。 “为什么?”他不置信地问。 “我们的合约只得三个月。” “你舍得走?” “到处有手段阔绰的客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客人?” 年轻人看着他,“我有许多比较特别的普通客人。” 张志德哈哈哈哈笑起来,在阳光下看来,他非常像黄种人,他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年轻人平和地说:“张某,你对我苦苦相逼,我节节退让,到此为止,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则,我也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张志德答:“我从来没有小窥过你。” 年轻人退后两步,并未松懈。 那张志德忽然说:“你真是聪明人。” 年轻人又退后两步。 “现在她这人是完全属于我了。” 年轻人不语。 “可是,没有人争,算得是什么战利品呢。” 年轻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该怎么做了。” “正如你说,外头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们也都憧憬爱情,我一定会找得到愿意上钩的人。” 年轻人静静看着他。 “然则,我又何必继续对着李碧如?趁早扔掉这只苦瓜算了。” 年轻人打算转身走。 “不过,你休想拾起这只我丢到垃圾桶里的烂玩具qi书+奇书-齐书,”张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诡秘地漂亮,却令年轻人毛骨悚然,“否则,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他终于也笑笑说:“你还不至于是一个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够。 张志德看着年轻人,“石孝文,”他叹了一口气,“你比我聪明。” 年轻人纳罕他把这句话说了这么多次。 “你不单懂得进,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难怪你是该行业的翘楚。” 年轻人低下头,凄苦地讪笑自己。 那张志德忽然踏前几步。 年轻人几乎作呕,立刻后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张志德笑眯眯说:“你长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对孪生子。” 年轻人拔足飞奔,一直逃一直逃,几乎没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呕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净嘴角,坐下,问小贩买一瓶矿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岁起受的肮脏气与屈辱全部化为眼泪。 他从来没有哭过,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闷觉,希望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气来应付烦恼。 现在他知道已经不用继续忍辱,忽然之间眼泪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亏不在人前,无人看见。 他倦极入睡。 他希望梦见母亲。 可是辗转反侧,母亲并无入梦,他终于熟睡。 醒来之际,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轻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见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车子驶得似一阵风般快。 他从来没有放过假,现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现在,他是一个待业青年。 一日,心血来潮,停好车子,他走进熟悉的桌球室。 即时有人邀他比赛,他立刻答应。 然后一直输。 一个穿得相当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说:“你心不在焉,不够专心,那是一定会输的。” 他朝她笑笑。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十分想与他亲近,可是又怕他是个穷惜大。 她走得近一点,仔细打量他的衣着,一样是白衬衫牛仔裤,却绝对看得出好歹。 还有,就是脚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卖他身分,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蚀了跟、鞋头破旧脱色,还有,踩满泥斑,不知刷干净。 更有人从来不穿皮鞋,永远穿双烂球鞋,鞋带灰黑,如咸菜。 她留意到年轻人穿格子袜及一双懒佬鞋,十分整洁,合她心意,这样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车的人。 说到公路车,她已决定永远不走回头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时,她过去同年轻人搭讪。 他根本没有心情,只是低头不语,何况,他从来不与年龄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会相人,他也会。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只手袋比较登样,其余都是廉价货,这倒罢了,偏偏不 学好,跑到桌球室来蹭着找伴,不思上进。 他正眼不去看她。 渐渐心情平复,开始转败为胜。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也没有,他预备在此消磨几个小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这真是大忌,他抬起头。 那只手属于博士所有。 年轻人好不诧异。 博士先开口:“好兴致,怎么跑到这里来。” 年轻人也说:“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来找你说话。” “你要等一会儿。” “没问题。” 那女孩看到那靓装少妇亲热地与年轻人说话,心中羡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来他喜欢老女人。 也难怪,她们多数有经济基础,不愁穿不愁吃,有余力照顾人。 她浑身上下,都是名店里的招牌货,看来已经得到别人向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过去。 他把一叠大钞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惊喜。 可是跟着,他即随那少妇离去。 博士笑说:“受了什么刺激,到这里来派钞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许就不必堕落。” 博士笑得东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堕落就有资格堕落。” 年轻人很固执,“有是一定有的,价钱高低而已。” 博士应道:“要趁年轻,过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价。” 她语气这样公正客观,叫年轻人笑出来。 “找我何事?” “孝文,你现在是自由身了。” “正确。” “来归我麾下,我决不亏待你。” 年轻人摇头。 “我与导演拆伙后生意欠佳。” 年轻人说:“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开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岁不稀奇,谁来养我。” 年轻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绸缪。” “好说。”博士洋洋得意。 年轻人摇头,“我意兴阑珊,决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岁就言退休?” 年轻人微笑,“我们这个行业,讲的是青春活力。” “少贫嘴。”博士有点不悦,“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发掘新秀。” “唉,还劳你提醒呢,统统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开头时一定较为毛躁,将来会好的,多给他们机会。” 博士叹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里谈天。 见他住在套房里,便劝他:“有日要常思无日难,这种地方太贵了,省些好,我们不是吝啬,孝文,可是也别浪费,你说是不是。” “讲得好。” “早些时候,听说你打算移民。” “计划并未打消。” “是为着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听导演说,你在恋爱。” “没有的事。” “啊,已经过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轻人笑笑,斟出香槟来。 “恋爱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说,“几乎每个人都爱错了人。” 年轻人笑说:“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论那么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说,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博士收敛了笑意,郑重地答:“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认为值得。” “午夜梦回,并无后悔?” “我在半夜从来不醒。” “下大雨的时候,初冬的清晨,黄昏的萧飒,从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轻人的手,“孝文,有选择的话才有资格后悔,你我统共只得一条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办公室助理。” “你现在新加坡与温哥华都有房子,还有什么遗憾?” 年轻人不语。 博士的声音渐轻,“我固然受过人客凌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妇女亦遭伴侣欺骗遗弃,一旦分手,巴不得她们在地球表面消失,假装不认识她们,孝文,我喜欢身边有个钱,这种感觉使我幸福,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认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年轻人低着头,无话可说。 第21章 “你我都穷过,活得比一条狗还不如,与其余生在阴沟里度过,不如扑出去拼一拼。”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 “一万个人九千九百九十八个都没有你我幸运,能有几人上岸晒太阳,孝文,你还有什么怨言。” 年轻人用手托着额头。 “凡事看开点,你决意要退休,我勉强你不得,不过,去了不要回头。” “导演也这么说。” “有人去了十年,终于回来重作冯妇,年纪老大,七零八落,收入仅够糊口,像个讨饭的。” 年轻人微笑,“你恫吓我。” “我讲出事实而已。” “多谢指教。” “你打算结婚生子?” “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从无奢望。” “那很好,那你永远不会失望。” 她问他要酒,天南地北闲聊,年轻人善解人意,发觉博士也有无比孤寂,一直陪着她胡扯,从鼻鼾现在可用激光治疗,谈到温哥华一到假期茶楼拥挤一如香港。 博士叹口气,“孝文,你真有趣,与你在一起,永远快乐逍遥。” 年轻人微笑。 博士终于站起来告辞。 在门口她说:“孝文,你几时与我联络都可以。” 年轻人看着她上车才回房间。 那一天之后,这个圈子里的人就没有再见过他,他销声匿迹,不知道躲在何方。 真的想淡出的话,还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惯常的地头出没,除明珠外,不见其他人,他专心等移民证件出来。 清晨跑步,傍晚约明珠吃顿简单的晚饭,中午办点私事,这样已经好算一天。 茫茫人海,你愿意消失,人家一定成全你。 他瘦了一点,精神比以前更好。 卖掉车子与房子,套了现,钱全部汇出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 某天早上,酒店信差上来敲门,送上厚厚一只白色信封,他一看,知道是在等待的证件,十分喜悦,小心拆阅,随即赶往学校通知明珠。 明珠松口气,“舍监已经要赶人,差点也得住酒店。” “让我们立刻走吧。” “总得收拾一下吧。” 年轻人讶异,“你有许多身外物?” 明珠回答:“一件行李,你呢?” “比你更少,到了那边再买好了。” 兄妹俩大笑起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俩从来未曾笑得那样开心。 搬离旧居,无论住在何处,也一直没有家的感觉。 可以从头开始总是好事。 飞机在空中打了个旋,终于完全飞离了那个熟悉的海港。 第8章 他俩坐在飞机尾部经济舱里,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认出来。 秋季,他们兄妹像是任何一对回美加读书的年轻人。 明珠一上飞机就打算好好睡一觉,年轻人一直十分醒觉。 飞机上并无熟人,他放心了。 也许,这不是出外旅游的好季节,天气已经凉快,再过一个月,该穿上长大衣。 他渐渐松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声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睁开双眼,意外地看见母亲,她一脸笑容,蹲在儿子面前,“孝文,你好吗。”年轻人泪如泉涌,“妈妈,妈妈。” 正欲拥抱,母亲的脸变了,他看到导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辞而别”,他只得说,“我实在有苦衷”,她说:“你还是觉得羞耻。” 年轻人苦笑,不然还觉得光荣不成。 才说一两句话,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来。 匆忙问他用外套遮住头,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睁开眼睛,可是听到明珠同待应生说:“让他去吧,他不饿。” 他吁出一口气,知道那是噩梦,可是刹那间眼泪落下来。 明珠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 只不过十二小时飞行时间,他俩没有寄舱行李,把文件盖印,迅速离开海关。 一到外边,登上计程车,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轻人一直害怕李碧如会找他麻烦,可是他始终估计错误。 开头,他把她看得太好,后来,他又把她看得太坏,而实在,她不过是一个出来寻开心的客人,他若果不愿意,她一定会去找别人,她怎么会缠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赞叹不绝:“空气真好,道路太干净。” 车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锁匙,开门进去,明珠看到家具杂物,一应俱全,十分惊喜。 年轻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忽然睡着了。 他没有做梦。 因为睡得实在太死,根本一点意识也无,故无梦。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发觉是傍晚七时许,一天橘红色晚霞,故问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时时间十分经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问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学,安顿下来再说。” “然后呢?” “开一爿小店,赚蚀无所谓,有个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读书。” “对不起,我中学尚差一年毕业,没有资格升学。” “可是——” 年轻人举起双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强。” 明珠笑笑,不语。 年轻人说:“读书少,名正言顺可以烂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还有个藉口,你看那些自认琴棋书画无所不晓的人,多年不见出息,连下台的机会都没有了。” 明珠问她兄弟:“你打算开什么店?” “理发店吧。” 明珠大奇,“怎么会想搞这门生意?” “人总要理发呀,饭可以在家吃,书可以少看几本,可是头发有关仪容——” “许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钿是一钿。” “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过调查?” “你别担心。” “明日我要去注册上学,哪里有空管闲事。” “我的家一装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愿意与你住。” “相处易,同住难。” “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你做功课还来不及呢,各归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绝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占地半亩有多,后园是绿带,无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条溪涧,自栏杆俯视,流水淙淙。 明珠略觉脚软,“这是万丈深渊!” 年轻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变色。 年轻人说下去:“而这条涧,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着她兄弟。 “谁要是误堕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连忙退入屋内,“那个深谷,有谁失足摔下去,过若干年,也就羽化登仙,与天地共寿,谁还找得到他。” 年轻人颔首,“将来我失踪的话,这是一条伏线。” 他哈哈大笑。 明珠问:“我如何找你?” “像从前一样,有事我会现身见你。” 明珠叹口气,“好,好,好。” 新居装修完毕,明珠去看过,不由得称赞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并无装饰。 明珠想借电话用,年轻人说:“到汽车上去打,这里没有电话。” “那,你怎么同人联络?” “我已毋须与人联络。” 明珠啼笑皆非,“将来这屋子有了女主人,还不是每间房间装一分机。” 年轻人回答得很快,“这生这世,我将独居。” 明珠纳罕,“这是一项很严重的誓言。” 年轻人不再解释,他悠然躺在绳网里,看着蓝天白云。 人是那样复杂的一种动物,想了解对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没有了解,又不能相处,倒不如独身。 在这里躲起来疗伤,最理想不过。 年轻人受了伤?正是,连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会对她产生那样浓厚的感情,而结果要仓猝逃亡。 导演知道了,一定会说:“你真傻,只有客人误会你们有真情,哪有你们误解客人的意思,还亏你在这行业里打滚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动了他。 至今年轻人不相信她要骗他,她欺骗的对象本是她自己。 说到头,他有何损失?他摆明是一个零沽时间与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发生意,一时大意,点错了货,因此觉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过去了。 过些日子,他在商场内选到铺面,开了一间小小理发店,请了两位师傅帮忙,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赔太多。 他在店里做杯咖啡,看看帐簿,倒也逍遥,有时间自己也理个发,刮个胡须。 一日,一位华裔女士走进来问:“可招待女宾?” 年轻人抬起头来,愣住,那位太太约三十余年纪,皮肤白皙,没有化妆,只抹了一点口红,也早已糊掉,双手大包小包,像刚购物出来。 她那种心不在焉,略带倦容的神情有点像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转为温柔,“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她问:“有无日本玄米茶?” 第22章 “你是日本人?” “不,我来自台湾。” 他给她斟一杯香茗,看着师傅把她的长发自头顶松下。 碧如也有一头那样的长发,太长太浓,衬得面孔更小更苍白。 这是理发店,东家看着女士们梳妆是十分自然的事。 “只修掉两公分吗,要不要剪短?看上去会年轻得多。” 女士却笑说:“我并不想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年轻。”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看错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问:“那碟子上是松饼吗?” “是。” “给我一只,我饿坏了。” 年轻人笑着用碟子盛点心给她。 他到过外套,刚欲离去,那位女士问:“店名最后一字怎么念?” “袅,读音鸟。” “何解?” “轻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颔首说:“没想到外国还能见到这样文绉绉的店名:美娇袅,多特别。” “谢谢你。” “你那么年轻,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长辈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着镜内情影,“刘海这边好似长了一点。” 年轻人知道店内已无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着自己的足尖,年轻人讪笑:竟如此多情,还念念不忘碧如。 一条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轻人坐在那里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认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有些较为潦倒的,借咖啡厅的公共卫生间洗把脸,换件衣服,就出来兜生意。 他们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紧得不能再紧,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阳眼镜用来遮住憔悴双目。 全世界都有这个行业,欧陆比美洲更多,整个巴黎与罗马都是这一类年轻人,满街游荡。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个吧。 年轻人驾车回家去。 推开门,看见明珠正在做面。 “门都不锁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 “这屋里连电视机也无,谁来。” “你不关心新闻?” “世上有什么好新闻。” 明珠叹口气,“这话倒是真的。” “今日缘何大驾光临?” “来看看你气色如何。” “你说呢?” “很好。” “还有其它事吧。” “想邀请你出席一个宴会。” “明珠,我早已谢绝应酬。” “破例一次也不行?” 年轻人摇头,“明珠,你不包涵我还有谁包涵我。” 明珠叹口气,“我有一个朋友,想见见你,碰巧他举行生日会。” “说我去了伦敦。” “为什么总是伦敦?” “那城市比较有文化。”年轻人笑。 “宴会里会有若干适龄小姐。” 年轻人沉默了。 原来如此。 是妹妹一番好意。 “你不必为我着想。” “为什么?” “有谁会想认识一个理发店东主。” “这边的小姐不是那么挑剔。” “你这不是等于说我是次货吗。”年轻人佯装生气。 “没有这种事。” “不,我不会出去相人与被相。” “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吗?” “他墓木已拱,一切已成过去。” “那是什么理由?” “明珠,你长大了,有主见了,竟想改变我,告诉你,”年轻人笑哈哈,“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你不如去改造男朋友吧,成王败寇。” 明珠端出面来,兄妹饱餐一顿,坐下听音乐闲聊。 半晌听到车声,明珠知道大哥不想见客,识趣地走出门去与朋友会合。 那夜有满月,把庭院照耀得如白昼一般,一地银光,各种花树欣欣向荣,香气扑鼻。 明珠走后,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找人来安装电话及有线电视。 电视一接通,萤幕上就出现波士尼亚炮火连天,年轻人有点失望,喃喃道:“看样子,我没有什么损失。” 电话对他来说有点陌生,取起听筒,他打给妹妹:“我愿意到那个宴会去一碰运气,不过你要来接我。” 讲完了,才发觉复出并不是太困难。 明珠小心翼翼,“你需要一套西装。” “没问题,我会出去物色。” 明珠没想到他会那样迁就,不禁有点歉意。 年轻人去逛服装店,久违了,他发觉衬衫又改为窄身,西装领子有阔有窄。 一位小姐细心服侍他,替他量身试身。 他买了十多件衬衫好几套西装。 选领带的时候不禁想起碧如送他的礼物,竟一条也没带来。 他一定是爱她的,不然不会如此计较。 “先生,还需要什么?” “袜子。 结果明珠来接他的时候,他发觉没有皮鞋。 明珠已经非常满意,“就穿球鞋好了。” 来了一年,才置衣物。 明珠说,“以前有人赞你英俊,我还不觉,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那是因为我听你话的原故。” 宴会里果然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 一围围上来,话题却是狭窄的,qi书+奇书-齐书“明珠念管理科,你呢,你是建筑系吗?” “觉得这里怎么样,还习惯吗,住在哪一区?” “下周末我们驾车到旧金山去,才十六小时路程,要不要参加?” 年轻人讶异她们的天真,这样的人,即是坏,也坏不到何处去,也都是小眉小眼的坏,至多顿足说不喜欢何人是因为她不见得有那么美,断不会坏得要叫人戴帽子,穿小鞋。 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大可以一辈子放心,只要给她舒适的生活,一如明珠所说,像每间房间里装一个电话分机,她便会一直愉快地陪着他。 生下子女之后,多少会有点真感情,就凭这一丝感情,便可维持到白头。 女性是可爱的多,要求也多数简单,第一,你不能叫她捱饿,第二,事事体贴她,以她为先,即可。 年轻人自问还做得到。 有人蹲下看他,“你今晚很静。” 他看着她,笑笑。 这是一个外国女孩,更无可能知他底细,真是理想人选。 她自我介绍:“苏珊,澳洲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到温埠不足半年。” 那是南半球的一个岛国,四季颠倒,非常异样,年轻人从来未曾去过澳洲。 “你会不会喜欢澳洲?” 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我想地方不要紧,我会乐意去任何有我爱人居住的城市。” 女孩感动了,“那你一定懂得生活。” “我的生活一片空白。”他十分感喟。 “你爱喝酒?” 他不置可否,已不愿多说,只是微笑。 明珠过来低声问:“不太坏?” “好极了,又不必故意讨好任何人。” “我知道你会喜欢。” 过了很久,一回头,发觉苏珊仍然坐在他附近。 可是,她长得很普通,不够美,年轻人不愿意再作进一步表示。 此刻失望半日就会过去,他不想误导她。 倘若是外国女孩,他希望她们有金发、碧绿或者湛蓝的眼睛、长腿、蜂腰。 苏珊姿色至为平凡,可能她是谈话好手,但是年轻人最不喜欢说话。 他站起来,推开宴会厅大门,走出去,松口气。 他在黝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双目渐渐习惯光线,看到有人站在另一头公众电话。 那女子穿着黑色礼服,可能与他同样的闷,正低声与对方说:“四季酒店桦树厅,你来接我吧。” 那声音是那样熟悉,他如着魔似走过去。 比较近的时候,他又站住,不,不是她。 虽然皮肤同样白皙,可是轮廓不似,这位女士短发,而且,身段也健美得多。 她轻轻挂上电话,吁出一口气,转过头来。 看了年轻人,呆住了。 地毯柔软,听不到脚步声,她猜不到身后有人,猛一照脸,吓一跳。 他们互相凝视,然后,她忍不住颤声问:“孝文?” 原来真是她。 他看着她,可是,这不是他熟悉的五官。 (未完待续) 第9章完结 她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轻轻说:“我去整形了。” 年轻人不语。 这在中年妇女来言,也是很普通的事。 一次简单的手术,外型恢复光洁美观,何乐而不为。 她又低声问:“漂亮得多了是不是。” 年轻人不以为然,“你从来没有难看过。” 她沉默了,感动至泪盈于睫。 “他们都说,你不可能真正爱我。” 年轻人断言说:“他们错了。” “我们的年纪与身分……” “我喜欢成熟的女性。” “我对不起你。” “何故作此言。” 她羞愧地说:“我欺骗你。” 他走过去,把她拥在怀中,“我眼睛鼻子全在此,一件也未失去,你并没有得到什么。” “我欺骗你的感情。” “不,你用高价购买我的感情。” 她落下泪来,“你终于也过来了,看情形生活得很快活。” “托赖,还过得去。” 她把脸紧紧靠在他胸前,“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多可笑,卖笑与买笑的人之间竟发生了真挚的感情。 第23章 他忽然轻轻说:“手术做得不错,是我所知道至柔软的一个。”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却心酸,“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实。” “我终于离开了他们。” “谁?” “每一个,我离了婚,独自搬到伦敦住,与子女已不来往。” “那个他呢?” “我的利用价值经已殆尽,见你已走了,他也很乐意与我和平解决。” “你付出很多吧。” “钱不是问题,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 她确实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导演也曾经说过,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来玩,姿势往往比男人潇洒。 “他走了之后,我对自己容貌十分厌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欢?”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点意见。” “以后想起你,心中还是你从前模样。” “我却不喜欢那时的愁容。” 年轻人改变话题,“你现在生活可好?” “老样子。” “每日起来仍不知该怎么玩。”他微笑。 “是,”她讪笑,“被你讲中了。” “心中以为自己几岁?” “二十八、二十九。” “这是对的,心理医生说过,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实年龄少二十岁。” 她叹息一声,“真叫人憔悴。” 经过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许在阳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幸亏衣服妆扮都还过得去.还有,心情尚不算坏。” “我见过你最坏的时候。” 她苦笑,“你才没有。” 他不语。 “那时我已看穿了,最坏的时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轻人有千言万语,刚想开口,像“碧如,我们有无可能从头开始”……可是来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头,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吓一跳,他实在太像他了。 浓眉大眼,微褐色皮肤,不算太高,刚低于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轻,他像煞他刚出道之际。 他呆住在那里。 她有点无奈,介绍道:“这是凌子峰。” 年轻人后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来双目弯弯,一脸阳光,毫无心机模样,怎么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这正是石孝文出来做之际,所有人对他的评语。 只听得她说:“孝文,再见。” 年轻人不得不振作起来,“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随男伴而去。 她,怎么会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侣。 年轻人见有沙发,轻轻坐下。 他听到那凌子峰问:“那就是石孝文?” 她点点头。 “目见不如闻名……” 两人走远,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轻人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 太小觑前辈了,小兄弟。 可是随即气平了,怎么会同他计较。 他若做得长远,自然会知道其中艰难,他若做不长,说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这个行业,不论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并不多,许多人老大了,犹自在圈中打滚,兜兜转转,新人一个个出来,他一层一层被压下去,终于落在阴沟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辗死的猫狗,开头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后来渐渐成为马路上无数污渍之一,下几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低下头,他已经逃出生天,还同这等海底怨魂计较作甚。 “我以为你回去了。” 年轻人抬起头来,发觉仍然是苏珊。 他知道她的意图,他说:“这就走了。” “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很温和地回答:“我们不同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问。” 年轻人站起来,“相信我,小姐,你不会愿意与我做同道中人。” 他没有向明珠话别,自顾自离去。 换了一身礼服,原来为着遇见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积习难改,看样子余生都会周游列国,享受人生。 她不会再循正途去打点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个好处,对他们真可以无话不说,毋需任何伪装,索性一见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这也是欢场最受欢迎之处,灯红酒绿,彼此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公平交易,没有谁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待厌倦之后,只需通知旅游社一声,没有任何麻烦。 年轻人在马路上踯躅,这条大路,像全世界都会中所有马路一样,一入夜,总有寄生虫出没。 流莺迎面而来,“先生,可要谈天?” 华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莺,多么曼妙伤感。 年轻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转身回停车场去。 年幼之际,居住环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见过流莺,奇是奇在面貌衣着一如家庭妇女,并不妖冶,静静站楼梯口,不言不语,亦不出声兜搭,如一个影子似。 有人追上来,“先生——” 他给她一张钞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钱,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针孔累累,衣衫单薄,冷得浑身战栗。 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灵魂,年轻人叹口气,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边背脊冒出冷汗,这也可能是他,他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时候,还喜数当年风流事迹…… 年轻人同自己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每天他都密谋抽身,越红计划越周详。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他驾车回家。 一打开门,便听到轻柔缱绻的歌声问候他:“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难忘你——初恋的情人。” 他喜欢开着无线电,那样,比较不那么寂寞。 他锁上门,在宽大舒畅的浴室里淋浴,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所有伤痕洗净。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几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经造成很大的痛苦。 没有人保护过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兴,他保护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经一度,他讽刺自己:“亏你还睡得着。”渐渐习惯了,已改为这样想: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第二天明珠打电话来。 铃声一响,他都忘了是什么声音,家里整整一年没装电话,半晌才知道去接听。 “你不辞而别。” 年轻人沉着声音,“别得寸进尺,做人要适可而止,出来吃饭已经十二分难 得,想叫我耍猴戏,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珠吓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轻人已经笑出来。 明珠放下心来,“苏珊说,昨夜你碰见了一个人,不多久,你就跟着她走了。” 年轻人诧异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归我走。” “可是苏珊说,你的心跟着她走了。” 苏珊的观察力好强。 但是,容貌过于平凡,一颗心再精灵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吗,有这种事?” “我说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颗心还没交出来给任何人。” 他哪里有一颗心。 即使签了器官捐赠卡,猝死,医生打开他的遗体一看,也会讶然说:“噫,此人无心!” 无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说。 “今日有何节目?” “睡懒觉,别骚扰我,记住电话只作紧急用途。” 主卧室光线较强,他走到比较明凉的客房,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他决意蓄须明志。 靠肉体吃了这么些年的饭,真正厌倦,丑一点,粗犷一点,可洗前耻。 他驾车下山去添置杂物。 车子驶到一半,忽然右边私家路上有一辆红色跑车疾退而出,司机根本没有看倒后镜,年轻人连忙转胎,本应来得及闪避,可是那司机一慌,忘了踩煞掣,车尾硬是冲下来,年轻人努力再闪,结果他的右手头灯还是被撞个稀巴烂。 两部车子停住。 年轻人长叹一声。 如此大胆驾驶,司机准是女人。 他下车理论,又再叹息一声,这位女司机,不是十六岁,就一定是六十岁,真叫他口难开。 那时,女司机也下车来,尴尬羞愧得讲不出话来。 年轻人抬头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华裔,年约三十多岁,雪白鹅蛋脸,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方丝巾缚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装。 外型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他恼意全消,看着她找地洞钻的样子当享受。 他探过头去,鼻子同她的脸距离不过一公尺,轻轻问:“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位女士摊摊手,懊恼万分,“我猜我只是一个很坏的司机。”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认此事还真是不容易。” 她为之气结,一双妙目睨着他。 “我赶时间,此刻无暇与你解决此项意外。” “那怎么办?”她急了。 他沉吟,“赔偿是免不了啦。” “我愿意负责。”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