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殓》 第1章 《大殓》作者:四维棱镜【cp完结】 简介: 蒲炀,在人间殡葬店的老板,遭遇一场车祸死亡后,被强行和阴司签订了契约,土地爷硬塞给自己一个破旧的罗盘,手指上还被系了根屁用没有的红线。 蒲炀:这有什么用? 土地爷:好看。 一次意外,蒲炀发现红线另一端还牵了个人,好巧不巧,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城隍爷。 蒲炀:……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 #关于土地爷给我和顶头上司做了个媒这件事# 一个看淡生死躺平躺出奇迹的咸鱼受vs看似温文尔雅事业心狠手辣深情攻 强强、he、剧情 第一章 一念惊起异闻至,人心惶惶恐夜鬼 城郊墓园。 轰隆—— 雷声在耳边轰鸣作响,天边一道白光撕破长空,雨点劈里啪啦打在树枝上。守墓园的老人忧心忡忡望向身后的墓群,微不可见地呢喃道: “大雨要来啰。” 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淋湿了没有,一把伞可挡不住这倾盆大雨。 老人想了想,还是在手里握了把大伞,准备上去接人,还未出门,便听见后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急不徐地打在石砖上,在滂沱雨声里竟也明晰可闻。 他倏然回头。 那是个身形极高挑的青年,着一身黑,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透着冷白,面容却隐在黑色的伞面下看不清晰,只有修长的脖颈顺着领口妥帖韵直。 老人和他不熟,只听过零星半点的传言,知道他叫蒲炀,是白满川一家殡葬店的老板,父亲三年前过世,埋葬于此。 他们说这年轻人是个怪人,不管阴晴,手里总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也不喜说话,阴沉着脸,看起来颇不好相处。 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从那以后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年轻人都会一个人来这儿呆上半天。 那老头姓蔡,叫蔡林禾,传闻他膝下无子,不惑之年捡了个小孩,取了个外姓,姓蒲。 守墓人脑子里转过数转,面上无异色,朝年轻人招手: “这雨太大哩,淋湿了没,不然进来歇会儿等雨小了再走?” 年轻人淡淡摇头,走近了,伞面上移,便露出那张完整而俊秀的脸来,稍长的发梢下眉眼分明,瞳色很浅,面色白皙,唇色却深,不知道是不是风吹过,便愈发显得黑是黑,白是白。 好看是好看,但总显得过分羸弱,好像下一秒雨再大些,这一丝人气都没了。 他唇角略微上扬,那张看起来不近人情的脸终于带了点儿活气,对守墓老人说: “后面的日子还望您多担待,多照看下我父亲的墓。” 守墓人对这话了然于心,这年轻人每年都来,每年都会说这话,带给自己的礼盒里夹杂了一笔高得令人乍舌的现金,生怕那墓里长眠的人受了委屈。 蒲炀慢悠悠下了山,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便再抵不住潮夏的闷热,蒲炀抬手抚过胸口,总感觉愈发难受起来,好像心率失频,要从胸口蹦出来。 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且特别畏寒,大夏天都要穿长袖外套,稍不经意露出点皮肤就冷若冰锥刺骨。 这实在有些不正常,蒲炀收伞上车,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 都说干他们这行的损阴德,常和死人打交道所以阴气重,也不吉利,阳岁短衰,蒲炀骤然想起父亲,觉得也不是完全不可信。 回城的路程远,蒲炀又精神欠佳,开得并不快,还接了个电话,是殡葬店唯二的人员之一,方叙打过来的,问他要不要过去吃晚饭。 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根本吃不下饭,蒲炀断然拒绝: “我回来得晚,你自己吃吧。” 电话那一头方叙的声音大而吵闹:“又不吃!你丫最近辟谷呢?看你那脸色这是准备不吃不喝直接升仙了?” “不饿,”蒲炀懒得和他多说,“开车呢,挂了。” 刚挂电话,这边雨势便哗然增大,哗哗作响的雨声中喇叭声此起彼伏,蒲炀在摆动的雨刮器中竭力看清路况,脑子里还闲着心思想道,这平时人都没几个的郊区今天车怎么这么多? 慢慢地,车似乎越来越多,鸣笛声也愈发嘈杂。 大声的,小声的,刺耳的,短促的,合着雷声和风声,喧闹无比,蒲炀奋力保持身体平衡,还是忍不住用手抱住耳朵,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要炸了。 哔——一声尖锐如刀锋的长鸣在雨滴打进窗户的一瞬间,猛地贯穿他的耳膜。 天边闪电乍泄,白光刺目,蒲炀在剧痛中堪堪睁眼,却看见一辆超高速行驶的卡车脱离路线,正对着自己冲来,车轮将地面的雨水溅起高达半米的屏障,下一秒,两车相撞,而他自己在咫尺之间,看见卡车上空空如也的驾驶座。 然后在“砰”的一声巨响中失去了所有意识。 。 蒲炀听到了钟声,厚重而清越的矛盾混合,飘渺瞭远,让他感觉恍惚而没有实感。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自己被车鸣震昏了头,头痛欲裂,然后和一辆空无一人的卡车相撞,再然后,自己就什么也比记得了。 等等—— 空无一人的卡车? 是自己看错了,还是记错了? 第2章 蒲炀竭尽脑汁回想当时那个场景,头痛就愈发明显,他在这种刺激下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秒,便和空中漂浮,长着一张脸但却没有身体和脚的奇异物种对上了视线。那烟灰色的一团看见他睁眼,还好奇地凑近了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 蒲炀又紧紧闭上了眼。 再睁眼,四周一切如常,空中干净如洗,蒲炀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檀香从一旁的炉中飘出,缓慢消散在空中。 房门吱呀作响,一个年迈的老头佝偻着背,走了进来: “哟,醒了?以为你还得睡上几天呢。” “还?”蒲炀察觉到他话里的含义,嘶哑着嗓子开口,“我睡了多久?” “六天,整整六天,”老头扎着一头乱发,目光奇异地盯着蒲炀,“再睡一天都赶得上你自己头七了。” 蒲炀嘴唇干裂,嗓子也干得难受,便没有再说话,朝他笑笑,只是这笑容还没提个角就落下去了。 老头见自己好心照看这么多天的人这时嘴唇抿着,冷冷盯着自己身后,缓慢开口: “你身后是什么东西?” “身后?”老头狐疑地转了好几圈,连同裤脚也拎了起来,皱眉,“什么玩意儿?” 蒲炀盯着门口两秒,老头身后的偌大尾巴好像耀武扬威般欢快舞动着,连毛发的纹路都似在流动。 蒲炀呼出一口气,靠在床头闭眼,再掀起眼皮,看向一个人转圈的老头,那条庞大的毛绒尾巴消失不见,蒲炀只得疲惫地揉揉眉心:“没什么,我刚看错了。” 他刻意忽视了老头怀疑的眼神,问老头: “怎么称呼?” 老头咧嘴一笑,白胡子也跟着弯了个弧度,显得他人很好相处: “鄙人姓泰。” 泰姓少见,不过蒲炀现在也没时间多想,点头接着开口: “是您救了我?” 这应该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当对面的人沉默半天也没说出答案时便显得有些不对劲,蒲炀看着皱着眉毛颇有些纠结的老头,这段时间心里那种隐隐的不安又漫出来,追问他: “怎么了?” 老头双手交握,踌躇着回答: “其实……也不算是我救了你。” “嗯?” “因为从事实上来说,你现在已经死了。” …… 一阵诡异的沉默。 老头小心翼翼抬眼,发现病怏怏的年轻人不置一词,用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自己。 老头琢磨了一下,觉得那眼神翻译过来就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意思。 “说了你可能不信,你现在确实阳寿已尽,在你发生车祸的十分钟左右就已经死了。”老头说。 “嗯,”蒲炀点头,“我确实不信。” 两人对视,蒲炀从老头眼里看到一种叫“你要是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的意味,不由得有些烦躁,尤其在下一秒,他又看到那条该死的尾巴从老头身后冒了出来。 蒲炀觉得自己可能摔坏了脑子。 姓泰的眼见蒲炀面色越来越不好,无法,只好上前,嘱咐他: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有些超乎你的认知,你稍微放松点,别一惊一乍的。” 蒲炀神色莫辨地看着那条离自己仅有半米远,并且还在悠然摆动的尾巴,心道这还不够超乎认知吗? “我叫泰宁,是这片地方的土地神,掌管生死簿,守护世人安全。”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试图从蒲炀脸上找到应有的反应,可面前的人面色毫无异处,可能是太过麻木,只点头: “你继续。” “六天以前,生死簿上你阳寿那页书线骤然断了一节,我夜观天象,探得你阴德亏损过重,必须重修功德,修满后才能继续正常生活,和乐百年。” “重修功德……”蒲炀敛下眼皮,看不清神情,细细思索一番,和泰宁对视,“怎么修?” 泰宁理所当然:“和阴司签订一份契约,成为临时工,也称提行使,活人走阴,替阴司当差。” 泰宁心里默默念叨,自己以前也没有hr的经验,没招过人,这样应当不算十分唐突? 却见蒲炀听到他说的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竟带了恍然,他笑着摇头: “原来如此。” 在蔡林禾去世后,蒲炀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本破旧不堪的笔记本,写作提行使笔记。 上面说凡是阴德亏损之人,都需帮阴司当差,成为提行使,送游离人间的魂魄去往冥域,算清他一生姻缘苦楚,因果功德方入轮回。 传闻他们通常在深夜提灯而来,谓之提,助已死之人道途再行一程,谓之行,提行者,谓之使,这是提行使的由来。 在今天乃至很多时候以前,那笔记里的东西蒲炀从未当真,只当是蔡林禾闲暇之余的话本闲作,消遣罢了。 可时至今日,在一场离奇的车祸和身后长了一条尾巴的泰宁面前,无可否认,蒲炀承认自己所有的认知都被打破了。 他见过很多死人,俗话里说入土为安,盖棺定论,蒲炀送走了那么多人,并且从小就接受着唯物主义的教导,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离开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安息。 但是这他妈就有点恐怖了。 第3章 蒲炀闭眼,不再去想其他,问泰宁: “如果我不答应呢?” 泰宁老不正经的脸上带了严肃,很正经地看着他: “那你就真的死了。“ “从今以后,你都只能做一只孤魂野鬼,飘荡在暗无天日的冥域,永不入轮回。” 第二章 蒲炀听见这话,并不动容,半晌,才问泰宁: “在我之前,有没有和我一样的人?” “提行使?” “嗯。” “有啊,”泰宁抬手薅了把自己的胡子,“阴司事物繁忙,当然需要更多的员工,不然怎么周转得过来?” 说得好像这阴司是什么国家大企一样。 蒲炀决定一贯做得快,没再多问,干净利落道: “怎么签契约?” “哎就喜欢你们年轻人这利落劲,”泰宁眼角皱纹都笑出来了,一只手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印着规整小楷,蒲炀的生平尽数其上,另一只手端了碗墨碟,“看看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沾了墨,往上按一下就成。” 泰宁眼巴巴看着蒲炀目光一扫而下,在手接触到墨碟,喜出望外,结果下一秒,蒲炀长指一顿,想起什么: “你们薪资待遇怎么算的?” …… 小年轻还真上道。 泰宁咬牙,面无表情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 “提行使提行一人记一笔功德,若遇重大舆情并且成功完成,依次叠加,上限不定,根据提行使情况不同,针对个人,修满后方能解除契约,回归正常。” “提行一人……”蒲炀慢声重复了一遍,顿住的手指却一瞬间握住泰宁手腕,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恍若不经意般开口,“土地爷,这提行的到底是人是鬼,您可别弄错了。” 泰宁一怔,猛地挣脱蒲炀的束缚,浑浊的眼球带着怀疑,难以置信道: “你怎么知道?” 好看虚弱的青年这时又恢复了最开始的那副模样,无辜地望着他: “知道什么?” “难道是……”蒲炀懒洋洋拖长了一点尾音,字咬得很轻,“提行使提行的并不是人,是煞吗?” “煞”字一出,泰宁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到底是谁?!”泰宁厉声道。 “在人间殡葬店老板蒲炀,你那纸上不都写着吗?”蒲炀却不怕他,也没管那根颤抖成帕金森的大尾巴,淡淡道。 “但是土地爷,你这算不算是虚假招聘,在上边我可是可以举报你的。” 泰宁吹胡子瞪眼,整个人都被气得不轻,却不好发作,只得自己给自己降火,好半天才开口: “你说得没错,提行使在最早,提行的是生人亡魂,但由于不可抗力,现在他们所做的,是提行凶煞。” 提行使笔记上记载,人死如灯灭,肉体不再,魂魄却仍滞人间,黑白无常负责引路,将魂魄带回冥域阴司,但有一部分的魂魄生前蒙冤,有苦情者不肯离去,或者侥幸逃脱,称为“煞”,而作恶多端,祸害人间的,称为“凶煞”。 提行使要做的,就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这类煞带回冥域阴司,评判功德,接受刑罚。 这可远比提行生魂危险多了。 凡俗肉胎和煞恶满盈,稍不注意,没命的就是自己。 蒲炀静静地听完,也没再为难他,只是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想起蔡林禾临终前对他说: “人亡未亡,前路皆长,我走了,你好些活。” 他那时以为是蔡林禾要他向前看,人总有一死,不足为惧,现在想来,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只因为自己当时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 “知道了。”蒲炀朝泰宁点头,伸手,“我签。” 泰老头被这人吓得不轻,总怕他又语出惊人,磨蹭半天,还是把墨碟递给了蒲炀。 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红墨平铺于拇指,像鲜艳的血,蒲炀将拇指按下,整片纹理被血红色浸润,在昏黄的烛灯下泛着幽暗的荧光。 “好了,现在——”泰宁完成了件大事,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目光扫过宣纸时却瞬间停住,惊道,“你的指纹呢??” 只见那宣纸上黑字白底,一点半点的红也不见,而本应该是蒲炀印下指纹的地方,竟一片空白。 蒲炀察觉到泰宁视线,把手心摊开,大拇指上的红墨将消未消:“我按了。” 那就奇怪了,泰宁做了这么多年土地爷,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还真没听说哪次签订契约出现了这样离奇不合乎常规的事。 难道选错人了? 可那也不对劲啊,泰宁思忖,阴司选中的提行使通常体质特殊,喜阴畏寒,感灵能力更强,这在冥冥之中也就成了和他们相联系的纽带,阴司根据它和选中之人签订契约,走阴,修功德,应当不会出现签订失败的情况。 况且那生死簿上蒲炀生平命格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条线劈叉断得八百度近视都能看清,早就该死得透透的,怎么会弄错? 蒲炀晾着拇指,见土地爷思来想去半晌,最后大手一挥: “那就这样,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蒲炀难得表情出现一丝裂痕,眉梢略微挑起,表示出对泰宁业务能力的极大质疑:“不签……也没关系?” “怎么,不相信我?”泰宁索性摆出架子,鼻孔呼呼冒着粗气,“你是土地爷还是我是土地爷?” 第4章 心里却忍不住抓了把汗,就一临时工,也不入编制……不签应该也没什么大的影响吧? 泰宁脑子一转开,就觉得问题不大了,这下任务完成,他心情也好了不少,把手里那不值钱的契约随意往兜里一塞,向蒲炀伸出手: “那就,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蒲炀没伸手,只是略微颔首,平淡道,“握手就算了,做我们这一行的,不太习惯这个。” 别人握手,对象不管是谁,都是带着活气的,而殡葬师来来往往数年,手上经过最多的,都是死人,人们大都忌讳死亡,连带着,也忌讳他们这类人。 泰宁白吃这么多年大米,连这也不知道。 。 等蒲炀身体再好些,已经是三天以后,临走之前,泰宁抓住他,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掏出几样东西,尽数塞给蒲炀。 一个破旧不堪的罗盘,一叠长得跟纸钱相差无几的黄纸,一根短小银色铁索链,还有一根细长红线。 蒲炀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几个小玩意儿,在想自己是不是被眼前这个不靠谱的老骗子给坑了。 “你这什么表情?”泰宁不高兴道,“这都是我们提行使一族看家的好东西知道吗?” “罗盘,可以定位凶煞方位,符纸,画得好能有大用处,还有这铁索,看着这么小,变身后很大的,”泰宁拿过锁链,嘴里念叨了几句,“变!” 两人盯着那条纹丝不动的锁链,一秒,两秒…… 良久,蒲炀看向旁边姓泰的,真情实感发问: “你真的不是骗子吗?” “算了,你自己琢磨去,”泰宁摸了下鼻子,把锁链扔回给蒲炀,被嘲讽了心情不太好,尾巴恶狠狠地隔空戳向蒲炀,连红线的解释也不愿意说了,三下五除二绑在蒲炀无名指上,食指一点,绕在蒲炀手指上那圈红便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蒲炀沉默着屈了下手指,丝毫感觉不到束缚,但这里确确实实,曾经有一根红线。 这堪比小女孩玩花绳般幼稚的红线到底什么用处蒲炀也没问,潜意识里总觉得泰宁又会给出一个奇葩说法,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冷着脸道了声谢。 泰宁听着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觉得他可能不是想说谢谢而是傻逼。 而因为这阴差阳错没有解释清楚的红线,到后来不远事发时,蒲炀恨不得传回过去给当时说谢谢的自己一个大耳光。 当然,那是后话。 而在谁也没发现的床沿后一角,一抹鲜红无声无息地一闪而过。 泰宁帮蒲炀推开门,屋内看着分外明亮的窗外此时却一片漆黑,天地浑然一体,所见之处竟无一可见之物,蒲炀试探着往外踏了半步,触感软乎乎的,恍若泥藻,好像再多进一点就能把整个人都吸进去。 钟声还是慢悠悠地响着,在这昏天黑地之中隐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瞧我这记性,”丢三落四的土地爷急忙拉住蒲炀衣袖,递给他一盏灯,普普通通的长柄,幽暗的火舌从灯璧透出一角,“这是外边唯一能亮的东西,叫引冥灯,你拿好。” 泰宁语气低了些:“你多加小心。” 蒲炀接过引冥灯,点点头,踏步而出。 泰宁看着蒲炀孤直的背影,心里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前面的人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薄唇轻启: “对了土地爷,你那条尾巴能不能收收。” “一大把年纪了,装什么可爱。” 年岁已高的土地爷颤抖着手抚摸过自己心爱的大尾巴,快要被自己新招的临时工给气死了。 。 蒲炀一手提灯,缓步踏在地上,四周很静,连风声都没有,看不见,摸不着,所有的感官在此刻都成了废物,周围了无生气,就好像,这是一片死地。 那盏所谓的渡冥灯根本起不了任何照明的作用,使用它的人估计也只拿它当一个鸡肋的心灵慰藉,毫无实用性,时轻时重地晃悠在远不见边的黑暗中。 不知道直行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很模糊的光亮,破开黑暗,从前方温和地浸润开来。 “叮咚,”之前一直没信号的手机铃声响起,蒲炀半阖着眼适应光线,接通电话。 “蒲炀蒲大哥,我叫你大哥行不行?”那头方叙的声音依旧生龙活虎,让蒲炀久违地感受到生活气,他甚至鲜少地笑了声: “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方叙跟个炮仗一样,蒲炀的话就是引线,劈里啪啦一顿输出,“整整一天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差点儿去报警!” 蒲炀却皱眉:“一天?” “怎么嫌少是吧?你要不干脆凑个48小时,我直接报失踪更方便!” “闭嘴,”蒲炀打断他,准备把引冥灯放到一边,手指缩紧,才发现手里竟然空无一物,只有一把黑色直柄伞静静躺在自己脚边。 那一盏灯早就不见了。 听筒里方叙的声音还在响着,蒲炀蜷缩着手指紧握成拳,面无表情地看着山脚的路标——《走灯山景区欢迎您》 蒲炀眯眼顺着山路仰望山顶,翠绿的茂林生机勃勃,看上去环境极好,鸟鸣聒噪,而蒲炀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冷笑了声。 走灯山景区? 整个泰宁市压根就没有走灯山。 第5章 第三章 “你笑什么?” “没,”蒲炀不便多说,中指往耳后轻轻摩挲几下,“你刚说什么?” 方叙注意力很快被他转移,语速很快地说道:“来活儿了,东大门三十五号冬日饭馆,夏家的女儿。” 蒲炀没废话:“备好东西,我马上到。” 他开着在山角毫不意外找到的金杯,一路奔驰,顺着巷子七飞八拐,停在了“冬日饭馆”门前,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透过吵闹声隐约能听到屋内的哭嚎。 一头卷毛的方叙站在后方,看见他就冲上来:“祖宗,你终于来了。” 二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进去,蒲炀接过手套和口罩:“走多久了?” “上午八九点吧,本来今天有早课,结果一直没见人出门,等她妈妈进去,人就……” 蒲炀点头:“衣服呢?” 方叙把箱子递给他:“赶工做的,她家里人催得急。” 女孩儿还躺在房间,床边趴着个中年女性,像是她的母亲,头发白了大半,握着孩子的手泣不成声。 “走吧,师傅来了,让他弄。”女孩儿父亲勉强地向蒲炀扯了下嘴角,把女人拉去了客厅。 等人声散去,蒲炀静静地站在床边,朝面容安宁的女孩儿做了个揖:“阴人上路,阳人回避,尘归尘,土归土,黄泉路上莫停留。” 蒲炀闭眼,手掌轻合:“多有叨扰,姑娘泉下安息。” 女孩儿叫夏莱,是泰大的学生,成绩好性格活泼,朋友很多,听说昨晚还和父母商量今天要和朋友出去玩,结果一觉醒来,呼吸都没了。 一个正处花样年华,如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方叙叹了口气,把毛巾又过了一次水,递给蒲炀。 蒲炀没说话,大半神情都敛在口罩后,帮女孩儿整理好后朝方叙招手:“衣服。” 本来男女不同,也分有男女殡葬师,可在人间的女师傅前年辞行回了老家结婚生孩子,店里就只剩下了蒲炀和方叙,因此他们多数时候接的单子都是男生,女生极少,今天也是夏莱父母和方叙认识,直接叫了他们过来。 老衣多带布条盘扣而非纽扣,意为牢固,穿上后便不会脱落,蒲炀仔仔细细把每个布条系牢,将袖子从上至下捋直,至手腕,却不由得视线一凝。 她手腕内侧是一块黑色的图腾,像是纹身之类的东西,状似水纹,潦草的简单几笔,让蒲炀莫名有些熟悉。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蒲炀看着那个毫无美感的纹身,感觉很不舒服,好像这段时间身后那种不知缘由的冷意,又漫漫浮现出来。 两人合力,将女孩儿装进木棺,外面女孩儿的妈妈看见了,疯一样地冲进来想要去握女孩儿的手,几度哽咽: “莱莱!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妈妈在这儿啊!” 棺内的女生依旧安安静静,素净的脸上带着安详,小房子的地方太窄,只装得下,也只带得走她一人。 蒲炀弯腰,将夏莱母亲扶起来,语气平静: “节哀顺变。” 他把手帕递给女人:“眼泪掉进去对孩子不好,擦擦。” 方叙见状,连忙带着女人出去,蒲炀和夏莱父亲商讨后续事宜:“骨灰盒大概什么时候要?” 按照他们这边的习俗,停灵三天,凌晨大殓,定棺火化下葬。 可孩子的父亲却说:“明天。” “明天?”平常人想着多留点念想,不似西方国家,有越早下葬越早安息的传统,在泰宁第二天就火化倒是少见,蒲炀想着方才出去的孩子母亲,心中有些不解。 “为孩子早谋点轮回福,让她早日安息。”夏父模样虚弱,但态度很坚决。 蒲炀看了眼他眼下的乌青,点头说“好”。 大概是通知了下葬时间,外屋吊唁的人逐渐增多,蒲炀拎着箱子往外走时,碰巧遇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献花,估计是夏莱的朋友。 他也没多想,说了句“借过”,准备从几人中穿出去,却无意听到他们的争吵,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地。 “都让你们别去那个地方了,非不听,这下夏莱出事了,接着就是我们,谁也逃不掉!” 一个哽咽的女生听见男生的话哭得更厉害了:“谁也没想到书上写的是真的啊,这下怎么办啊?” “怎么办?等死。”刚才粗犷的男声又接过话,“你们没看到夏莱手上的图腾吗?那就是诅咒!那是来索命的!” “别瞎说……”另外几个人慌忙阻止,安慰男生,说话声慢慢低了下去。 蒲炀恢复步伐,径直走出门,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回程路上,蒲炀状若不经意地问方叙:“那个女孩,是因为怎么走的?” “你不是一般不过问这些吗?”方叙靠着椅背补觉,懒洋洋搭腔,“听说是突发心脏病,救护车都没叫,直接通知的我。” 他想起什么,一个弹坐起来,有些八卦道:“不过你别说,还真有点奇怪,我听那夏莱她妈说,上至女孩爷爷爸爸,下到她每年的体检报告,没半点显示说有心脏病,结果呢?一晚上,来了个突发心脏病,什么都没了,人生无常啊。” 蒲炀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诡异的纹身和几个学生口中的“诅咒”,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眉头皱紧: 第6章 “她妈还说了什么?” 方叙狐疑地凑近一点,看着蒲炀:“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八卦?” “不过啊,还真有一点,”方叙被蒲炀顺手一推,整个人又懒懒瘫回座椅上,“我走的时候听她爸和她妈还吵架呢,说什么孩子走了歪路,染了不干净的东西,都是报应,觉得不吉利什么的,这俩人有点意思,要我说,孩子都没了,还吵啥啊?” “算了不说了,咱不在背后论短长,先睡会儿,到了叫我。” 报应? 刚夏莱的朋友说是诅咒,她父母说是报应,蒲炀手指无意识地敲在方向盘上,耳边响起男生愤怒的争论,总觉得这两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两人回到白满川已经是下午,蒲炀路过巷口的婚庆店,老福家的孩子福禄寿正在和别人打电话,话音断断续续传进他耳朵: “你们已经去了?我等会儿就……哎那肯定不能啊我是……” 大概是约了朋友,蒲炀想起这男生也是泰大的,天生的捣蛋命,从小就被他妈从巷口打到巷尾,到自己家门口就不打了,揪着他的耳朵说晦气,赶紧走。 老福一家都不喜欢蒲炀几人,蒲炀早就知道。 回了在人间,蒲炀洗完澡,去书房把蔡林禾留下的提行使笔记清出来,只薄薄一本,看起来颇有些年头,连粘连的书线都松了几根。 其实他以前看过。 事实上他把蔡林禾留下的东西零零散散都看过一遍,只是那时走马观花,不甚详细,今天再看,感触便有了不同。 尤其是这上面还记载了不少符纸的画法,很潦草的几笔,像是随意记下,并不显得重要,但它确乎其实证明了蒲炀心中的猜测——蔡林禾很有可能是在他之前的提行使。 蔡林禾最后那段时间常念叨一句话,躺在老爷椅上,慢悠悠地晃着身子,对蒲炀说: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我这辈子最担心的,就是我没一个后人,在人间也没了传承。” “所幸多了个你,我好安心地走啰。” 那时的蒲炀觉得不吉利,总会冷着脸说他几句,现在想来,其实哪哪都是预兆。 送行的人走了还有,延绵不绝,提灯的人却难寻,隐于大市终身不言。在山上的日子泰宁曾经问过蒲炀,问他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他那时说是怕死。 其实不全是。 殡葬师送走的是肉体凡胎,让离世之人多一份体面,而提行使,无非是好人做到底,再多送一程,管它多远,送行这事儿,蒲炀再熟悉不过。 刚好他手稳,也不怕远。 上面还记载了许多琐事日常,蒲炀一目十行匆匆扫过,翻到最后一页,却发现有些不同。 这是唯一记载了提行使最初的部分。 上面写道,早在海隅时期便有提行使一说,根据属相不同,分为木,水,火,土四相,分管东西南北四域,而掌管这四大域的,称为四侯,他们各司其职,保佑一方水土,庇佑百姓安宁。 可八百年前,孟诸二十三年,乱象横生,凶煞肆虐,一场惨绝人寰的暴乱折戟了难记其数的提行使,而那四位掌权的域侯,至此了无踪迹,再未出现。 也不知生死。 笔记上也不过寥寥几笔带过,细节乏善可陈,更遑论这场暴乱的缘由与后果,更重要的是…… 蒲炀脸色突变,把书放到一边,在电脑上检索,片刻后,重新拿起书,确定了自己觉得最不对劲的地方。 是了,史料记载,海隅建国三十年,外敌入侵,沈贼大肆进攻,灭海隅,创大昭,大昭国昙花一现,数十年后便易主,新帝改国号为梁,史称大梁。 而大梁国昌荣之时,距离今天,整八百年。 传世更迭,衰亡昌荣,历表上一个一个时期记录得清清楚楚,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孟诸这个朝代! 所谓的“孟诸”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一个异国度,只在蒲炀手中的笔记中短暂地存在了二三十年,然后再在工笔白描间顷刻瓦解,魂飞魄散。 他的记忆没有出错,史书上也是如此,若是往常,蒲炀一定会觉得是自己手中的这本厥词话本胡编乱造,乱写一气,可走了一遭生死,还莫名其妙签订了个便宜契约之后,这发现就未必算得上荒谬。 他手指翻飞,在键盘上输入“孟诸二十三年”,不出意料,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蒲炀有些头疼地把书关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打算不再深想,思来想去,和他总没什么关系。 要睡下时,窗外突然传来琐碎声响,蒲炀披上外套下床查看,他们这儿常年湿冷,不开空调的夏夜都不用开窗散热。 只是当蒲炀推开窗户,对上外面熟悉的眼睛时,面上冷得像冰。 那是在他刚醒来看见又消失、之前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的漂浮物,大眼无腿,头重脚轻,像个幽灵。 蒲炀就木着脸,看这个幽灵从它面前的黑雾里捣鼓半天,掏出一个刷卡器,笑眯眯地露出尖牙: “您的爱心专递已送达,来,每日打卡。” 该说不说,整得还挺高科技。 “怎么做?”蒲炀对这种超常现象已经见怪不怪,问它。 大眼萌娃把刷卡器递给他:“把拇指往上贴一下就成。” 蒲炀想起自己没印上的指纹,不确定道:“我的指纹之前签契约时没录入,有影响吗?” 第7章 “没录入?怎么可能啊?”幽灵直接把刷卡器往蒲炀手上一怼,“咔嚓”一声响,显示打卡成功,“我们库里有你的信息哦。” “不成功也可以?” 幽灵身体灵活飘向窗外,语气轻快:“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的信息在我们库里,小爱办事你放心。” 哦,原来这大眼萌娃叫小爱。 正当蒲炀准备送客,窗边又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蒲炀板着一张棺材脸,在窗边迎接了自己的第二位不走寻常路的客人。 正是一把年纪放着大门不走偏偏要翻窗的土地爷泰宁。 蒲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问题:“土地爷不是遁地吗?翻什么窗?” 老当益壮的土地爷呵呵一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 他看了眼旁边的小爱:“哟,你也出外勤呢今天?” 小爱冷笑:“我是快递员,我特么天天外勤。” “……” “好了说正事,”泰宁从他百宝箱袋子里拿出个文件夹,扔给蒲炀,“上岗的第一个任务,地点东大门三十五号冬日饭馆,一个名叫夏莱的生魂失踪了。” 第四章 捉生魂偶遇燕南,办公楼夜煞事发 泰宁看着面色发白的年轻人这下脸色更不好看了:“怎么你认识?” 蒲炀偏过头咳嗽了声,才说:“她是我送走的。” 泰宁了然:“那你应该挺熟悉,你当时入殓有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 “对啊,”泰宁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比如突然诈尸啊,揭棺而起这种。” 蒲炀淡声道:“没有。” 只有一个奇怪的纹身,和三两句道听途说。 “问这个干嘛?” “这个人有点特殊,生死簿上她阳寿未尽,根本不应该死在今天,”泰宁眯着眼,像是在思索什么,“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平白偷走了她的命格,把她的魂魄硬生生从身体里拽了出来。” “硬生生拽了出来…”蒲炀慢声重复了一遍,会是那个所谓的诅咒吗? 他眼前又浮现出夏莱手腕的诡异图腾,在这晚上竟然好似立体起来,直直冲破皮肉,血肉可怖。 他沉吟片刻,做了决定:“夏莱明早火化,我去看看。” 顺便看能不能碰到那几个学生,和他们聊聊这所谓的“诅咒”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蒲炀起了个大早,带着骨灰盒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乱发蓬松,手里还端着碗面的泰宁。 “早。”泰大爷穿着汗衫,对大夏天还穿着黑色外套,显然极其畏寒的年轻人打了个招呼。 蒲炀点头,往正按着喇叭的金杯走去,上了副驾。 方叙握着方向盘,看见泰宁:“这位是?” 蒲炀正在低头系安全带: “泰宁。” “泰大爷,”方叙自来熟地跟泰宁打了声招呼,又偏过头小声问蒲炀,“没问他是谁,这大爷哪儿来的?” 蒲炀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泰宁一眼,这人端着一碗热干面,吃得不亦乐乎,他收回视线: “捡的。” “你好啊,”泰宁擦完嘴,把碗扔掉后也跟着上来了,瘪嘴打量了下车内:“瞧着你多俊秀一小伙子,就开这车?掉价。” “哎老头,我这车抗造,遇强则强,”方叙眉毛一竖,不服气,“您要实在看不上,出了这巷子坐地铁三号线到终点站,自己开天上飞的那玩意儿,贼有逼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天,蒲炀躺在座椅上只觉得脑袋疼,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闭嘴。” 另外两人一看堪比制冷冰箱嗖嗖散发冷气的病秧子,终于悻悻闭上了嘴。 蒲炀在葬礼现场又遇到了那几个学生,眼框通红,而且那几个人中间还多了个熟人,蒲炀眯缝了下眼睛,看着个头最高的男生。 “草蒲炀你看见没?”方叙偏头,小声道,“那不是老福家那个败家子福禄寿吗?他们认识?” “应该,”蒲炀没再往那边看,拿起一捧菊花,“别说话。” 散场后他便叫住几人:“有空吗?想问你们点事。” 几个年轻人显然很防备,目光警觉地打量着这个苍白好看的男人,艳阳天还握一把黑伞:“不太方便,你要问什么?” “就问点儿小事儿,”泰宁跟上来,手上拿着把不知道哪来的扇子扇悠着,“又不会吃了你们,怕什么?” 几人闻言眼里的戒备心更重了,绷着脸说不方便,昨天哽咽的女生小幅度拉了下旁边男生的袖子,低低开口:“我们走吧。” “等等,”一直没作反应的福禄寿却开口了,抿唇看向蒲炀,“你们要问什么?” 蒲炀和泰宁对视一眼,开口问福禄寿:“夏莱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昨天最为激动的男生却在福禄寿回答之前摇头:“没有,我们一个班的,经常一起吃饭,上课,她有异常我们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是……”另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开了个头,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男生给拽了回去。 蒲炀直直看向女生:“可是什么?” “她身上多了一个图腾。”福禄寿没理会另外几人的慌乱,对蒲炀说。 他说的是夏莱手腕内侧的水纹图! 泰宁的眉毛此刻也皱了起来:“什么图腾?” 第8章 “一个弯曲的黑色水纹,”福禄寿尝试描述那个图的形状,手指松松打了个波浪。 泰宁倏尔变了脸色。 蒲炀追问他:“为什么说它异常?” “因为那东西是突然出现的!”一直在抹眼泪的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些崩溃道,“她根本没做过纹身,怎么可能有那个东西?” 女生哭声渐大,索性破罐破摔道:“她是被脏东西附身了,就在我们去实验楼之后。” “夏莱她被诅咒了!” 再听到这个词,蒲炀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理清思路后快速开口:“实验楼有什么问题?你们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还有纹身,你们知道多少?” 话音一落,他们面前的几人都沉默了。 良久,福禄寿才轻轻开口:“最近我们学校的实验楼……天天都在闹鬼。” 起初的反常是有学生反应说能听到夜晚的实验楼里有婴儿的啼哭,在论坛发过帖子,说实验楼不正常,但没什么人信。 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有人在论坛发了一张图片,并配文“半夜两点半上厕所的楼主真的见到了实验楼的白发鬼影”,上面是实验楼的侧景,诡异幽暗的红光从最顶端的窗户中照射出来,一个白发人穿着戏服立于红光的最中央,正静静地朝着摄像头的方向。 尽管后面有反馈说是实验楼的红外摄像头反射在厕所镜子上造成的错觉,但“上厕所事件”依然引起了很多学生的关注,更有大胆的学生发起了所谓“夜探实验楼”的活动,半夜结伴往实验楼跑,看看究竟有没有所谓的白发鬼影。 这其中,就包括夏莱一行人。 “故事讲得不错,”泰宁听得津津有味,但没当回事儿,“太扯了,你们学校晚上实验楼不锁门?” “再说,大半夜的,能看到戏服?夜视能力挺好。” 确实,这听起来和网上那些灵异小故事大差不差,甚至连细节都比不过别人,漏洞一抓就是一大把,可福禄寿却哼了一声,摇头说: “我们学校晚上会关实验楼。” “嗯?” “但我们还是进去了,畅通无阻,甚至不需要刷校园卡。”福禄寿道。 “但那也可能是老师做实验没走,所以没关,”蒲炀意有所指,“这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老……”福禄寿拧着眉毛有些郁结,顿了下继续说,“蒲老板,我们看到了。” “一周以前的晚上,我们一群人上了实验楼顶楼,确实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戏服的女人在019房间的里站着。”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对,我也看到了。” “我们都看到了。” …… 福禄寿大概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煞白:“我们当时被吓坏了,没仔细看就跑了下去,等第二天白天再去,在十八楼找了很久,发现整个十八楼的门牌号只有1到18——” “根本就没有19这个房间号。” “那夏莱呢?她是什么情况?”蒲炀看见他们的脸色,换了个话题。 “夏莱是我们的带头人,”哭得难受的女生叫李妍,这会吓得眼泪汪汪的,抽着气开口,“她说她在贴吧上认识了一个大仙,大仙给她送了一本书,上面记录着很多民俗秘术,听说要在有……的地方才能起作用,我们就一起去了实验楼。” “那次回来以后的一天早上,她的手里就多了那个东西,我们所有人都吓死了……因为她那本书上说,那个水图腾,就是诅咒的意思,夏莱她……很有可能被诅咒了。” 蒲炀听她说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沉吟几秒:“那本书在哪儿?” 众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又问了些其他的,便和众人道谢离开了。 两人走向停车场,泰宁面色凝重地摇着头:“水图腾……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个东西。” 这人方才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蒲炀闻言看向他:“什么东西?” “你可能不知道,在很早之前,提行使是分为东西南北四域管理的,掌管不同域的始祖,称为四侯,”泰宁摸着胡子娓娓道来,“但是在八百年前,凶煞暴乱,四侯为了镇压滔天凶煞,全死了。” 蒲炀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全死了?” 这和提行使笔记上记载的不太一样。 “对,一个都没活下来,我见过他们的尸体,”泰宁目光放远了些,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也未免胆寒,继续道,“其中掌管北域的不夜侯,心口就有这样一个水纹图。” “那个图腾煞气冲天,是他的致命伤。” 不知为何,身上冷意渐重,蒲炀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把空调又往上调了些许。 “唉,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泰宁入乡随俗,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尸,慢悠悠道,“要真是那玩意儿,一个你加一个我都得搭进去。” 蒲炀不置可否:“晚上先去泰大看看情况。” 契约上有规定,提行使非常规不得白天行动,有损灵魄,所以蒲炀只好把时间订在晚上八点钟,顺便抽空拿出那条手链大小的银锁链钻研了一番。 他之前也试过几次,这东西还是一变不变,什么反应没有不说,还显得他闭眼对着条手链念念有词的模样瘆人得慌。 也不知道是不是姓泰的不靠谱,真的给他整了条手链过来。 第9章 等二人出门,蒲炀又在门口捡了个人,这回是巷口的福禄寿。 在人间和老福家婚庆店一个在巷尾一个在巷头,生意难免有所影响,福禄寿的妈妈周娟自小就告诉福禄寿,没什么事儿就别往巷尾跑,那个店专门和死人打交道,不吉利,所以这么多年来,福禄寿也没和蒲炀说过几句话,这会儿在家门口看见他,蒲炀还真没忍住惊讶: “你怎么来了?” 福禄寿本质还是个性格过于活泼的话痨,之前在火葬场被吓到了才显得人沉静些,现在估计是缓过来了,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你们去哪儿?” 福禄寿见蒲炀不搭理他,转身问泰宁:“大爷你们去哪儿?” “泰大,”泰老爷子现在对这金杯的副驾驶是,舒舒服服地坐上了才想起福禄寿也是泰大的学生,不由得心生一计,“要不把他带上?他泰大的办事儿方便些。” “不用,”蒲炀系好安全带,云淡风轻道,“我也泰大的。” “你是泰宁大学的?”泰宁瞪着眼睛把抬头纹都瞪出好几层,“你一个名校大学生毕业了去开殡葬店,这么想不开?” 蒲炀没回他,因为福禄寿正贴在窗户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 蒲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不许擅自行动。” 。 时隔三年,蒲炀再次踏进泰大,校内的绿化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动,他扫视一圈,却发现了极为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面太安静了。 泰宁市夏季高温,依照蒲炀的记忆,晚上应该是整个校园最热闹的时候,但此时此刻,路上人影都不见一个,所见之处几乎没什么光亮,整个学校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蒲炀顺着记忆往实验楼走:“怎么这么安静?” 福禄寿下意识地往蒲炀旁边贴近了些,苦笑道:“这几天都这样。” 从“上厕所”帖子热度居高不下开始,轰轰烈烈的夜探实验楼事件,神秘戏服,还包括真真假假的爆料将学校的舆论逐渐推升,夏莱的死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盘石入水,激起轩然大波,直接压垮了广大学生脆弱的心理防线。 现在传言已经直接发展到实验楼里有会吃人的怪物,人人自危,谁都害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夏莱。 蒲炀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自己第一次看见土地爷的大尾巴时也被吓得不轻,他点点头:“校领导没有管过这件事吗?” 福禄寿叹了口气:“管什么啊?通知是发了一次又一次,可实验楼的哭声还是不会消失,论坛里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总不能直接把论坛给封了。” “直接封了呗,”泰宁插嘴道,“真真假假的消息越多,带的节奏就越离谱。” “你知道什么?”福禄寿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觉得这老头脑子忒直了些,“现在大家担心的根本不是论坛,而是自己就是下一个夏莱。” “被诅咒,然后莫名其妙死去!” 几人谈话间便达到了目的地,整栋漆黑的泰大实训楼,整个泰大最高的建筑。 才堪堪九点,里面便已经空无一人。 蒲炀仰头,只能看到夜色里高楼延伸上去,隐隐绰绰地盖在云里,犹如一张诡异的面纱。 而在此之前安静得像死了的罗盘磁针这会儿跟发了疯一样乱窜,泰宁凑过来瞧了一眼,摸着胡子看向实验楼:“就是这儿了。” 和福禄寿说的一样,三人一路畅通无阻,摸着黑进了电梯,泰宁还小小惊讶了一下:“整楼都黑着,电梯竟然还能上。” “十八楼?”蒲炀看着楼层键,一到十八,明显的,十八的按键上数字漆比其他黑不少,显然被使用的次数最多。 “应该没错,”福禄寿思索道,“反正我们当时是直接去的十八层。” 他说完伸出手按了十八,想想觉得也不一定,万一他们找不到的019其实在十七楼呢? “不然去十七楼看看?”福禄寿也没多想,抬手往17的按键上也按了一下,“哎,怎么不亮啊?” 他“咦”了一声,又按了好几次,只见17的按键始终暗淡无光,像是出了什么故障,旁边的蒲炀却脸色一变,拉开福禄寿,迅速地把除开18以外的所有楼层数按了个遍。 不出意料,除开18,全部不亮。 福禄寿看着亮着黄光的数字18,很轻地吞了口口水。 三人看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谁也没说话。 第五章 “叮——” 电梯提示音响起,门慢慢打开,三个人站在电梯内,沉默地看向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的静悄悄。 蒲炀率先抬脚走了出去。 “真的……真的要出去吗?”福禄寿手里紧张得直冒汗,看着面色平常的蒲炀,很是慌乱,“不多准备一下——哎!” 摇着扇子的泰宁也跟着出去了:“准备个毛球,你是人它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福禄寿看着不断闭合的电梯门,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18楼是物理实验室,走廊上堆着大堆的实验器材,福禄寿举着手机照亮,被一旁几根立着的长管吓了一大跳:“啊!” 他煞白着脸几步跑到蒲炀旁边,紧紧地贴着蒲炀的手臂:“老大我害怕。” 蒲炀没回答他的废话,眼睛死死盯着手上的罗盘,如果在楼下它的摆动是在跳华尔兹的话,那这会儿就是在蹦迪。 第10章 关键还兴奋得压根停不下来。 蒲炀冷着脸把罗盘塞进了口袋,凭自己的直觉往前走。 而在三人举着电筒慢慢往前走时,身后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哎你们有没有觉得上面有水啊?”福禄寿小心翼翼摸了摸头顶,摸到点湿润,“年久失修了吧?” 泰宁在福禄寿身后,把光亮往手上一照,福禄寿眯着眼睛总算看清了手上的东西:“怎么是红色——”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泰宁也认清他手上的到底是什么,没多说什么,神情严肃地推了他一把:“赶紧走。” 蒲炀也感受到头顶的动静了,就像是什么液体,从天花板渗透出来,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发出很小的声响。 “滴——滴——” 在细微的滴落声中,蒲炀突然听到了脚步声,很轻缓地从远处传来,带着点儿漫不经心。 但这半点脚步声在下一秒就几不可闻,因为三个人都听到的更大更明显的戏腔。 对,戏腔。 那故意压在嗓子的尖细女声慢悠悠地回荡在整个走廊上,尖甲刮在墙壁上当作和音,该到情深处便拖了尾音上扬,遇到过门又会不慌不忙地停顿片刻,章引再起,好似在逗弄这几位到访的客人。 可那并不悦耳。 因为唱着这戏的嗓子是坏的,嘶哑浑浊,高音像在咆哮,低音便如同压了千斤斧,只能拼了全力从破损的音带上挤压出零星半点的声音,乍一听,犹如白骨精十指尖骨,悠然地从头皮凌迟般剃刮而过,魔音绕耳直捣神经, 蒲炀感觉到耳膜就好像那天遭遇车祸时的愤振,高频锐出,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膝弯一软,直接捂着耳朵单腿跪了下去。 旁边的福禄寿已经痛倒在地,双手抱头翻滚,不由自主地哀嚎:“我的头……坏掉了,坏掉了……” 戏中正值高潮,人声忽而扭转音调,分贝兀自猛升,直腾上云霄,墙皮“砰”地一声爆裂,甚至连掉落的血水也打了个转飞转而上。 “现在怎么办?” “符纸!”泰宁忍着剧痛,大声对蒲炀说,“稳灵符!” 他帮不上忙,只能在心里怒骂阴司这任务只能由接手的提行使完成旁人不得干预的破制度。 蒲炀勉强听清他说的什么,咳嗽着从口袋中拿出符纸,咬破手指,回忆提行使笔记上的潦草画法。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一弯骨,二抵灵……” 蒲炀默念着笔记上的诀,竭力忽视久久不停的戏音,手指飞快点画着,旁边的泰宁着急:“你能行吗?” “我是学霸。”蒲炀淡定地把最后一笔松松点上,“学习能力还行。” 然后在抬手将符纸扔出去的瞬间,听到自己后方的脚步声兀地增大,眼神骤然变冷:“它来了。” 甫一反手,符纸掉了个弯,直接落在来人肩头。 下一秒,“咔嚓”一声,走廊上所有白炽灯被打开,戏曲声如潮水般褪去,蒲炀摸过耳廓,在明亮刺眼的灯光中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身量极高的青年抬手取下符纸夹在指缝,眉梢微扬: “你们是谁?” 又分过眼神打量他身后一跪一躺,形态各异的两人,有些疑惑道:“你们没事吧?” 蒲炀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天花板。 可上面只有本色的白,除开少许因久未打扫而落下的蛛网和灰尘没有任何异常,连同平滑光洁的墙壁也在白炽灯下显示自己的稀疏平态。 而刚才所有的遭遇,似乎只是一场假象。 蒲炀摇头,这才分过眼神扫视自己面前的男人,看着二十六七的年纪,眉骨深刻,薄唇笑眼,眼尾松松上挑,笑着看人的时候眼里就盛满了温和,显得很好相处。 再加上这人身高腿长,虚拢一件白大褂,和白皙的肤色相得益彰,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不知怎的,蒲炀看着面前人含蓄上扬的嘴角和停在自己手腕处的眼神,顾虑横生。 但那对付煞的符纸对这人没用,蒲炀对自己说。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上的银锁链往上拉,遮在袖口之下,朝面前的青年点头:“他们走路不小心,摔了。” 讲道理,能平地摔成那样,鬼都不信。 这人估计也不相信,但还是很给面子并且敷衍地点了下头:“这样。” 后面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起来,心有余悸,福禄寿虚弱地抬起头,等看清面前的人时惊叫出口:“燕老师!” 燕老师也看清了这个刚才满地打滚的学生,语气里带着讶然:“福禄寿?” 泰宁扶着老腰哎了一声,还有心情搭话:“你们认识?” “这我物化老师啊,燕南,”福禄寿很自觉地当上介绍人,“幽默风趣长得帅,课也讲得好,我们专业那些小姑娘可喜欢他了。” 他又指着蒲炀对燕南道:“这……我老大,蒲炀,当老板的。” “这位……”福禄寿和泰宁也不太熟,摸了摸头,“大爷你做什么的啊?” 泰宁下巴微抬,斜睨了面前的小年轻一眼,自觉带上“我吃过的饭比你走的路还多”的自豪,端起了架子:“鄙人姓泰,泰宁市非物质文化民间风俗传承人,泰宁。” 蒲炀淡淡扫了旁边年迈的传承人一眼:“说人话。” 第11章 泰宁:“……” “我是算命的。” 旁边的福禄寿和燕南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泰宁恼羞成怒。 “这么晚了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吗?”燕南问道。 蒲炀思忖片刻,开口:“你认识夏莱吗?” 话音刚落,燕南的表情霎时一变。 “她是我的学生。”他说。 蒲炀点头:“我们觉得她的死跟实验楼有关。” “又是实验楼?”燕南像是有些无奈:“学生们不懂就算了,你和泰大爷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道听途说?” “是这样,”泰宁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张夏莱的全家福,上面竟然还有蒲炀的身影,他叹了口气,“夏莱是他堂妹,人走得太突然家里人接受不了,再加上这风言风语的,不给她爸妈一个交代实在是说不过去。” “我们来这儿也是病急乱投医,就算查不出来什么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吧?”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要那张照片上没有自己蒲炀都快相信了,燕南看着照片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还给泰宁:“查案怎么不找警察?” 然后叹了口气:“去我办公室说。” 三人跟着燕南往前走,蒲炀悄悄凑近泰宁,用气音咬牙开口:“那照片哪儿来的?” 泰宁也用气音回答他:“出门前找小爱帮忙做的,以防万一。” 末了还感叹一句:“这该死的高科技时代啊,真好。” “随便坐,”燕南给他们倒了几杯纯净水,“这办公室简陋,你们凑合一下。” 蒲炀道了生谢,问燕南:“夏莱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燕南回想了一下,“我平时一周就带他们两次课,交流不是很深,但夏莱这女孩儿我有点印象,之前有一次她到办公室找我,问了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当时和她聊了会儿,就觉得这姑娘怎么说呢,聪明是聪明,就是没怎么把精力花到学习上,钻了牛角尖。” 蒲炀没在意燕南很官方的老师说辞,却留意到他说的“奇奇怪怪的问题”,问他:“她当时问了你什么问题?” 燕南正准备回答他,旁边的福禄寿站起来咳了一声:“我想去厕所。” 他注意到蒲炀的眼神,有些委屈地囫囵道:“那不是刚才被吓着了吗!” “没,”蒲炀淡淡开口,“我的意思是,你敢一个人去?” “不敢,”福禄寿一把拉起泰宁,微笑着看向泰宁,“大爷陪我一下?” 两人的说话声逐渐远去,燕南才有些纠结地开口:“她问了我一些我觉得她这个年纪不应该会问的问题,比如说,你觉得我为什么是我?” “我虽然主修物理,但生物常识也还是知道的,因为特定的基因组成,使每一个拥有特定基因组的个体出现,但她又问我,我为什么别人,不是猫不是狗,偏偏是我。” 燕南笑了笑:“老实说我以为这孩子是来抬杠的,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也不是研究什么本我自我那些东西的,当然说不出来个所以然,那次谈话便只能草草收场。” “后来我单独找过她,但那时候的她似乎已经丧失了之前的表达欲,好像整个人都穿上了一层保护壳,我们之间的谈话并没有进行下去。”他最后有些遗憾地这样说道。 他们又聊了些,蒲炀在心里把所有的信息整理完,有了一个大体猜测,夏莱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事,就和出车祸的自己一样,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产生了怀疑,但她并没有自己幸运,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她这究竟是什么,她开始彷徨,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同类,就像她问燕南,上贴吧找吧友,然后她得到了一本书,像是要证明什么,带着自己的伙伴夜探实验楼,手上多了一个图腾,再然后,她死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只是还不能彻底断定夏莱手上的图腾和她的死是否有必然联系,那本诡异的书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夺走夏莱生魂的煞或者夏莱本人能去哪儿,还要往下查。 总之眼下能做的,是先把实验楼里的东西探查清楚,他有预感,这实验楼里藏着的东西和夏莱的死脱不了干系。 一双手从眼前扫过,蒲炀回神,便听见燕南有些疑惑地开口:“他们上厕所怎么还没回来?” 蒲炀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是啊,都十几分钟了,怎么还没回来? 第六章 刚才福禄寿在走廊的惨叫声历历在耳,蒲炀闭了闭眼,起身:“我去看看。” “等等,”燕南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一起吧,我正好去洗手间。” 蒲炀没说话,目光停在燕南和自己相碰的手腕上,骨节利落,看着温和有力,毫无异常。 可他兜里那听说能追踪煞气的罗盘现在已经震成了个小马达,在燕南手贴上来的瞬间就开始发疯,跟开了震动模式似的。 蒲炀没什么表情地后退半步,手轻触了下口袋:“走吧。” 实验楼的厕所在走廊尽头,两人从中间走过时,头顶上是明亮的灯光,燕南和蒲炀并排,侧过身笑着问他:“我看你这个天还穿长袖,不热吗?” “还好。”蒲炀一手自然垂落,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捏了张符纸,淡淡道。 “有的人确实比较畏寒,”燕南了然地点点头。 燕南走进卫生间,蒲炀等在外面,背靠着洗手台,环视四周,等他扫到背后的镜面时,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第12章 镜子里没什么没有刚从门口进去的燕南的身影? 蒲炀盯着横亘整面墙的镜子,也没轻举妄动,开口叫了声:“福禄寿。” 厕所里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很快,福禄寿和泰宁出来了,站在洗手台前,蒲炀把位置让开,淡淡道:“怎么这么慢?” “还不是泰大爷,突然说拉肚子,”福禄寿低头洗手,絮絮叨叨地吐槽着,“老年人肠胃就是不太好。” “我那是吃坏了东西!”泰宁和福禄寿拌着嘴,没人能看到身后蒲炀的表情。 此时此刻,蒲炀抿着唇,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色冷得像冰。 那张镜子里,至始至终,只有蒲炀一个人的身影。 “福禄寿”和“泰宁”依旧站在洗手台前,刻板地重复洗手的过程,紧接着燕南也出来了,站到“泰宁”旁边,三个人有说有笑。 镜子里并没有多出一个身影。 真正的三个人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蒲炀站在一群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背后,看着地面上三个人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得扭曲,然后一点一点缓慢融合,原本的虚影开始凝结成头部想要破土而出,地面凸起,险些要被撑破。 然后下一秒,就见蒲老板抄着手,直接从地下那块黑不溜秋的凸起踩了上去,“吧唧”一声,活生生把它给踩了回去。 …… 黑影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侮辱了。 蒲炀走过去,很轻地拍了下“燕南”的肩膀,问他:“我刚才的符纸在你那儿吗?” “燕南”拿出符纸:“在的。” “那就好,”蒲炀点点头,“我就不用再画一张了。” 话音刚落,在三人还未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时,蒲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把符纸冷湿,掠过零星的水,指尖一松,符纸就像有预定轨迹似的,死死粘在三个人的胳膊上。 “唰”的一声,那点点水珠就像引燃剂,符纸爆炸,打出漂亮的蓝色焰纹。 蔡林和在提行使笔记上记载说,稳灵符讲究的是出其不意,关键在于稳,能够暂时“定”住煞灵,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处于本体形态,但同时也有很大的弊端,那就是这个时间真的很短,并且要以助燃剂为引,他说的是火焰,但蒲炀试过很多次,结果都不对,想来“助燃剂”也并非全然相同,有的是火,而他的是水。 面前的三人表情逐渐变得呆滞,微笑的弧度刻板凝固,像带上一层虚假的外壳,现在被强力驱赶得急速脱落。 蒲炀趁着符纸的功效飞快地将锁链取下,他记得笔记上说过,在煞衣脱落的瞬间,是煞灵最弱也是最好控制的时候,此时一旦被勾魂链控制,它们就几乎不可能挣脱。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锁链的用法泰宁没教,笔记上没有,蒲炀也没琢磨出来。 他心里暗骂一声,在毫厘之间稳住心神,抓准煞衣脱落的瞬间,默念成诀,盯着手中的锁链。 一秒,两秒…… 面前的三只凶煞原形毕露,成璋的煞气充盈沸满,犹如尖锐的刀锋划过镜面,“哗”的一声,整面镜子都碎成了玻璃渣,三煞如饿虎般长嗥一声,整条走廊上的灯泡都应声爆裂,光亮在瞬间消失,它们便在漆黑如墨的黑暗中直直朝蒲炀奔来。 蒲炀当机立断,扔了张仿生符,将便宜锁链抄进兜里转身就跑。 凶煞追踪和肉眼不同,他们靠的是那一缕独特的灵识,仿生符有一定的的模仿作用,与灵识混淆,但更鲜艳更吸引人,蒲炀就仗着这点障眼法飞快进入消防通道,沿着楼梯极速而下。 想要从18楼逃下去的概率微乎其微,蒲炀也没真打算逃,下了两层便从消防通道拐了进去,身后是张大嘴几乎能吞噬一切的黑夜,蒲炀喘着气小心翼翼贴墙而行,脑海中飞快计算着什么东西,不时将手往身后的墙壁粘上张符纸,等他路过电梯口看见上面亮着的楼层数却一愣:18层? 怎么还是十八层? 口袋里越来越剧烈的震动提醒着他凶煞渐近,蒲炀来不及思索更多,屏住呼吸在一片漆黑中慢慢往前摸索,“咯嗒”一声,他脚尖和什么东西相撞,这时电梯门在身后缓缓打开,蒲炀趁着那一点光亮,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那是几根立着的长管。 电光火石间,蒲炀确定,从头到尾,他都没能跑出过18楼。 那那三只凶煞会在哪个角落等着自己呢? 不过也算方便了自己再探测整个楼层的构造,他苦中作乐地想。 他就这样不时放出一点小障眼法,在把十八层的每一个角落都摸了个遍,还好几次和它们擦肩而过,他发现自己似乎能感觉到一点凶煞的气息了,就在这么短短的一晚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最后一个地方,”蒲炀默念道,他头脑飞速运转,把每一个地点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然后迈步走向了走廊尽头的房间,现在也没必要藏着,蒲炀大大方方举起手机,看着上面的门牌号——019。 那个神出鬼没的十九号房间终于在此刻出现。 “就是这里。” 门被轻易打开,这里面东西很多,长枪,大鼓,还有很多散乱摆着的戏服,像是什么戏团样间,蒲炀打开手电四处翻找了下,没发现什么东西,只有左边的墙边立着一个极大的木柜,上了锁。 第13章 手里的罗盘又开始跳舞,蒲炀决定先把凶煞解决完,总之房间在这里,怎么也跑不掉,他没关门,把房门大敞,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的灵识,甚至还扔了两张符纸,生怕这三只凶煞迷了路,找不到自己。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在这里,等待它们的到来。 属于人类的香甜气味蔓延在整个楼层,涎水滴答滴答流过走廊,凶煞浑浊的雾烟慢悠悠从各个角落聚拢,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向最后的角落。 它们都知道,那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虽然有一点可恶的小把戏,逗得煞心烦,但又怎么会改变最后的结局呢? 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蒲炀闭上眼,靠坐在窗台上,那种独属于凶煞靠近的感觉愈发剧烈,神经负荷不了这种剧烈的冲动,使得每一根血管都胀盈迸发,像灌满了铅,又像是拎了千斤铁,一下一下敲击着大脑。 但他的表情却很平和,手上把玩着一把手工刀,看向窗外,夜的上空乌云密布,有半点月光透过缝隙,但很快,又隐入云层。 在门声呼啦震响的瞬间,蒲炀用手工刀割破食指,鲜血飞溅,凶煞饿狼扑食般齐齐涌了过来! 但与此同时,在他刚才走的每一个地方,墙壁粘上的符纸都顷刻亮了起来,明明灭灭,将整个十八楼都串成了一个极其精妙的星盘,而十九号房间,恰恰在星盘的星枢。 那是整个星盘的核心。 笔记上说星盘牵动最好以灵力为引,蒲炀不过一个还没死透的黑户,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只得殊死一搏,走一步险棋,看自己的血有不有用。 所幸他赌对了,流下的血像是整个星盘的导火索,从中心处延伸向外,飞快地到达每一个盘节,然后星盘运转,红光乍泄,整个十八层便沦为一个坚不可摧的镇煞盅。 如果蒲炀再多了解阴司一点,应该就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提行使能够做到的镇煞之术,而是流传自北域不夜侯的百骨盅。 为专门镇压穷凶极恶之煞所作。 但整个冥域也都知道,它认主,只属于不夜侯,成火相,倘若被他相所用……则全盘皆反。 但此时此刻的蒲炀并没有闲心去思考这些,因为面前的凶煞只有短短几秒挣扎便完全逆反,黑雾隐隐绰绰包拢蒲炀,又像在顾虑什么一样不太敢贴近,可这已经足够让蒲炀难受,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细刃割破,密密麻麻的痛意如蚂蚁啃食,让人痛不欲生。 蒲炀在这刺穿皮肤钻入骨髓的痛苦中咬牙韧持,无声念了道诀,孤注一掷地将手上的锁链往前一扔,但它只是轻飘飘划了个弧线,“吭”的一声脆响,落在了地板上。 而这对凶煞却是个大好的征兆,它们像是没有了任何顾忌,湿润的长舌舔过嘴唇,落下了湿哒哒的涎水,长而扭曲的臂膀死死勒着面前人类脆弱的脖颈,享受着他最后的挣扎。 蒲炀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逐渐紧促,胸腔发出巨大的震动声,如风箱般老朽的呼吸声逐渐微弱,最后几乎消散在夜里。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蒲炀曾经戴过一根红线的无名指,几乎是为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下一秒,窗外雷声乍起,一缕白光直直冲破窗户,凶煞的触手瑟缩往回收,像是感受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缓慢地扭动着往后退。 它嗅到了……那是埋藏在记忆深处,最可怕的味道,来自它的后方。 下一秒,凶煞笨拙地转动身躯,本应该灵活异常的触手此时像是被火烤着了,发出滋滋的声响和令人呕吐的味道,但它们根本不敢动,整个煞如同静止般望向门口。 门口站了个人,长袍染了点白光,映出本色的红,他似乎笑了声,可谁都知道那一双隐在黑暗里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一种极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凶煞们沉默着扭动雾气想要逃离,可却在霎时之间被定在了原地。 它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形极高的人踩着漫不经心的步伐,慢慢走到在昏倒的人类面前,然后俯身,长臂微弯,袍尾扫在地上,轻松将人抱了起来。 他似乎低低叹了口气,对怀里的人说:“来晚一点,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地上的血已经干涸,来人掌心拢过蒲炀指尖,上面便立刻血迹全无,洁白如初,然后他才分过眼神看了眼地上,长指一点,几滴液体便滴落下去,掩盖住了原本的血迹。 从始至终,他没有看过身后那团恶心的煞物一眼。 而银链清脆的响声顺着走廊远去,逐渐消失在夜里。 那是凶煞们最后听见的声音。 第七章 青衣粉墨初登场,一出好戏上台来。 “终于醒了?” 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蒲炀入眼便是泰宁那张皱纹遍布的大脸。 …… 泰宁看着又闭上眼装死的病号,不满地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没,”蒲炀还是没睁眼,“你离我远点。” “现在开始嫌弃我了?”泰宁出离愤怒了,“是谁,在你出车祸后任劳任怨把你捡回来照顾那么多天,又是谁,不辞辛劳在实验楼下把奄奄一息的你和燕老师捡回来照顾这么——” “燕老师?”蒲炀睁开眼看他,咳嗽着问了句。 “是啊,你和燕老师,我和福禄寿就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人影都没了,找了一圈,最后才在实验楼下把你俩捡了回来,”泰宁给蒲炀递了杯水,“你俩当时那个状态,整个灵识就像被人打了一顿,乱成一团大麻绳,说没气儿了我都信。” 第14章 蒲炀慢慢地坐起来,嗓子被温水润过终于变得不再那么嘶哑:“他人呢?” “还没醒呢,”泰宁朝左边努了努嘴,“福禄寿在书房照看着。” 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些:“你们俩遇到那个东西了?” 他没把话说清,但蒲炀听懂他意思,思索片刻才说:“应该不是。” “什么意思?” “论坛,福禄寿他们看到的都是戏服女人,是有完整的形象的,但我碰到的那个,没有具象,咳——”蒲炀偏头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他们有三个东西,但都是一团黑色烟雾,有触手,但没有固定形态。” 他想了下:“倒是和小爱有些像。” “知道了,”泰宁点头,向他解释道,“你碰到的那个东西应该叫同行煞,等级很低,通常由在世贫苦之人所化,擅长扮成人的形象,混进人群中,然后用触手伸进大脑,吸食掉人的灵识。” “不过这类东西在八百年前就已经很少见了,怎么会突然出现?” 八百年,又是八百年,蒲炀扯了下嘴角:“八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却见泰宁的表情瞬间变了,打着哈哈蒙混了过去:“过去太久,我都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他又问道:“所以你是说在凶煞握住你脖子想要杀死你,你挣扎无果失去了意识,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差不多是这样,”蒲炀没在意泰宁在转移话题,把杯子放到旁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戴着那条银锁链。 如果他没记错,自己当时应该是把锁链扔出去了,怎么又突然回到了自己手上? 而且蒲炀伸出双手认真查看一番才发现,自己昨晚用手工刀割破的伤口已经完全消失,就好像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极其真实,但与现实却大相径庭。 “你昨天找到我们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你们俩就躺在地上,燕老师抱着你,”泰宁比了个环抱的姿势,“就像这样,那力气大的……我拉都——” “好了知道了,”蒲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让我再歇会儿。” “行,”泰宁拿着杯子出去了,想到什么又转回身嘱咐他,“你最近别一个人走动,那些煞不像是和戏服鬼影一波的。” 他声音放低了些:“它们应该是冲着你来的。” 蒲炀和他对视,从彼此的眼睛里都察觉出一丝异动,点头:“我知道。” 燕南还昏睡在床,而所谓在照看燕老师的福禄寿此时正撅着屁股趴在一个音箱面前,手指在它背后捣鼓着什么。 不一会儿,磅礴大气的戏曲声便从音箱里传了出来。 “你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蒲炀皱着眉头问他,“还有你那音箱哪儿来的?” “刚搁外屋找的,”福禄寿很自豪地指了下外面,压根没意识到那是葬礼上专门放哀乐的器件,没心没肺地接着道,“而且燕老师昏迷着呢,音箱压根就吵不醒他。” “谁说吵不醒我的?”一道嘶哑干涩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蒲炀转头,看见燕南有气无力地拿手盖住眼睛,“在鬼门关都被你拉回来了。” 他的手臂上有很长的一道划痕,被上了药,药水的颜色显得伤口更为狰狞可怖。 “哎燕老师你醒了!”福禄寿也不管音箱还撕心裂肺地放着,几步小跑出去,“我去找泰大爷。” 蒲炀视线上移,燕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了自己,正温和地朝自己笑:“你醒了,伤得严不严重?” “你的伤……”蒲炀开了个头,瞬间被淹没在咿呀的戏腔和快板声中,他烦躁地闭上了嘴,走过去直接拔了音箱的插头。 终于,世界安静。 “没你严重,”蒲炀这才说道。 “那就好,”燕南眼尾上扬,很欣慰地点头,“我那天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精神状态好像很不好。” 这话乍一听还真是挺吓人的,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精神方面的问题的蒲炀挑了下眉,语气不怎么好:“什么意思?” “咳——”燕南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好半天,喝了福禄寿递过来的水终于好了一点,朝蒲炀偏过头:“不过来坐吗?” 蒲炀听见这话还靠着墙没动,因为他有预感,等自己离燕南近一点,口袋里的罗盘肯定会继续跳舞,虽然他现在也不怎么信任这块时神时鬼的罗盘,但总归是有些忌惮。 而且兜里有个震动不停的马达真的很烦。 他刚想说不用了,却听见燕南又虚弱地咳嗽起来,温润的眼睛里泪花都咳出来了,看着他说:“我的嗓子难受,那么远你可能听不见。” …… 蒲炀面无表情地揣着震动小马达过去了。 “……然后你就不停地说快跑快跑,我拉不住你,只能跟你一起跑,我一边想把你叫醒,可你的力气太大了,”燕南把手臂上的伤口展示给他看,“我就这样了。” 不知道为什么,蒲炀听完他说的话,总有一种被诓骗的荒诞感,可偏偏燕南的表情又太诚挚,而且…… 蒲炀看着任劳任怨拎着医药箱进来的泰医生,从泰宁对燕南的的行为看来,至少他是很信任这人的。 蒲炀看着带着听诊器的泰宁:“你还会这个?” “技多不压身嘛,”泰宁随口道,“不然光靠算命我早饿死了。” 第15章 说得确实有道理。 这边三人正说着,福禄寿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音箱搬了出去,改在外面放着戏曲,好几次开口被打断后蒲炀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 等他人消失在门外,泰宁才低下头,在喧闹的戏曲声中隐秘地开口:“感觉怎么样?” “这具身体限制太大,”床上刚才还病重苍白的人此刻全然脱去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冷淡道,“在实验楼都中了招,耽搁半天才赶过去。” 他那双桃花眼眼尾似勾未勾地垂落,定格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对泰宁说:“你知道吗,再晚一点,我就只能过去收尸了。” 泰宁却凭白冒了点冷汗,咽了口口水,问道:“那东西……真是同行煞?” “嗯,”燕南颔首,慢悠悠地开口,“八百年,东躲西藏的鬣狗也敢见光了。” 相同的默契让二人都沉默着不再开口,刚才的谈话也好像跟着悠悠燃着的香烛,悄悄消散在风里。 。 “把音箱关了。”外屋的蒲炀踢了蹲在地上的福禄寿一脚,不耐烦道。 “别啊老大,马上就好,”福禄寿在手机上飞快地按着什么,最后点了确认,仰头看着蒲炀,“你听,耳熟吗?” 经过特定合成加工的戏腔从音箱中传出,原本大气磅礴,行腔酣畅的唱腔变得支离破碎,怪异而和谐,高低错乱,柔胜过刚,待到高处更是挤压而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哀鸣。 “实验楼的声音?”蒲炀反应过来,问道。 “回答正确!”福禄寿抬着下巴,一脸“我很棒快来夸我”的表情,“我那晚就听着唱腔有些耳熟,果然,这不就出来了?” 蒲炀又看了那个音箱几秒:“所以这个音箱的作用是什么?” 福禄寿:“……” “这不是为了让你们听得更清楚一些吗!” “我没聋,”蒲炀冷声道,想了想又问他,“你还知道这些?” 福禄寿:“李妍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啊,之前有点时间校庆表演,天天放,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快。” 蒲炀不知道想到什么:“我们之前戏剧社压根没几个人,更别说校庆表演。” “好像是这两年才开始重视的吧,说是要传承地方传统文化,这个是豫剧,听说学校领导很喜欢,所以每次戏剧社拨款都贼大方,搞得我们其他社团都羡慕死了。” “那夏莱呢,她也是戏剧社的?” “对啊,”福禄寿点点头,“就因为她和李妍都是戏剧社的所以关系才这么好。” 话音刚落,只见蒲炀瞬间变了脸色。 “那就对了,”蒲炀飞快地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夏莱是戏剧社的,那个实验楼的女人也是穿的戏服,唱的还是校庆表演的豫剧,019房间里放了很多唱戏用的东西,这说明夏莱和实验楼的交集,甚至那本书,都可能和戏剧社有关。” 福禄寿听得一愣一愣的:“卧槽,我怎么没想到?” “等等,”福禄寿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你也找到了019号房间??”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福禄寿舒了口气,但接着又疑惑道,“可为什么我们之前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老大你怎么找到的?” “没找,”蒲炀简短道。 “嗯?” “它是突然出现的。” “哦哦,那下次再去好好看看,”福禄寿是个脑子活络的,不一会儿就转了过来,迅速拿起手机:“李妍也是戏剧社的,我先问问她。” “咚咚咚——”一道巨大的敲门声响起,福禄寿头也没抬地吼了句,“门上的歇业没看到啊?忙着呢!” “哟,福禄寿,家里的婚庆店不管,要跑到殡葬店做老板是吧?”外面的女人叉着腰,阴阳怪气道。 福禄寿听到这声音却立马跳了起来,刚才的嚣张气焰熄得一点儿不剩,怯怯地叫了声“妈”。 “还知道我是你妈啊!”女人兀地提高音量,“你现在胆子挺大啊,敢自己往这儿跑,赶紧给我出来!” 她说完看了一眼倚着门框喝茶的蒲炀,翻了个轻蔑的白眼:“滚快点儿,回去赶快冲澡,也不嫌晦气。” 被内涵的蒲炀跟个没事人一样端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吹了口漂浮的茶叶才转过头对福禄寿说:“还不走?” 福禄寿一米七八的个子委委屈屈站在大厅里,手里还拿着手机,竟然没搭理外面的周娟,看着蒲炀:“那李妍……” “还好意思说李妍,”周娟和在人间的招牌保持三步以上的距离,但耳朵却好得很,数落福禄寿,“人前两天跑家里找你好几次都没见着人!” 福禄寿瞬间扭头:“她去家里找过我?” “少废话,麻溜儿地给我滚回去,”周娟大着嗓子扔了一句话,拍拍衣服扭着屁股走了。 蒲炀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娟的背影几秒,慢吞吞抿了口茶:“联系上李妍了吗?” “没呢,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福禄寿皱着两根粗眉,低头看手机,“我问问张扬他们——哎张扬给我打电话了!” “喂张扬你们看见李妍……什么!” 蒲炀看着福禄寿放下手机,难以置信地叫了声:“李妍失踪了!” 第八章 “谁又失踪了?” 第16章 泰宁把听诊器揣进兜里,问了句。 福禄寿解释道:“李妍,我们班的,我和老大发现学校的戏剧社似乎有点问题,她和夏莱不都在里面嘛,本来想找她问一下来着,结果张扬告诉我她已经失踪整整两天了!” 他有些无助地看向蒲炀:“现在怎么办?” “你先回去,问问他们还知道些什么,小心别暴露太多,”蒲炀思忖片刻,对他道,“有什么消息打电话。” 他转过身正想问泰宁什么,却见这二愣子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不说话,蒲炀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还有什么事?” “还有……”福禄寿举着手机有些尴尬地挥了挥:“老大我没你电话。” 福禄寿拿到电话后火急火燎地跑向了巷口,泰宁眯眼看着在大太阳下奔跑的男生,问蒲炀:“你刚想说什么?” 蒲炀看了眼书房虚掩的房门,压低音量道:“你生死簿呢?” “你的意思是那个学生也……”泰宁吃惊地指了下门外,下意识道。 蒲炀点头:“我有点担心。” 如果此前的推论全部无误,那么在夏莱找寻同类和得到笔记去往实验楼中缺失的一环应该就是戏剧社,也就是说,她多半是在戏剧社认识了什么人,也许是和他通过聊天交流,也许是被教唆,夏莱做下了要夜探实验楼的决定,然后就有了之后的一切。 但综上所有的结论都集中在一点上——他关于戏曲的推测,因为他没有证据。 如果刚好只是巧合,传言的鬼影刚好穿了一身红色戏服,夏莱刚好是戏剧社的,校庆上刚好表演了走廊上响起的豫剧,他又刚好在消失的019号房间发现了一房间的唱戏的装备,蒲炀再结合到今天李妍的失踪,几乎是冷着脸想,那这所有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点。 “不可能啊,要是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早该收到消息了,”泰宁摆摆手,觉得蒲炀大惊小怪,从兜里掏出本白皮书,带上老花镜开始翻页,“李妍是吧……找到了!” “李妍,泰宁市人,生于阳历2000年,卒于阳历2067年,你看这生命线,”泰宁指着上面平直而长的线条,眼睛略过眼镜上方看向蒲炀,“不比你那劈叉的规整?” “所以她不是下一个“夏莱”,”蒲炀松了口气,向泰宁确认道。 “别操心些有的没的,”泰宁在眨眼之间就把白皮书收了起来,去了里屋,嘱咐蒲炀道,“待会儿记得给燕老师伤口换下药,他手估计不方便。” 蒲炀进去的时候燕南正靠在床头看书,貌似是一本实验报告,蒲炀挑了下眉:“你看的什么?” 他自己是金融专业,家里应该没这个东西。 “哦,福禄寿的,”燕南放下本子朝他笑笑,“正好没什么事做,就帮他看看。” “……你们人民教师还真是鞠躬尽瘁,”蒲炀有些一言难尽,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来吧,换药。” “你来吗?”燕南有些迟疑地开口。 “你自己可以?” “……”燕南朝他点了下头,“谢谢。” 蒲炀上药的手法算不上熟练,垂着眼皮,一板一眼地涂着药水,从燕南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蒲炀发梢下黑而长的睫毛,因为皮肤太白而总显得冷淡,鼻尖有一颗颜色浅淡的小痣,衬得人更年轻了些。 他盯着那颗浅痣看了几秒,忽然偏开头说:“我刚听见你们说到了李妍?” 蒲炀没抬头,敷衍地应了一声:“她失踪了。” 燕南却拧住眉毛:“什么时候?” “两天前吧,”蒲炀把绷带打了个结,剪掉多余的部分,道。 “两天前?”燕南疑惑道,“可我前天晚上还见过她。” 蒲炀放下剪刀的手一顿,没什么语气地道:“什么意思?” “就在你们去实验楼之前,她来实验室找过我,说是觉得这周物化实验操作难度有些高,有几个地方不明白。” “我们去实验楼之前?” “没错。” “哦,”蒲炀站起身,把瓶瓶罐罐摆好,“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了,我在办公室查——” “砰”的一声,蒲炀转身,反手压住燕南肩膀把他狠狠往墙上一按,俯下身,和他隔得很近,那双瞳色极浅的眼睛此时一点情绪也不带,轻声开口: “燕老师,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很巧合地和受害人有过交集?” “先是和夏莱谈心,又是被李妍大晚上的请教问题,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救了我,我姑且称之为救——因为我也没法保证那晚在实验楼搞鬼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燕南:“对此,为人师表的燕老师,你打算说些什么?” “你这……”燕南偏过头无奈地笑了笑,手规矩地半举着靠墙以示清白,“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有些哭笑不得,“什么实验楼搞鬼?” “你可以不说,”蒲炀把手松开,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但也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蒲炀利落转身走了出去,只扔下一句话:“我不信你。” 等到门被彻底掩上,床上的人才低头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无奈,燕南慢悠悠抚着眉骨,很轻地笑了: “怎么脾气还这么大?” “你们一般都怎么找小爱?”蒲炀进了里屋,问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泰宁。 第17章 泰宁带着老花镜,整个人几乎趴在桌子上,闻言手都没停:“找它干嘛?” “问点东西。” 本来应该是问泰宁,可这算命的实在不靠谱,没把自己坑死都算万幸,蒲炀也不抱什么他能替自己答疑解惑的希望了,相较于日常坑下属的上司,他还是更相信智能高科技。 “叮叮”两声敲窗户的声音响起,泰宁手往后一挥:“来了。” “这么快?” “因为小爱是爱心特快专递啊,”一团无脚的倒水滴被放了进来,对蒲炀眨巴着它的卡姿兰大眼睛,“只要你想小爱来,小爱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哦。” “你要寄什么吗?” “不,”蒲炀靠着椅子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对阴司了解多少?” “凡有发生,不得造假,每一笔都存档归库记录在册,小爱无所不知。” “无所不知……”脸上常年带着冷意的男人托着下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你会看图识物吗?” “……”骄傲挺着小胸脯的幽灵感觉被大材小用了,愣了一下才说,“应该能吧。” 反正还没人试过。 “这个东西。” 一串闪着银光的锁链被横空抛过,在半空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落在小爱面前。 蒲炀掌心懒洋洋触碰着杯壁,面无表情道:“看看它到底是不是一条手链。” “收到。” 身兼数职的幽灵小爱同学在经历了漫长的扫描和搜寻过程,直到蒲炀杯子里的茶都冷透了,才不情不愿地把锁链还给他,低着大头嗫嚅道:“没找到。” 蒲炀眉梢一挑:“什么?” “我没找到它的信息,我翻遍了整个司库,从今天到八百年前,连它的影子都没找到!”小爱先下手为强,反过来质问蒲炀,“你是不是在驴我?”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小爱托腮思考,“它的出现,在八百年之前。” “八百年?”蒲炀拧着眉问它,“为什么只记录到八百年前?” “因为我是八百年前出现的啊,”小爱理直气壮,“与时俱进,这才有了现在的我。” “你还想问什么?”它盯着敛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蒲炀,想找回一点颜面,迫不及待地主动提问。 “你是不是想问八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哦——” “不,”蒲炀却打断他,“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慢走。” 就凭泰宁提到八百年前便讳莫如深的模样蒲炀就知道,他从小爱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索性不浪费那些精力再多询问,左右不过是无用功。 只是这条银锁链……当真来自那个神秘莫测的八百年前? 蒲炀将锁链对着日光,通体锃亮的环周便显得更为平滑顺透,崭新得不像是八百年前的物件,心想。 “想什么呢?你那锁链找到用法了?”泰宁胡子上还沾了点墨水,身后又跑出那条让蒲炀烦躁的大尾巴,兴冲冲地撺掇他,“快变给我看看。” “不会,”他竟然还好意思提这个,蒲炀找他兴师问罪,把锁链怼他脸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能变大的银锁链啊,”泰宁无辜地瞪着他,“仅此一份,除了你其他提行使都没有的。” “那他们用什么?” “仙绳啊!” 蒲炀知道这个,笔记上有过记载,仙绳牢固非常,在提行使将煞物送往冥域时长用其将它绑住以防变故,但他却更不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不一样?” “可能因为……”泰宁抓耳挠腮想了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别人都有编制而你是临时工?” …… 翻译过来就是你不配。 蒲炀冷漠着张棺材脸,狠狠踩了一脚土地爷的大尾巴。 。 燕南身体没好透,就在他们这儿住下了,晚上里屋的窗户又一次被敲响,蒲炀看着扒在窗户沿上的福禄寿,想着要不干脆把这窗户改成门算了。 “老大你要的东西我给弄来了,”福禄寿费劲地翻了进来,把手里抱着的收音机放到桌子上,“这曲子应该叫做还乡,最开始不叫这名,叫盼郎归,顾名思义,唱的是一个独守空房的的姑娘在家乡日夜思念进城考试的情郎,可惜榜纸往乡里送了一回又一回,情郎的名字终在其上,姑娘却久久没能等到还乡迎娶自己的人,等她进了城,准备和自己心爱的情郎双宿双飞时,才发现这情郎早已迎娶了达官贵人,飞黄腾达了。” “词的最后,是这个姑娘杀死了情郎一家最后投江自尽,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扔下谁,”福禄寿有些感慨,“这变态而又畸形的爱啊。” 泰宁在旁边听得一脸懵:“所以把这个弄来有什么用?” “随便听听,看能不能找到有用信息,”蒲炀阖眼,收音机里传来末尾最为凄惨悲凉的女生,尾音高亢悲戚,余韵绵长,豫剧的大气磅礴在其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他总觉得,这看似荒诞的故事里藏着些什么东西,一定有些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对了,李妍依旧没有消息,听他们说警察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身影,是在前天晚上在学校实验楼。” 蒲炀点头,这应该就是燕南口中说的那个时候,在蒲炀一行人到实验楼之前,李妍曾大晚上地跑到实验楼请教他问题。 第18章 “而且监控显示,李妍最后的身影消失在18楼,她从电梯口上去后就再没有下来。” “没有下来?” 蒲炀皱紧了眉,可燕南明明就说过,李妍问过他问题之后就已经离开了! 第九章 “对啊,我都怀疑十八楼是不是有个异空间,把十九号房间和李妍一起关在了那里面。”福禄寿撇撇嘴,胡乱猜测道。 “什么异空间?” 蒲炀转头看向不知道时候进来的人,燕南换了件白衬衫,扣子一颗不落地从领口扣紧,显得刻板又规整。 福禄寿:“燕老师你要出去吗?” “学校刚发了通知,过两天有一个晚会,我回去拿套衣服。” 蒲炀一时间不知道是先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学校还要办什么晚会还是为什么要晚上回去拿衣服。 他想了想看向燕南:“你身体能行?” “腿好多了,就是手还不太方便,”燕南温和地摇摇头,“后面可能还得麻烦你们几天。” “没事,”蒲炀看着他转身,想到刚才福禄寿说的话,心中疑虑更甚,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单独走去,索性跟着站起来,“我陪你。” 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齐齐看向他。 蒲炀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拿起车钥匙略微朝燕北声偏了偏头:“走吧。” “其实你不用这么防着我,”在车上,燕南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两只手稳稳放在方向盘上的蒲炀,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不会害你们。” 蒲炀敷衍地点点头,在汇入车流后看了他一眼:“哪个小区?” 这就是压根不相信的意思了。 燕南苦笑般扯了下嘴角:“福康小区。” 蒲炀输入导航,看到小区地标时却视线一凝:“太阳小区就在你们小区旁?” “对,就隔了一条马路。”燕南道。 蒲炀和他对视:“李妍家就住在太阳小区。” “那去看看?” 两人没多说,直接开车去了李妍家。 晚上楼下依然聚集了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哎就是那家的女娃……”“这都几天了啊?”“老师都来了……” 听到老师两个字,蒲炀下意识看向燕南,见他也正好看向自己,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沉默着上了楼。 房间里的气氛很压抑,房门没关,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谈话声,燕南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看向门内:“您好,请问是李妍同学家吗?” “是是,”一个秃顶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请问你们是?” “我是李妍的老师,听说了她的事情,想来问问情况。” “你也是——” “哎燕老师,你怎么也来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请假了吗?” 原来刚才讨论的老师就是这位,李妍她们专业的副主任,叫黄城。 “黄主任,您也在,”燕南和蒲炀对视后迅速朝黄城点头,“我来问问情况。” “她最近啊,奇怪得很,天天窝在房间不出门,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有时半夜都还能听到她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我和老李都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一次还在路上碰到一个大仙说我们印堂发黑,家里进了脏东西!”李妍的母亲缓慢地回忆着,“我和老李就想着是不是真有那些诡异的东西,就想进她房间里看看,结果我们就找到了这个!” 蒲炀和燕南看着桌上的那套老衣,沉默着没说话。 “你们说会有谁家孩子才这么大就给自己备这种东西!”她忍不住痛哭出声,“我们生怕她想不开出了事,结果这才几天啊,人就不见了……” 黄城叹了口气,安慰她:“没找到就是最好的消息,有些东西不要轻信,还是要相信警察。” “能进她房间看看吗?”蒲炀问了句。 “行,”李父带着两人走到里面,把门推开,“你们小心点儿别把东西弄散了。” “谢谢。” 这是一间很明显的属于女孩子的卧室,粉白系列,墙上挂了很多动漫海报,床头还放着几个娃娃,十分温馨可爱。 可蒲炀却感受到了一种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味道,刺激得他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 他对这个感觉再熟悉不过,是煞物的痕迹,说明这里至少不久之前,有凶煞进入过。 他手握成拳,抵住嘴唇低低咳嗽几声,扫视一圈,走到了书桌旁。 书桌上规矩地摆着课本和作业,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能看出李妍是个很爱学习的学生,上面有很多整整齐齐的标注,有的时候还会用红笔作好记号。 他看了眼手松松插着裤兜看墙上便利贴的燕南,问道:“你那晚看到李妍的时候发现她有什么异常没?” “有一点,我觉得她不像是特意来找我的,只是刚好在电梯口遇到了所以才说实验课有问题。” 燕南俯身离那些便利贴近了些,一字一句地打量上面的话,忽而起身,叫了蒲炀一声:“蒲老板,这里有点不对。” 蒲炀不甚详细地浏览一遍:“字迹规整,内容合理,哪里不对劲?” 燕南提醒他:“你看它的边角。” 蒲炀再扫一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上面的字和内容虽然都没有问题,但它们的边缘都是很随意的裂痕,如同几天没刮的胡子一样不修边幅,像是随手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而李妍一个有明显强迫症的人,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存在? 第19章 “要么这个便利贴不是她贴上去的,要么……”蒲炀看向燕南,“就是她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慌忙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 燕南会意:“找相同样式的本子。” 蒲炀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每一个册子都看了看,可一无所获,旁边的燕南手撑着书架,朝他耸了耸肩。 难道已经被拿走了? 蒲炀顺着燕南修长的手指一扫而过,突然停住了目光,那是本海大第三版高等数学,他问了声燕南:“你们现在高数教材用的哪一版?” “第五版,怎么了?” “那就奇怪了,”蒲炀凝住视线看向夹杂其中的课本,“李妍书柜上怎么会有海大第三版的高数?” 燕南顺手取下书,果然,那只是一个简易的封壳,他将书壳拆开,立刻露出里面的黑色塑封,无字,看上去颇有些年头。 泛黄的书页里记载了很多未曾听闻的民俗秘术,上面还有不少错别字,看得出制造很粗糙。 “在夏莱去世后,我听福禄寿说她有一本研究民间习俗的书,夏莱就是因为那本书决定夜探实验楼,但那时他们都说不知道在哪儿,应该就是这一本。”蒲炀先掏出手机拍了一通,然后才开始翻阅,“还有那个所谓的被诅咒的水纹图,应该也能在这书上找到。” “找到了,”画法简易的粗糙水纹映在书页一角,像是三指松松打了个浪花,随意而作。 燕南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个图腾,没说话。 好半天,蒲炀才听见这人平淡着开口:“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贴吧。”蒲炀忍住对图腾的不适,抬手翻开另一页,却发现上面鲜有地多了标注。 那一页讲的是招魂。 上面写着萨满一族历史悠久,最早来自最原始的雨林部落,善巫蛊,喜用人骨占卜,还有他们部落流传最为广泛的秘术——招魂。 魂者,离体也,招魂者必以衷情,心诚者为上,需找阴阳属相相同之人,祭灵以供始祖,采用秘法顶替,最终达到形魂合一。 大意就是找到一个替死鬼,用巫术把原主的灵识赶出去,再把死去的人魂魄装进来。 书上还说了这个秘术极为危险,操行难度非常高,很容易失败,那少有的红笔标注竖线喜欢打一个夸张的提钩,内容更是让人头皮一麻: “快递了一个人,效果不佳。”“第二份快递失败。”“怎么还不成功?”“加粗:先引灵再绝其表。” …… 短短几行,却让两人毛骨悚然。 老旧的油纸味不受控制地钻进胸腔,蒲炀才偏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才轻轻开口:“她们在招魂。” 用她们自己。 这本“秘术”既是指引,也是她们死亡的宣判书。 “可她们招的到底是谁的魂呢?”燕南不解地接过书,边翻阅边分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接触到这些,甚至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她们背后一定有人故意引导。” “不一定是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蒲炀视线落在空中虚虚一点,思考着,“当时夏莱葬礼上李妍说她是被诅咒的,死亡可能并不在她们的准备范围中。” 燕南低头平静道:“李妍不是还说她不知道这本书在哪吗。” 他把书本朝蒲炀一摊:“这不,人心眼可不算少。” 确实,在发现这本书之后,李妍之前所有的话可信度都要打个问号。 “但是你看,”蒲炀把书放到桌面上方便两个人一起看,“按照上面的说法,祭灵者必须与原主处于同一空间——” 他的话戛然而止,蒲炀面前的光亮兀地消失,浓稠的月光从窗户透过一角,依稀能照明一点轮廓。 “停电了?” “应该是,”蒲炀看见燕南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角度问题,突然冷硬起来,眼睛还落在书上,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你现在还看得见书?” 燕南瞬间抬起头,在黑暗中望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书?” 对啊,蒲炀倏尔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夜视能力比之前好了很多,甚至能看清燕南的表情。 不过还未容他细想,李父就拿着蜡烛进来了:“估计是拉闸了,你们看完了吗?要不出去坐会儿?” 蒲炀没说话,因为毫无征兆地,房门被外力“砰”地关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连同李父和他手里的蜡烛都隔绝在了外面。 窗外风声大作,窗帘被迎风吹起鼓成一个风箱,摇晃的玻璃哐哐直响,他在这毫无征兆的大风中和燕南对视,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味道。 那种专属于凶煞,好似腐肉般能恶心得让人呕吐的味道。 门外的敲门声变成了砸,声音几乎要被飓风全数吸进去:“开门!怎么被锁住了,你们没事吧!” 燕南阖眼,耳根微动,几乎是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它来了。” 第十章 蒲炀却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们现在谁也没功夫去纠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而是迅速地统一战线,燕南把本子拿在手里,心里有了猜测,沉声道:“它是为了这本书来的。” “能出去吗?” 蒲炀迅速走到门口,使劲地拧了好几下门把手,门却如同被水泥焊住一样毫无反应,他转头看向燕南:“门打不开。” 现在唯一的出口只有书桌前的那扇窗户。 第20章 可惜下一秒,疾风来袭,飞闯进来的硬物猛地贯穿脆弱的玻璃,哗啦一声炸开,四分五裂,旁边的塑胶也纷纷断裂成飞溅的利刃,毫无规则地肆意横飞,蒲炀紧靠着墙,在那硬物进来的瞬间便看清了它全貌。 那是一头闪着黑鳞的巨大蛇蝎。 它的尾部高高翘起,锋利的尖端如同一笔剑刃,银光乍泄,蛰伏于外空,而上半身却诡异的穿着一身红色的戏服——也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戏服,因为那红色布料已经全部炸开,如同几块破布一样堪堪挂在它坚硬的外壳之上,头须长数米,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是两个凹槽。 这煞物没有眼睛。 可它也不需要眼睛,瞬息之间,整条蝎尾都朝燕南横甩而去,一根手指粗细的银针以弹速之势直抵燕南前额。 “小心!” 蒲炀倾腰下翻,前膝跪地,整个人从蝎腹下滑了过去,在银针落下的瞬间拉着燕南侧向翻倒在地,他抽空咬破食指,飞快地将画好的符纸落指点燃,轻巧地贴在蝎腹旁侧,却见那蝎煞连停都未停半分,又直直地向两人奔来! “符纸怎么没用?”蒲炀把符纸不要钱地往凶煞身上贴,各式各样贴了个满,符纸在漆黑的外壳上悠悠打了个转,火焰燃尽便化为了灰烬。 燕南身体还没好全本就不便,刚才被蒲炀猛拽的伤口现在已经完全撕裂,血迹星星点点浸润了衬衣,他咬着牙“嘶”了一口气,冷汗直下:“你的符纸对付低等煞物有用,对这种级别的起不了作用。” 话音刚落,面前的触须将自己猛地提了起来,燕南闭上眼心里默念几道诀,悄无声息间,一根细长的黑绳盘旋着绕过触手冲向煞物的脖颈! 和人的咽喉类似,邪煞的脖颈就是它们最脆弱的地方。 待仙绳贴上煞物表面,就如同强力粘胶,牢固得如同关关相扣的铁锁链,将蛇蝎的脖颈死死勒住。 两人终于得以片刻的喘息,燕南拿出符纸引燃,一簇火红的焰光定向落在煞物正额,蛇蝎开始慢慢地收拢煞气。 “这么高等级的凶煞平日少见,看样子,我们遇到了大麻烦。” 燕南看向蒲炀,却发现这人正靠墙紧紧闭着眼,太阳穴凸起,冷汗直流,仿佛进入了什么梦魇。 蒲炀看见了极其可怕的一幕,他的眼睛好像能够穿过黑夜,清晰视物,一团爆裂的巨大火焰如有实质般燃烧着他,他浑身刺痛,蝎刺如棉针细雨般刺穿自己的皮肤,待他抬眼,却发现火焰的正中央站着燕南的身影。 而他无论怎么挣脱都无法踏出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呼啸着掠过全身。 直到一滴水声,“滴答”一声轻响,落在了他的耳边。 与此同时,燕南看着安顺地趴在地上的煞物,突然摇了摇头:“不对!” 他整个人不断地往后退,对蒲炀厉声道,“蒲炀,离它远一点!” 只见那刚才还逐渐萎靡的蛇蝎尾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摸了进来,足部青筋暴起,空洞的眼框仿佛也带上了血红,皮肤寸寸破裂,自头部向尾炸开,甲壳四溅,“唰”的一声,竟生生挣破仙绳,密密麻麻的毒针凭空直下,而它的蝎尾则当空一甩,对着闭着眼的蒲炀愤然出袭。 燕南见状立刻翻滚向前,躲过如雨的毒针,伸手想在蛇蝎之前抓住蒲炀,可人的速度怎么比得上煞?蝎煞纵身将蒲炀整个人凌空提起,再高高一抛,竟是将他直接扔了出去! 这可是八楼。 蒲炀整个人被甩出窗户,极大的风声将他整个人包裹,脑海中血液倒流,像是在提醒他,自己在极速下坠。 无名指突然传来一声刺痛,像是被细线割裂,耳边的风声忽而远去,失重的感觉顷刻消失,他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到一个怀抱,另一个人剧烈的喘息声顺着耳道分外清晰地传递开来。 燕南单手托住蒲炀后腰,另一只手放出仙绳缠绕在李妍房间外的横栏上,终于,齐齐下坠的两个人得以缓冲,晃悠着停留在了半空之中。 而一根细长的红线从无名指向外延伸,交互错乱地绕在彼此手臂上,远远看着,就像是将两人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了一起。 凶煞没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哪可能轻易放过他们?血红的布料被撕碎成絮,洋洋飘落下来,然后黑色巨物破窗而出,尾钳夹住仙绳又是猛地一抛,燕南见状,飞快地脱了手,借着树的枝桠作缓冲,他用手牢牢护住怀里人的后脑,两人翻转几圈,惊险躲过蛇蝎前爪,狼狈地摔落在一楼的草地上。 燕南抬手,用拇指抹掉嘴角溢出的血,那凶煞正用空洞的眼框对着自己,满身都是刺扎挺立的黑鳞,尖爪深扎在泥土之下,像是在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将东西交给他。 燕南突然笑了一下,他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此时依然不见狼狈,只是什么感情都不带地扫了眼四周,虚指一点,以他们为中心的十米开外雾气陡然升起,以此为屏障,他们与外界完全分隔开来,让本就昏暗的夜色陷入了更隐绰的雾泥里。 “虽然不知道泰宁的废物怎么办事的,但我可以好心代劳,”眼尾带笑的男人慢条斯理将带血的袖口挽了上去,漫不经心道,“希望他别怪我多管闲事。” 凶煞先是察觉到一股奇异的热意从土地深处以极快的速度升起,破土直达自己全身,然后像熔浆一般地爬过四肢百骸,好似数不清的蚂蚁在啃食自己的神经,痒意与痛意交织蔓延,仿佛一场毫无止境的凌迟。 第21章 它对着虚空长嗥一声,不破不立,发着狠戾朝燕南直冲而来,燕南连视线都没偏过半分,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手指先是勾了一下,然后“啧”了一声:“这什么废物身体。” 只见那原本挺拔直立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身体,慢慢的变薄变轻,却在下一秒突然停住,因为身后的蒲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看着向他猛冲过来的凶煞,嘶哑着嗓子道:“你前面!” 燕南像是刚从走神的状态中回来,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才慢半拍看向自己前面的蛇蝎,锐物与肉体剧烈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狂躁的蛇蝎不得要领地奋力一击,直接将燕南撞出了几米开外。 那血液里如同百爪挠心的躁意一刻不停影响着煞物,四肢好似被夹在烈火上灼烧,此时的它就如同一条横冲直撞的恶犬,全然忘记自己的初衷,只怒喘着气看着面前的人,想要吸食掉面前人类的灵识,将他们撕碎成渣。 蒲炀脸色苍白,拍着胸口咳嗽几声,松手时却一愣。 他顺着自己无名指上突然出现的红线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了红线的尽头——正是离他几米远咳得半死不活的燕南。 “……” 躺在地上虚弱的燕南一眼看清他想的什么,艰难地抬起手,那根碍眼的红线便跟着晃悠在蒲炀眼前:“它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你——咳咳,记得先用稳灵符定住它,然后再拿仙绳,哦你没有……那个——” “行了,”蒲炀脸上还带着刚挣脱梦魇的冷意,不耐烦地打断他,“等你说完天都亮了。” 他站起身,看着面前像只困兽的煞物,想起刚才困住自己的幻境,取下手上的锁链勾在手指上,“我试试。” 蒲炀临走时又转回身冷着脸对地上的人说了句:“撑着别死,很快就好。” 小巧精细的锁链在夜里也闪着难以忽视的光芒,蒲炀偏头凝视着它,轻声道:“我大概知道你的用法了。” 然后对着锁链当空一抛,轻飘飘打了个响指,一张渡水符从指尖炸开,蓝色的火焰与锁链贴合燃烧,最后一滴水燃尽,原本还毫无动静的铁锁链就已盘旋之势在瞬息之间成几何倍增大! 铁与钢相撞,发出厚重的闷声,可那条锁链却以极轻盈的姿态盘旋在上空,如鱼得水,一抹银光倾泻其下。 铁遇热融,水遇热消,如鱼得水,皆因二者同源。 他的符纸需遇水方见奇效,无水便以血液代劳,那同样的锁链也一样,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现在才懂。 而且现在,他总算见识到这条锁链有多大了。 铁锁链将蛇蝎从头向下至尾部全部牢牢绑在一起,方才还疯狗一样的煞物此时的状态像极了海鲜市场里待人宰割的大龙虾,燕南扶着腰走过来和蒲炀并排站在一起,伸手液了张符,黄光闪现,方才还偌大无比的大蝎子现在终于化为了一团黑黝黝的雾气。 蒲炀的锁链没收,与煞雾紧密相契,呼啸的大风终于在此刻散去,雾气消弭,正当二人准备收了障术时,眼前的煞物突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 那是婴儿的啼哭。 第十一章 两人对视一眼。 蒲炀皱眉:“这是个孩子?” 燕南不知想到什么,嘲讽了句:“没看出来。” 那逆天的攻击力,当真不像是个小孩儿作风。 他见过的“夜啼子”里,非怯即弱,极少有这么浓重煞气的婴儿,除非是受了天大的冤苦,恶法盈天,让其生不得,也死不得。 他看向蒲炀将锁链连同凶煞收了进去,问:“先回去?” 面色冷白的男人垂着眼皮没说话,燕南又想开口,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两人无名指那根牵连的红线,他能在夜视物,所以那抹红就显得分外清晰,分外……扎某人的眼。 某人木着张面瘫脸,毫无感情地抬起手朝他示意:“这什么东西?” 说的是这什么东西,燕南听着像你不是个东西。 他清了清嗓,把领口摆正,接着露出自己最擅长的如沐春风的笑容,像蒲炀伸出手:“你好,我是在职泰宁市城隍爷,燕南,请多指教。” 蒲炀手指都没动一下,完全不认账,朝他偏偏头:“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 燕南看着蒲炀满脸风雨欲来,果断祸水东引:“我不知道,你问泰宁,他是你的直系上司,我不是很清楚。” 。 福禄寿和泰宁等这两个人等了半宿,他们回去的时候,一个正仰躺在沙发上打呼,一个睡姿扭曲,手机里还放着游戏音。 “咚”的一声,福禄寿被手机砸地的声音吵醒,他一只手摸索着地板,睡眼惺松看见了客厅中间站着的两个人,先是高兴地叫了声:“老大你们回来了!” 然后盯着两人手上牵着的红线片刻,揉眼,再看,再揉眼—— “别揉了,你没瞎。”蒲炀面无表情道。 福禄寿看着那一抹红,倒是希望自己瞎了。 “……所以你们就这样了?再也扯不开?”听完燕南一板一眼的叙述后,福禄寿震惊之余问道。 燕南点头:“对,试过了,弄不开。” “要不用剪刀,用打火机都试试?” “试过了,没用,”蒲炀转头看向缩着身子装鹌鹑的泰宁,“你系的,你负责。” 第22章 “……”泰宁努力把身子往福禄寿身后挤,“这不就相当于你们的紧急联系人嘛,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能有个人立刻赶来救你,不感动就算了怎么还这个态度……” 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蒲炀自觉耐心地听完了他的狡辩,点点头:“所以就得这样一直系着?” 他冷冰冰把那根绳往前一弹,让泰宁觉得他弹的不是红线而是自己的脸。 “照理来说应该不会现形这么长时间,但是……”泰宁小心翼翼看了蒲炀一眼,“你体质特殊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多久才会消失。” 蒲炀闭了闭眼,努力心平气和地询问泰宁:“再没有办法了?” “……没有了。”年岁颇高的土地爷委委屈屈把这口锅接下,瞥了眼红线另一边事不关己的燕老师,心里想骂娘。 蒲姓冷冰箱沉默地释放了好半天冷气。 良久,燕南才轻咳一声,拽起红线甩了甩:“蒲老板,我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蒲老板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就去换药。” 燕南“啊”了一声,看着两人中间的红线:“我一个人可能不太方便。” …… 站起来的蒲炀冷冷看了他一眼:“走不走?” 燕南从善如流:“麻烦蒲老板了。” 剩下的两人望着他们的背影面面相觑,福禄寿吞了口口水:“我怎么觉得……燕老师在逗老大呢?” 就跟逗猫一样,欠生生地摸一把猫爪子,等它发一通脾气,然后再摸一把,乐此不疲。 “是吧,”泰宁不冷不热地应了句,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他且看着,现在浪得欢,后面有城隍爷大苦头吃。 。 当晚是蒲炀和燕南睡的一张床。 起因是燕南问他怎么睡,蒲炀看着手臂包得跟个粽子一样的城隍爷,觉得自己还是得尊重病号:“我打地铺,你睡床。” “不行,还是我打地铺,你睡床。”燕南连忙摆着手拒绝。 “别废话,你手都成粽子了。” “不行,这是你家。” …… 蒲炀觉得自己和燕南好像有病,硬邦邦终结了这个话题:“那就一起睡。” 反正都是男人,床也不是睡不下,有什么可矫情的。 结果从小到大从来没和别人睡过一张床的蒲老板望着天花板,在旁边安宁绵长的呼吸声中一夜未眠。 第二天福禄寿来的时候两人正在吃早饭,他一眼便瞧见蒲炀眼下的乌青,兴致勃勃问他昨晚干什么去了,蒲炀喝了口白粥,简短道:“闭嘴。” 福禄寿嘴是不可能闭上的,这个话题老大不高兴就换另一个,说道:“听说你们昨晚去李妍家了?” 燕南:“嗯。” 福禄寿眼睛放光:“发现什么好东西了吗?” “发现了,”蒲炀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在福禄寿的喋喋不休中直接把昨天抓的东西放了出来。 面前的男生瞬间呆若木鸡,愣在了原地,蒲炀好心情地打量几眼福禄寿张大得能装好几个鸡蛋的嘴,略微颔首:“喏,你心心念念的好东西。” 福禄寿瞅着团张牙舞爪的雾气,一对空空如也大得能吸进人的眼眶和留着涎水的獠牙,也不是很心心念念了。 等蒲炀收了东西,福禄寿才问了句:“老大,刚刚那是什么啊?” “煞。” “煞?” 蒲炀淡声道:“人死以后魂相离体,无怨无恨者先入冥域,走一遭阴司,德损算尽后方能投胎转世,蒙冤含恨苦者流连于世,化为煞,冤情不绝,不入轮回。” 冤苦者称煞,但其中也有孤苦者怨灵不散,只留一腔虚无缥缈的幻影,像他们碰到的这类,穷凶极恶,攻击性极强,称为凶煞。 “你信吗?”燕南看着神色莫辨的福禄寿,问了句。 过了好半天,福禄寿才抬头看向他们:“我信的。” “我很小就能看到那些东西……穿着长衣的,提着灯笼的,没有脚的,他们很少会停下,来去匆匆,但我知道他们来过,”福禄寿很认真地看着两人,“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不敢说,怕他们觉得我是疯子,可我知道他们是存在的,和我们一样。” 他小时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十日之久,梦里全是走马灯的水与火,冰火两重天,偶尔能看到一个提着灯笼的背影,穿一身玄衣,在雾中来去。 那次他差点烧坏了脑子,多亏一位路过的大仙救了他,家里人感恩戴德,问大仙想要什么,大仙说要他们搬家,到白满川。 于是他们举家搬迁到泰宁白满川,开了家婚庆店,给他改了名,大仙取的,禄寿,吉利长寿,盼着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那是新历2005年,距离今天,整十六年。 蒲炀点头,说“知道了”。 福禄寿想了想,手指小心翼翼戳一下燕老师手臂:“燕老师,那个凶煞,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啊?” 燕老师思索三秒,状似认真地问他:“养着玩怎么样?” 他看着一脸惊恐,头摇成拨浪鼓的人忍俊不禁:“逗你的。” 福禄寿欲哭无泪,觉得他们那个平时温和有礼的燕老师形象已经日益远去了。 蒲炀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的绳线:“也许可以问问它知道些什么。” 第23章 “它会说话?” “不会,”燕南摇头,同时又意有所指,“但凡所发生,必定留有痕迹,有些东西,用不着它自己开口。” 燕南液了张符,符纸打着旋慢悠悠往煞物身上靠,贴近了,就燃成了火焰,一缕青烟晃悠着升起,很快便消散在风中。 “这是追声符,可以定位煞物行踪。” 蒲炀终于觉得那点隐隐的不对劲出自何处,燕南液符,用火,和提行使笔记如出一辙,但自己最开始尝试时久久不得要领,一次偶然沾了水,才得以成功,而当燕南液符时,蒲炀就会感觉到一种极为强迫的排斥感,甚至一度失去意识,就像那晚在李妍家一样。 他想起笔记上说提行使分为木水火土四相,这样看来,他和燕南一个靠水,一个属火,而两相交错,就是水火不容。 只是,为什么呢?蒲炀刻意忽视掉自己的头疼,心中困惑。 “你不舒服?”燕南的声音瞬间将他拉回现实,蒲炀随手揉了两下太阳穴,说“没事”。 他看着福禄寿出去的身影,叫了燕南一声:“燕老师,那传说中掌管四域的四大域侯,你了解多少?” “四大域侯?”燕南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 蒲炀言简意赅:“好奇。” 燕南却皱眉,疑惑道:“入职的时候泰宁没跟你讲过?” 蒲炀心里又一次刷新了泰宁的不靠谱程度。 “传说现有了木,火,土,最后才有水,金相未知,”燕南缓慢回忆着,“水相致幻,火相用蛊,木相善咒,土相侧渡,他们掌管生死,往来冥域和人间,护了这故朝几百年。” “但八百年前,一场凶煞暴乱,人间大乱,生灵涂炭,他们四侯为镇压煞乱,倾尽全力,全部魂飞魄散。” “不过……”燕南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有传闻是内讧,记得我们在李妍家发现的那个水纹图腾吗?” 蒲炀点头。 “北域的始祖燕北声死的时候身上就有这样一个图腾,好巧不巧,这个水纹图,正是西域饮冰侯的水相。” 燕南看着他,轻轻巧巧的几个字像惊雷一样砸在蒲炀心上:“因此后世都认为,他是死于饮冰侯之手。” 第十二章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后饮冰侯也死无全尸,连一缕灵识都不剩,”燕南感慨着摇摇头,“世事难料啊。” 蒲炀下意识地问了句:“他们关系很不好吗?” “听说是,那不然水火不容怎么来的?”燕南还想说什么,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他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接通后语气温和地说了句“黄主任”。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蒲炀听见这人推脱几句无果,最后还是应了下来,面色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怎么?” 燕南神色莫辨地看向他:“学校明晚有晚会,黄主任让我别忘了参加。” 两人盯着彼此中间那根碍手碍脚的红线,一时无言。 半晌,蒲炀才开口:“就这么去?” “……”燕南迅速拿出手机,“我还是再请几天假吧。” 等他刚翻开两人的聊天框,就见黄城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黄主任:最近学生压力太大需要放松,老师也一样嘛,明晚八点,燕老师别忘了(微笑微笑)】 【黄主任:图片】 【黄主任:干杯jpg】 蒲炀看见燕南沉默地点开图片,那是明晚的节目单,小品歌舞居多,而最后一个节目却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出自学校戏剧社,表演的节目是戏曲,名字叫《还乡》。 “又是还乡,”燕南笑了下,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这一首曲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她们反复表演这么多次。” 好像她们戏剧社只排了这一出戏一样。 蒲炀按住燕南回绝的手,没什么表情地说:“那就去看看,正好,我也挺想见识一下的。” 见识一下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戏剧社里,究竟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当晚蒲炀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那本无封秘册静静翻阅着,顺着红线往左,燕南坐在床尾,正绞尽脑汁钻研怎么才能把这根红线给藏起来。 书上面的笔记很杂,仅有几页有记录,大多都集中在招魂和诅咒之间,玄乎其词,神神叨叨杂糅了各教五花八门的术语,从古佛到西方耶路撒冷,细细看下来,倒给蒲炀一种捡枝偷叶的难以自洽感。 诸如夏莱和李妍这样的名牌大学生,真的会这么容易相信上面的内容吗? 再者,写下这些笔记的人又是谁,他是怎么接触到夏莱和李妍的?蒲炀凝视着红色笔记上的提钩,沉默地想。 无名指上突然传来一阵钝痛,蒲炀抬头,便看见燕南拎着红线中间,松松扯了一下,问他:“想什么呢眉头皱得那么厉害?” “……我在想上面的笔记,”蒲炀顿了顿,看见燕南手中的东西,“有回音了?” 燕南“嗯”了一声,把手里的一簇红光熄在指尖:“回方乾南,这煞物从实验楼一路向南,毫无目的,四处游荡,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而在遇到我们之前,它最后停留的地方是福康小区。” “福康小区?”蒲炀又把眉头皱了起来,打量着面前的人,“你——” “不用怀疑我,”燕南一眼就看穿了这个人的想法,笑着打断他,为自己辩驳,“福康小区离大学城近,我们学校不少老师都住在那儿,包括那晚见到的黄主任,他也……” 第24章 燕南意识到什么,和蒲炀对视一眼,倏尔止住了话头。 “黄城那晚刚去李妍家,本来我想是因为他关心学生,现在想来其实有些不对劲。” 在学生失踪的情况下,就算是要询问情况,最起码也应该是班主任和其他领导一起来,单单一个课都没上过几节的主任,确实有些不合逻辑。 燕南对这位老师的印象不深,毕竟不是一个专业,平时没事都见不到几次,最多就是朋友圈点个赞,只听说他性格爽朗,和同学们关系很好,但他想到刚才黄城发的消息,好像每一句话乃至表情包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明晚去了就知道了,”蒲炀发现皱眉从自己传染给了燕南,不过他也没兴趣玩摇花绳传递关心的游戏,简单总结道。 红线是第二天早上消失的。 蒲炀经历了一晚上的半梦半醒,早上起床,手指没有了那股束缚,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的睡眠质量终于可以恢复以往,连带着疲惫也散去了一些。 燕南也跟着醒了,发现他眼下的乌青,有些无奈地脱口而出:“怎么我在你现在觉都睡不好了?” 蒲炀没应声,只觉得这人大概是没睡醒,有些莫名其妙,说得像好像以前他也和自己睡过一张床并且自己睡眠很好一样。 早上泰宁神出鬼没,乐此不疲地敲动了里屋的窗户。 蒲炀正在打电话,放下听筒,颇不耐烦地说了声:“不是会遁地吗,直接进来。” 外面没了声响,“咚”一声,木棍砸地,泰宁握住手里的木杖出现在房间中央:“哎我这不是怕看见什么不能看的嘛,非礼勿视是我们每个土地爷都严格遵守……” 蒲炀没理会老年人的唠叨,耳边是方叙的大嗓门:“什么非礼勿视?” 方叙前些天父亲生病,回了趟老家,再加上蒲炀接了个下面的活,在人间这几天就一直停业。 “没,”蒲炀揉了下太阳穴,“家里来了个亲戚。” “管他亲戚不亲戚啊,我快回来了啊,啥时候营业?” “再过段时间,最近有事。”蒲炀简单道。 “行,那我再在家里待几天,”方叙叹了口气,“不过再不开我都没饭吃了。” 蒲炀脸色都不变一下:“那你就饿着。” “得,信你的我早晚得饿死,”方叙吐槽了他一句,“给个准话啥时候营业,我赶回来,不然别人见天地往我这儿打电话。” 蒲炀扫了眼日历,才发现明天竟然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他想了想:“八月份。” 那边立刻传来难以置信地大叫:“八——” 蒲炀直接挂断了电话。 。 刚过八点,燕南一行人准时出现在泰大二号楼礼堂。 老师的座位都在前面,但燕南选择和蒲炀,泰宁一起坐在很靠后的学生区,大概是有硬性要求,整个礼堂几乎没什么空位,三人坐的位置很偏,旁边就是转个弯就是喧闹混乱的后台。 现在表演的是第二个节目,诗朗诵,土地爷靠着椅背昏昏欲睡,燕南和蒲炀倒是看见过去的一群人交换了个眼神。 那群学生穿着粉青戏服,胭脂浓抹,表情凝重地说着话走去了后台。 这应该就是戏剧社的成员。 燕南侧头小声对蒲炀说:“想个办法混进去。” “怎么混?” 蒲炀顺着燕南的眼神往后台转角处一看,那个男生手里捧着花,正在东张西望——正是昨天刚见过的福禄寿。 福禄寿显然也看见他们了,幅度很大地朝这边挥了挥手,怀里的捧花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蒲炀听见燕南很轻地笑了声,说:“免费特邀演员。” 蒲炀拍了下将睡未睡的泰宁,说两人先出去一下,老头子睡眼惺松地说了声“好”,又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老大,燕老师,我找你们半天。”两人还未走近,福禄寿便很大声地说道。 燕南环视一周,把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蒲炀靠在转角,整个人都隐在白墙后:“你在这儿做什么?” “马上轮到我们社团表演节目了啊,”福禄寿朝舞台抬抬下巴,“我上去送花,怎么样,这花大气吧?” 然后发现两个人盯着他手里的花表情有些不正常。 福禄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把花抱得更紧了一些,警惕地看着两人:“你们要干嘛?” 十分钟后—— 福禄寿一行三人站在戏剧社准备区,为首的福禄寿带着标准的微笑把手里的花送给了戏剧社社长:“我是你们社团的粉丝……希望你们等会表演顺利,加油。社长杜玫是个漂亮的女生,但此时此刻的表情却很勉强,眼眶微红,说了声“谢谢”。 不止是她,戏剧社的每一个成员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几乎没什么交流,气氛沉重。 燕南见状,不露声色地拍拍福禄寿的肩膀,又换上那张和煦雅致的面具,温和地坐在了杜玫旁边。 蒲炀微敛了下前襟,抄手靠在墙上,一只手握着罗盘。 燕南恰当地勾起一点嘴角,整个人都散发出恰如其分的关怀:“怎么氛围这么沉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杜玫先是惊讶地叫了声“燕老师”,然后才摇头,像是因为他的关心终于忍不住露出脆弱,说话不自觉带上了哽咽:“也不是……我们就是有点怕。” 第25章 蒲炀神色平淡地看着其他人,他们的情绪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有几个女生偏过头开始小声抽泣,站着的男生沉默着不说话,但是撑在椅背上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杜玫声音越放越低:“夏莱死了,李妍又失踪了,现在连韩老师也请假回家了,我们本来不想来的,可学校非要我们参加……” 后面的话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我们啊?” “没事没事,先别哭,”燕南将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放在外面,然后把整包纸都递给了她,“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会害怕,所以没什么。” “她们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现在哪怕再也找不到她们了,你们也是一个整体,不管怎样,带着她们的希望走下去,死亡不是结束,她们只是汇入了时间,成为路上的铭碑,对于今天的你们,这块碑石就叫做勇敢。” “至于其他的,我们要相信警察,相信总会有这样一群人,在守护着我们的安宁,他们一直都在。” 燕南说的是警察,蒲炀却听出了些其他的,也许不只是警察,在土壤以下,人间之外,那些混沌的,终日见不得天日的,冥域没有四季,可他们也曾走过每一个寒暑春秋,酷雪严冬,默默护着一方平安。 他们自长夜中来,最终又归于长夜。 第十三章 “我知道的,”杜梅擦了擦眼泪,脸上的妆花了个彻底,“韩老师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可她最近身体不好,都不能来带着我们了,所以我们才有点害怕。” “韩老师?”燕南状似无意地开口,“她一直带着你们?” 另外一个女生立刻很大声地“嗯”了一声,哭腔很明显:“她对我们很好,我们社团都是因为有她才能有这么充足的资金,而且——” “而且她很温柔,从来不对我们发火,即使怀孕了也会参加我们的排练。” 燕南笑了一下:“那看来你们很喜欢她。” 其他人纷纷附和:“当然。” 此前一直沉默的男生终于开口:“其实我们今天是因为李妍失踪了,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没人能顶上,本来大家都不太想来的,可学校下了死令,弄得我们很为难。” “这样太匆忙了吧,”福禄寿立刻“啊”了一声,“搞什么啊?” “我们也和上面反映过,但是他们根本不听……说什么每次花这么多的钱,养我们吃白饭。” 堂堂全国顶级学府,经过这样的事再办晚会本就离谱,结果学生连一个拒绝的权力都没有。 燕南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你们是和谁对接的?” 杜玫平复了下心情,轻声开口:“黄主任。” “黄城?” “对,”杜玫点头,“最近两年社团方面一直都是他在负责。” 燕南没说话,隔着人群悄无声息地和蒲炀对视了一眼。 黄城,这个人最近出现的频率实在高了些,就好像一团乱糟糟的蛛网的中心,他们废了好大的力气抽茧剥丝,终于窥得其间一点端倪。 蒲炀面色冷然,手里的罗盘在日常发疯后终于缓缓停下,指针指向他的正前方。 那是整个戏剧团的学生。 这些学生模样年轻,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脸色都不太好,蒲炀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能看到他们无法掩饰的恐慌。 蒲炀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坐在长椅边缘的男生身上。 福禄寿凑过来,扯了蒲炀衣摆一下,小声问他: “老大,这个人有问题吗?” 男生叫刘声,个子不高,穿着喜服,鲜血似的红袍映着恹恹的神色,蒲炀看着他明显长了一截的下摆,淡声开口: “看他的鞋。” 福禄寿顺着目光看过去,临近上场,刘声是唯一一个鞋子和其他人不同的人,因为要表演,大家几乎都穿着绣花鞋,只有他,脚上依旧是一双轻便的运动鞋。 而且稍微仔细点就能发现,他身上的戏服也并不合身,宽大的长衫虚虚架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都小了一号。 蒲炀只说完这句话,没再将目光放在刘声身上,仿佛只是随意打量一番。 而下一秒,刘声看了一眼手机,神色突变,起身离开人群出去了。 福禄寿余光瞥见,急忙又拽了蒲炀衣摆一把: “老大!他走了!现在怎么——” “我没瞎,还有,”蒲炀垂着目光,看着福禄寿死拧着的手,“衣服要被你扯破了。” “……哦,”福禄寿讪讪收回手,看着刘声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心里不免着急,“那现在怎么办,要追上去吗?” 燕南站在人群的中心,正温声和学生们聊天,蒲炀不露声色地把福禄寿推到燕南身边,低声道: “看好他们。” “那老大你——” 蒲炀将手里的小马达放进口袋,对福禄寿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说完便退出人群,向门外走去。 而在围在一块的学生当中,有一道隐秘的目光顺着蒲炀往外,继而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门外连着楼梯间和长廊,蒲炀顺着罗盘提示的方向直行,穿过走廊,最后停留在楼梯间门口。 里面的谈话声时隐时现,应该是在打电话,刘声的声音不算大,回音穿过空旷的走廊,最后停留在蒲炀耳边。 第26章 ——“你怎么李妍知道没有把它给别人?” ——“我确定她是想和我说什么的,就那次回来的时候,对,她问我说什么萨满……” ——“不可能啊,你说谁,韩老师?” …… 不过两三分钟,刘声挂断电话,靠着墙慢慢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头准备往外走,却在扭头的一瞬间对上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笑意,仿佛生来如此,盛着一抹高山寒雪的凉意,很淡却不失凌厉。 刘声小幅度地抖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这好看又病弱的年轻男人是燕老师的朋友,姓蒲。 “蒲老板,”刘声拍拍胸脯,“你吓我一跳。” 蒲炀缺乏诚意地说了声抱歉,然后低头看一眼时间,距离上场还有半小时: “刘声?有空吗,聊聊。” 刘声先是下意识看了眼手机,继而反应过来: “你偷听我打电话?!” 他声音很大,愤怒之中虚弱的尾音似乎藏着几分心虚,蒲炀听到他的质问,连脸色都不变一下,平直道: “只是凑巧听见。” “你放屁,我专门跑到最后面这楼梯间里接的电话,你怎么可能是凑巧——” 蒲炀没理会刘声的气急败坏,语速不快地打断他: “你也见过那本书是吗?” 刘声一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发泄出去,听见这话后倏尔闭上了嘴。 好半天,刘声才试探着开口: “你也……知道吗?” 蒲炀没说话,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我先问的你。 “我能相信你吗?”刘声抓了把头发,苦恼地坐到楼梯上,他想了想,朝蒲炀挤出一个苦笑,“我都快疯了。” 蒲炀环抱着双手靠在墙上,闻言道: “我们这次就是为了李妍来的,你知道的任何一点消息,都可能对找到李妍有帮助。” “那不是警察干的活吗?” 刘声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想到今天这个局面,一团乱麻,只好认输地继续道: “好吧,他们也没办法。” “那本书是夏莱给我们的,”刘声一点点回忆着,“她说这是萨满一族传下来的秘密,里面的那些秘术能够实现一个人的心愿——我们都觉得太扯了,这怎么可能?其他人都觉得他肯定是被骗了,劝了她很多次,最开始夏莱答应过我们,说不会再继续下去,但从有一天以后,她就跟疯了一样,一定要去试,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蒲炀自然地补上这个间隙,问刘声: “夏莱要完成什么心愿你知道吗?” 刘声抿了抿唇,没说话。 那就是知道,蒲炀心下了然,猜测着问道: “和她父母有关?” 刘声摇头。 “是和韩老师有关,”刘声说。 蒲炀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韩老师?” “对啊,韩老师是我们的带队老师,我们都很喜欢她,但前段时间她流产了,身体也不舒服,一直在住院。” 这突然出现的韩老师让蒲炀有些不解,就如同一团彼此缠绕毫无头绪的冒险团里又多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外来客,与其格格不入,他在心里快速整理了一下这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问刘声: “夏莱和韩老师的关系很好吗?” 刘声点头: “当然,韩老师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蒲炀凝下目光: “李妍也是?” “都说了每个人都——”刘声这才反应过来蒲炀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向蒲炀,“你怀疑韩老师??” “这绝不可能!”刘声断然否定道,“是她曾经帮了夏莱很多,夏莱很感激她,更何况韩老师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她能干什么?” “坐轮椅?” 蒲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他蓦然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刘声,正准备开口,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福禄寿撑着把手,气喘吁吁地看着蒲炀: “老大,燕老师找你。” 蒲炀抬眸,所有的情绪在瞬间如潮水般隐退,起身走了出去。 他手伸进口袋里,里面装着一张淡黄色的符纸,是刚刚从刘声肩颈上取下来的。 罗盘和符纸混在一起叮当作响,好不欢快,蒲炀思索着刚才那一群学生,指尖将符纸碾碎,变成粉末消散在虚空。 燕南正好从走廊出来,两人在门口撞见,蒲炀越过燕南,看见那群学生的背影,正围在一块说着话。 燕南开口:“怎么样?” 蒲炀将视线收回来,眉宇间凝着一层冷霜,对燕南道: “我从他身上取下一张符纸。” “符纸?”燕南和他对视一眼,“刘声本人没问题?” “不太清楚,就目前来看,应该不是他,”蒲炀并未立刻下定结论,刘声既然知道那本书的存在,那他本人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真的只是草草听说吗? 更何况…… 蒲炀想起和刘声的谈话:“他们那个带队老师,姓韩是吗?” 燕南点头:“听说叫韩鸢。” “韩鸢……”蒲炀将这两个字拆开,在唇间慢条斯理地过了一遍,嘴角上扬,很轻地勾了一下。 “怎么,你认识?” “不止我,你也认识,”蒲炀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燕南,“她是周校长的夫人。” 第27章 燕南的目光骤然沉了下来: “哪个周校长?” “还有哪个周校长,”轻描淡写几个字,犹如炸弹一样在深水中炸开,蒲炀淡声开口,“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泰宁大学一把手,周国昭。” 他们学校的学生几乎都不知道校长夫人的名字,这也正常,周校长向来很少提起自己妻子,对外行事也极低调,因此见过这位校长夫人面的更是少数,只隐约听说她名门出身,家里背景夯实,其他一概不知。 更别说燕南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年轻老师。 可他在霎时之就领会到了蒲炀的意思,怪不得每年戏剧社的拨款的高得另其他社团艳羡不已,只怕福禄寿知道了也只敢说句同人不同命。 “我曾经见过她一次,”蒲炀看着那群学生的背影,若有所思,对旁边的人道,“我父亲三年前去世,家里没人,我请了三天假,料理完后事,刚好在殡仪馆碰到了校长和校长夫人,孩子夭折,从生下来到离开,半个月都没有。” “那时候的韩鸢非常憔悴,仿佛一张白纸,风都能刮跑,我们相顾无言,最后她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蒲炀说话的语调向来很冷,不带什么感情,好像只是在很客观地叙述一件事情,可不知为什么,燕南听在耳里,就觉得有些伤感,鳏寡孤独,蒲炀不过二十二岁,送走了故亲,就只孑然一身。 这是燕南的第一反应,而后他才意识到蒲炀想说什么:“刚才杜玫还和我说过,韩鸢因为流产,已经请假好几天了。” “没错,”蒲炀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接二连三的意外,再坚强的人大概也很难扛下去。” 说完他却话锋一转,看着燕南:“可是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三年前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腿部残疾坐上了轮椅,可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办一个戏剧社团,她难道不会触景生情吗?” 戏曲讲究声台行表,每一个都是重点,可一个行,一个表,对一个腿部残疾的人来说难度都太高,她竟然还能够客服重重困难,花大力气去办一个社团,既不划算,也不符合逻辑,唯一能解释的,只能是她对戏曲有执念,一种能够让她客服一切困难也要达到的执念。 而这个执念到底是什么,他们暂时无从知晓。 他们对视一眼,燕南正要开口,福禄寿从一边飞跑过来,神色匆匆: “老大,燕老师,不好了,出事了!” 。 “没事儿,大家别紧张,我们就按照之前排练的,该怎么唱就怎么唱,”杜玫一行人站在后台,一起打气道,“站位都清楚吧——” “社长!”一个女生匆匆跑来,喘着气打断她,“新娘不见了!” “刚刚不是还在休息区?”杜玫皱眉,朝女生做了个手势,报幕的主持人已经走下舞台,她只能让其他人先上,“你们正常走,新娘的戏份在后面,我去找她。” 九点一刻,观众席上的学生已经走了大半,第一排的贵宾席倒是没人离场,黄城看着缓缓拉开的幕布,对旁边的人道:“这韩老师的社团,我看过几次,表演的那是相当好,好几个学生都有她当年的风情。” 旁边的男人带着副金丝眼镜,神色疲倦,白发渐生,闻言只是淡淡点头:“专心看。” 幕布起,婉转动听的戏腔清澈透亮,一个窈窕倩影着一身粉色长衫,面施粉黛,挥别她的情郎。 “秋江河水冷悠悠,莫见你,飘平落叶顾你身。” 唢呐起,起呼而过,二胡声破空横立,情郎粗布麻衣,壮志凌云,板胡贯穿其间,几声雨打浮萍,小钹响,一幕落。 情郎日夜苦读,栏上的榜换了一张又一张,他次次都来,却次次落空,终于,又一个深秋,壮年男子从泱泱人群中揭榜而立,朝天高嗥,一转身,却碰见了个模样秀丽,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贵小姐。 到了深冬,送榜的乡亲才奔着寒气,年复一年地将榜送回田野,这一回不像以前那样沉默了,他高喊着:“中了,中了。” 这一声,把邻里乡亲全部喊了出来,识字的,不识字的,全部守在村口,笑着说好啊,这般好,只待来年,姑娘就要坐着接她的大花轿见情郎了。 姑娘面如三月艳桃,羞红了脸,可心里欢喜着哩。 下一幕却琴声一转,言笑宴宴成了悲壮苍凉,姑娘穿着喜服,却没有坐上花轿,背着她的人也不是自己的情郎。 可闹亲的邻里们还是笑着,那样高兴,说好啊,这般好,姑娘嫁了人,生个白胖小子,香火有了传承,冬日里也不愁炕凉。 台下的人感兴趣的扫视几眼,不感兴趣的昏昏欲睡,黄城有意无意观察着旁边的人,却发现这人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更不好了。 “剧情变了。”另一边的燕南对福禄寿说。 原本的剧情应该是情郎迎娶城中的达官贵人,一路飞黄腾达,早已忘记在家苦苦等候的姑娘,哪里有姑娘被迫嫁给他人成亲的戏码? 他们目光紧紧盯着台上,台下看着的人不认识那个披着红盖头的高个姑娘,可她们知道,那个红盖头下面根本没有什么姑娘,那是蒲炀。 蒲炀站在台上,也意识到剧情已经偏离正轨,却只是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新娘,可眼睛却掩过盖头,死死盯着那个迎娶姑娘的刘声,慷慨激昂的坠胡与竹笛声混杂,闷子劈里啪啦打在鼓声间,功成名就的情郎回了乡,却看见了这副景象。 第28章 自己心爱的姑娘穿着喜服,正在和别人拜堂成亲。 气氛在瞬间绷至最高,无声的棉帛如横裂琴弦,仿佛一碰就能点燃。 变故就发生在瞬息之间,刚才还规矩站好的刘声一个转身,趁着磅礴壮烈的乐声伸手,掌心握住一个东西,在抬手的一下秒,带着凉气的指尖猛地握着自己手腕,一条铿锵相撞的锁链顺着自己手臂飞速蜿蜒爬上,以不容反抗的力量将整只臂膀牢牢禁锢! 另一边的情郎同乡亲们起了争执,喧哗声将两人隔在后方,刘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你是谁?” 蒲炀没理他,慢条斯理梳理着手上的盘扣,轻声开口:“你的目标,是下面的哪一个?”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放开我!”刘声怒气冲冲地低吼一声,另一边的情郎争执无果,也发了火,跑到厨房拿出菜刀,竟是狠狠砍了过来! 刘声先是下意识偏头躲过,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被情郎“杀”死,只好侧身顺势躲过,整个人仰躺下去。 蒲炀也应声而倒,头碰到地面的一瞬间,一声诡异幽暗的破裂声从自己脑海炸开,“轰隆”一声,好似整个人的灵识被吸空,巨大的眩晕感和失重感齐齐奔来,蒲炀看着近在咫尺的男生思考了两秒,看见刘声指尖握着的符纸,这才反应过来。 他从刘声身上取下来的符纸并不是别人贴上去引诱蒲炀前去的,相反,是刘声故意的,所谓自导自演,刘声等的就是现在。 他的目标是蒲炀。 他们全都被刘声给骗过去了。 第十四章 下一秒,蒲炀便沉沉陷入了暗无边际的昏暗之中。 醒来时蒲炀最先听到了戏曲声。 可和盼郎归不同,这一次只是从很深的宅子里传出,咿咿呀呀,不成曲调,像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老妇人,悠悠地躺在宅院里乘着凉。 蒲炀还是着一身喜服,规规矩矩坐在床边,盖头飘落,一眼便看见了满眼的红。 火红的帘幔轻飘飘地垂落,红烛的火光充盈在整个房间,把桌腿拉出很长的影子,那张桌子上粘着张大红的喜字,本应该瞧着吉利,可穿堂而过的冷风配上空荡荡的房间,一下便显得整间屋子都阴沉起来。 他想起身,可四肢就像被强力胶粘住一般,让他无法动弹。 接着他从那面铜镜里看到了自己,束发,戴冠,着大红喜袍,偏偏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怎么看都看不清晰。 他看着铜镜里穿着喜袍的人在听到外面的响动后飞快液了张符,蓝光咻然而过,稳稳当当地落在窗沿。 接着门声响动,有人推门而进,先是看着地上的盖头轻笑了声:“小太子,哪有自己掀盖头的规矩?” 然后一抹艳红覆在眼前,这人是重新把盖头给他盖上了。 “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俯下身的人在他耳边轻声开口,“本来想来闹洞房的,可你不愿意。” 床上的人抬手将红盖掀落,一把抓住来人领口拽向自己,怕别人听见所以声音放得很低,淡声道:“燕北声,来帮忙就要有帮忙的自觉。” “好的,”燕北声闻言笑了笑,桃花眼的眼尾扬起一个钩子,“我又没做什么。” “小太子”放下了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燕北声:“你话太多。” “话不多怎么把它引过来?”燕北声无所谓道,然后伸手松松一拽,直接拉过面前人的手腕往床上一带,“等着多无聊?睡会儿。” 蒲炀看见离自己不过厘米之距的脸,挺立的眉骨,一双含情桃花眼,无语片刻,还是忍不住骂了声。 这位不知为何出现在自己乱境的北域始祖燕北声,竟生了张和燕南八分相像的脸。 而自己不知乱入到哪个朝代,又上了哪位太子的身,硬生生看着面前那张熟悉得过分的脸,怎么闭也闭不上眼。 真是活见鬼了。 红烛倏然熄灭,窗台上传来微动,小太子冷淡地将燕始祖推开:“它来了。” “只有一只啊?”燕北声眼睛都没睁开,“那岂不是不用我帮忙了?” “你没闻到吗?”小太子皱了眉。 燕北声疑惑:“什么?” 小太子闭上了眼:“火焰的味道。” 下一秒,还未等他做什么反应,床上的燕北声突然翻手禁锢住他的手腕,眼睛的瞳色由浓黑干化成墨水,再轻飘飘一抹,两只眼球直接脱落了下来。 小太子的灵识开始骚动,如同活生生的人被斩断了筋脉,钝痛难忍,巨大的火光吞噬着自己的每一缕灵识,慢慢地,小太子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无力,瘫软了下去。 “燕北声”嘴角勾起一抹笑,空洞的眼球中血水成线滴落,和艳色的喜服融为一体,他像是颇为有趣地看着半死不活的人,骇笑着道:“怎么样,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小太子憎恶般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嘴角挑起一抹讥讽:“自己的脸识有多见不得人才要披上别人的皮?” 煞物仰天大笑几声,在混乱而作的狂风中缓缓脱下那张人皮,露出原色,长达数米的獠爪一点一点地扼住他的咽喉,享受地感受他日渐薄弱的呼吸。 “偷师——” “什么?”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引得它前伸了些,侧耳靠近脸色满涨发红的人,却在下一秒被呼啸而过的浓重雾气包裹,一个带着银痕的绳索柔软顺滑地爬过全身,明明重量全无,却让他无法挣脱。 第29章 那原本虚弱无力的声音此时依旧放得很轻,却与方才截然不同,缓慢在它耳边响起: “偷师的时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用的这个招数,开山先祖是我。” 它空洞无物的眼眶倏尔放大。 开山先祖? 蒲炀忍不住皱了下眉头,自己这是入了哪位大佛的梦境? 他试图控制这位大佛的身体,却毫无效果,只能看见周围弥漫的雾气一点点消散, 蜡烛燃尽,阴风不再,窗檐一缕清风吹过,天气好得像白日。 小太子身上没了那件喜服,一身玄色阔袖鹤纹袍,革带束腰,玉冠高高竖起,是位顶顶好看,钟灵毓秀的贵公子。 贵公子喉上还余一道红痕,在白日里格外显眼,他却漠不关心地松松沾过,漫步走到挣扎的煞物面前,半膝屈起蹲了下去,饶有兴趣观察半晌,才说: “还是你这个样子看起来比较顺眼。” 煞物发出恼怒的嘶吼,小太子却没了兴趣,起身前扔了句话,长指一点,连人带煞一起消散了去。 陷入黑暗的煞物耳边还回荡着那句话,犹如炸雷惊水,而蒲炀凝下心神,听见小太子说: “知道为什么你没骗到我吗?” “没有别人的时候,他从不这样叫我。” “他只叫我师弟。” 。 蒲炀脱壳的灵识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恍若弹座复原,把他整个人都晃得不轻,再睁眼,那个无端乱境已经远去,笙笙入耳,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床上,一睁眼,周围围了一堆人。 “老大你醒啦!”福禄寿一个健步冲了上来,在企图扒开他的眼皮被拒绝后身后握住他的手臂,“刚吓死我了,你直接把刘声给震飞后自己晕倒了,刘声化了个贼可怕的形,还是个女声,一边唱一边和燕老师打架,吓死我了!” 说得跟小孩过家家一样。 燕南估计也没想到到了这人嘴里会变成这样,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天天的只知道打架。” “刘声呢?” “不见了,当时人太多,他直接消失遁走了,”燕南三言两语解释道,又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蒲炀这才把眼神放到燕南身上,无他,主要是自己现在一看见他脑子里就自动加上了眼球掉落的模样,有点吓人。 燕南看着这人就盯着自己,眼神里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意思,眉梢微挑:“看我做什么?” 大概是灵识刚刚复位,蒲炀整个人还有点恍惚,正想开口,又是一阵眩晕,只好呼出一口气,不耐烦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燕南:“?” 就怎么不待见我? 好一会儿,蒲炀才重新睁开眼,喝了一口温水:“谢谢。” 燕南随口问:“谢什么?” “又救了我一次,”蒲炀敛下眼皮,看不清神情,语气平平,“身体——” “别说你那个身体了,”燕南干净利落地打断他,“往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是多养养。” 床上病怏怏的人垂头盯着自己白皙透着冷意的指尖,没什么语气的应了一声,按照往常,燕南就知道,这人是绝对不会听的。 他把接过的杯子放到一旁,问蒲炀:“你在台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那个女生骗了,”蒲炀没什么表情地道,“她让我小心新郎,可真正动手的是情郎,他身上有煞气。” “这个社团有问题。” “你们呢?我昏过去之后那个男生准备攻击谁,他们的目标似乎在贵宾席。” 燕南也赞同地点点头:“的确是在贵宾席,但具体是谁还不知道,我和泰宁冲上去的时候你已经把它撞飞了,后面也没顾上。” “会是黄城吗?” “有可能,”燕南起身,“等你好了我们可以去看看。” 蒲炀闻言也跟着掀开被子准备起床,却被燕南按住肩膀,听见燕南不容置疑的语气:“先休息几天,没那么急,而且我可以去。”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掀起被角的手一顿,痛快地躺了回去:“那你去。” …… 燕南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好一会儿才笑着帮他掖了下被角:“怎么这么听话。” 蒲炀没应声,畏寒似地往被子里钻了钻,灵识受损不说,按照他现在的状态,硬着头皮上就是不要命,倒不如修养好了再说。 下一秒却听见燕南思索着说:“不过还有个办法。” 蒲炀倏尔抬眼看向他。 午夜一刻,蒲炀提一盏灯,跟着前面的人从窗户飘了出去。 “这叫驭灵,灵识自动离体,可在黑夜畅通直行,灵识不受损,”燕南着一身白色长袍,头顶带着高帽,上有“天下太平”四字,对旁边的蒲炀解释道,“行事方便,用的人不少。” 蒲炀着一身玄色长衫,头上的帽子写有“见者生财”,提了栈引冥灯,看着他的装扮默然不语。 “出门在外乔装打扮是很必要的,”燕南“啧”了一声,“别讲究了。” 蒲炀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我没讲究,但是这件衣服太短了。” 所以长衫下摆远远看着就跟悬空一样,瘆人得慌。 燕南眉毛微皱:“……” “你这不还是讲究吗?” 驭灵无腿,重重叠叠的迷雾之中偶尔能听到钟声,蒲炀有时能见到人,看不清下摆,或笑或痴,面前的火盆烟气弥漫,缭缭汇入浓雾,漫天飞舞的是纸钱和黄纸,倏倏落下,像极了雨。 第30章 他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火车鸣笛声起,月台上乌泱泱的人群高兴地朝这边挥着手,有的哭着,有的笑着,将列车上的人接下来。 那里的每一个人,都穿着老衣。 “七月十五,人有些多。” “这是人去世后的第一站,下面的人会来接他们,”燕南目光安静地越过浓雾,看着月台,“然后他们会等着消息,再接下一个回家的人。” 一趟趟黄泉列车,将生离和死别温和地分为两半,这头的人在哭着别离,另一头的人在笑着团圆。 然后火车载着他们远去,哭笑着吊唁人间百年。 第十五章 有不愿离开的人扯着蒲炀下摆,跪坐着求他救救自己,蒲炀低头看着那双眼,莫名想到在墓园那天,泰宁是不是也是在这条轮回路上捡到了这个模样的自己。 下一秒眼睛被蒙上,燕南掌心温热地贴合着他的眼皮,领着他往前走,平淡得近乎冷漠:“这是他们的轮回路,必须他们自己走。” 而那廉价得轻飘飘的衣衫恍若沾染了半米风声,裂帛飘向虚空,一丝阻力也不再有。 夜早就深了,可福康小区大楼里还亮着几盏零星的灯,蒲炀熄了手上的灯,转头看燕南:“哪一户是黄城?” “a栋405,亮着光的那户,”燕南隔着昏暗的路灯直直看向那扇泛着明黄的窗户,意味深长道,“听说黄主任四十年来独身一人,想不到大晚上的,夜生活还挺丰富。” 他们是从窗户进去的,索性都没有腿了,也没什么必要走寻常路。 室内的装修非常简单,堪堪在样板间的基础上多了几套家具,可电视都生了灰,冰箱连电都没通,有过的生活痕迹很少,少到很难让人想象他是在这里常住。 而这个屋子的主人并不在客厅。 两人灵活地穿过木门,看见了背对书桌,正点了烛揖礼的黄城。 而本应该是书架的地方,现在正摆着一个半大的雕塑,形似佛像,可它既没有佛珠,也没有袈裟,更像是雨林地区穿着枝叶的原住民,头顶一张尖角金冠。 最令蒲炀熟悉的是那座人像手上拿着的权杖,竟和那天在李妍家找到的一张话本内页图如出一辙。 书上说,这根权杖,象征着萨满始祖至高无上的权威,得它者,得整个部落。 虽然两人都觉得很扯淡,但这并不妨碍有人把它当宝一样供起来,貌似对此深信不疑。 “今天是中元节,本来已经找到了快递,可她居然跑到了那里,真是胆大包天!”背对着两人的黄城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周会中汇报总结一样,但显然感情色彩更浓郁,中途一度痛骂他口中的所谓“快递”。 蒲炀飘过去停在书桌旁,翻开书页扫了两秒,不知看到什么,视线瞬间凝住,燕南顺着他的目光往书页一瞧,果然,扉页上那个“生命科学”中的命和科的两竖,直直拉长下滑并理了个潇洒的竖钩。 与他们找到的那本书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黄城依旧没发现他们,很沉浸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都已经六年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萨满大仙你不是说过她一定会回来的吗?我快递了这么多人,为什么还是没有回应?” 蒲炀偏头,尖尖的帽顶滑落一点,道:“他能看到我——” “谁?!”黄城瞬间转过身,在看到自己的课本被翻开后警觉地往四周张望,“谁在那儿?” 蒲炀看着这人疑神疑鬼地将每个角落都检查完一遍,才半信半疑地转过身接着供奉自己的大仙,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靠近燕南轻声道:“看来平时亏心事做得不少。” 都吓成这个鬼样子了。 燕南不无赞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生一计,对蒲炀弯了弯眼。 不多时,一阵诡异的冷风将窗帘高高吹起,冰冷的温度刺得黄城皮肤一炸,再接着他又听见了那个翻动书页的声音,沙沙的,让他所有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谁?” 黄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眼前闪过两道虚影,他揉了揉眼,在看清面前的东西后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 那是一黑一白,两道飘在空中的虚影,被昏黄的灯光照射,整个身体都呈现出出诡异的半透明状。 白的脸色煞白,像死亡少时的僵笑,一笔长长的唇线勾勒出不正常的微笑,双目无神,眼珠子像贴上的去的,头上戴了一顶尖帽,写着“天下太平”,黑的那个就更可怕了,长舌搭在嘴边抽搐着,短了半截的长衫下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腿,偏偏他还跟多动症一样飘过来飘过去,看得黄城血压猛升。 “你们……是什么东西?” 白衣人率先开口,手握一柄长杆,杆上套着条状坟票,用干涩嘶哑的声音问他:“你可知罪?” 黄城手夜跟着发酸,几乎是费尽全力才撑在椅背上,怒视着他:“我没罪,凭什么知罪?” 黑衣人阴恻恻笑了一声,舌头竟然吧嗒一下,断在了黄城跟前:“草菅人命,拜恶鬼,招死魂,你好大的胆子,还说你无罪?” “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这话不知戳中了他什么痛处,竟让他直接大骂起来,“死魂因何而死,你们查过吗?是冤情,它受了天大的冤情,可你们这些废物,不查清真相,还她一个清白,还她一条人命,还让作恶者逍遥法外,人间的法不作数,阴司的法又何在?” 第31章 “人命比人命又高贵到哪儿去?我偏偏要她们为清白殉葬,这是你们欠她的!” 黑白虚影闻言皆哈哈大笑,白衣人那张画上去的面具竟然能看出讥讽,他嗤笑一声:“黄城,你呢,你又是在以什么身份诉苦?她的朋友,她的同学,还是……她的未亡人?” 他看着黄城的表情逐渐压抑而后扭曲,字字如针,扎了他个血穿:“名不正言不顺,不知哪儿来的蝼蚁,凭着那一面之词,竟也想质疑道法自然,你在害她,知道吗?” “害她?不可能!”黄城闻言,整个人都癫狂起来,“不可能,我看过她死去的样子,那么痛苦,我亲眼见过,阿鸢死的时候,是想要个公平的!” “我要给她公平,其他人不愿意的,我统统都要给她……统统都……” 面前的男人跪在地上,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臆想,恍若无人般自言自语。虚空中的两人对视一眼,白衣人长手一挥,那黄城仿佛被定住片刻一动不动,然后脱力般晕了过去。 “明早起来,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燕南重新点了盏灯,没再往后看一眼,飘向浓重的雾气里,“走吧。” 。 第二天一早,蒲炀起床,看见了正在用餐的燕南。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次说要多待几天,燕南就一直没提要走,蒲炀也就没问,此时猛地看见慢条斯理喝粥的人,蒲炀心里莫名生出一点说不出的意味。 然后突然联想到另一件事,索性开口问燕南:“之前不是有规定,提行使的任务只能单独完成吗,你这么帮我没问题?” “单独完成?”燕南有些好笑,眼尾很明显地往上勾,“蒲老板,从我们在李妍家碰到那条蝎煞之后,这个案子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了。” 危险程度直接往上提了好几个档,别说蒲炀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就算是泰宁,也不一定能够解决掉它,特级案件,当然得全市操办。 蒲炀平淡地“哦”了声,慢悠悠喝了口汤,平淡开口:“那遇到它之前呢,也没有关系吗?” …… 燕南回忆了一下去李妍家的情景,觉得这老板有些记仇,但他没细想,大手一挥:“没关系,别多想。” 吃完饭,两人说到昨晚的黄城,燕南将黄城的话草草复述一遍,说道:“他说她受了冤情,罪犯却逍遥法外,因此要用别人的清白为她殉葬,说的应该就是招魂,可她到底是谁?” “他叫“她”阿鸢,我原以为是韩鸢,可不对,那个“她”已经死了,”蒲炀皱起一点眉思索片刻,“黄城觉得阿鸢是被人迫害的,他说他亲眼看见了阿鸢的死。” “可以查一下他的关系网,”燕南朝翻窗进屋的泰宁颔首,“看,说曹操曹操到。” 泰土地爷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一觉醒来全场大乱,直接给他瞌睡吓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感受到两人的视线莫名有点心慌,后退半步:“你们又想干什么?” 年迈体衰的土地爷可经受不了这种折腾。 燕南挑了下眉梢:“又不会把你吃了,这么害怕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做什么,要不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土地爷正准备大肆发言斥责一波比自己还不靠谱的上司,旁边的蒲炀却冷淡地打断他:“让你帮忙查个人。” “死的活的?”泰宁心里松了口气,眨眼之间便掏出了个白皮册,“死的我分分钟能给你找到,活的呢建议你直接打市长热——” 话没说完,燕南虚抬了下手,泰宁立马闭上嘴巴装鹌鹑,蒲炀想了下,对泰宁说:“应该去世了,叫阿鸢。” “……”泰宁又等了一会儿,“没了?” 燕南点头:“没了。” “这人姓阿?” “不知道。” 泰宁深吸一口气:“籍贯呢?生辰八字呢?年龄呢?” “不知道。” 泰宁:“……” 屁都没有,这是准备让我大海捞针? 燕南没在意土地爷一脸便秘的表情,格外领导风范地拍拍泰宁的肩膀:“靠你了。” 泰宁憋了会儿没憋住,正想开口,见窗边又冒出了个脑袋,下意识说了句:“这哪位?” “我,”福禄寿年轻,三两下就翻了进来,打开电脑对众人说,“黄城的信息,来自北方山里的一个小山村——青山村,自幼父母双亡,有一个妹妹,属于寒门出贵子,那一届全村就考上了他一个人,这么多年他很少回到老家去,我查了他的往来返程记录,最近的一次,也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燕南闻言看向蒲炀,“昨晚他也说到了这个时间。” “昨晚?”福禄寿“哎”了一声,很兴奋地问他们,“你们昨晚又见到黄城了?” 蒲炀没多说,简单应了一声:“他那个妹妹呢?” 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黄城这么多年前就回去了几次,似乎有些反常。 福禄寿表情却变得有些严肃,沉声道:“她死了。” 另外三人瞬间看向他。 “我翻遍了黄城早年所有的博客,六年前的傍晚,他曾经在发过这样一条,”福禄寿利落地调出那张截图,略微放大了些,一字一句地念出那段文字,“万事不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一句,愿天堂善恶有报,阿鸢,一路走好。” 第32章 阿鸢,他叫她阿鸢。 第十六章 “这上面还有没有关于阿鸢的信息?” “有的,”福禄寿很快地挑出张照片,是一张三个人的合照,两男一女,黄城留下的文字是“04年于青山,记和阿鸢,国昭的一次出游。” “国昭……”福禄寿在一众沉默中率先开口,“是周国昭吗?” “应该是,大爷,名字黄鸢,籍贯青山村,”燕南开口问泰宁,“现在看看,能不能找到。” 泰宁慢半拍地再次拿出白皮书,不消片刻,便将书页摊开在众人面前:“找到了。” “黄鸢,青山村人,生于阳历1990年三月十二,卒于阳历2015年八月二十一,年25——” “等等,”泰宁翻过一页,表情瞬间凝重起来,“该乘客魂魄于该年八月二十一日晚被送往冥域,途中失踪,整六年。” 他缓慢地看向三人:“失踪了六年的生魂……这是一桩陈年悬案。” 所以她的哥哥黄城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她招回,谁知道是哪个久久难以长眠的夜,四处逃窜的生魂设了一场梦,将这个平凡的普通人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怪不得黄城要招魂!”福禄寿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又挠挠头,“可是这和实验楼,戏剧社还有夏莱和李妍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本招魂的册子先后出现在夏莱和李妍手中,上面的笔记是黄城所记,”燕南一点一点梳理着,“通过我们抓到的婴煞的痕迹可知,夏莱和李妍,大概率是黄城招魂所用的“祭品”,而她们两人和这本册子的联系在戏剧社,至于实验楼……” “夏莱曾经带你们去过实验楼,”蒲炀接过话,还是冷冷淡淡的语气,“有理由怀疑她是受到了别人的指引。” “这个人是谁目前还未尝得知。” 每一个环节都非常合理,好像他们现在只需要找到那个多次作乱的煞物,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可最令蒲炀困惑的一个点却是按照他们的这一套推论,最开始的核心戏曲好像已经从整个事件中剥离开来,变得可有可无,似乎从头到尾都只是一种巧合。 可蒲炀却觉得,他们一定忽视了哪一个关键点,如同当时他听到那首《还乡》一样。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呢? 。 晚上福禄寿再过来的时候蒲炀和燕南还坐在桌前,一个看书,一个看电脑,安静得让他莫名有些不敢打扰。 “咳咳,”福禄寿非常轻易地克服了心里压力,叫了蒲炀一声,“老大,你们干嘛呢?” “随便看看,”蒲炀头都没抬,“你怎么过来了?” 福禄寿猛一听这话,生出点怔愣,想想自己前20年都没踏进在人间几次,最近这半个月都快把这地方当家了,真是物是人非。 他快速地在心里感叹完,跑到蒲炀旁边坐着:“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蒲炀靠着椅子往后退了半步,略微颔首:“你来。” “哎你也在看这个,周国昭个人百科,2012年在泰宁结婚,他和韩鸢都结婚这么多年了?”福禄寿扫了眼,随口说道,下一秒却顿住了手,“妻子王云……不是韩鸢?” 蒲炀“嗯”了声:“他是二婚,之前的妻子王云是泰宁市一把手的女儿,他本人也算是乘了东风,一路青云直上,仕途大好。” 燕南视线从书上转到蒲炀脸上:“然后呢?” 蒲炀:“然后16年,王云去世,周国昭在19年再婚,妻子就是韩鸢。” “而且我刚才还看见周国昭的祖籍,”蒲炀撩了下眼皮,意味深长道,“他之前是青山村人。” 燕南了然:“怪不得黄城有那张照片,大概两人早就认识。” 蒲炀无声地点了下头。 “所以呢?”福禄寿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这段时间却频频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有些懵地看着两人,“这能说明什么?” “什么都说明不了,”燕南平静地回答他,“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只是有零星半点的猜测罢了。 “那正好,你们看我刷到了什么,”福禄寿熟练地点开一个网址,输入id,然后进入了一个名叫“仙问吧”的论坛,“这个是本市一个风水五行聊天论坛,很多人经常在里面求附近的大仙做法事,前几天我进去看见一个id有点眼熟,就把活给接了,看见他的地址信息吃了一惊,你们猜怎么着?” 蒲炀没搭理他,一旁的燕南总算给了他点面子:“怎么着?” “江岸小区b3别墅楼,”福禄寿压低了点音量,“不就是周校长家吗!” “他要找大仙做法?”蒲炀有些疑惑。 “是吧,他跟我说的家里有脏东西,觉得不干净,”泰宁点头,“我一想泰大爷不就是干这个的吗,直接就答应了,刚好那个韩鸢不是也在家吗,正好去看看。” 燕南垂眼思索了一会儿,也觉得可行,便问蒲炀:“那去看看?” “好。” 周日,泰宁一行人穿着法衣出发前往江岸小区,除开泰宁的三人此行的身份是学徒,都易了容,瞧着其貌不扬,穿着也并不浮夸,一身黑色中山装,瞧着倒是肃穆庄严。 可领头走在最前面的泰大仙就不一样了,一身紫金色长袍,繁复的花纹精致地镌刻其上,绣着几只黄虎飞鹤,头上戴了顶同系高帽,手里拿着一根权杖,乍一看还挺能唬人。 第33章 福禄寿小心翼翼开口道:“大爷,你们作法事的大仙穿着都这么……庄重?” 跟个孔雀开屏似的。 泰大爷高贵地点了点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别墅楼:“那就是周国昭家?” “应该差不多就是这片,”福禄寿往前跑了几步,“我去看看门牌号。” “看什么门牌号,”蒲炀顶着张宽额细眼脸,伞尖松松着地,似笑非笑,“这煞气都快冲上天了。” 只见那栋与周围别无二致别墅楼上方煞气盈天,黑压压的瘴气几乎将整栋楼都包裹进去,泛着幽幽黑气,而自它往四周数十米,蒲炀闻不到一点活气。 这要不是周国昭请他们来的,他们都快以为那是个活生生的煞盅。 蒲炀兜里的那块死机罗盘现在倒是准了,一动不动得朝着正前方,仿佛在刻意提醒他们,前面的煞气重得出奇。 “走,看看去,”泰宁率先迈开步子,还不忘提醒后面的人,“等会儿进去了别穿帮,记得叫我师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燕南笑了声。 开门的是周国昭,他戴着副金丝眼镜,长相端正,气质儒雅,脸色却算不上好,有些疲倦地朝泰宁笑笑:“大仙您快请进。” 泰宁下巴抬得老高,装模做样地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我看你印堂发黑,有大凶之兆啊,家里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 周国昭等众人都坐下,才满面愁容地开口:“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我每天晚上睡觉都睡不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然后吸食我的精力,”他五指缩紧从太阳穴拉开,“就像这种感觉。” “然后一觉醒来,精神就越来越不好,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还总是梦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周国昭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疲态尽显,“而且工作上又接连出事,一周前,我老婆也小产了,所以大仙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泰宁没说话,摸了把货真价实的胡子,拿着个小瓶子起身,往客厅每个角落都洒了些黑色液体,然后指着楼梯问他:“楼上能去吗?” 周国昭连忙起身:“可以的,就是我老婆在最里面的卧室休息,可能不太方便。” 蒲炀三人一板一眼地跟在泰宁身后,尽职尽责地扮演学徒,等上了楼梯,才小声道:“发现什么了吗?” 泰宁半眯着眼斜觑了楼下一眼,周国昭正坐在沙发上喝茶,也用气音说道:“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煞物的痕迹。” 走廊很长,一路走过,足见这户人家的殷实,泰宁带着人把每一个角落都绕了一遍,最后停在卧室门前。 “敲门吗?”福禄寿探出头问。 “不用,”泰宁转了个弯,“这里味道最浅。” 周国昭看着他们重新落座,迫切地倾身开口:“怎么样大仙,发现我们家里有哪里不对吗?” “那这可多了去了,”泰宁眼睁睁看着周国昭脸色突变,慢悠悠地开口,“你最近有没有遇到或者梦到不对劲的人?” “不对劲的人……”周国昭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了又变,好一会儿才堪堪归于平静,“没有。” 旁边的福禄寿眼疾嘴快地小声说了句:“撒谎。” 然后收到泰宁抬手一个暴栗,瘪瘪嘴缩到一边不说话了。 “我这徒弟说话直,你别介意,”泰宁笑了笑,下一秒话音一转,“不过周先生,您可别有事瞒着我,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知道问题在哪儿,那贫道也无能为力。” 周国昭和他对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好的,我最近老是听到戏曲声,还梦到我以前见过的一些人,那都是很久没联系的了,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没有音讯,他们就在梦里跟我说话,特别的吵。” 周国昭好像整个人都进入到那个喧闹的梦境,变得很烦躁。 蒲炀板正地坐在一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周国昭的反应,忽然,他背在身后的手被温热的指尖松松一碰,燕南微微侧过身,小声道:“看楼上。” 蒲炀倏然抬头,就见二楼走廊栏杆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轮椅,上面坐了个人,正安静地看向他们。 这应该就是卧床休息的韩鸢。 周国昭顺着他们的视线也看到了她,迅速起身上了楼梯,温柔地环过她的肩膀:“怎么出来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饿了吗?” 福禄寿看着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男人“啧”了一声,问泰宁:“大爷,韩鸢有没有哪儿不对劲?” 泰宁看着缓慢下楼梯的两人,视线大半都放在那个脸色苍白神情恹恹的女人身上,沉思着说:“说不上来,她的身上很干净,但是又有点说不上来的东西。” “大仙刚刚看了一圈,说我们家里有些不对劲,”周国昭把一张薄毯搭在韩鸢腿上,“阿鸢,空调开得低吗?”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坐着的几人听到这声“阿鸢”都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 韩鸢像是提不起精神一样,懒洋洋靠着椅背,声音放得很低:“有用吗,你之前不是也请过吗,可孩子还是没了。” “试一下,万一呢,”周国昭轻言细语地安抚完她,转过头看着泰宁,“大仙您继续说。” “我说,”泰宁眼睛半眯,嘴里念了一通咒语,才睁眼,和周国昭对视,“你们是不是有人曾经做过亏心事?” 第34章 蒲炀敏锐地察觉到周国昭抱着韩鸢的手臂一僵。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国昭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扶了下眼镜,“我不太明白。” 泰宁瞪大了眼,鱼尾纹都瞪没了:“这都不明白?” 他义正言辞道:“我看了,你这屋里的东西说你们做了对不起它的事,它是来报仇的。” “还有哪里不明白?” 第十七章 前面的两人一动不动对视着,福禄寿在身后小声问燕南:“大爷说的是真的?” 燕南目视前方,神情淡然:“没,诈他。” …… 周国昭面色很不好地沉默了会儿,才向泰宁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之后再说,韩鸢还是精神欠佳,也没管他们说什么,懒懒闭了下眼:“我想睡觉。” “行,我送你上去——” “叮咚”一声,门铃被敲响,周国昭只好先起身:“我去开门。” 剩下韩鸢一个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打量四人,然后轻声开口:“我们家真的有脏东西吗?” 泰宁点头:“确实有,不过痕迹不深,等贫道稍加施法,定能还您和周先生一个清净。” 这话就纯属瞎编了,那冒出屋顶数十米远的煞气叫不深? “其实没关系,”韩鸢抬起头笑了笑,即便整个人都很虚弱,也挡不住精致的五官,她脸上的阴霾随着这个浅淡的笑意散去两分,“他就是容易多想,孩子掉了也是偶然,可能是之前有阴影吧。”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可仔细琢磨起来却不由得有些令人深思,泰宁便开口:“您的意思是……周先生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也没有,就是睡觉的时候经常说梦话,叫些奇怪的人名什么的,”韩鸢温婉地伸手将发梢撩到耳后,“你们接着忙,我就先上去了。” 门口传来交谈声,四人看着她瘦削的背影,福禄寿小心翼翼开口:“她刚刚是在暗示我们吗?” 蒲炀没应声,冷眼看着韩鸢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腕,先是说周国昭疑神疑鬼,他的担心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三年前的阴影,然后又说自己的丈夫行为可疑,偏偏不把话说完,激得别人更多加猜测。 而且最重要的,在她刚才抬起手的瞬间,蒲炀看见了她手腕内侧的一条长直的红线,看起来就像长在皮肉里的一样。 这个东西他认识。 他丢下一句“我上去看看”,就跟着韩鸢上了楼。 周国昭迟迟不回来,泰宁一边装模做样拿着权杖做法,一边趁福禄寿没注意悄悄靠近燕南一点,小声道:“你不上去?” 燕南摇头,视线放在窗外,若有所思道:“外面的人是黄城。” 然后放心不下地,跟楼上的人发了条信息。 “黄主任,那就先这样?”周国昭手里接过黄城递过来的资料,心中也有些困惑,他说的资料是周一用的,黄城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还打车给自己送了过来。 黄城也随和地笑笑:“我反正也是闲着。” 说完他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傍晚的余晖蒸腾着暑气,劈头盖脸地把热气晕出地表:“怎么感觉泰宁今年这个时候比前几年热多了?” “确实,”按理来说周国昭应该是要请黄城进去坐坐喝杯茶,可家里现在来了一堆人做法事,看见了也不方便,于是准备找个理由搪塞黄城,两人又在门口聊了几句,黄城臃肿的身体被黄昏拉出一道扁平的影子,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眶有些湿润,长长叹了口气:“国昭,你还记得吗,阿鸢走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傍晚。”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热,我站在路上都觉得脚底发烫,可她光着脚在天台站了好久,也没说热,”黄城擦了擦眼睛,对周国昭笑笑,“不过也许说了,只是我去得太迟,没能听到。” 周国昭面色僵硬地跟着笑笑,站在阴影里,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天正午的太阳烘烤,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手上全是冷汗,拍了两下黄城肩膀以作安慰,在黄城肩上沾下点点汗渍:“阿鸢走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节哀顺变。” “也是,”黄城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出来,和你一样。” 他说着表情还有些怀念:“那时你和阿鸢多好啊,本来我们都以为……算了不说——” 周国昭有些慌乱地打断他,心里叹了口气,侧过身往里招了下手:“这么热,进去歇会儿?” 黄城进门后看见屋里穿着异服走动的人停顿几秒,转过身问周国昭:“这是?” “哦,最近准备换个门风,让大仙看看风水,”周国昭应道,给黄城倒了杯水,“坐吧。” 燕南手里拿着根鸡毛掸子,刚从茶几上顺的,随手往酒柜电视后刷了刷,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沙发上的两人身上。 “他怎么突然过来了?”泰宁把手里刚在湖边折的树枝沾了点水洒在墙角,“谁大周末往领导家里跑?” “周国昭也是青山村人,比黄城小几岁,以前应该认识。”燕南背过身,和泰宁悄声道。 楼上突然传来“哗嚓”一声重物落地声,沙发上的两人站起来往楼上看,几乎是同时,燕南无名指像是绳索缩紧,生出一阵钝痛。 他飞快地扔下鸡毛掸子往楼上跑:“蒲炀出事了。” 第35章 。 卧室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蒲炀在门口站了片刻,手机上燕南发的消息还亮着,说黄城在门外,他心里思绪转过千转,面上却顶着张木头脸毫无异样。 泰宁说的是对的,整栋别墅煞气弥漫,可偏偏是这间屋子,一点煞气也没有,甚至连同韩鸢身上也是干干净净,和这栋楼格格不入。 可这是很反常的,就算是身体再干净,在这样的屋子呆上半天,都应该会有薄薄的一层煞气,而什么都没有……蒲炀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人的灵识一直在不断地更新,将沾染了煞气的部分更迭出去,好比普通人进行新陈代谢一样。 与这间卧室相对的,是它旁边的书房,整栋楼煞气最重的地方,甚至像是层层叠叠的煞物的源头,浓重得蒲炀生理性不适。 他想了想,转身进了书房,非常普通的配置,除开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以外没任何不同。 可他站在中央,却依旧能感到从四面八方晕染开来的煞气,这一下,又像是从外面传来的。 锁链围着的婴煞此刻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竟久违地活跃起来,跃跃欲试想要挣脱束缚,和全方位旋转的罗盘同频。 就好像下一秒,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蒲炀闭上眼,在铺天盖地的煞意中液了张符,追踪煞灵,可染着蓝焰的符纸如同迷了路的无头苍蝇,在整个房间毫无规律地乱窜。 蒲炀紧紧皱起了眉。 但紧接着,他看见那张符纸慢悠悠地粘在了那面巨大的书架上。 蒲炀一步一步走到书架旁,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倾身,探出二指往墙上敲了敲,立刻传回清脆的回音,他凝神向前,手指往墙上敲了十余次,次次都是清脆作响的声音。 终于,他在墙角停下,收回了指结泛红的手,无声地笑了声——这面花大力气装修成整面书架的墙,是一面空墙。 可是自己要怎么把墙拆开呢? 蒲炀没思考多久,站在原地拿出了锁链。 那锁链上套着的是他们在李妍家抓到了煞物,刚才不够直观,现在蒲炀是看清了,煞物体积在巨大的吸引力下成倍增长,乌重黑沉的煞气险些撑破锁链,蒲炀特意把力气松了些,就见那煞雾在下一秒直直冲向书架,“哗嚓”一声,正面书架连同墙应声倒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声。 蒲炀扫开那层薄薄的灰尘,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构造,那是一个回字形走廊。 难怪不得,原来这书房已经被四四方方包裹起来,煞气自四周弥漫,也就形成了刚才那种感觉得到但发现不了的情况。 他没迟疑地抬脚迈了进去,这回廊造得小,前面狂奔的婴煞如同引路人,带着他飞速抵达一间小而狭窄的房间。 门把手透着光亮,应该常有人来,蒲炀推门而进,开灯,只粗粗扫了一眼,就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这是一件戏曲室,随地摆着戏服,大鼓,二胡还有各种各样唱戏用的东西,非常杂乱,看起来主人并没有用心打理。 可这都不是重点,在蒲炀看到那个上着锁的柜子时,才真正觉察到了,这个房间,除开没有飘窗,其他的陈设和实验楼的019号房间竟然一模一样! 前面的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套大红戏服。 蒲炀抬手抚过戏服,发现旁边有一张《还乡的剧本》,这次是原版,并非改良的剧本,可那后半部分依旧被划上了个大大的叉,明显地昭著着主人的厌恶。 或者是,不愿承认。 蒲炀又仔仔细细地将剧情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所有的线索在须臾之间被连接成串,他终于明白了两段莫名其妙的戏曲在这中间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问:“小师傅,你在找什么?” 蒲炀翻动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框的韩鸢,正柔柔弱弱地笑着看向他。 脸上还披着一张死板的面具,蒲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韩鸢:“证据。” “哦?”韩鸢还是笑得温和,苍白的面色难得现出生动,“小师傅在找什么证据呢?” “找我们曾经见过的证据。” 蒲炀八风不动,手指松松撑在桌面,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此刻却奇异地绽放出半点光彩,韩鸢听见他说的话,突然笑出了声,露出白牙,向他走近:“是吗,正好,我也有点想说的。” “实验室一别,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蒲老板。” 蒲炀毫不意外,他只粗粗易容,普通人看不出来便罢,那些东西一闻就知道是他,到如今,也没什么伪装的必要,蒲炀抬手撕掉面具,也拿着细长的锁链和她问好:“很抱歉三年前遇到你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节哀。” 这问好多少有点挑衅的意思,韩鸢却没生气:“我故意的。” 是故意流产两次,故意在实验楼闹鬼,还是故意和夏莱李妍走得近,蒲炀没问,只说:“为什么?” 韩鸢却眼尾上扬,又露出笑意,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们这种只有一条路走的人,从来不问这个。” “因为它没有意义。” 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无论是自己短暂的一生,还是这浑浑噩噩的数载,她从来都没有选择?别人能选的,于她都是死路,都说天大地大,可为什么人来人往,偏偏容不下一个她? 第36章 蒲炀没有半分动容,反而无情道:“你既然不愿意告诉我,又专门把我引到这个地方做什么?” 他不等韩鸢回答,又接着说道:“还是你终于幡然醒悟,知道黄城来了这里,在一次又一次利用他之后终于生出了一点悔悟之心,想要救他了?” “可你明明知道,他今天来,是来帮你讨回你所谓的公平的,黄鸢。” 第十八章 面前的人有片刻恍惚,然后才摇摇头,目光感慨地放在虚空中一点:“黄鸢……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黄鸢靠着墙,很怀念地看着那套戏服:“你想听故事吗?” “故事?”蒲炀偏头笑了声,“是还乡的故事,还是你的故事?” “又或者说,还乡就是你的故事?” 黄鸢怔愣几秒,然后赞赏地拍了拍手,脸色依然是高傲的:“蒲老板真是个聪明人,你怎么猜到的?” 蒲炀平静道:“我原来一直在想,这两段后半部分截然不同的戏曲究竟代表了什么,看似毫无关系,可仔细想来,它们其实代表了两种命运,一种是情郎背叛了姑娘,一种可以说是姑娘背叛了情郎,你在戏剧社里,专门把第一种改成了第二种,我猜测——” 黄鸢看着他:“我是第二种?” 蒲炀摇头,很浅的瞳色在灯光下折射出晶莹般的琥珀,一字一句道:“恰恰相反,你是第一种。” “一个死了也不肯离去,煞费苦心这么多年也要留在他身边的人……不过是因为你至始至终都不愿相信,是周国昭背叛了你。” 所以黄鸢改了名字,也还是固执地保留一个鸢字,只希望周国昭叫她的每一声“啊鸢”里面,都能透过如今看见过去的影子,所以她特意将还乡的后半部分改成了情郎始终如一,一往情深,她念着的,想要留着的,一直都是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周国昭。 一切的一切,现在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脚本,都不过是黄鸢给自己建造的围城,里面是她渴求的所有泡沫和幻影,而她是这座城里最忠实的战士,盔甲附身,长矛缨帽,不让外人有半步亲近。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回形走廊对侧飞速靠近,可谁也没去管外面的声音,蒲炀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黄鸢:“今天的黄城,就是想要亲手进攻城池的入侵者,我也是收到他来的信息才想明白,黄城说的公平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为你报仇。” 如果说他们之前一直没想通黄鸢和韩鸢的关系,也是黄城的到来,桌上的一纸戏谱,和黄城博客上的一条更新,他说过,在黄鸢死之后,他才知道,黄鸢当时是怀孕的。 而自己在韩鸢手上看到的那一条血纹,笔记上记载,正是孕煞才有的标记,为什么他们抓的那个煞物会发疯了一样挣扎,此刻也有了答案——它只是在找妈妈。 实验楼夜里的啼哭,唱着戏曲的戏服女人,日复一日演着一段被改编得面目全非的戏曲……终于在此刻,有了答案。 蒲炀回忆着在实验楼的那晚的每一个节点:“所以实验楼的19号房间是你的幻境?” “是吧,用了个简单的脱壳术,我可是制造幻境的一把好手,”黄鸢笑容诡异地放大,声音越来越轻,逐渐从他耳边远去:“就好比现在,蒲老板,体验一下吧,我的本事。” 悄无声息间,蒲炀睁眼,已是另一番光景。 “公子入堂几何问?原是小女不懂情爱,也不懂痴恨……”瓦房中庭,陈旧的八仙桌上摆着台收音机,婉转抑扬的戏曲从中间传出,旁边立了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 “末了飞鸿一片自天扬,我许你满身荣华与名利——” “阿鸢,快出来,国昭来了!”一个面容青涩,衣着朴素的女生探出脑袋叫了一声,声音转眼就跟着春风跑远,“趁着这会风正,别耽搁。” 被称作阿鸢的女生亮着嗓子应了声,然后才小心翼翼敲了敲书房的门:“哥,我先出去了?” 里面的人不知在干什么,并没有答话,阿鸢踌躇半晌,抿着嘴唇推门而入:“哥你听到——” “滚出去!”处在变声期的男生粗暴地打断她,眼睛里盛着怒火,“谁准你进来的?你没看我在复习吗?” 外面的人没了声响,再过一会儿,那扇木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蒲炀看着桌上的复习试卷,知道他这是入了黄鸢自己的幻境,而他待着的这副身体,应该就属于黄城。 只是看不出来,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好。 黄城对这个唯一的亲人似乎并没有倾注太多情感,没有半分好脸色不说,黄鸢要是不叫他,他能在书房里呆上一整天。 桌上的各种复习试卷满满都是笔记和纠错,书本被翻磨了边,书房正对重重叠叠的高山,黄城偶尔会停下笔,望向延绵不绝的高山,然后又一次下定决心,埋头学海中去。 他一定要走出这里。 黄城不喜欢青山村,从他明白不仅要自己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妹妹开始,村里的孩子都是野孩子,身上常常带着很恶心的黑黝黝的泥巴,男人女人坐在一起的最大乐趣是编排别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发散出令他作呕的气息,他曾经在月光下看见隔壁的农妇和单身汉苟合,那个女人的儿子他认识,叫周国昭。 第37章 他将自己和整个青山村隔绝,连带着带着很浓重青山气息的黄鸢,很多时候他想要是自己没有这个妹妹,是不是会更轻松一点。 考上大学,从此把青山村从自己的血脉中斩断。 可在黄鸢早起把煮好的面条端给自己时,黄城又想,算了,有个妹妹也无伤大雅。 那是他待黄鸢最好的一日,大概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鲜有地跟着黄鸢去山上放风筝,风筝是一尾燕蝶,黄城从来没给她买过这个东西,不知她从何得来。 但看着风筝上天那一刻他是很轻松的,东风很趁时候,将燕蝶的尾吹得很高,看起来就像是摆脱了那根碍眼的束缚,变得自由自在起来。 黄城面带笑意地瞧着风筝底下的那个女孩子,和自己骨肉相连的亲妹妹,好像因为把风筝当成了自己,黄城觉得自己也跟着挣脱了束缚,所以格外开怀,看着黄鸢也不像以前一样碍眼。 他听见黄鸢很大声地叫自己哥哥,旁边围着些孩子,黄城一贯讨厌的那些,但他这一次没有皱眉,反而久违地应了黄鸢一声,说“我在呢”。 “你说什么?”黄鸢又问了声,隔得有些远,朝他笑了,女孩子的笑意太美,黄城坐在草地上,第一次,像其他孩子一样叫她,说“阿鸢,我在呢。” 即使他知道,自己这么轻松,只是因为离开的,像风筝断线的喜悦。 可他太久没关心别人,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后,也有一个模样周正的男生,和他贴得有些近,看着远处的女生,长长久久地笑着,眼里笑出了光。 他走的时候听说黄鸢和周国昭,自家隔壁的那个小子在一起了,黄城也没在意,正好自己走了,也好有个人照应她,自己虽然不待见她,但总归血浓于水。 很多年后的黄城夜夜难眠,每次辗转反侧都是悔不当初,要是自己再多关心一点,也不至于最后这样覆水难收。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现在的黄城出了山,像燕蝶离了束缚,连尾巴也要飘出花来,他很少回去,偶尔会给黄鸢给些钱,留下的时间只够让他听些很少的小道消息。 听说周国昭也考上了大学,出了山,听说黄鸢终日沉迷戏曲,学业一无所成,还听说黄鸢等周国昭上完大学,就会和他结婚,他听过的不少,但记住的实在不算多。 只是想着,在以后周国昭和黄鸢举行婚礼时,他会把工作推开,如期到场,再包上一个很大的红包。 于是他在这个夏天和两人留下一张老旧的相片,写上了名字,鲜有地发到了博客。 心里说,那是他将来的妹夫。 可黄城再看到周国昭时,是在一个很隆重的晚宴上,当时他蹭了个位置,是当地市长女儿的订婚宴,等他跟着众人拍手,看着那个春风得意的青年,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好妹夫,周国昭。 他和周国昭打了一架,活生生在周国昭眼角开了道口子,并质问他黄鸢怎么办。 可周国昭却笑了,身上没有半点青山村的气息,一副精英样,他反问黄城:“你当时一走了之,不就是不想要这个拖油瓶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把她扔给我?” “要怪就怪黄鸢运气太差,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再偏偏摊上我。” 再后来,那是黄城最后一次见到黄鸢,隔着一栋实验楼高的距离,黄鸢握着围栏,光着脚,身上穿着她最爱的戏服,从顶层一跃而下,像一片惊鸿自天扬。 黄城目光呆滞,整个人被傍晚的余晖烘烤着,麻木过后,突然想到了那首很久以前,黄鸢在院子里放过的曲子:“末了一片飞鸿自天扬,我许你满身荣华与名利,死生皆命。” 扬上天的飞鸿是纸鸢,是断了线的燕蝶,许了富贵荣华的又是哪家负心汉,该生的死,该死的生,有那么个瞬间,黄城觉得自己的确该死。 可是谁又说了死生皆命呢? 黄城葬了黄鸢,得知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五月有余,再见不得天日。 日后夜夜,他都叫她阿鸢。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去墓园看她,很诚心地祈愿,惟愿地下的路好走些,惟愿天上的法公平些,那些他欠她的爱与公平,他花了很久去还。 第十九章 进入幻境的人最忌讳的是共情,也称通灵,当他的情绪受影响越大,也就越难破境,而破境的方法有很多种,蒲炀也不是第一次进入幻境了,竟然还生出点熟捻,画面一转,此时的黄城对着书架后那座佛像开口:“看完了,是个很悲惨的故事。” 佛像略微一动,握着权杖的手就转了个弯,刺耳嘶哑的声音从虚空传来:“没了?” 坐着的“黄城”沉思了会儿:“也还有,那两个女孩子和你无冤无仇,把人交出来吧,我也好有个交代。” “我也不想的啊,”佛像僵硬的脸上仿佛都跟着带上委屈,“可如果不找她们,我就维持不了这个形态了。” “死了的人用得着维持什么形态?”蒲炀还是无悲无喜的声音,不带一点私人感情,“倒不如好好走过黄泉路,望乡台看完一遭生死,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 “没用,我冤孽重,罪孽也重,这一生不能善了,到阴司也不过是受尽酷刑,生不如死。” 蒲炀抄起手,平静开口:“那怎么办,你不放我出去?” 第38章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佛像,好似随意道:“还是说,你也被困在这里了?” 佛像的笑声倏尔停住了。 “是你搞的鬼??” “一点小把戏罢了,”蒲炀原话奉还,“只是你再不出去,外面的人估计要找进来了。” 佛像也感受到了整个幻境的异动,天花板如同受到外物震慑摇晃不止,她怔愣几秒,才察觉到什么,才哼笑一声:“四娘说的果然没错,这燕始祖还真是爱管闲事。” 蒲炀心里微惊,面上却恍若无事,笑着道:“看来你还是不愿出去?” 下一秒,锁链如磐石滚动顷刻出动,尖端利刃般撞过佛像,“砰”一声,竟是直接将佛像裂了个粉碎。 那缩在佛像里的煞灵没了容身之所,只得狼狈逃出,像一缕黑烟覆在墙上,戏服碎片搭在身上,蒲炀收力,还是没什么表情,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我再问一遍,你还是不愿意出去吗?” “你到底是谁?!” 寻常人入幻根本无法察觉,就算有所察觉也绝对不可能能够行动,更何况是不属于幻境的外物。像他这样的,按理来说道行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可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又怎么能做到? “我是——”蒲炀话音一顿,垂眸看向无名指——曾经有过一根红线的地方,现在又开始发痛,他眯缝了下眼睛,伸出去的锁链松松垂落在地,整个人身上的灵识瞬间黯淡下去。 天花板“砰”地一声爆裂,噼哩哗啦的墙皮掉落下来,漫不经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抹血红若有风声,扬起又掉落,来人还相当有礼貌地往门上敲了敲,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响起:“不好意思动静有点大,我来找个人。” 覆在墙上的煞灵只能看到来人的头顶,乌发如瀑,衬得血红色的长衫都艳丽了几分,下一秒,那人抬头,它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内里盛着光,眼尾扬成了钩子,所以常常看起来带着笑意,可现在那双眼里全是寒霜,即使他的声音很轻,也让人毛骨悚然:“没听见吗?我问你话呢。” 煞灵瞬间瘫软下去,它想到了四娘对它说的话,传闻北域始祖燕北声,就喜着红衫,面目俊美……而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冷血至极。 燕北声没等到它的回答,也不生气,反而随意地四处扫了一眼,视线一凝,停在了窗帘之后。 “原来没事,”他长眉稍扬,显得有些意外,但话里却带着笑意,像在逗人,“躲着我干嘛?” 风声呼啸而过,素色窗帘被高高吹起,犹如一幕长屏,屏后的人靠着墙,长腿随意交叉,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竟是蒲炀的原相。 蒲炀盯着他的左手无名指,半晌,才哂笑了声,很轻地开口:“我是该叫你燕南呢,还是燕北声?” 燕南燕北,也只有面前的这人才会起这种名字。 燕北声还真垂眸思考了几秒,笑着看着他:“燕北声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蒲炀了然地点点头,明明面无表情,却莫名显得过分的冷,他没再看燕北声,伸手将锁链一挥,牢牢锁住了那只煞灵,然后抬脚走向窗外:“走了。” 一阵天旋地转,等蒲炀睁眼,戏曲室空无一人,整个房间因幻境破灭受损极重,地板炸裂成块状,戏服碎成了布条,散乱在四处,那个被牢牢锁上的柜子终于在此刻发出一点动静,蒲炀走过去敲了敲,里面立刻传出更剧烈的撞击声。 他隐约猜到了里面到底是什么,把锁链放出来,两个煞物被死死禁锢着,蒲炀踢了一脚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响起:“钥匙。” 稍大的一点的煞物憋屈地发力鼓劲,两秒后又弱弱地恢复原样,索性破罐破摔,装作没听见。 语言沟通不畅,蒲炀只好采用暴力手段,一张符纸飘落出去,在碰到柜子的下一秒,只见蓝色火焰以星火燎原之势飞快地将柜子包裹起来,“轰隆”一声,整个柜子被拆成了几块。 而在柜子里躺着的,是一个瘦削得皮包肉骨头,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发丝散乱,浑身脏兮兮的女生。 那是失踪多日的李妍。 他正要将李妍扶起来,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着,他听到了泰宁痛苦的叫喊,然后是福禄寿…… 蒲炀来不及多想,将李妍身上的绳子解开,中指在她身后映了个诀,直接从回字走廊上翻身跳了下去。 大厅里一片狼藉。 地上,墙上,全部是血,泰宁和福禄寿躺在地上,鲜血从嘴角流过,旁边的周国昭和黄城已经不省人事,唯有坐在茶几上的燕南,视线从地上的人影扫过,然后落在门口的蒲炀身上。 他手里拿着把刀,锋利的刀面被染得血迹斑驳,连同他胸口也模糊了大半,可他却朝蒲炀笑着,说:“轮到你了。” 蒲炀看着他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血一点一点从刀尖滴落,汇成一条弯曲的线,终于,血迹到了头,燕南和蒲炀隔得极近,他脸上也沾了斑斑血迹,就垂眼看着蒲炀。 然后抬手,猛地往下一挥,刀尖却是朝着自己的。 蒲炀意料之中地拦住他的手腕,燕南力气太大,蒲炀废了好大劲才把刀口转了方向,然后借力使力,按着燕南的手往回猛收,带着狠力扎在了自己腹部,皮肉被破开的撕裂声连同剧痛一起发生,他几乎是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默念了一道诀,天旋地转,蒲炀在巨大的风声中闭上了眼。 第39章 再睁眼,蒲炀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圈四周,还是刚才一模一样的戏曲室,连散落在地的戏服都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自己无名指上悄无声息牵连出的红线,隐秘地落在另一头面无表情的燕南指缝中。 蒲炀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燕南眉毛皱起一点:“入幻了?” “进了个梦中梦,”蒲炀简短道,与燕南目光相撞后不自觉地一顿,燕南脸上的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撕掉了,不知为何,他看着燕南的脸,却突然想起了刚才那场梦,与燕南八分相像的燕北声,懒懒散散披着长袍,撕开幻境而来。 幻境因主人的主观意识不同会表现出很大的侧重与详略,但一般来讲,不相干的人想要干涉幻境真的非常难,而毫不相干能进入幻境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但蒲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了句:“黄鸢呢?” “不见了,”燕南淡声道,“福禄寿和泰宁去找了,应该跑不远。” “她不会跑的,”蒲炀偏头咳嗽几声,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红线,“这个戏曲室和实验楼019号房间如出一辙,如果我没猜错,实验楼应该是韩鸢设的一个幻境,福禄寿他们从来没有找到过它,因为它根本不存在。” 胸口还一阵一阵地泛着疼,蒲炀说完这段话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继续道:“这里才是韩鸢的巢穴,”他看着燕南的眼睛,轻轻道,“韩鸢就是黄鸢。” 她死在实验楼,那是她所有执念最后踏足的地方,所有哪怕她在白日黑夜走了这么多年,化了形,却还要固执刻板地留下一个019号房间,提醒自己,也提醒别人,不能忘,也不敢忘。 燕南向来是个聪明人,电光火石间把所有的零碎信息全部连成线后问他:“黄城一直想要把黄鸢“招”回来,他不知道韩鸢就是自己的妹妹?” “应该不知道,”蒲炀摇头,但黄鸢能化形,和黄城脱不了干系,只是她需要不断的,鲜活的灵识来维持这个形态,所以才让黄城不停地找到新的祭品,供拜上去。 “招魂之术一直没有作用,眼见着大限已到,六年过去,按照那本书上的说法,马上就要完不成了……”燕南不紧不慢地分析,半晌,低声开口,“走投无路的黄城会做出什么?” 他说他欠黄鸢的他要自己去还,如果有一天,他费劲所有力气,还是没办法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两人对视一眼,还没说话,就听见楼下的周国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蒲炀视线一凝,拖着一副疲惫的身体就往阳台跑,跑了两步才发现后面跟了个人,无名指被轻轻一扯,燕南微微呼出一口气,拉住他的手腕和他并排跃了下去。 客厅里剑拔弩张,黄城手里握着一把滴着血的尖刀,整个人都压在周国昭身上,长臂高高举起,在下挥的前一秒,对捂住手臂的周国昭低低笑出声,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癫狂:“周国昭,既然阿鸢回不来,那就我们一起下去陪她,你说好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蒲炀探出银锁链,以极快的速度盘住黄城吓挥的手臂,再往下托住他上半身往旁边一拽,同一时刻,燕南的仙绳死死锢住周国昭腰臂将他猛地拉向另一边,重重落在沙发上。 等两人走进去,黄城立刻挣扎着叫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另一边的周国昭手臂上破了条口子,血迹顺着小臂浸入沙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怎么是你们?!” “是我,周校长,”蒲炀朝他颔首,“好久不见。” 燕南微微一笑。 可周国昭却凭白打了个冷颤,瑟缩着往后退:“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 “没看出来吗?”燕南还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我们刚刚救了你,周校长。” “救他?”黄城冷笑一声,眼神冰冷地看着周国昭,“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好救的!” 蒲炀和燕南静静地看着黄城,无声皱了下眉。 好一会儿,蒲炀才开口:“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听不出来吗?他周国昭,是个杀人犯!”黄城一脸讥讽地盯着周国昭,看着那人的表情逐渐煞白,然后转过头看着蒲炀和燕北声,一字一句道,“他杀了阿鸢!” 第二十章 黄城的语气着实不算好,但蒲炀很有耐心地听完了,然后很平静地开口:“证据。” “证据?”黄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了起来,眉毛和五官皱成一团,笑着笑着,眼里就带了泪,“周国昭,你是不是觉得权可遮天啊?以为你花点钱就可以把监控买断了?我比你更舍得,我知道阿鸢死的时候,你就在顶楼,根本就不是她自杀的,是你推她下去的!” “还有她肚子里的死胎,你以为人死了就能掩盖所有的证据,可后来的亲子鉴定显示,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黄城笑容惨白,在刺眼的白炽灯下像个死人,他就保持着那样可怖的笑容,问周国昭:“杀妻杀子,周国昭,你晚上怎么睡得着,你做过噩梦吗?梦里那个孩子会笑着叫你爸爸吗?你难道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沙发上蜷缩着身体的男人突然嘶吼着打断黄城,“我有什么错?是她自己非要来找我,被王云发现了,如果她不死,我在泰宁市就别想混下去,我没有办法,只能那么做,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第40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确实应该被天诛地灭,”蒲炀点头道,“如果你还算人的话。” 燕南没说话,顾虑黄城听了这话直接爆发,眼疾手快地在黄城身上定了张符,火光炸开,男人在青筋暴起的下一秒就瘫软下去,陷入了无意识的深海。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泰宁和福禄寿扶着个人下来了,把人放到沙发上:“韩鸢没找到,找到了李妍,气儿都快没了,赶紧送医院。” 女生发丝凌乱,直直遮住了大半张脸,手臂松松垂着,蒲炀却在看清她手臂上的红痕一顿,冲托着她后背的福禄寿厉声道:“她不是李妍,离她远点。” 但等福禄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感觉身后一道疾风划过,有尖锐的指甲直愣愣破开自己的头皮,在剧痛之间挤入自己脑髓,将里面搅动得地覆天翻,血浆泵出,脑子里的东西跟着利爪往外面涌动,他察觉自己的灵识似乎在如泉水倾盖似地被蚕食。 这样的疼痛犹如百蛊咬蚀,福禄寿骤然闭眼,整个人“哐当”一声翻滚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铿——”一旁的燕南随手捡起黄城手中的利刃,须臾之间将刀扔了出去,刀刃在空中飞快地打着光旋,银光倾泻间只听见极轻的一声脆响,那不见皮肉的五根利爪,竟从中间直直断开飞了出去。 李妍转头,嘴里发出混沌不清的低吼,眼睛早已没了正常色彩,抬手将手里的东西一扔,福禄寿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炽热的温度从断指中散开,不过毫秒便以迅雷之势直抵全身,接着凶煞感受到了密密麻麻的啃食感,顺着泛着乌黑煞气的骨节攀爬直上,如同百爪挠心,这感觉也许别人不懂,但它在四娘身边呆得够久,对此再了解不过。 这是姓燕的那位心狠手辣的始祖最常用的伎俩,专摄人心魂的毒蛊,炎阴蛊。 传闻不夜侯善蛊,百毒不侵,可他的蛊比百毒更可怕,随着这位始祖的消失,这狠戾的术法也逐渐失传。 她看着面前那两人中间牵连的一根红线,突然笑了声,面上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逐渐露出坚硬的黑壳,笑声在沉默中变得放肆,像是要直直冲破长空:“久闻大名,燕始——” 后面的话在瞬间消失在空中,凶煞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几人,它的脖颈竟是被利刃生生割断,一道血痕飞溅,再睁眼,身体已经被分成了两半。 掩体被硬生生砍成两半,凶煞再无藏身之所,只得一寸一寸压破如死尸一样的肉躯,血沫四溅,一道黑雾直冲向房顶,水晶灯应声炸裂,短短几秒间,一只断了尾的巨大蝎煞显形在众人面前。 这比他们之前在李妍家捉到的那只不知大了多少倍。 周国昭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浑身颤抖,金丝眼镜斜斜挂在一边,十分狼狈地往后退,可他未能退出多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住他的后背,蒲炀不带情绪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知道它是谁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周国昭被血迹糊了一身,但他现在也无暇顾及,只是本能地摇着头,伸出手想抓蒲炀的袖子,苦苦哀求道,“救我,求求你。” 那只没有眼睛的凶煞眼神空洞地朝着他的方向,像是虎视眈眈望着猎物的捕猎者。 旁边伸出的一只手在途中拦截了周国昭的手,燕南此刻好像也卸下了那张虚情假意的面具,他没花什么力气地握住周国昭手腕,向来上挑的眼尾垂落起来就显得有些骇人: “你手太脏。” 然后贴近一点,仿佛对面前那只煞物毫不在意,残忍平直地击溃了周国昭最后一道防线:“那是你的妻子韩鸢,也是黄鸢。” “我再问你一遍,黄鸢是不是你杀的?” “我没有办法,如果不是她来找我,我们就不会被发现,她肚子里都个孩子,要是被知道了我们都得完蛋,”周国昭眼神呆滞,麻木地重复着,“我们都得完……” 燕南看了眼已经快被吓傻了的周国昭,什么也没说,蝎煞见状,也不再多等,断尾甩过客厅窗户,将玻璃扫成了上千片残片,朝着众人齐齐刺来,而它自己犹如一阵旋风,在玻璃雨里化为一柄利剑,直冲周国昭而去。 都说爱情令人盲目,可她死过一遭,还是不长记性,她在冥域飘荡时碰到很多孤魂野鬼,生不体面,死了也难堪,她想着要是能体面地再活一场,也许自己就没那么恨了。 事实证明,她高看了自己,风筝尚且有线拉着,她逆道而行,悬崖上走钢丝也想结个善缘,让人听了不得笑掉大牙。 煞物的獠牙高高扬起,几乎挤出一个笑来,自取其辱是她活该,可再不济,地狱得让他们两个一起下。 蒲炀和燕南手上还绑了根碍事的红线,但所幸有默契,在凶煞扑过来的瞬间便同时起身,燕南就近将周国昭身上的仙绳解开,再顺势将人扔到一旁,仙绳如一段飞鸿穿过玻璃弹雨直逼蝎煞脖颈,再凌空一挑,一道红弧划过,仙绳像带了火,牢牢禁锢住它的脖颈。 蒲炀隐隐又感受到那股排斥感,可相比之前要弱得多,他收回锁链,银光在空中截断玻璃刺,泠泠水声突至,煞物身后那条偌大可怕的尾巴就被盘旋缠绕,让它动弹不得。 蒲炀看着倒在地上,剧烈挣扎的煞物,冷声道:“先让它把福禄寿的灵识吐出来。” 第41章 燕南早有此意,拿着把短刀上前,和蒲炀连着的手松松垂落着,另一只手竟是直接掰开了蝎煞的嘴,煞物喉咙里发出焦躁的低吼,沉重的呼吸简直要喷到燕南脸上,下一秒,就见燕南像是烦了,抬手将刀加在煞物口腔,然后手利落地一转,活生生把它的下颚给掰断了。 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只有蒲炀不知想到什么,冷冷笑了一声。 泰宁惊恐地看着燕南一顿操作猛如虎,听到蒲炀的笑声,心里默默为他点了根蜡。 这位爷要栽。 燕南液了两张符,一张归福禄寿,一张送进了蝎煞口腔,混乱的炸裂声响了一阵,凶煞无力地躺在地上,旁边的福禄寿却手指微动,重新有了鼻息。 “现在呢?把煞物带走?” 燕南转身走回来:“还得等一段时间,让它脱离蝎——”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抬眼,看见指着他后方的泰宁,嘴张得很大,像是被放了慢动作,说时迟那时快,燕南只觉得无名指一阵剧痛,接着一道极大的外力拖着自己猛地一跃,耳边传来一阵凉风,“咚”的一声巨响,蒲炀燕南两人倒在了电视柜上,将木柜砸了个稀巴烂。 一根通体锃亮,泛着黑光的蝎尾深陷在离两人不过厘米远的地板里。 恍惚间地板巨震,蒲炀凝神望过去,那条蝎煞竟是将身体断成了两截向他们冲了过来! 他在瞬息之间液好一张符,食指血珠一渗,符纸就窜了出去,那半根断尾上的锁链灵活地盘绕向上,正当他准备拉过锁链时,一阵刺耳的戏腔猛然在耳边炸开。 蒲炀先是看见了熊熊烈火,然后火熄灭了,他就看见了浸染了整个山关的血,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叠铺在地上,盔甲遮不住流过的血水,暴雨滂沱将血水冲洗成了河流,一路蜿蜒,像是要漫过山崖。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腰腹,一把长刀从前往后贯穿,血液争先溢出伤口,隐在玄衣中,可脚下是一片血红。 他在幻境中向来不受什么情绪影响,可在这一刻,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如山洪席卷的悲伤,野鹤高嗥着离开,暴雨倾盆,这是片死亡的泥沼。 在自己倒下的最后一眼,他似乎看见有人穿着血红的长衫,打一柄纸伞,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信步走来。 就好像他这么走过很多年。 蒲炀在昏沉沉中睁眼,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单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捂住耳朵,他下意识地抬眼,便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墨黑如夜的眼。 两人中间隔着一根半长不短的红线,像一种不怎么隐秘的牵连。 第二十一章 他转开眼,看向凶煞,却见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锁链,断开的两半又重新聚合,蛰伏在墙角,半截蝎尾接在尾后,微微摇摆着,只待一击即中。 那是周国昭的方向。 蒲炀正准备将人拉过来,可燕南比他更快一步,几乎不过一秒,一场熊熊烈火以奔流之势筑起一堵高达数十米的火墙,将燕南和蝎煞牢牢圈在里面,而火焰烧过两人手中红线,如有实质般将其斩断,把蒲炀也隔在了外面。 来自烈火的灼浪带着高温,卷拾的火舌直直将众人击退数米远! 泰宁心疼地摸着自己被烧糊了的白胡子,还得空出一只手拉住周国昭,蒲炀则扶住福禄寿,平静地凝视着那堵横亘在众人眼前的火墙。 他敏感地察觉到燕南的心情非常不好,从睁开眼之后,是因为那个幻境吗? 自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血尸,他又看见了什么? 蝎煞偌大的身躯内如同千万只蚂蚁攀爬啃食,难以言说的痛感缓慢而长久地折磨着它的神经,面前的男人衬衫黑裤在明灭交叉的火焰中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血色红袍,青丝如瀑,艳丽得过分的眉眼三分含笑,却激得它莫名打了个冷颤。 燕北声长指微动,风声像是有了方向,呼啸着将火焰掠过凶煞全身,坚不可摧的外壳烧焦爆裂,它在这深入脾脏的痛苦中听见燕北声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她在哪儿?” 生不如死的蛊毒仍旧一刻不停地在折磨它,可它听见燕北声的声音,痛感好像被转化成了兴奋,哪怕全身皮肉绽开,它还是笑了,仰天长啸:“你也有今天。” “燕始祖,久仰大名,我替四娘向你问声好。” 它的下巴整块被卸,说出口的话被裹挟在风声和火舌中隐隐绰绰听不清晰,可燕北声却好似听懂了,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她在哪儿?” “她说过,让你们自己去找她,”凶煞用残存的意志支撑着,尖锐的蝎尾长沟被碾碎成粉末,它用尽最后一声力气说道,“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也算是死得其所,只可惜未能亲手刃了周国——” “别欺骗自己了,”燕北声毫不客气打断它,讥讽地冷笑一声,“我们入幻的时候你就可以杀了他,为什么不杀?” “舍不得可是人的一大劣根性。” “是吗,”蝎煞整个俯在在地上,空洞的眼眶灼烧流血,它很轻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燕北声视线一凝。 可没等他动作,蝎煞突然整个飞速紧缩,硬生生将皮肉炸开,“轰隆”一声巨响,血肉横飞,漫天的火焰迅速将消融的雾气包裹起来,可为时已晚——黄鸢竟然摧毁了它的本体! 第42章 面前只剩下两缕悬浮半空的生魂和一块通体洁白的玉玺,燕北声面色不虞地将玉玺捡起来,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收进口袋。 与此同时,泰宁听着那一声爆炸声,心里一紧,手下意识握住旁边周国昭的手臂,听见那人“嘶”了一声。 “疼了?”泰宁转头看了周国昭一眼,“不好意思——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面前的人头发凌乱地搭在一边,还在浑身不自觉地发抖,闻言也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泰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准备伸手拍拍他:“吓傻——” 把福禄寿安置在沙发上的蒲炀回头一看,猛地打断他:“别碰他!” 只见周国昭背在身后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长出了利爪,黝黑枯槁的指结弯曲朝向泰宁蠢蠢欲动,在暴露的瞬间对着泰宁咽喉猛地探出手指,一道银光飞速划过,泰宁屏息着睁大眼,看着离自己脖颈咫尺之距的尖爪。 “多管闲事,”“周国昭”的手臂被锁链牢牢锁住,愤懑地低吼一声,放弃了泰宁,整个人如豹子般扑向了蒲炀。 蒲炀闪身躲过,手臂抻住锁链侧向一甩,“周国昭”就如同轻飘飘地飞叶一般被摔在地板上。 蒲炀凝眉看着逐渐瓦解的火墙,衬衣黑裤的燕南面无表情地从中走出,见状朝他点了点头:“黄鸢的一缕残魂,没什么大的攻击性。” 瘫倒在地的“周国昭”正苟延残喘,微弱地挣扎着,果然已如强弩之末,一旁的泰宁却皱起了眉头:“残魂?” “对,”燕南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地上的人,“煞绝,它刚在我面前自尽了。” 泰宁低低“嘶”了一声。 煞绝,相当于常人的自杀,可一旦选择这样做,就意味着它本体尽绝,魂飞魄散,灵识散尽,永不入轮回,彻底消失在阴阳两界。 古往今来这样做的煞少之又少,往前,泰宁有印象的还是八百年前。 可它一个冤死的煞,为什么要这样做? 泰宁想不通,下意识往周国昭那边看了一眼,却不由得瞪大眼睛,叫了声:“黄城!” 只见那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黄城手里握着一把刀,径直从沙发上翻滚下去,用尽全力扎向了周国昭。 可周国昭里面的不是人,是煞。 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周国昭利爪正对扑过来的黄城一伸,布料破裂的撕碎音响起,黄城半举着刀的手还未落下,只来得及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连接心脏的地方被长直的手指贯穿,鲜红的血液顺着干枯的指结一滴一滴往下滴落,黄城用尽全力挤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汩汩鲜血却顺着嘴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白衬衫。 这是他刚买的白衬衫啊,黄城有些遗憾地想。 他来的时候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裳,想着解决掉周国昭,自己也好做个了结,再穿着他曾经惯常穿的白衬衫,好去了下面,能让黄鸢一眼认出自己。 他才好看着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郑重地说声对不起。 少年不识愁滋味,黄城前半生不信命,后半生怕了命,浑浑噩噩一生走过,走马观花回头望,还是认了栽。 认吧,黄城对自己说,自己既没能做成一个好人,又没能做成一个纯粹的坏人,自己选的路,自己得认。 他想为黄鸢讨回一场公平,没能成功,皆因他自己也是凶手之一。 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是死在黄鸢手上,曾经以为是奢愿,没想到兜兜转转,最难的反而成了最后实现的,死生皆命,谁又能说他没有得偿所愿呢? 黄城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模糊,所有的画面变得像打乱色彩的调色盘,他透过冗杂的色彩,似乎看到一个很好的艳阳天,高个姑娘手里拿着一只风筝,很大声地叫他,他有些匆忙地跟上,脸上却是笑着的,一边说来了,一边说今天天气真好。 他告诉自己,待到奈何桥,千万别喝那碗孟婆汤,前尘往事都得记着,债苦冤情也不能忘,倘若三生石有眼,纵然他满身孽缘,也能厚着脸皮许个愿。 惟愿下辈子还生在青山,儿童放学归来早,他陪着,笑着,趁着东风,放一叶纸鸢。 。 李妍最后是在书房的暗箱里被找到的,所幸还剩下一口气,送到医院后在icu躺了好几天,终于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 后来蒲炀一行人去看望过她,躺在病床上的人脸颊消瘦,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看见他们后很开心地笑了,对他们说“谢谢”。 这种切身与死亡交臂的经历带给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李妍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说着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我老是想起那些天,说不出话,看不见任何东西,等待的只有死亡。” 她眼睛里很快溢出泪来:“我……当时真的以为我死定了。” “已经过去了,你会好好活着,”蒲炀没怎么安慰过人,只是平铺直叙地回答李妍的话,但在这种时刻,冷静会带着莫名令人信服的魔力,让人有活着的实感吧,李妍听他说完,竟真的平静许多。 这样的平静不是毫无根据,也许是因为蒲炀见过太多死亡,在这种时候我们考虑“如果死去”这个假设是毫无意义的,必须要做的可能是活在当下。 他们这次也不光只是看望李妍,还有关于那本秘术的书,这中间太过蹊跷,他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夏莱李妍如同魔怔了一样要去招魂。 第43章 “我们最开始是不赞同夏莱这样做的,觉得那本书和那个大仙肯定是骗子,估计是传销什么的,最开始夏莱也答应了,说不会再继续,但从实验室闹鬼那天开始,她就和疯了一样,非要去试试。” 李妍很慢地回忆着: “我们担心她嘛,就陪她去了一次,也就是那天开始,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操控了,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好像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抢走了,而我只能 看着。” “这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很难再找到自己是清醒的时候,最后那天——我曾经找过很多人,我还去找过福禄寿,但他没在,再后来,我就被关在那个箱子里了。” 蒲炀和燕南静静地等她说完,等李妍平复好心情,蒲炀才开口: “对那个所谓的大仙,你知道多少?” 李妍摇摇头:“我知道得不多,主要是夏莱和他联系,但他应该不在本市,好像住在什么山,夏莱之前还说想要去看看。” 一旁从始至终没有开过口的燕南在听到山字的时候视线陡然一沉,目光从眼睫压出,明明暗暗,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们后来又聊了一下,最后走的时候燕南将手心按在李妍额前,停了几秒。 蒲炀看着李妍的眼皮一点点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在几秒之中进入了深眠。 他递给燕南一个眼神。 “有的东西没必要记着,”燕南将手收回,和蒲炀一起往外走,“与其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忘个干净从头开始。” 脚步声逐渐远去,窗外艳阳天的阳光倾斜进来,撒满了整个房间,偶尔能听见鸟叫。 今天是个好天气。 。 夜里,蒲炀入梦,睁眼周身是雾。 一个单薄的身影坐在长椅上,看见他来,笑着问好。 蒲炀淡淡一颔首,手里提着盏灯,抬脚迈向浓稠的夜色里:“走吧。” 不管什么时候,这条路上依旧是吵闹的,模糊不清的人影攒动,偶尔能听到哭声,黄纸飞了满天,蒲炀第一次做这事,不是很熟练地嘱咐夏莱:“别落太远。” 夏莱连忙点头,小跑着跟上,脚上的锁链便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倒是不难过,也不伤心,偶尔和蒲炀搭几句话,跟在他身后赶路。 月台上没什么人,他们这班车有些晚,三人站着等了会儿,才看见鸣笛声在大雾里逐渐清晰,列车员穿一身黑衣,无脚,看不清脸,一手拿着招魂旗,另一只手客客气气往里送:“旅途愉快,上车请注意安全。” 身后只剩下一片浓稠的黑,仿佛在此刻,夏莱才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慌,她悄无声息地抹了把眼睛,红着眼眶朝蒲炀笑笑:“走吧,车要开了。” 蒲炀和她是面对面坐着的,女生看着窗外,夜色太深,所以只能看见满眼的黑,蒲炀也靠着椅背,往窗外望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显得又远又高,他总有种仿佛这样过很多次的错觉。 在深夜里提着灯,一次又一次地送走过人,他们大多数很吵,死活不肯走,但也有安静的,像面前的人一样。 这份安静最终被夏莱打破,她开口叫了一声蒲炀,问:“我们去了那边以后,还会有现在的记忆吗?” 蒲炀转头和她对视,略浅的瞳色古井无波,说“没有”。 “没有好,”夏莱松了口气,“我这辈子过得可太狼狈了,下辈子争取好好活,离那些坏人远点。” 蒲炀不置可否,他问夏莱: “你和黄鸢是怎么认识的?” “最开始是在道友吧,我在上面认识了一个大仙,他把黄鸢推给了我,说还有机会认识萨满,后来黄鸢说我很有天分,推荐我进了戏剧社。” 夏莱说着摇了摇头: “现在想想,其实哪哪儿都是漏洞。” “道友吧?”蒲炀却抓住她话里的重点,皱了皱眉,“那个人是谁?” 夏莱:“名字不知道,大家都叫她四娘,听说很厉害,特别精通萨满秘术。” “四娘……”蒲炀无声地重复一遍,在幻境里,黄鸢也提到过这个名字,似乎地位颇高,很受人尊敬。 后半程路途颇长,蒲炀和夏莱相对而坐,沉默地望着窗外。 良久,蒲炀听到夏莱叹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呢,这辈子太短啦。” 她才21岁,没做错什么,莫名其妙被卷入一场煞案,受人利用,然后因此丧命,死去后半年,大概再很少有人会提起她的名字。 等再过一年,或者两年,她会被绝大部分人遗忘,什么都没留下。 蒲炀问她怕吗。 夏莱摇头,说“不”:“只是有点后悔,还有不服气,大概生死有命吧,可能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我们也许在下一秒就会死去,人生苦短,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也没来得及带走。” 下车前她站在走道上,门外是等着她的人,蒲炀看着女生很轻松地朝自己挥手,说“再见。” 蒲炀没挥手,也没说“再见”,他们这一行对这个太过忌讳,夏莱也不在意,耸了耸肩准备转身往外走,可在转身前一秒,她看见那个一路上都面无表情的人朝自己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意,周身萦绕的冷气便倏然瓦解,好看得要命,对她说“一路顺风”。 第44章 有风沙迷了眼,夏莱揉了揉眼睛,慢慢呼出一口气,抬脚走向门外。 ==================== # 青山巫蛊 ==================== 第二十二章 青山 “据报道,泰宁市泰宁大学校长周国昭昨日突发车祸,紧急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老大!”一个身影从窗外翻身进来,怀里抱着块西瓜,把手里拎着的袋子递给蒲炀,“吃瓜。” “不吃,”蒲炀眼睛盯着电视,朝福禄寿抬了下下巴,“你们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就昨下午,”福禄寿坐在矮凳上,口齿不清地应了声,“恶人有恶报,该。” 蒲炀点点头:“你们学校什么反应?” “上面估计正在商量呢,我们该上课上课,该放学放学,实验楼没了那玩意儿,舒坦多了。”福禄寿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放松地后仰躺在了沙发上。 “燕——”手机铃声响起,蒲炀看了眼来电铃声,有些意外地接通,“有事?” 那头燕南的声音透过电流声显得有些低沉,很随和的语气:“在家吗?” 蒲炀“嗯”了一声。 “好,”燕南像是在开车,隐隐约约能听到车鸣,“我还有十分钟到。” …… 所以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蒲炀无声胜有声,没说话,燕南却瞬间领悟到他的意思,笑着说:“这不是怕你生气了吗。” “生什么气?”蒲炀声音平稳,直接道,“是指你让我凭白多入了一层幻境吗?” 那边沉默几秒兀地传出几声笑,低而沉,像羽毛飘过沼泽上空,挠得他心有点痒。 蒲炀面无表情地听着燕南的笑声,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燕南看着已经挂断的手机界面,也没说什么,手打了下方向盘,鸣笛声有些大,旁边的人不得不提高一点音量,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这周末。” “行,那你先去,”老头子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手机,头也不抬道,“我得回阴司述职,过几天才能赶过去。” 这老头子不是别人,正是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处理后续事物的土地爷泰宁。 燕南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有些冷淡,说“不用”。 “那蒲炀呢?”泰宁问了句,“他这样留在泰宁你放心?” “不放心,”燕南想起那天蒲炀煞白的脸色,每说上几句话脸色就差得要命,但相比之下他有更顾虑的地方,解释道,“那边太危险,他撑不住。” 泰宁闻言,眯着眼睛打量驾驶座的人半天,才刻意了然地点点头:“这样。” “不过可惜,”泰宁叹了口气,目光透过挡风板望进车流,“故人未见八百年,这一次,他又得缺席。” 四娘见了可不又要骂人么? 燕南是踩着点到的,在蒲炀决定关门的最后几秒,高大的身影从正门迈步进来,看得蒲炀还有点感动。 他以为二十二世纪的人都流行翻窗。 “挺准时,”蒲炀托着下巴,看着放下公文包的人随口说了句,“吃了没?” 燕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要做饭?” “没吃饭吃点西瓜填填肚子,吃了的话吃点西瓜消消食,”蒲炀抬手指了下桌上的果盘,“福禄寿带的。” 燕南失笑,坐到蒲炀旁边,松软的沙发陷进去一块儿:“他人呢?没什么事吧,灵识归体可能会有些排斥反应。” “被他妈叫回去了,听说是学校的研究课题,”蒲炀眼睛还盯着电视,想起刚才一跃而进的年轻人,似笑非笑,“我看他身体挺好。” 能飞檐走壁,还吃嘛嘛香。 “那就行,”燕南和蒲炀一起看着本地新闻报道,好一会儿才说,“黄城葬礼过后我要离开泰宁市一段时间。” 蒲炀眨了下眼睛,视线还停在电视上,燕南看他反应以为他没听清,正准备再说一遍,就听蒲炀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你今天就是来说这个的?” 语气很冷,带着蒲炀一贯的冷淡,可燕南看着他在灯光下过分浅的瞳色,和干涩的唇,偏偏一点不生气,反而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反问:“那你觉得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他感觉面前的人压抑了会儿怒火,没压住,硬邦邦地回了句:“我觉得你今天是来找打的。” 旁边的人无声地弯了眼睛,突然开口:“对不起。” 他笑了笑,看着蒲炀有些意外的神色,道:“周国昭家双重幻境的事是我故意的,在你醒来后又把你拉进了一个里面,本来你和黄鸢的记忆我也一起抹消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黄鸢忘了这部分记忆,蒲炀偏偏记得。 燕南抱着歉意和蒲炀对视:“总之对不住了。” 蒲炀先是下意识冷冰冰回了句“没事”,沉默一会儿后才缓慢开口:“我记得我在幻境里问过你一句话,还算数吗?” 蒲炀没明说,燕南却瞬间了然,眼皮敛下看不清情绪,说出口的话却是含着笑意的:“算数。” 没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同样的,燕北声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做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如果蒲炀真不记得,他想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承认。 可他瞒得住别人,瞒不过自己,燕北声自诩不是个什么好人,说出口的十句话里八句假话,剩下的两句真话,全部留给了蒲炀。 第45章 他不想对蒲炀撒谎,这是本能,是人之常情,他克服不了,也是情理之中。 蒲炀闭了闭眼睛,他其实没想到燕北声会这么轻易地承认,就像是平日里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天他隐在窗帘后,看着穿着红衣的人破境而入,像是要把整个幻境都活生生拆碎,就为问幻主要一个人。 蒲炀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直觉自己和燕北声的关系并没有当下这么简单,没有根据,也不需要来由。 而且泰宁说过,四大域侯早就在八百年前死光了,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或者换种说法,泰宁为什么要骗自己,他在顾虑什么? 蒲炀这样想了,也就这样问了:“可你说过,燕北声八百年前就死了,你骗我?” “不算骗你,”燕北声有些无奈地摇头,“和人间相同,阴司也有一套对应的史册,史册上记载,四大始祖皆在八百年前殒了,虽然不知道是谁记载的,但后世都作史书同看。” 他估计蒲炀经此一事,心里不大舒服,便假幽默了一把:“我现在,大概算作诈尸?” 旁边的人并没有理会他的冷笑话,扯了下嘴角,不出燕北声意料地站起身,听不清情绪地开口:“我有些困,先睡了。” 这下好了,燕南也不愿意叫,干脆连称呼也没了。 燕北声手懒懒搭在沙发上,看着这人的背影笑了笑,叫住他:“蒲老板,明天黄城葬礼,我们一起去?” 蒲炀只停下脚步,没回身,淡淡说了句:“我得带东西。” 这是让他留下的意思,燕北声心里琢磨了下,觉得这人应该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这么多年不见,脾气倒是好了些。 于是说了声“好”。 他跟逗猫似地,又叫了蒲炀一声,看着这人一副冷冰冰的棺材脸,也不急,伸出手臂懒懒朝蒲炀挥了挥:“晚安。” 蒲炀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关门的声音有些大,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明显,只剩燕北声靠坐在沙发上,耳边是回绕的打击声。 果然,脾气变好是自己的错觉。 燕北声“啧”了一声,仰头闭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指想着,这一回,又该怎么哄呢? 黄城孤家寡人一个,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倒是之后在他家找到一份遗嘱,无头无尾,直说希望他的骨灰能洒在青山村,燕南和校方商量后接下了这个差事,正好,他要去青山找一个人。 两人到殡仪馆的时候,人到得不算多,黄城无亲无友,唯有几位校领导人出席,他们学校经历这一番折腾,误了不少事。 一张不苟言笑的黑白照立在中央,嘴角紧紧绷着,像他这一生最简单的写照,背负太多,只来得及悔恨。 哀乐响彻整个大厅,蒲炀将骨灰盒交给校方,没多说什么,他在之前的很多年都是这样的,从未参与过死者活着的一生,但却总是送他们最后一程。 他不知道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死相大都相同,被一把火烧尽,变成烟,变成灰。有学生站在角落哭出了声,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因为不舍,蒲炀不清楚这些,他想说点什么,又觉恍然,人生不过七八十载,多的是半途而终,怎么看待死亡并且接受它,这是我们一生都在学习的东西,蒲炀明明看惯这么多生死,到现在还是学不会释然。 鬼影戏曲终于到了尾声,郊外有雨,两人安安静静地撑着伞,蒲炀心中依然还有很多疑虑,比如那个神出鬼没的四娘究竟是什么人,那个所谓的水图腾到底象征着什么,还有黄鸢为什么会选择煞绝…… 可问题太多,线索太少。 “你们后面打算什么时候营业?”燕北声突然开口问他。 蒲炀之前和方叙说的是八月份,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两天,蒲炀想了想:“快了,等方叙回来。” 殡葬店事情不少,一个人肯定转不过来。 燕北声点头,目光从伞面下方砸下来,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蒲炀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见他说:“那你最近好好呆在泰宁市,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这句话听起来其实有些暧昧,可燕北声说得光明磊落,落落大方,让蒲炀也起不了别的心思,只觉得他管得实在太宽,敷衍地应了声。 “别忘了,”燕北声笑笑,他要回自己家,两人不同路,临到车外准备分开,蒲炀收了伞,朝他挥挥手算作告别,可燕北声明明也上了车,却还是冒着雨过来敲开了蒲炀的玻璃。 “还有事?”蒲炀看着燕北声的衬衫被雨水打湿,连同睫毛也变得湿漉漉的,燕北声俯下身,往他手里放了个东西:“你手平时太凉,这个东西带着暖和一些。” 干燥温热的手环和燕北声湿润的指尖齐齐触碰到蒲炀手心,明明手环应该更暖和,但蒲炀就是觉得被指尖碰过的区域更烫,他仰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燕北声又率先开了口,轻很轻地落在蒲炀耳边:“赔罪的小礼物。” 说完没再多留,几下便跑回了自己车上。 只剩蒲炀盯着手里花纹繁复的手环,一时无言。 他尝试着把手环戴上,还没细看,一个电话进来,蒲炀看了下号码,是方叙,猜测他多半快回来了:“到了?” 第46章 那边先是没说话,然后才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方叙有些颤抖的声音传过来:“蒲炀,你能过来一趟吗?我爸他……走了。” 蒲炀系安全带的手一顿,先说了声“好”:“你爸在哪儿?” 方叙鼻音很重,像是刚哭过不久:“青山村。” “青山村?”蒲炀皱眉,“你老家是青山村的?” “对,”方叙那边很吵,不时还有小孩儿哭闹的声音,蒲炀索性没再问什么,言简意赅:“我明天过去。” 第二天大早,蒲炀拎着行李箱上了动车,坐下后往左边扫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坐在位置上的燕北声。 …… 天要亡我。 第二十三章 好一会儿,燕北声才听见蒲炀说了句:“真巧。” “是吗,”燕北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我看错人了。” “……”蒲炀起得早,靠着椅背闭上了眼,低声道,“方叙的父亲过世了,我去青山村帮下忙。” 燕北声帮他把椅背往后调了调,闻言有些讶异:“方叙他爸在青山村?” “我也是刚知道,”蒲炀眼睛睁开一点,看向他,“你去哪儿?” 燕北声:“青山村。” “你也去青山村?” “送黄城一程,他遗嘱里说想回青山村,”燕北声目光落在蒲炀的手腕上,那里带着他昨天刚送出去的手环,顿了两秒才继续道,“顺便去见个人。” 蒲炀的皮肤很白,常年不怎么见光,比常人要白得多,明明一米八的个子,看起来还是很瘦,手腕又细,戴着手环的样子非常的赏心悦目,燕北声盯着那节露出来的腕骨看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个手——”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他看见旁边的蒲炀偏着头,呼吸绵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燕北声无声地把帘子全部拉下来,躺回了座椅。 青山村条件落后,没有直达列车,两人只能在附近的停靠点下车,然后又租了辆车,开了好几个小时,从层层叠叠的山路中一路穿梭,傍晚才到隐隐看到人烟。 “别睡了,”蒲炀叫了燕北声一下,“估计快到了。” 果然,没再过多久,一扇高而老旧的木拱门出现在眼前,上面用楷书写了三个大字“青山村”,刷了金漆,可惜时间太久,已经脱落了大半。 这些地方不禁鞭,隔得老远就能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不时还有敲锣打鼓声传出来,显然还保留着很多丧葬风俗,两人刚下车就被拦住,一个穿着汗衫,手臂上系着一根孝帕的女人目光不善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你们是谁?从哪儿来的?” “我是方叙的朋友,”蒲炀道,旁边的燕北声目光却穿过村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几秒后才收回视线,朝女人点点头:“我来送黄城的骨灰。” “黄城??”女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手里的盒子,嘴巴大张,“是老黄家的大儿子?” 他们哪知道有几个老黄家,燕北声挑了下眉:“应该是。” “老的死了,小的现在也死完了,真是作孽……”女人低头不敢再多看两人一眼,领着他们往里走,“走吧,送你们过去。” 越往里走,燕北声的眉头就皱得越紧,不仅是他,蒲炀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刚才在村子外隔得远尚且不太清晰,进来这么久才察觉他们好像没怎么在路上见到过人。 农村的房屋一幢幢隔得不算太紧密,但走了这么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有些扯淡了,蒲炀抬头往楼上望了眼,却看见窗户里的人影猛地关上了窗,倒像是在躲着他们一样。 哀乐从村尾一直传到村头,蒲炀和燕北声对视一眼,悄悄拿出了罗盘,意料之内的,没有什么反应。 蒲炀想了想,拿出手机准备给方叙打电话,谁知刚拿出来女人就好像背后有眼睛一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们村子是打不出去电话的,这东西在我们这儿没用。” “没用?”蒲炀皱了下眉,那方叙是怎么打给他的? 燕北声两只手抱着盒子,倒是面色如常:“现在还没有通网应该不太可能吧。” “跟网络没关系,”女人面色几转,还是选择了大而化之,含糊其词,“反正就是没用。” 燕北声:“那你们怎么和外面联系?” “外面?”女人闻言抬起头望了望天,风声略过田野,整片天幕都被黑沉沉的乌云霸占,有种山雨欲来的预兆,她目光虔诚,神神叨叨地开口:“等太阳照常升起就好了……黑夜过后,光明长存。” 只有有了光明,才能看得见一切,才能让那些东西无处遁形,这是老祖宗教给他们的,她牢记于心。 可这话听进另外两人耳朵就有些不对劲了,给人的感觉像是进了什么不好的组织,燕北声悄悄靠近蒲炀一点,轻声道:“听说现在农村传销挺严重,他们不会是——” “蒲炀!”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他,两人抬眼,一下看见拐角处对着他们挥手的方叙。 蒲炀朝方叙点了点头,整个村子依旧很沉默,刚才很近的鞭炮声和哀乐已经逐渐远去,再听不清晰了。 两人告别引路的女人,跟着方叙往里走,方叙头上围着块拖至脚下的孝布,情绪听上去已经好了很多:“我以为你晚上才到呢,幸好到得早,不然待会儿下大雨了才麻烦。” 第47章 “租了辆车,”天色越来越暗,蒲炀在暗沉的光线下状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你们这里电话打不出去?” 方叙头都没回:“偶尔能打出去,这地方与世隔绝久了,没那么需要网络这东西。” 这就纯属是在放屁了,两人都没接话,看着房门紧闭的农户,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山村建在连绵不断的山脉正中央凹陷处,东南西北隔哪个方向都远,进来难出去更难,路上甚至都不是水泥路,干燥的泥土经风一吹立刻带起大片灰尘,房屋大多是瓦房,只有少数平房顶上放着几个太阳能热水器。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和蒲炀认知里的二十二世纪压根没什么关系,怪不得当初黄城死也要往外考。 唯一算得上特别一点的建筑是土路尽头的一幢红瓦白墙土楼,瓦顶很旧,看上去颇有些年岁,但墙依旧是白的,应当是被精心护理过。 “那是什么地方?”燕北声突然问了句。 方叙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啊,村里的祠堂,年年过年都要去供奉香火的。” 燕北声点点头没再说话。 方叙家是一半土房一半平方,客厅里清空停放的棺材,黑白照片摆在八仙桌上,这是俗称的停灵,遗体停放在棺材内三天左右,落后的地方还沿用土葬,凌晨上山下葬,有人称之为坐夜,也有人称它为大殓。 他家里没什么人,完全不像一般农村那样热闹,只有廖廖几个人站在客厅外的空地上聊天,看见蒲炀和燕北声后立刻闭上了嘴,视线紧紧盯着这边。 两人到了堂屋坐下,方叙才看向燕北声:“这位是?” “燕北声,”燕北声微微点了下头,“来送黄城回家。” “黄城?”方叙给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们,闻言有些惊讶地往四周望了几眼,“他人呢?” 燕北声朝一边的骨灰盒抬了抬下巴。 “……”方叙吃惊地看着盒子,“死……死了??” 蒲炀三言两语带过,方叙摇了摇头:“我没怎么见过他,听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惜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方叙看看时间:“都六点多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做点吃的去。” 屋子里只剩蒲炀和燕北声两人。 天边一道白光闪过,接着是轰隆作响的雷声,不多时,雨滴劈里啪啦打在了屋檐上,燕北声靠着窗,目光透过雨幕看了一会儿,听见蒲炀靠着竹椅开口:“这个村子不对劲。” 燕北声转头看向蒲炀,这人闭上眼,手松松扶在柄侧,慢声道,“我以为我们在村口听到的锣鼓和哀乐是方叙家的,可到了这儿反而没了,还有哪儿在办丧事呢?” “还有这里的人,农村办丧事声势很大,我在泰宁接到方叙电话的时候他那边吵得不行,结果到了这边,他家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每户人家都房门紧闭,像是……” “像是在躲着我们,”燕北声接了句,从他的方向正好能隐约看到祠堂的轮廓,红瓦在昏暗中像是泛着奇异的光芒,“再等等看。” 瓦屋年久失修,挡不住大雨,雨水顺着瓦缝稀沥沥地落进屋里,吃过饭方叙有些头疼地看了眼外面,雨势正盛,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瓦房肯定是不能住了,你们今晚就睡平房?房间是有点少,可能需要你们两个挤挤,”方叙换了香烛,火苗颤巍巍在冷空中摇曳着,“正好我晚上守灵,不睡觉。” 蒲炀却没什么表情地理了下袖口,坐到沙发上:“今晚我守。” 方叙立刻打断他:“哪有你来守灵的说法,我是儿子肯定得我来——” “你一个人吃不消,”燕北声打断他,转头看向蒲炀,“过会儿我来换你。” “好。” 晚上雨下得更大了,蒲炀夹了两块炭放进火盆里,盯着闪烁的火星,关节泛着刺骨的痛,自己身体确实越来越吃不消,蒲炀心里明白,按照以前,一场雨不会这么难捱。 袖口上缩,露出了手腕处的手环,蒲炀不知道它的原理是什么,但的确让腕口流经的血液温暖了不少,连带着身上也暖和起来。 大概是他们始祖闲着没事研制的小玩意。 一件羊绒大衣被人披到自己身上,蒲炀转身,看见燕北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双手撑着椅背,手背很轻地贴了下自己脸侧,随口道:“都快冻成雪人了。” 八月份正热的天气,再大的雨应该也只感觉凉爽,蒲炀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很冷的,便仰头问了句:“你怎么知道?” 从他的角度能很清晰地看到燕北声黑沉沉的眼,眼皮懒懒垂着,和泰宁的燕老师相去甚远,燕北声手点了下他的眼尾,轻笑道:“你这里都冷红了。” 蒲炀倏然低头,让站着的人只能欣赏乌黑的头顶,用一贯冷淡的语气道,“是火光。”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应了声,也不知道信没信,在蒲炀旁边坐下:“我来,你先去睡。” “十二点还没过吧?”蒲炀看了眼手机,起身活动几步,“在车上睡了挺久,不困。” 燕北声还没说话,就见蒲炀突然目光一滞,转身看向自己:“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燕北声凝神片刻,还真听见了雨声中夹杂的琐碎声,像是有人在说话,但听得不清晰:“是外面。” 第48章 两人同时站在窗口,透过雨幕看见外面的景象却双双怔住。 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土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排成了长队,火把照亮的火光从后往前延伸,而村民们在雨中迈动着僵硬呆滞的步伐,缓慢地向尽头的祠堂走去。 第二十四章 良久,燕北声好似感慨道:“这火把质量不错。” 这么大的雨都淋不湿。 蒲炀似乎是无语了片刻,盯着人群没说话,他最近夜里的视力越发的好,到现在已经基本可以清晰视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行使的缘故,就这么看了两三秒,他视线突然一顿:“第一排穿着白上衣的女人是不是村口带路的那个?” 燕北声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女人,不仅是他,还有在门口聊天的几人,全部举着火把,像是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仪式,等燕北声扫视到末尾,还看见了一个特别眼熟的人。 头上带着块长孝布,火把高举过头顶,不是方叙是谁? 蒲炀倏尔转头看向他:“方叙什么时候出去的?” “没注意,”燕北声微微耸了下肩,“我下来的时候没看见他。” 窗外的人乌泱泱地朝祠堂行进着,呜鸣的雷声与闪电交汇,齐刷刷打在地上,慢慢地,那幢土楼灯火渐明,人影渐稀,像是一次进入了土楼。 可一幢土楼,真的容得下这么多人? “他们像是在做什么祭祀活动,”蒲炀眯缝了下眼睛,盯着末尾的方叙,“可似乎并没有意识。” 就像是听从指令后运行的程序,机械又刻板。 蒲炀望向燕北声,听着这人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是蛊毒。” “蛊毒……”蒲炀悄声重复了一遍,心中疑窦丛生,想混进村民一探究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看向燕北声。 燕北声一眼看穿他心思,按住蒲炀准备脱下大衣的手,眼里全是不赞同:“这么大的雨,你能去,去了就不一定能回来。” 按照蒲炀现在的体质,淋上一场这样的雨,跟在冰窖里呆上个三两天没差。 但蒲炀估计不会听。 可出乎燕北声意料地,蒲炀反而裹紧了大衣,抬脚坐回了椅子上:“那后面再说。” 剩下燕北声靠在原地,有些意外地摇头笑了。 后半夜窗外没了动静,只是天亮后蒲炀起床,路过方叙房间看了一眼,那双摆在床边的鞋四周全是泥浆。 他晚上的的确确出去过。 本来方叙的父亲应该是明早下葬,可往后好几天接连大雨,方叙又找先生算了八字,索性将出灵改在今天。 清晨的山路很滑,稍不注意人就得在土路上摔一跤,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着棺材四角,力道十足地喊着丧号,方叙端拿遗照走在最前,纸钱飞了满天,鞭炮声从山脚一直响到山顶,声音大得晨雾都被炸开大半。 农村的白事讲究的就是热闹,敲锣打鼓,力求让人走的最后一程足够体面,在世的人也求个心安。 时辰到,下棺,定棺,新土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包,方叙一个大小伙子哭成了傻子,蒲炀把他扶到一边,看着红色的鞭炮纸炸上天,后面跟着的人也有不少在低低啜泣着,蒲炀扫了眼,却发现不少人穿的竟然都是长袖。 青山村竟还有穿长袖送葬的说法? 蒲炀对旁边的燕北声使了个眼色,燕北声无声地朝他眨了下眼睛,下山时脚下一滑,一不小心抓住了身旁一个小伙子的袖口,拉得他往后一仰,布料也被带着往上滑了一截。 “不好意思,”燕北声十分欠然地冲小伙子摆了摆手,态度诚挚,“刚下过雨的地太滑。” 小伙子猛地把手从燕北声手里挣脱,连忙把袖口拉下来,有些匆忙道:“小心一点啊。” “实在不好意思,”燕北声充满歉意地朝远去的人道,等人走开后脸色唰地沉了下来,眼里布满了森森冷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落后的蒲炀慢悠悠地和他并排,目视前方,平静道:“他们的手上有东西,刚看一个女人露出来的。” “我看到了,”燕北声面色未变,声音淡如白水,“那是脓疮。” 那个小伙子的手臂自手腕往上,数处全是拇指大小的脓疮,边缘发白,看上去十分骇人。 模样竟和某些古怪的疫病有些相似。 蒲炀没多说什么,看向他:“管还是不管?” “找一下这地方的土地爷吧,”燕始祖叹了口气,“走到哪儿哪儿就出事,这什么破体质。” 晚上当地土地爷被一纸飞书直接从阴司砸到人间,站在房间中央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就是你们找我?” “找你问点事,”这两人一个病秧子,一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除了长得好看外瞧着全是废物点心,面色温和的那个率先开口,“最近青山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这片地方的土地爷叫庆春,闻言下巴一扬,态度十分不配合,趾高气昂道:“这是阴司要事,我无权奉告。” 蒲炀喝了口茶,看着老头子一副不认识不合作的高傲样子,突然格外想念泰宁。 所以地域社会发展不同是有原因的,看看人泰宁市,欣欣向荣,去年还被评为“全国十大先进城市”,再看看青山村,连电话都打不出去。 真是高下立见。 第49章 庆春本来在阴司好好地吃着饭喝着酒,突然被叫回地上,本以为是哪个上司下乡检查,一看是两个小白脸,自觉不用给什么好脸色,说完就想往地下钻,谁知身子刚入土里半截就被定得死死的,动都动不了。 “你们谁干的?放开我,告诉你我可是可以举报你们的!”庆春奋力挣扎,心中惊骇不已,面色苍白的那个小白脸还在不慌不忙地喝茶,另一个倒是抬脚走过来了,他望着那人不急不徐的步伐,莫名有点害怕。 眼前的人比自己高了太多,庆春竭力控制住自己想往后退的欲望,仰头挺胸直视他:“你,你想干什么?” 面前的男人明明一副温文尔雅的长相,连眼睛上扬的弧度都是刚刚好的礼貌,可他盯着人看的时候莫名让庆春发怵,庆春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口水,听见这人很轻地开口:“问你话呢,听不到吗?” “……”庆春梗住脖子,终于开口,“这里与世隔绝,外人都没有几个,能出什么事,安宁和乐,好着呢!” “是吗,”面前的男人好似随口说应和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垂下眼,下一句话却如同惊雷炸在庆春耳边,“当年你求我为你谋份差事,说是要改过自新,定会殚精竭虑,在所不辞……” “可庆春,如今你老来年岁,玩忽职守,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吗?” 庆春只觉脑子轰隆一声,被炸成了渣。 “……”方才还倚老卖老的老人此刻脸色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整个人猝然跪倒在地,双手抚地,颤抖着道,“竟不知是燕始祖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燕北声讥讽一笑:“我竟也不知这地方的土地爷是你,好一个安宁和乐。” 傲慢的土地爷变成了一个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的鹌鹑,燕北声古井无波的声音却让庆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久久不敢言语。 在整个过程中未置一词的蒲炀这才开口:“我们在几个村民的手上发现了脓疮,像是时日已久,你当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脓疮?”庆春蓦地抬头看向他,声音大得险些劈了叉,“这种东西怎么会进来?” 燕北声斜睨了他一眼:“是啊,怎么会进来,这不得问问你吗?” “我……”庆春十分羞愧地抹了把眼,“这地方历年来都是一个样,里面的人很少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怎么进来,我们最近都把重心放在了东边,对这里确实是缺乏管理。” “谁知道竟然能出这种事?” 燕北声皱眉:“你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庆春摇了摇头:“从未——”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人还未开口,就听“咚咚”几声,木板楼被人踩过,方叙一边穿衣服一边跑下来:“村长死了!” 庆春也收到消息,急忙拿出生死簿:“确有其事,簿上记载,何均死在四分钟前。” “四分钟?”蒲炀拧着眉望向方叙的背影,这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收到消息的? 不止是方叙,等三人出了门,才发现路上基本都是匆忙赶路的村民,有的连鞋都没穿,目的地非常一致,他们无声地对视一眼,也跟着挤进了人群。 何均家附近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的也只能听到里屋的嚎啕大哭,蒲炀三人想进去一探究竟,却被拦在了最外面。 “这是青山村的事,不方便外人掺和。”小伙子冷冰冰地伸出手,面色不虞地挡在他们前方。 蒲炀认出来这人就是今早下葬时抬棺的人之一,他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一眼土屋,没说话。 何均家的这栋屋子,从里到外,全是煞气。 燕北声多半也察觉到了,上前一步朝小伙子微微一笑:“我们是方叙的朋友,殡葬行业的,应该能帮上忙。” 里面的方叙似乎叫了小伙子一声,小伙子出来后态度比之前好了些,但眼神仍有些忌惮:“跟我来。” 何均家条件不算好,土墙木门,顶上是青瓦,蒲炀半弯着腰进了门,被里面的煞气熏得眼睛都闭上了。 外面椅子上坐着的应该是何均的家人,有的在哭,有的沉默,燕北声朝那边随意看了眼,下意识眯了下眼睛。 应当是事发突然,他们一家人都只穿了短袖大褂,一个沉默坐在板凳上的男孩呆愣望着地面,手臂上遍布着铜币大小的疤口和脓疮。 何均的尸体摆放在里屋,蒲炀进去的时候方叙正在给他穿老衣,略大一个号的长衫盘扣从上而下被系上,看见他来说了一声:“帮个忙,给他翻个身。” 蒲炀没说话,站在原地双手合并置于胸前,微微朝何均点了点头。 其实单看起来,刻板印象作祟,很少有人会觉得蒲炀是殡葬师,可等见过他真正上手,又觉得这人好像再适合不过,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干净利落,连手肘抬起,放下的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手法熟练而赏心悦目。 因为工作的关系,蒲炀常年着一身黑,昏黄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他低下的侧脸,在睫毛下方打出一片浓墨的阴影,明明面无表情,却莫名显得有些温和,连同身上一贯的肃杀冷意也消散不少。 燕北声盯着那边合作默契的两人,突然想起他在泰宁住在蒲炀家的时候,福禄寿的母亲连门都不愿意进,甚至毫不留情地说“晦气”,哪怕就在这里,何均家外围了那么多人,真正愿意进来的却很少,这其实相当正常,人们对于死亡总是避之若蛇蝎,好像靠近了,自己也会沾上某些气味一样。 第50章 所以他很难想象蒲炀一个泰大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会选择来做这个行业…… 燕北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却察觉到蒲炀的动作倏然一顿,眉角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等方叙出去叫人后,蒲炀抬起头来看了燕北声一眼。 燕北声无声地走过去,俯下身,待蒲炀把何均的脸转开一点,露出他的耳后。 燕北声盯着那处久久没有说话。 只见数十个针口细的伤口隐于何均耳后,密密麻麻聚在一起,黑雾悄无声息地从孔洞飘出。 第二十五章 后山 方叙推门而进,另外几人抬着棺进来,然后合力将何均装入棺材,不知谁放了鞭炮,村委会带着音箱赶来,哀乐撞响整个夜空。 一葬毕,一葬又起。 蒲炀本来准备问一下何均的死因,可其他人对他们太过忌惮,话里话外都是不配合,只得作罢。 只是回去后方叙告诉他们,听说是何均晚上到地里看庄稼,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可谁会闲到临近暴雨,大晚上跑到地里看庄稼? 蒲炀想到刚才在何均家看见的东西,托着下巴看向燕北声:“何均耳朵后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大一块地方布满了针孔,乍一看和过滤器没差,要是个密集恐惧症看见了,当场就得交代过去。 “我没见过,应该是吸食灵识一类的东西,”燕北声脑子里还转悠着何均家那个小孩儿手臂上的脓疮,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躯体控制、脓疮,如果真的是蛊毒,按照他们现在的症状,离发病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 燕北声沉吟片刻,让庆春查一下青山是否有凶煞的踪迹,老头接到命令后着急将功补过,瞬间遁地消失。 一个老头走了,另一个老头姗姗来迟,带着昏昏欲睡的福禄寿同学,在大半夜敲响了方叙家的大门。 “这一路让我们真是好走啊,”泰宁裤腿上全是泥,进门就相当嫌弃地满屋找刷子,“这深山老林,都快与世隔绝了吧!” “这几天正好下雨,”蒲炀看了眼躺在沙发上已经睡死过去的福禄寿,“他怎么也来了?” “说是什么实地调研考察,”泰宁长长舒了口气,灌了两杯茶,朝福禄寿努努下巴,“开一天车,估计累瘫了。” 他笑了笑:“早上还跟我说呢,反正放暑假了,权当旅游。” “旅游?”燕北声闻言挑了挑眉梢,意味深长道,“这地方可不太好玩。” 搞不好自己就是下一个过滤筛。 泰宁一听他这话眼睛瞬间亮了,身体前倾饶有意味道:“怎么说,有发现?” 燕北声三言两语讲完,泰宁面色不复刚才,花白的眉毛都拧成一团:“过滤筛?”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东西我应该见过,”泰宁手抚摸着白胡子,缓缓开口,“大概是三四百年以前,我曾经在沿海遇到过这种煞,它的本体形似蜘蛛,却住在水里,鱼靠两边的腮呼吸,它没有这个东西,所以就蛰伏于岸边,遇到过路人就将他们拖入水里,人有了腮,它也就有了活气。” “可这些人灵识耗尽之后就没了价值,如同起垢生尘的过滤筛,发挥不了作用,自然就会死亡。” 可两人听完后却同时皱起了眉头,燕北声悠悠地托着下巴,淡声重复了一句:“沿海?” 可他们这是深山。 而且他们来青山这么几天了,更从未听说过这里有海有河,又怎么会盘据着那个东西? “等后面有机会找方叙问问,”蒲炀最后说。 泰宁二人到得晚,现在已经快凌晨,蒲炀睡觉前下意识地往窗边望了眼,没再看见和昨晚一样浩浩荡荡的队伍,不知道是何均去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今晚没有,”燕北声站到他旁边,抄着手扫了一眼窗外,安静得死寂,连虫鸣都几乎没有,他转头看着目光沉静的蒲炀,“不睡觉?” “不睡。” 燕北声微挑了下眉梢,看着他没说话。 “我刚收到信息,听说我的第二个任务来了,”蒲炀朝他挥了挥手中的信纸,“但忘性大的泰大爷貌似忘记了,我决定再等等他。” 果然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正是记性不好的土地爷,气喘吁吁地递给他一个文件夹:“刚收到的,你的第二个任务。” “你的刚刚过得还挺长,”蒲炀接过来翻了两眼,随口问他,“我还以为我只负责泰宁市。” “哎你这话说的,”泰宁选择性忽略他的前半句话,义正言辞道,“你们临时工的工作性质非常灵活,随机性足,发挥的空间自然也大。” 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土地爷这番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临时工没有地区限制,好比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苦力蒲老板老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扯了扯嘴角。 泰宁轻咳一声,功成身退:“行了我也不打扰了,你先睡,有什么事明天说。” 蒲炀这次的任务目标依旧是捉捕一个逃走的生魂,是青山的一个十岁大小的男生,叫杨雨申,脑梗去世,五天前消失,至今没有消息。 燕北声和蒲炀现在对于睡在同一张床上已经相当坦然了,临睡前燕北声看另一边还在看资料的蒲炀表情有些不对,还表示了适当的关心:“这次的目标有难度?” 第51章 “不是,”蒲炀摇摇头,把文件夹合上,问他,“这个男孩的关系网上显示,他的母亲是杨连萍,我老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杨连萍?” 蒲炀看向他:“怎么?” “带我们进村的女人就叫杨连萍,”燕北声简短道,“我听他们提过一嘴,她似乎是青山村的妇联主任。” 蒲炀瞬间了然,可下一秒脸色却更不好看了。 好一会儿,燕北声才听他开口继续道:“杨雨申五天前就失踪了,杨连萍三天前接的我们……” 难怪不得那天的杨连萍手上也绑着一根孝布,难怪不得那时他明明在村口听到哀乐,到了方叙家反而又消失了。 如果那几天办葬礼的根本不止方叙父亲一个人呢? 如果当时办葬礼的还有名叫杨雨申的男生呢? 可蒲炀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好像是一个很非常明显的细节但却被自己忽略了,是什么呢…… 旁边已经躺下的燕北声却突然出声,语气有些耐人寻味:“不过那天杨连萍接我们的时候可并没有表现出丧子之痛,还是说……这位杨妇联主任的抗压能力强得有些过分呢?” 他的尾音拖得很轻,轻轻巧巧地落在蒲炀耳边,却如同深雷炸裂。 没错,是杨连萍的态度! 蒲炀仔仔细细回忆完所有细节,几乎将杨连萍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跑了一遍,几乎可以断定,那时候的杨连萍,出了手臂上系着一根象征性的孝帕以外,再看不出有任何伤心的地方,反倒是对他们两个外人的忌惮表露得十分明显。 真的会有母亲对孩子的去世如此淡然吗? 蒲炀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有些反常。 身边的人突然细细簌簌动了两下,几秒后有冰凉的指尖松松握了下自己的手腕,燕北声带着懒散的嗓音送至耳边,带着点隐约戏谑:“还不睡小心变成泰大爷。” 蒲炀活络的思维在想到泰宁那略显稀疏的毛发后倏然静止,片刻后决定不理会他重新捡起琐碎的线索,下一秒不出意料,又失败了。 所以这人为什么还要握着自己的手腕? 蒲炀抿着唇把文件夹放到一边,然后垂眸看着燕北声的手:“松开,我关灯。” 第二天蒲炀起来后先去了趟杨雨申家,家里只有杨雨申的父亲杨鹏,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杨鹏披着件外套,站在门口目光不善地望着这个冷淡好看的青年。 青年撑着一把黑伞,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不时偏过头咳两声,明明看起来毫无威胁连阵穿堂风都能吹倒,但他望进那一双瞳色太浅太平静的眼,莫名生出一点极为不好的直觉,好像这个外乡人的到来,会把自己的生活,连同整个青山村都搅得地覆天翻。 一定是他的错觉,杨鹏想。 面对自己如临大敌的眼神,蒲炀只是略微一颔首,语气冷淡,态度却称得上周到:“请问您是杨雨申的父亲杨鹏吗?” 但杨鹏听到杨雨申三个字后,脸色直接变成了煞白,跟打湿了雨的白纸,整张脸都透着死气:“你想干什么?” “不用这么戒备,”蒲炀还站在雨中,也不急,还是平平淡淡地看着他,“我就是想问问杨雨申的情况。” “你一个外乡人,凭什么过问我们家家事?”杨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回你们大城市去。” “你们家家事?”蒲炀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嘴角鲜少地扬起一点,可半点称不上和善,清冽如泉的声音却如同晴空惊雷一样砸在他耳边:“是指表哥表妹近亲结婚,生了个弱智儿吗?” 问的人彬彬有礼,听的人骨寒毛竖。 良久,杨鹏才塌下肩膀,缩在身后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谁告诉你的?” 面前的男人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冷淡的眸光隔着雨幕直直落入他眼里,蒲炀把伞面上移一点:“进去说?” 近亲结婚,按照青山村的规矩来说,是要被活活烧死的,杨鹏已经不愿意回想自己是如何走在路上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的场景,可这不代表他已经遗忘或者不在乎了,相反,它就像一根泛着寒光的毒刺,横亘在他喉腔,再深一寸则致命。 那件事后其他人再很少提起这件事,人们对于他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杨连萍甚至还顺应民意,当上了妇联主任,杨鹏以为他们的苦日子终于到了头,否极泰来,风水轮流着转了这么多年,终于也该落在了自己家。 可他所有的畅想在杨雨申出生后毁于一旦,这个一副痴呆相见人只会流口水的孩子如同一计重锤,将杨鹏和杨连萍平静的生活彻底打乱,人前依旧,人后,他们还是一对苟合不堪的表兄妹。 在所有村民的口中,现在,又多在了这个外乡人眼里。 可出乎他意料地,蒲炀进门后丝毫没过问他们的婚事,像是毫不在意,只问了几个杨雨申去世前的反常和去过的地方,杨鹏一一回答后,蒲炀把最后一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杨雨申去过后山?” 那山上全是土坟,下雨后大人一不下心就能摔几个跟头,他一个小孩儿上去干嘛? “也不是那片后山,是祠堂后面的,那地方平时根本没人去,小孩儿好奇心重,回来的时候摔坏了耳朵,还一直捂着哭。” 第52章 “耳朵?”蒲炀察觉到他的话,倏尔抬头看向他,“出了什么事?”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杨鹏咳嗽了声,“就是他耳朵后面多了些小孔,像是被针刺了,乍一看还挺吓人。” 第二十六章 这叫没什么大事? 蒲炀没说话,心下了然,杨雨申耳后有着和何均一样的伤口,是否真的像泰宁说的那样,他们都遇到了盘据于岸边的煞物,可是…… 临走前,蒲炀状似随意道:“你们这里有湖吗?” “湖?没有,”杨鹏有些不解地摇摇头,告诉他,“我从出生开始,住在青山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附近有河有湖。” 蒲炀回了方叙家,一个人没看见,只有桌上留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燕北声飘逸的几个大字:“去一趟黄城家,很快回。” 应当是去处理黄城的骨灰去了,蒲炀想着,转头,出门散步的福禄寿和泰宁刚进门。 “这青山的天气也太差了,”泰宁嫌弃地拍拍裤腿的泥水,“出个门身上全是泥。” “谁让你非要出门?”福禄寿翻了个白眼,“这种天气不应该就在家吃吃西瓜玩玩手机吗,跑外面受什么罪?” 他说着掏出手机看了眼,发现界面还是和昨晚一样,有些困惑地问蒲炀:“不过老大,这村里网络这么不好吗,我手机到现在都没有信号。” 蒲炀“嗯”了一声:“手机在这地方没用。” 网瘾少年福禄寿心如死灰,在一旁哀嚎半天,泰宁却悄悄靠近了蒲炀,小声道:“我们早晨在这个村子晃悠了一圈,确实没看到什么湖。“ 不过也算正常,毕竟青山处在两个山脉连接的中间,是难得的一片平原。 他看见蒲炀毫不意外地应了声,想起这人早晨去了杨雨申家,问了句:“在杨雨申家有什么发现?” “他的耳后也有和何均一样的东西,”蒲炀言简意赅,“杨鹏说他在去世之前去过一趟后山。” “后山?那条路都滑成什么样子了,我和福禄寿看见都不敢上,怎么着,去看看?” 蒲炀正有此意,但不是现在,顺口道:“等燕北声回来。” 泰宁听到他说的话,也没多想,不过脑子地说了声“行”。 三秒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和意识到自己应了什么的两人同时看向对方: “……” 蒲炀眯缝了一下眼睛,语气凉飕飕的:“你知道他不是燕南?” “……”泰宁不甘示弱,“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蒲炀都要被不要脸的土地爷给逗笑了,似笑非笑:“泰大爷年纪虽然大了,脑子转得还挺快。” 是个倒打一耙的好手。 这边燕北声撑着伞,一手托着骨灰盒,顺着山路走到了黄城家。 这地方常年不住人,野草生得半人高,芭蕉叶险些盖了大半个庭院,穿着衬衣黑裤的男人漫步从杂草中经过,所到之处,花草尽数枯萎,凭白空出一条路来。 黄城家背后是一片竹林,枝繁叶茂,好像除了老旧的瓦屋,其他所有活物都生得再好不过,大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锁,燕北声抬手轻抚,门应声而开,里面结了满满的蜘蛛网,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燕北声扔了张符,等里面干净后才抬脚走进屋里,沉默地俯身,将骨灰盒放在柜子里,然后头也没回地朝身后道:“出来吧。” 门后的身影怔愣两秒,才悻悻走了过来:“燕老师。” “你怎么发现的?” 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长指摩挲着骨灰盒一角,那里有些溅上的泥点,闻言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语气散漫道:“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燕北声落锁,慢慢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躬下身的人:“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的村子有些不对劲,很多人经常会莫名地失去意识,”说话的人踌躇着看了眼燕北声,发现这人面色没有半点变化,又继续道,“他们会经常做一下很奇怪的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比如?” 躬着身体的人看不清脸色:“比如……大半夜的冒雨排着队前往祠堂。” 燕北声表情依旧看不出喜怒,慢悠悠地开了口:“知道了。” 然后抬脚就要往外走。 “求你——”这人见状,竟是猛一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语气诚恳而严肃,像是别无他法,哀求道,“帮帮我们。” “帮你们可以,”燕北声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慢条斯理地看向他,“但是方叙,你不应该找蒲炀帮忙吗,为什么找我?” 话音刚落,方叙的手像是被烈火灼烧般烫得一颤,瞬间收了回去,低着头支支吾吾不说话。 “对了,”燕北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偏头靠近方叙一点,开口,“这么脏的路,你鞋子干净得有些过分了。” 然后甫一抬手,一道火光闪过,犹如尖锋利刃,直接把这“人”劈成了两半。 滴血未见,“砰”一声轻响,“方叙”整个变成了一个被破开的气球,漏气般飞快倒落在地,化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 燕北声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盯着地上倒颜料似的纸片,不知想到什么,嘲讽地说了句:“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要亲自迎接我。” “可见四娘年纪虽长,还是不懂礼数周全。” 第53章 他起身离开,门被关上的同一时刻,地上的纸无火自燃,瞬间消散成烟,连同燕北声的最后一句话飘出窗外散往西方:“下次见,记得有诚意一点。” 。 吃过饭后,泰宁上楼,看见燕北声坐在窗前,沉吟片刻,敲门而进。 燕北声头也不回,雨势渐大,有雨水落进窗内,他起身按下窗闸,淡声开口:“找到人了?” “具体地点不知,但大方向应该是西方,”泰宁道,“青山往西是那个最大的祠堂,还要往里走?” “祠堂……”燕北声望着雨幕,想到上一个雨夜,青山全民握着火把前往祠堂的诡异场景,思索片刻,“先去祠堂看看。” “距离千年祭也没多少天了,这一出,”燕北声眼睫微动,倾泻半尾眸光,意味深长道,“他这是坐不住了。” “要告诉蒲炀吗?” 燕北声拿书的手一顿,转头看向泰宁,理所当然:“不然?” 他说完后想起什么,“啊”了一声,垂下的目光扫过泰宁:“我以为你们相处得不错。” 站在燕北声几步远的老头子却鲜有地沉下脸,沉默片刻才牵动眼角,抬起头,眼珠里盖着年迈的浑浊,冷笑一声:“我向来不记仇。” 更遑论八百年前的陈年旧事。 “是吗,”燕北声哂笑道,“你这话会让我以为我认识两个泰宁。” “担心他就直说,几百年了还这么别扭,”燕北声越过他打开门,末了只留给他一句,“我的占有欲倒也没有那么强。” …… 呆愣在原地的土地爷反应过来后吐了几声国骂,拉倒吧,丫的换了张皮还是那副德行,完全忘记谈话的初衷是想质问燕始祖为何向蒲炀自报家门。 福禄寿打着把小花伞,小心翼翼地越过水洼跟个小尾巴似地缀在两人身后,望着他们的背影敢怒不敢言。 所以为什么,一个两个,这么大的雨天不好好呆在家非要往外跑,阴司的公务竟然也如此繁忙? 可他又不是提行使,一官半职都没有,福利津贴也捞不着,凭什么也要跟着? 跟着就算了,凭什么那两个人都是帅拉的黑伞,身高腿长打着贼有范儿,自己只能拿一把小花伞?? “还想着呢?”泰宁十分幼稚地拿伞碰了下他的,水珠便哗啦啦落下一片,语重心长道,“这边太危险,留你一个人不放心。” 福禄寿不服:“能有多不放心,我又不……” 雨声太大,前面的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后面的交谈声,只是默契而沉默地赶着路,燕北声总是习惯走在蒲炀左侧,靠近路边,让蒲炀凭白生出种错觉,好像有过很多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的位置,走过了很长的路。 往后是八千里风月长安,往前是三四叶轻舟万重。 “到了。”散漫的两个字倏然将蒲炀拉回现实,一座老旧半新的土楼隐在雨水打成的雾里,门上染了红漆,一个女人背对众人,正静静坐在蒲团上。 蒲炀视线定格在那个背影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杨雨申的母亲杨连萍。 难怪自己早晨没有在杨鹏家见到她,原来是在这里。 只是没想到青山村妇联主任的业务还挺广泛。 燕北声率先开口,收了伞,抬手敲了敲门:“您好。” 杨连萍缓慢地转过身,似乎是错觉,蒲炀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她瞳色由红转黑,停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放在众人身上,霎时变了脸色:“你们来这儿干嘛?这不是你们外乡人该来的地方!” “不是,我们就是来参观一下,”被泰宁一把推出来的福禄寿苦不堪言,表情却管理到位地露出两颗虎牙,模样乖巧,“姐姐你就让我们进去看看吧,我们保证只看不碰。” …… 杨连萍眨眨眼睛,看着福禄寿期待的眼神,停顿两秒,严词拒绝了众人的请求。 众人铩羽而归,向来人见人爱的福禄寿同学自觉深受打击,跟个打焉儿的向日葵垂着头不说话,旁边的泰宁呼噜一把他的头,突然想起什么:“等等。” 他转头有些兴奋地看着两人:“我听说他们好像会换班,或许可以趁那个时候去。” 燕北声看了眼时间:“什么时候?” 泰宁:“就白夜班交换的时候,应该是晚上十点。” “十点?那我必须来,”福禄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不让我进,我还非要进给她看!” 晚上十点,众人冒着小雨,躲过交接的两人,如愿进到了祠堂内。 厅内无灯,只燃了几盏璧烛,柱子上系着数不清的红条,不算大的空间内一半都放着牌位,从高到低,次序井然,而牌位后方还安置着一座佛像,不大,隐在密密麻麻的红条后,加上光线不好,一时很难让人看清,连燕北声和蒲炀都只能窥见一星半点。 “这什么佛啊?”福禄寿踮着脚开了电筒,白光斜射上去,红条被风吹起,那座佛像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四人眼前。 可蒲炀和燕北声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座供奉在青山祠堂的佛像,为何和黄城家里的如出一辙?! 第二十七章 无佛珠,无袈裟,头戴金冠,最令两人熟悉的,是它手里的那根权杖。 它们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黄城的佛像来自哪里?这座佛像对青山有什么意义? 第54章 一时间,疑窦丛生,蒲炀和燕北声在黑暗中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什么形状,怎么怪怪的?”福禄寿嘟囔了句,无趣地关了手电筒,转而观察柱子上的红条。 这红条虽然不精致,但每条上面都写了字,泰宁和福禄寿凑在一块看了好一会儿,有的是“何柳 2001年七月廿十三卯时生”,有的是“杨连萍 1976年三月十四寅时生”…… 这上面记录的竟是是青山村每个人的生辰,从上世纪到今年,无一例外。 密密麻麻的红条遍布在各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福禄寿莫名觉得有点瘆得慌。 他拉了把泰宁的衣摆:“泰大爷,我俩走一块——” “过来,”蒲炀的声音将他打断,四人飞快地聚在一起,蒲炀站在数不清的牌位面前,抬手拿起一张递给他,福禄寿手忙脚乱地接过,让泰宁打开手电,看清上面的字飞快地念了出来:“先孝周公讳仁法府君生西莲位,怎么了?” 蒲炀转手拿起另一张,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看背后。” 福禄寿翻到另一面,开口道:“生于1965年六月十三子时,卒于2021年三月十六午时。” 泰宁倏尔抬头:“死于今年三月份?” “不止,”一旁俯身查看牌位的燕北声平静道,“还有今年四月份,五月份,六月份。” 蒲炀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往后到七月,往前到每一个月,都有牌位。” 男女无差,有老有小,这个祠堂里,从上往下,每一个月,都有新增的牌位。 这意味着…… 蒲炀把牌位归位,转头看着另外几人,平直而残忍地说出了事实:“意味着从前往后的每一个月,青山村都在死人。” …… 福禄寿颤抖着把牌位放了回去,不受控制地吞咽了口口水。 无数块牌位和暗红色的布条林立其中,烛火刻板而缓慢地燃烧着,明明没有风,却莫名让人打了个冷颤。 这座祠堂记载了青山往来数年间的所有生死,有新生者,系红布于柱,有殒者,立牌位其上,生生死死,在这方圆之间顷刻毕现。 可死者为何是以月为间隔?这些人,是意外死亡还是早有图谋? 这座长青于青山尽头的祠堂,犹如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众人站在它面前,谁也不知道放出来的是菩萨还是恶鬼。 福禄寿掌心摩挲了几下裤缝,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容:“老大,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蒲炀没有回答他。 几乎是在下一秒,他们便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响,参差不齐的脚步声逐渐向祠堂靠近,他们甚至隐隐看见了火光。 “是那些村民,”燕北声液了张符,阖眼片刻,对众人道。 福禄寿瞬间跳了起来,三两步躲在柱子后偏头看着外面:“他们大半夜的来祠堂干嘛?觉都不睡也要祭祀??” “谁知道,”蒲炀没废话,转身就走,“被蛊毒操控的人没有意识。” “那现在怎么办?就这样出去吗?”福禄寿见状,立刻紧紧跟在他身后,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但是他们这么多人我们会不会打不过啊,要不要让泰大爷去引开他们然后我们就可以——” 泰大爷反手给了他一个暴栗。 “闭嘴,”蒲炀被他吵得不行,闭上眼凝神分辨方向,就感觉自己手指被勾了一下,燕北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边。” 四人悄声走到大厅另一侧,正面墙上都画着光怪陆离的壁画,不知道燕北声碰了下哪里,下一秒,“吱呀”一声响,竟是一扇门被缓缓打开。 雨差不多停了,门外是一条石径小道湿漉漉的,从祠堂一直延伸至后山,蜿蜒盘旋到转角,看不到尽头。 这应该就是杨鹏口中的那座人迹罕至的后山。 想不到他们误打误撞,竟是歪打正着找到了这里,几人顺着小路往上走,四周漆黑一片,福禄寿便拿出手机打光。 这条窄道从山脚蜿蜒向上,久久走不到尽头,而且越往上走阴气越重,衬得周遭一片安静和死寂,听不到半点活物声响。 “怪不得这地方没什么人来,”泰宁“啧啧”两声,“这阴气重的,我都怀疑里面是片乱葬岗。” 半小时后,乌鸦嘴土地爷狠狠地往自己脸上呼了两巴掌。 山路的尽头,被黄槐树包围着的偌大如篮球场的平地上空,数不清的白旗纸票散落一地,浓密的雾障里露出一个又一个小土包。 纵观整块平地,熙熙攘攘,全是土坟。 福禄寿捡起险些掉在地上的下巴,大气都不敢出:“还真是片乱葬岗啊。” 这边他望着阴森森的坟场一动不敢动,另一边的两个大佬已经毫不意外地抬脚直奔中心,蒲炀还慢条斯理地戴上了手套。 …… 福禄寿只得吞了吞口水,抬脚跟上了两人。 “人迹罕至……”燕北声手里夹着张崭新的坟票,要笑不笑地冲蒲炀道,“人怕是前两天刚来。” “这满场的纸钱都热乎着呢。” “应该是前天,”蒲炀面无表情地摸索着手指上的泥土,抬头看了眼坟前的石碑,无字无像。 “这么多土坟,天天烧纸肯定烧不过来,”福禄寿细细簌簌跟了上来,蹲在两人旁边,抱着膝盖问他们:“哎老大,你们说他们为什么要突然上来啊?” 第55章 “不是突然。” 福禄寿:“啊?” “他们是来下葬的,”蒲炀手掌一摊,指尖的泥土泛着新鲜的水汽,和旁边的颜色略有不同,语气平平,“这是新泥。” “下葬……”福禄寿想起祠堂里的那些牌位,顿时瞪大了眼睛,“难道是祠堂的那些人?” 蒲炀已经站起身,闻言皱了皱眉头,看向燕北声:“你觉得呢?” “多半是,但这土坟上没有姓名,也没有图像,”燕北声目光在他们身后扫了圈,突然开口,“泰宁呢?” 两人转身,却只能看见浓雾,刚才还在后面的泰宁完全没了踪迹。 福禄寿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里面的主角就是被坟里伸出的手一把抓了下去,有点怂,往两人身边靠近了点儿:“这个坟里不会有东西吧?” 蒲炀扭头,用一种“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当然。” 福禄寿的脚一软。 紧接着,他又听到燕北声带笑的声音响起:“你老大说的是尸体。” “坟里没有东西才不太正常吧?” …… 福禄寿默默站直了些,决定闭嘴保平安。 但是当他脚下踩到某个软乎乎的东西之后,想开口已经来不及了,福禄寿脸红耳赤地张大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悄然抓住自己小腿,尖锐的指甲在皮肤上猛地刮过,将他死死往下拽。 福禄寿说不了话,只能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胡乱扒住一块石碑边缘,拼命和腿上附着的手掌角力。 可他实在是太小看这枯骨手掌了。 不过短短几个瞬间,福禄寿的指尖就被迫脱离石碑,嘶啦一声,脑子的最后一根弦也被扯断,他别无他法,只得在最后的巨大拉力中死死闭上眼。 下一秒,似乎有一只手掌拎住自己后领,把他整个人往上一提—— “咳咳咳——” 燕北声一脸平静地拍拍手上的泥,看着倒在地上抱着喉咙咳嗽不止的人:“腿还在吧?” “还在……咳咳咳,”福禄寿还在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心里感慨得想骂娘,什么破运气,电影照进现实,艺术果然都他妈的来源于生活。 他的小腿上全是血痕,远看一片血肉模糊,有点骇人,燕北声往他伤口上倒了点药水,疼得他一愣一愣的,还有心思管别人:“老大和泰大爷呢,找到了——嘶痛!” 雾里走出来两个人,燕北声头也没回,把福禄寿拉了起来:“给你小弟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泰大爷的鞋子掉了一只,裤腿被划成了破烂,和福禄寿见面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还夹杂着点被一个临时工救出来的尴尬:“人老了,不比当年。” “……”福禄寿眼泪汪汪,“大爷我还年轻。” 这趟夜探祠堂最终以蒲炀和燕北声两人一人扶着一个伤员回家告终。 方叙最近都在何均家帮忙料理后事,半夜回家看到两人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这是被打了?” “瞎说什么?”泰宁和方叙见面就不对付,病恹恹地翻了个白眼,“我这是不小心摔了!” 方叙冷冷“哦”了一声,反唇相讥:“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您平时可得多注意点。”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蒲炀不轻不重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两人瞬间沉默,转过头看着他。 蒲炀跟个没事人一样看向方叙,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何均什么时候下葬?” “后天早上吧应该是,”方叙这才想起正事,急匆匆上了楼,“我回来拿点烟花鞭炮,那边正急着要呢,差点就忘了。” 蒲炀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方叙出门时看了眼他手上的东西:“你今晚不回来了?” “回啥啊,那边一堆事,”方叙朝他们挥了挥手,“正好我的房间空出来,你们早点睡。” 门被关上,屋里重归于安静,福禄寿看了一圈沉默的几人,正想说话,就听见旁边的泰宁靠着椅子懒懒开口:“方叙……有点不对劲吧?” 第二十八章 巫祝 蒲炀和燕北声都没说话。 没说话,就基本等同于一种默认。 福禄寿见状,心里有了数,想了想,问了个自己比较关注的问题:“那住在他家没事吗,感觉有点危险啊,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了都来不及跑。” 燕北声哂笑一声,咬字很轻,但话里的玩笑意味却很重:“你可以住别人家里,指不定你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 总感觉现在的燕老师和之前的那位判若两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福禄寿心想。 燕老师看见福禄寿一脸不服气的样子笑了笑,侧身靠近蒲炀一点,嗓音压得有些低:“老大,你小弟有点不禁逗。” 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的,学人家叫老大就算了,还偏偏把两个字叫得一点不正经,蒲炀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嘴不要了可以扔掉。” 燕北声倒是好心情地弯了眼睛,眼尾翘得张扬极了,看得福禄寿心里陡然一惊,果然下一秒,就听这位大爷语气随意地开口:“而且,如果他们真的要对我们下手,那正好,我们就守株待兔,看看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56章 福禄寿两眼一昏:“玩儿这么大?” 他只是来旅个游,不是来送个死,虽然青山貌似死人确实很频繁,但这并不代表他想成为下一个啊! “瞪我干什么?”燕北声微挑一下眉梢,“你老大的主意。” 他站起身,看着心情颇好,俯下身淡笑着看向蒲炀:“怎么样老大,去睡觉?” 蒲炀被他这一声声老大叫得神经一跳,也不知道这人抽了什么风,没应声,板着张比冰山还冷的棺材脸上楼了。 留下燕北声站在楼下,神色平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该,”乐子人土地爷看热闹不嫌事大,“以前不是可嘚瑟吗?” 然后被燕始祖眼锋一扫,低下头愤愤做一只鹌鹑。 燕北声给两人留下一句“睡觉的时候别给人开门”,然后也跟着上了楼。 于是晚上睡觉时福禄寿特意把门上了锁,拉了好几次觉得稳固后才上床:“我上了三层锁,只要门不坏,那东西肯定进不来。” 午时,夜里的凉风刮过窗檐,将玻璃吹得哗哗作响,福禄寿只觉得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房门被敲动的声音。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低声嘟囔了句:“谁啊?” “我,蒲炀,”属于蒲炀的声音隔着房门依旧清晰,带着一贯的凌冽,“给你们送点东西。” “哦,来了,”福禄寿听见这声音几乎下意识地应了句,眼睛都没睁开,直接翻身下床走了过去,床的另一侧属于泰宁的呼噜声起伏有致地响彻在安静的夜里,福禄寿在触碰到门上的锁时才睁开眼,看见那几层锁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如同喝了几瓶风油精。 福禄寿吞了口口水,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开口问:“老大,你不是借了我的沐浴露吗,也一起拿给我?” 外面隔了两秒,又传来简单而清晰的一个“好”字。 外面的不是蒲炀! 蒲炀日常生活里有点洁癖,根本不可能、也没有找自己借过沐浴露。 福禄寿耳根一紧,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门,感觉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那个东西似乎从 门口走开了。 他转身连滚带爬地跑到床边,小声喊道:“大爷大爷,醒醒,那东西来了!” 床上的人还是呼吸绵长,睡得很沉,福禄寿见状,转而按动灯的开关,白炽灯“刺啦”一声亮起,刺眼的白光让福禄寿下意识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眼,看向床上。 下一秒,整个房间里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叫喊,站在床边的人浑身一软,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隔着一面墙的蒲炀也被一声若隐若现的叫声吵醒,他就着平躺的姿势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集中,他先是看到了天花板,然后才看到了天花板上的东西。 交织密布的网丝中央,长长的丝线从天花板上垂落,末尾吊着水滴大的涎水,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盘踞于此,网格似的翠绿眼睛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蒲炀甚至能看到它两侧长满长毛、蓄势待发的腿。 蒲炀无声地眨了下眼睛,耳边是燕北声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压抑而低沉,像是进入了什么梦魇。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蛛丝上的液体挣脱束缚滴落下来,几乎是瞬息之间,蒲炀撑手翻身而过,一把搂住燕北声肩膀,两人急速向另一侧翻滚,床上的毛毯被顺势带飞,“咚”一声闷响,两人结结实实摔在了地板上。 而在床上原本属于两人的位置上,长而尖锐的蛛腿犹如一笔利刃,直接把床板扎了个对穿。 它整个撑开腿,半伏在床板上,竟险些覆盖了一张双人床,蒲炀一只手还揽着燕北声的肩膀,另一只手探出锁链,银光乍现,锁链犹如一条灵活的银蛇盘旋着冲向了床上的煞物! “燕北声,”燕北声额上全是冷汗,蒲炀俯在他耳边低声叫他的名字,“醒醒。” 锁链环扭过煞物数腿,在它的四周灵活穿梭,恍若流水般轻盈,可惜那蜘蛛根本不愿与锁链缠斗,蛛丝横飞,它凌空跳起,又重新覆在了天花板上。 然后蛛丝对准两人的位置如出弓之箭飞速射出,仅在毫秒之间便以将两人死死缠住,蒲炀来不及躲闪,只得以锁链为跳板,在锁链反向包裹住蛛丝再齐齐挣断后后退靠在墙上,他的旁边有一扇窗户。 这里是二楼。 他液了几张符,堪堪稳住天花板那只煞物后反手扭动窗栓,“咔哒”一声轻响,窗户被打开,凉风鱼贯而入,蒲炀一手揽住旁边的人,另一边侧手一撑——被燕北声的手握住了。 燕北声的呼吸还有些不稳,眼睛黑得吓人,沉沉地盯着蒲炀:“你要做什么?” 翻窗,炸楼。 不知道为什么,蒲炀对上燕北声的视线,把要说的几个字咽了下去:“不做什么。” 他感觉燕北声紧绷的颈线终于无声地松了下去,转头扫了在天花板上乱窜的煞物一眼,半分没多做停留,对蒲炀道:“我来。” 蒲炀右手腕骨用力太猛,这会儿还缓不上劲来,乐得坐甩手掌柜,往后散漫一靠:“你来。” 霎时疾风袭来,木窗往后猛地一打,被死死关上,这间屋子像是无形的屏障隔开,听不到外面的一点声响。 墙上的蜘蛛在追逐眼前的幻影时似乎看到了一抹红,鲜艳如血,在瞳膜上映出半片衣角,下一秒,整个瞳孔被热浪覆盖,高温锐气激得它应激性一跳,缩到墙角,对着那个人影在毫秒之间射出万缕千丝。 第57章 洁白厚重的蛛丝切开空气,犹如万箭齐发,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向燕北声聚拢,可在距离他咫尺之距时却仿佛遇到了什么阻碍,空气烈得吓人,眼见那针一般的蛛丝突然齐刷刷软了下来。 “停一下,”那只蜘蛛突然开口,声音却熟悉得燕北声目光一凝,他站在原地无言地仰头看着墙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那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厚重得如同战国编钟,轻轻撞响在耳膜,激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豁然一顿。 “久念成疾,今日托书信一封,黑暗等于光明,死亡方为永生,等万籁俱静的那一刻,我盼了很久,与你们见上一面,我亲爱的——”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蜘蛛浑身怔愣了一下,发觉一股诡异的暖流顺着绵长的蛛丝一路横行,在煞物根本来不及反抗之时轰然注入自己体内,“咻”一声轻响,微小神经末梢断开的瞬间,血液中好像着了火,从腿尖的硬壳至上烧到头盖骨,燃料遇血如同遇到氧,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不过瞬息之间,蛛丝还未断裂,那个蛰伏在墙角的煞物已然被烤得外焦里嫩,悠悠地冒着烟气。 蒲炀睁开眼,一低头便看见了无名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出现的红线,松松垮垮,仿佛一下就能挣脱。 可他摩挲了几转,食指往后一带,垂眸站在房间中间的人跟着抬头,和他无声地对视。 那一眼,蒲炀看见了燕北声眼中极鲜有的怔然。 是因为刚才的那个声音? 他最后的那句话显然是被燕北声打断的,为什么?他口中的“你们”指的是哪个你们? 半晌,蒲炀抬指晃悠了一下两人手中的红线,平静道:“还没醒?” 燕北声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去看看福禄寿他们,”燕北声垂下手,那根细线就跟着落在宽大的红衫之下,乍一看根本看不见端倪。 三十秒后,两人并肩站在打开的房门前,门口有水迹,像是什么东西沾了水,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留下的。 “我上楼前还让他们别给人开门,”燕北声“啧”了一声,“多大的人了这都听不进。” 里面一片漆黑,蒲炀摸到墙上的开关,抬手一按,整个房间瞬间明亮起来,可等两人看见屋里的状况时忍不住瞳孔紧缩。 那张床上全是血迹,泰宁不见踪影,只剩一个浑身是血的福禄寿平躺在床上。 “醒醒,”蒲炀俯下身,检查了一番他身上的血迹,没有伤口,应该是被沾上的。 可他能沾染上谁的血迹呢? 蒲炀望着另一边原本属于泰宁的位置,紧紧皱起了眉头。 燕北声轻轻拍了他手背一下:“我来。” 蒲炀退开两步,看着燕北声熟练地往福禄寿脖颈和耳后按了几下,然后喂了颗药丸进去,不过半分钟,福禄寿突然手脚痉挛,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蒲炀伸出一只手按住他肩膀,有些怀疑地看向燕北声:“你给他吃了什么?” “蛊。” 蒲炀没说话,用“你在开什么玩笑”的目光静静盯着燕北声。 “不是所有蛊都能杀人,”燕北声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把蒲炀皱起的眉角抚平,“以毒攻毒。” “放心,你小弟没事。” 不出燕北声所料,十分钟左右,福禄寿慢悠悠睁开了眼。 可等他看见坐着的两人后却猛地往后躲,抱着头尖叫起来,被单被猛地踢落在地:“你们离我远点!” 蒲炀和燕北声对视一眼,上前直接液了张符贴在福禄寿背后,刚才还处在狂躁状态中的人肩膀一瞬间瘫软下来,靠着床头不住地喘着粗气。 好一会儿,福禄寿才抬头重新看向他。 “回神了?”燕北声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福禄寿低低“嗯”了一声。 “怎么回事,说说吧,”燕北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刚才跟撒癔症似地。” 福禄寿目光涣散地落在床的另一侧,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怕的东西,颤抖着开了口:“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敲门,是老大的声音,本来准备给他开门,可燕老师不是说过不能开门,我撒了个谎,发现门口的不是老大,就把他骗走了,然后我就回头想把大爷叫醒,可我怎么叫他都不醒,我只能把灯打开……” “我就看到,”福禄寿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我就看到老大你和燕老师站在床边,一人手里拿着把刀,一刀一刀往大爷身上捅!” 他说完还瞪了燕北声一眼:“你还把大爷的眼睛给掏出来了。” 燕北声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视线,语气很轻松:“幻境,都是假的。” 他停顿两秒,又开口:“而且你们土地爷给我发了消息,说是被绑架了,让我们不用担心。” …… 土地爷心够宽。 “真的?”福禄寿怀疑地扫视一圈床上的血迹,“那这些怎么解释?” “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福禄寿将信将疑地走下床,站到窗外几步远的距离,才发现看似混乱恐怖的血迹竟然是两个字。 机灵鬼泰大爷大概是脑子抽了,不知道在想什么,被掳走前还有闲情以血代墨,留下了“安全”两个大字。 阴官都这么猛的吗?福禄寿有点难以接受。 第58章 蒲炀对这人的不靠谱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摇了摇头,突然听见背后的福禄寿“咦”了一声:“老大,你和燕老师手上的这是什么?” 蒲炀拿起茶杯的手一顿。 第二十九章 几秒后,他听到蒲炀一贯冷淡的声音响起来:“红线。” 福禄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而在福禄寿看不到的地方,蒲炀和燕北声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天亮得很快,今天大概是个晴天,东方吐出鱼白时,第一声鸡鸣响起,方叙回来了。 “起这么早?”他看着坐在大厅里的三个人,有些吃惊,“那老头呢?” “有事出去了,”燕北声淡声道,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那根红线,从无名指绕开,再穿过食指,燕北声的手指很长,皮肤又白,衬得红线艳红,看起来颇具美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望进蒲炀眼中,就莫名地升起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他牵住的不是一根普通的红线,而是自己的什么东西…… 蒲炀闭了闭眼,把想法从脑子里赶出,下一秒视线上移,停留在燕北声脸上。 燕北声没再穿那身红衣,换回了简单的衬衣长裤,但蒲炀几乎能确定,他这张脸,和之前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燕南也有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眼皮和上扬的眼尾都是刚刚好,止于至善,所以常让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很好相处,更容易亲近,但现在的燕北声绝对不会让人生出半点企图靠近的错觉。 明明五官没什么大的改动,可是每一处又都比之前深刻得多,让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气势拢于无形,垂下的眼尾钩子几乎炼出寒冰,不说话看着人的时候目光很沉,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当他用同样的目光盯着那根红线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蒲炀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点不自然:“你能不能别玩这根破线了?” 燕北声从善如流地收了手,看一眼坐在对面神游天外的福禄寿,侧过身小声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蒲炀可有可无地眯了下眼,眸光乍泄,随意道:“先留着。” 虽然不知道那些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先不打草惊蛇总是对的。 他想了想,又问燕北声:“泰宁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上古神木,翰原之祖,死不了,”燕北声漫不经心地目送方叙出门,“吃完饭我们就可以去找他。” 运气好点,还能再会会故人。 吃过早饭,蒲炀和燕北声准备出门,福禄寿还坐在椅子上不想起:“你们去就行了,我谁也打不过,去了容易误事。” “怎么会误事呢?不要妄自菲薄,”燕北声一把拎起福禄寿后领往外走,语气不明,“说不定你有大用处。” 路上很潮,还积着前几天的雨水,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祠堂旁,看见门内的杨连萍,燕北声果断将福禄寿推了出去:“看,这不是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福禄寿站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迈开了步子:“那你们记得等我。” “等,肯定等,”燕北声笑眯眯朝他摆摆手,在福禄寿拖住杨连萍时果断和蒲炀闪身进了祠堂,然后片刻不停地直接打开门走向了通往后山的小路。 门在身后关上,两人刚走出几步,细密的雾障便迅速围拢上来,给他们眼上蒙了层纱,隐隐绰绰,什么都看不清。 “他在上面?”蒲炀头都没回,望着眼前没入浓雾的小路道。 “应该是,我之前说过要找人,还记得吗?”燕北声液了张符扔进草丛,“嘶拉”一声响就燃尽散在了空气里,看见蒲炀点头后接着道,“应该就是她把福禄寿带走了。” 蒲炀皱眉:“她?” “四娘。” 燕北声目光越过白日里的浓雾,浅淡的笑容达不到眼底:“想必给我们备了份大礼。” 半小时后,山顶。 蒲炀和燕北声站在山崖上,往下深不见底,一块石头落下,久久听不见声响。 蒲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旁边老神在在的人:“你确定是这里?” “应该吧,”燕北声眉梢微挑,看了眼后面雾里追上来的身影一眼,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信我吗?” 蒲炀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不信。” …… “别废话,要跳就跳。”蒲炀微不可察地弯了下眼睛,一把抓住燕北声手腕,屈身向前,毫不迟疑地跃了下去。 风声掠过太快,两人只来得及听见身后的福禄寿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然后堕入风中,再无暇顾及其他。 。 蒲炀睁开眼,自己和燕北声正躺在松软茂盛的草地上,四周一片漆黑,像是突然进入了黑夜。 “现在几点了?”他看向燕北声。 “上午十点,”燕北声站起身后向他伸出手,扫了眼手表。 蒲炀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抬手按了两下后颈:“上午十点……” 这周围黑得像半夜两三点。 “巫祝崇尚黑夜,不喜白天,”燕北声倒像是习以为常,转身走向林荫处,“走吧。” 两人刚迈步,后面的叫喊声就响了起来:“老大,燕老师!” 一个小点从远处跑来,身影逐渐清晰,因为光线的缘故还一不小心被枯木绊了一跤:“等等我。” 第59章 正是两人刚甩在身后的福禄寿。 当然严格来讲,这并不是福禄寿,但蒲炀脸色丝毫未变,只是站在原地,等“福禄寿”走到跟前气喘吁吁地控诉两人:“不是说好等我的吗,我差点就没追上你们。” 燕北声云淡风轻应了一声,抬手往福禄寿身上贴了张符,顺势拍拍他的肩膀:“走。” “不过燕老师,你们到底要去找谁啊?”福禄寿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好奇道。 “巫祝。” “巫祝?”福禄寿挠了挠头,“巫祝是什么?” “往前很多年,民间有一种集骨卜,诅咒,巫蛊一体的法术,传言能唤风雨,断吉恶,有一类人世代相传,以此为生,被称为巫祝。” “巫祝自大昭时期兴起,海隅时达到顶峰,不过后来朝代更迭,这类法术也跟着没落了,现在他们大多隐于世外,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燕北声脚步不停,掩过杂草直接进了洞穴,淡如高山白雪的嗓音回响在甬道:“我们要去找的,就是其中一位。” 这一位脾气大不说,嘴还毒。 再往里走就是漆黑一片,福禄寿拿出手机照亮,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半点光不要,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不说,个头高一点的还有心思转过头来叮嘱另外两人:“小心头顶,别撞着了。” 然后越过蒲炀看了一眼自己:“哦,你不用。” …… 不是本人也想打人。 黑暗中的时间过得太混乱,三人停下脚步是在隐约看到烛光后,一座厚重的石门横亘在前方,将甬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就是前面,”燕北声抬指往石门上敲了两下,“还挺严实。” 他目光锁在福禄寿身上,略微颔首:“你来试试。” 福禄寿愣了两秒,指着自己:“我?试试?” 是试试让自己被门压死吗? “你不是嫌弃自己谁也打不过吗?”燕北声大手一捞,拎小鸡仔一样把福禄寿提到门前,“正好锻炼一下。” 神他妈锻炼一下。 他还想挣扎一下,就感觉后颈上燕北声的手劲突然增大,险些疼得他叫出声来,燕北声微微俯身,靠近福禄寿一点,语气很轻和,带着点固有的漫不经心:“愣着干嘛,动手。” 那一瞬间,他觉得燕北声分明是想活活掐死自己。 他抿着唇争想开口,就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燕北声垂眸看着无名指上被牵动的红绳,周身的冷气悄无声息地收拢聚合,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洋洋,看着打断自己的罪魁祸首:“怎么了?” “没,”蒲炀面无表情地垂下手,耐心告罄,“你们太墨迹。” 他上前两步,隔着手套摸索着石壁,燕北声就靠在一边沉默地看着他,只有隔着几步远的福禄寿低头思考了一下,缓慢往另一侧挪动,正想拔腿开溜,那双该死的手又把自己拎了回去。 “好好看好好学,”燕北声淡淡瞥了他一眼,话里透露着明目张胆的嫌弃,“又菜又不肯学。” 燕北声感觉到面前的人已经在爆发的边缘,胸脯起伏几次,不知为何,最后还是没有言语,看似乖巧地站在了一边。 蹲下身的蒲炀不知探到什么,动作一愣,然后二指往里,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风声剧增,伴随着厚重低沉的挪动声,石门缓缓打开,数不清的昏黄壁灯沿途亮着,像是在迎接这几位远道而来的宾客。 三人迈步向里,蒲炀看着福禄寿的背影,靠近燕北声,把两根手指往上抬了下,低语道:“下面有水。” 只见被柔和的光照耀的手套外侧,正悠悠泛着水光。 这里怎么会有水? 就连地上常年下雨的青山都没有半个湖泊河流,像是原本就蓄不上水,这本应该干燥蒙尘的甬道,又哪儿来的积水? 燕北声盯着那处看了两秒,若无其事转过视线,突然笑着叫了他一声:“蒲老板。” “嗯?” “你手指还挺长的。” 蒲炀顶着张比冰山还冷的棺材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老大,到了,”福禄寿转过头看着两人,抬手指了下前面的门,“是要敲门吗还是——” 话音刚落,里面一个清亮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尾音上扬,显得很不耐烦:“敲什么门,磨蹭半天,难道还要我请你们进来吗?” 第三十章 福禄寿被这话吓得手一抖,踌躇着问后面的两个人:“进吗?” “进,”燕北声推开门走了进去,淡声道,“我还等着看四娘为我们准备的大礼呢。” 这是一间极其昏暗的屋子,只有中央的圆桌上燃了根烛,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懒洋洋仰躺在竹椅上,看着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容貌清丽,鼻尖上的一颗红痣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年轻,略显活泼。 可她一张嘴,泼辣的脾性就显露出来,半点遮不住,和乖巧的长相南辕北辙。 “别得寸进尺,姓燕的,”四娘先看见进门的燕北声,语气波澜不惊,然后下一秒,瞥见了跟在燕北声身后的蒲炀,没来得及多做停留,目光就直直锁在两人手中的红线上,整个人倏尔坐了起来,瞪大眼睛,“你们手里这是什么玩意儿?” 三人相当自觉地坐下了,燕北声甚至还慢悠悠喝了口茶:“红线。” 第60章 然后盯着茶杯皱了皱眉:“你这茶——” “我的茶怎么?”四娘立马反驳,“我自己种的,不爱喝别喝。” 又停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燕北声上一句说了什么:“你说那是什么线??” 燕北声向来没这么好耐性,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是聋了吗?” 都说四娘的脾气远近闻名的差,明明燕始祖也不遑多让,大概面具戴久了,虚情假意也让人当了真。 “放屁,你那根是半灵索,同生共死的邪术,需剔心骨而成,”四娘冷笑一声,“姓燕的你疯了?” 同生共死的邪术…… 蒲炀垂眸盯着那根红线,心里冷嘲一声,原来这叫半灵索? “我倒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你祸害了——”四娘豁然起身,刚迈出脚,就和抬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蒲炀来了个对视。 再然后,四娘一条腿还没伸出去,整个人就呆愣在了原地。 燕始祖心安理得地喝了两口茶,跟个没事人一样:“土地爷呢?” “土地爷……”四娘这才如梦初醒,一双手往衣侧揪了好几下,有些恍惚地指着后面,“那儿呢。” 蒲炀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只看到了沙发后露出的半截尾巴,其余都隐在后方看不清晰,但细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隐约的呼噜声。 看来泰大爷被绑架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余光里一抹白闪过,蒲炀收回视线,面前多了只手。 四娘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你好。” 蒲炀朝她点头:“你好,但我们一般不和别人握手。” 四娘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只看到蒲炀嘴角张张合合,过了一遍耳朵,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听到,倒是记得要自我介绍:“他们都叫我四娘,但我还有个名字,叫木荭青,你可以叫我阿青。” 蒲炀倏然望向她。 木荭青,提行使笔记上记载的四大域侯之一,木相隐青侯,传闻极其善咒,脱离刻板的白纸黑字,竟是这样一个活泼过头的姑娘。 木荭青看见他的眼神,有些惊喜:“你记得我?” 她用的是“记得”。 蒲炀眯缝了一下眼睛,却只是摇头:“略有耳闻。” 而且在自己的耳闻中,这位隐青侯应当也殒了才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木荭青看见蒲炀的反应,整个人都颓然下去,只能摇摇头:“也是,当年毕竟是我看着——” 后面的话在燕北声的一个眼神里沉默而止。 木荭青转而看向福禄寿,微挑了下眉:“这个小弟弟谁啊?你骗来的?” 燕北声没理她,默不作声观察了蒲炀一会儿,被这人一个眼刀剜过来,语气凉飕飕的:“眼珠子不要我可以帮你扣掉。” 还好,在能哄好的范围内。 燕北声无声地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向木荭青:“找我们干嘛?” “谁找你们了?”木荭青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们专门跑来找我的吗?” “煞绝的黄鸢,劣质的纸人“方叙”,还大费周章劫走了土地爷……”燕北声缓慢开口,似笑非笑望了木荭青一眼,“我怕我要再不来,有的人会急得找上门。” 可出乎他意料的,木荭青听完后却紧紧皱起了眉:“你少栽赃我,什么鸢什么叙,做梦呢吧燕北声?” 燕北声拿起茶杯的手一顿,垂眸思索两秒,才道:“可黄鸢煞绝后留下了玉玺。” 这话一出口,听不懂的人以为他们在打哑谜,听懂的木荭青却脸色突变,难以置信道:“玉玺?” 四相为区分事务分属,通常会在自己的目标身上留下一个记号,水相是图腾纹身,土相是一个绳结,燕始祖不太勤快,一般懒散地留张符纸交差。 而木相隐青侯,通常留下的是一纸章印。 燕北声当时在黄鸢煞绝时捡到的,就是木荭青刻章印的玉玺。 一年四季,木荭青往来冥界和人间数次,这枚玉玺从未离身。 所以当时燕北声见到玉玺的瞬间,以为这暴脾气要么是殒了,要么……就该打着飞的过来抢东西了。 木荭青沉默良久,才说:“燕北声,我的玉玺早就没在我身上了。” 她目光难辨地和燕北声对视:“八百年前……就被他拿走了。” 他们没说“他”是谁,可根本就无需挑明,燕北声眼睫微动,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谁。 八百年过去,千年祭临近的日子,他耗费心机又把所有人骗到这个地方,究竟所图为何? 还是那个人又准备重演一场八百年前的悲剧? 正好,燕北声低垂着眼,不露声色地勾了下嘴角,他等着这天太久了,死人进阴司尚且要评判是非功德,赏罚论断,他们这些游离尘世的阴官想来也不能除外。 是非曲直,隔这么久,也该是时候算个清楚了。 “千年祭快到了,”木荭青抿着唇思考着,“我猜他后续还有动作,你们小心点。”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应了声,看着态度平和,自顾自喝茶,当他们不存在一样的蒲炀,开口解释:“千年祭就是——” “我知道,”蒲炀放下杯子,中指往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淡声道,“每一千年冥界所有在职官员会召开最盛大的会议,述职这段时间以来冥界所有事务的进展,重大事件以及人间生死。” 第61章 九夏阴阳齐聚首,共赏生死轮回卷,这是提行使笔记上的原话。 燕北声听见蒲炀的话后有些意外,眼里多了几分含义不明,蒲炀却抬眼看了一圈,终于把一直以来想问的东西问出了口:“八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其他人口中,但又莫名被遮掩的八百年前,蒲炀脑海中的线索是一团乱麻,每一个都找不到头,往深挖去还是蜿蜒交错,再看不清晰,可他知道,这团混乱的交错的暗线的中心只有一个。 它们全部指向八百年前。 蒲炀自觉耐性不好,被人当傻子牵着走了这么久,早该发火了,索性就问出了口。 一阵沉默过后,燕北声笑了笑,简单又直白地开口:“八百年前,就是上一次的千年祭。”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儿不自知的耐心,可蒲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八百年前?千年祭不应该一千年一次吗?” “没错,”木荭青接过话头,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上一次因为一些意外,推迟了两百年,偏轨归正,这次就少了两百年。” 如今想来,道法自然,违背常理,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只是他们脑子太笨,没有想到罢了。 蒲炀听到了解释,可并没有觉得心中的疑虑有所减少,就好像是揭开了表皮一层,发现里面还是与之相似的遮掩。 至于千年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他”是谁,蒲炀依旧不得而知。 “哟,人都来了?”一头乱发的土地爷收了尾巴,打着哈欠往这边走了过来,有些得意道,“怎么样,我这招,是不是出其不意?一般人估计都想不到。” “确实,”燕北声眉梢扬了些许,“出其不意得吓晕了个傻小子。” 泰宁有些吃惊:“不能吧,他胆子这么小?”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方式太过血腥? 蒲炀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泰宁毫不自知,坐下来双臂撑在桌上:“不过我刚听到你们说千年祭,怎么了?” “管那么多,”木荭青不耐烦地应了声,懒得搭理他,想起什么,神色正经起来,“不过这次找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点消息。” 她清了清嗓,声音压低了些:“青山村不对劲。” …… 木四娘抬着眼皮扫视了一圈其他人的反应,发现这些人脸色稀疏平常,毫不意外:“你们都知道了??” 燕北声从鼻腔里低低“嗯”了声。 泰宁回想了一下在青山的所见所闻:“就这个村子,只要人不瞎,一进来就能发现不对劲吧?天天办丧事,都快成白事村了。” ……妈的,浪费感情。 四娘兴致缺缺地瘪了瘪嘴。 倒是蒲炀想到什么,握着茶杯转了两圈,问了句:“你发现了什么?”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木荭青没了刚才的分享欲,只简短道,“就是我有一次出门,发现他们晚上在埋活人。” 第三十一章 墓群 这叫不是大事??? 其他几个人可能是被心大的四娘震惊了,盯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木荭青也觉得刚才确实有些语出惊人,抿了下唇,重新叙述道:“当时是晚上,外面下了大雨,我要出去办点事,路过后山的时候发现那边有火光,觉得有些不对劲,就靠近看了一下。” “然后我就看见数不清的人,应该是青山村的村民,举着火把,那火把还挺奇怪的,下着雨也不熄,一群人围在一口棺材旁,中间有个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就躺进了棺材,其他人把火把扔在了棺材下方,往上面盖土,盖完没多久,他们也就离开了。” 木荭青停了一下,又有些疑惑:“不过也怪,当时那个男人明明是被活埋了,我后来又在村子里见过他,难道他们也流行诈尸这一说?” 蒲炀点点头:“然后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完?”木荭青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回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谁听见一样,“然后才是我觉得最不对劲的地方,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我发现青山村在办丧事,好巧不巧,那张遗像上的人,就是他们之前活埋的那个!” “半个月……”蒲炀联想到泰宁说过的蜘蛛煞,那些人也是距离一段时间后才会死去,是同样的原因吗?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而是青山村的村民,他们似乎被切割成了两种状态,白天谨言慎行,夜里却行事诡异大胆,仿佛没有了自我意识,如同行尸走肉。 燕北声开口:“死者是谁知道吗?” 木荭青点头:“知道啊,那布上一般不都写着吗,何什么来着,何均,那个男的叫何均。” 正是蒲炀入殓的青山村村长! 那个听说是因为晚上摔了一跟头就再也没起来的男人,耳后有筛,原来在这之前,他早就往鬼门关走了一遭。 蒲炀和燕北声对视一眼,回光返照、耳后筛,基本上确定了何均的死,是因为泰宁口中的蜘蛛煞。 那个被燕北声烧成了一把灰的东西。 可他们到现在依然没有发现青山附近有河有湖,也不知道青山村的村民为什么要生埋了何均。 更关键的,蒲炀忍不住思考,这样死去的只有何均一个人? 还有祠堂里那些每个月都新增的灵位,他们呢,又是因何而死? 第62章 “除此之外呢?” “完了,”木荭青朝几人耸耸肩,“我平常又不怎么出去,最多种种花,泡泡茶,还能指望我打听到什么?” 泰宁:“你没有发现青山有煞的踪迹吗?长得像蜘蛛但生活在湖海中。” “湖海?”木荭青笑了笑,有些莫名其妙,“开什么玩笑,你们来了这么久难道没发现吗?青山村几乎天天下雨,可连一个小湖都没有,是因为这地方压根就储蓄不了水!” “储蓄不了?” 木荭青懒洋洋将发丝揽到身后,“嗯”了一声:“不明缘由,水流不蓄。” “在更早以前,这里连雨都不下的,常年干旱,种什么死什么,也是最近几年的事,久旱逢甘霖,现在一年四季,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在下雨,不过储水就别提了,没用。” 连雨都不下……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才让这地方变得阴雨连绵,让青山常年处于雨季,那些村民的诡异行踪,会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木荭青见几人面色凝重,无所谓地“哎”了一声:“也不急这一时,后面慢慢看呗,要真是有那东——” “不,很急,”燕北声打断她,眸光沉沉地压在虚空,透着山雨欲来的危机感,“我们在青山的村民身上发现了脓疮,铜钱大小,遍布各处。” “脓疮?!”木荭青视线一凝,下意识往蒲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才问燕北声,“是那个东西吗?” 她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诸国拓版,战火纷飞,自己曾经见过最惨痛的一次战役,血水蜿蜒,数万士兵全部战死,身上就曾经有过这种东西。 那是迄今为止她见过最可怕的一场疫病。 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当时阴司迎冥评判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 是非天灾,人祸是生。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由蛊毒发引,是顶顶隐秘且致命的邪术,难以数计的火相提行使中她也没见过几位会这种极恶蛊的。 唯二之一,正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 良久,燕北声才颔首,这算是承认了。 燕北声半阖着眼,淡声道:“而且按照蛊毒发作时间,他们的症状,怕是早已病入膏肓。” “再拖下去,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当地的阴官呢?土地爷、提行使,”木荭青皱眉,“都他妈的一天天吃白饭不做事?” “听说找过了,现在才回去检查,”泰宁摸了把胡子,有些感慨,“这青山的土地爷办事效率也忒低了些。” “索性和我们半点关系没有,两个死了八百年的人物,一个泰宁市不沾亲不带故的土地爷,还有个弱不禁风的临时工,”泰宁道,“插手别人地盘又讨不着好。” 燕北声闻言,掀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土地爷年岁愈大,脑子倒是越长越回去了。” 蒲炀自觉是在场的职位最低的一位,也乐得清闲,听着几个人商量了半天,扯了一下手上的半灵索,旁边的燕北声转头看他:“怎么了?” “我去洗手间。” 燕北声点点头,站起身就准备往外走。 然后手指被人往后拽着后勾了一下,回头一看,蒲炀还靠坐在椅子上。 “不走?” 蒲炀懒洋洋地抬了下手,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燕北声一眼:“解开,我自己去。” 燕北声眉梢微挑,没说话。 但几秒过后,那条原本牢固结实无论怎么样都拆不开的红线兀地从手指指缝消失,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可他们之间这层隐秘的牵连始终是在的,只是有的隔了几百年,有的差了几毫厘。 蒲炀走之前叫上了福禄寿,这人刚才一直坐在一旁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蒲炀的话还有点懵:“我?” 刚刚不是才说要自己去吗? “你,”夜视能力5.0的蒲老板脸不红心不跳地肯定道,“我怕黑。” ……福禄寿还想说什么,没说出口,被蒲炀一把提拎起后领,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木荭青嗑着瓜子,看着对面的燕北声盯着门口,两人的背影消失不见,这人眼里竟然鲜有地露出些许笑意,眼尾勾起一道小勾子,真是活见鬼。 “姓燕的你在笑什么?看得我瘆得慌,”木荭青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吐槽。 “没,”燕北声淡淡地收回视线,“在想某人的学习能力还挺好。” 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堪称一个干净利落。 “别,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想的,”木荭青十分不解地干了口茶,险些把食指怼到燕北声跟前,“半灵索啊那可是,你是真疯了!” 一旁的泰宁事不关己地看热闹,闻言冷笑一声没说话,能怎么想的,这人就是个疯子。 还是自己看着疯的。 平日里一贯冷静懒散的人那日依旧面无表情,可眼睛红得能滴血,手都不抖一下地硬生生掏出心骨,手上全是血迹,还有心情问他:“你说到时候我把半灵索套在他身上他会生气吗?” 没等目瞪口呆的泰宁回答,燕北声又垂下眼,任凭血迹蔓延,从血红的长衫一路浸入土里,看不出情绪地笑了下:“应该不会吧。” “毕竟……被骗的人是我。” 回想起来的泰宁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都说燕始祖心狠手辣,他见过这副冷血无情的面孔那么多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人一副恨死了又不忍心的模样。 第63章 大概真的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燕北声倒是看了木荭青一眼,神色平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没疯也没病,只是有些后怕,怕一个美梦醒来,黄粱南柯不见枕边事,人又没了。 众人商议过后,决定先回青山村看看情况。 按照阴司史册上记载,木荭青八百年前就殒了,她也当惯了云游天外的神仙,不想掺和,万一哪天后辈们看到隐青侯莫名其妙诈尸了,也不好收场。 等到蒲炀和福禄寿两人回来,她把另外几人送出了门:“今天太匆忙,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再好好聚聚。” 木荭青倚着门框,脸色在恍惚间竟然带上了零星温和,感慨道:“我们都在等着那个结局,不是吗?” 这天事情太多,燕北声无暇顾及,日后想起来,才发觉所有的发展都是早生端倪,也怨不得别人没提醒自己。 蒲炀走在燕北声前面,左边跟了个福禄寿,沉默着在甬道穿梭着。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长直的甬道中回响,有的时候嘈杂,有的时候安静。 又是一阵“沙沙”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摩擦过甬道,飞驰着离开,蒲炀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觉得这甬道有些过分的长了。 就好像……永远走不到黑暗的尽头一样。 蒲炀倏尔停下脚步,浓雾铺天盖地袭来,耳边早就没有了脚步声,他睁开眼,只看到了身边的福禄寿。 其他人已经毫无踪迹。 第三十二章 “沙沙沙——” 那种声音又靠近了,这次是从后方。 蒲炀和福禄寿对视一眼,身后疾风突至,他一把拽住福禄寿肩膀往下翻身突过,堪堪躲过身后的一记突袭。 他的手还按在福禄寿后颈,以一个略微保护的姿势正对刚才突袭自己的东西,也终于看清了它的原貌,距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甬道顶部,正匍匐着一只身形硕大无比的乌色蜘蛛,长毛挤满全身,蛛丝长长垂落,轻轻朝自己的方向飘动着,好像数只将要离弦的箭,严阵以待。 这只煞物竟和方叙家的一模一样! 福禄寿吃了一嘴丝,盯着蜘蛛那双纯黑锃亮的大眼睛和伸展开来的肢体,下意识说了句:“卧槽……” 这玩意儿是蜈蚣吗这么多腿! 蒲炀来不及开口,眼见那蜘蛛腿部尖刺探出,马上又要发动攻击,钢铁触碰的清脆声响起,他放出锁链,起身往福禄寿背上推了一把:“往前跑。” 趁着锁链和煞物缠斗的空闲,蒲炀和福禄寿沿着甬道返回,喘息声在整条甬道清晰可闻,身后的攀爬声越来越大,蒲炀瞥了一眼福禄寿,发现这小子正张开嘴想和自己说什么。 “闭嘴,”蒲炀淡声道,身影被幽暗的烛光拉长延伸,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应该是木荭青家的地方却不见了踪迹,只有一个分岔路口。 同样的黑暗,同样的深不见头。 蒲炀同时液了两张符,往每个洞口都扔了一张,蓝光瞬息而灭,不过几秒,一张符纸就左边洞口出幽幽落下,而另一张则飞入洞内,再看不清晰。 蒲炀当机立断:“走右边。” 福禄寿率先进去,蒲炀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等待不过须臾,银光乍泄,锁链飞速归位,到了自己手里,千丝迸发,蒲炀反手掷出锁链,一个漂亮的缩环,将所有的白丝全部绑在了一起! 蒲炀猛地收力,千万蛛丝在毫秒之间翻转,连带着吐丝的蜘蛛也被狠狠拽到了另一边,一阵天旋地转,蜘蛛晕眩过后正想动作,就见刚才还站在洞口的人突然不见了。 身后一阵细微的呼吸声响起,煞物猝然回头,就见那个苍白得过了头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锁链,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而他手中的那根诡异灵动的锁链头部正在幽暗中发出淡淡的白光。 那是相当尖锐的针尖才有的反射光。 蛛煞察觉不对劲,整个身体飞转,在空中高高跃起,露出柔软的腹部。 蒲炀等的就是现在。 他手腕翻转,锁链应声而出,像一条银刃破开黑空直直从蛛煞尾部往前贯穿开来,刹那间皮开肉绽,乌气四溅,煞物长号一声,浑身暴涨数十倍,竟是要将甬道生生破开。 可那条银锁链还在体内肆意横蹿,尖端犹如冰霜利刃,十分灵活地将他的内脏搅了个地覆天翻。 老工具新用法,新开发的功能还不错。 蒲炀静静凝视着在空中狂躁翻滚的凶煞,只等他对着自己张开数腿,朝自己扑过来…… 眼前的煞物突然重了影,数不清的蜘蛛腿在视线里胡乱窜梭,心脏跳动声迅猛增加,短短几秒,就疼得蒲炀靠躺在了墙上。 那种感觉又来了。 一呼一吸间都好像牵扯着心脏,把它硬生生从胸腔拽了出来。 蒲炀眨了眨眼,隐约听到耳边一滴水声响起,沉入水面,连同他所有的感官也被封死,恍若溺水之人。 一道白光闪过,银锁链乖乖覆在手腕,发生“咯哒”一声轻响。 那事蒲炀清醒时听到的最后一点声响。 。 蒲炀还没睁眼,先听到了水声,放肆拍打过墙壁,在整个甬道都传出回声,而自己应该是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寒意浸润了长衣,刺骨一样冷。 第64章 果然,醒来后的第一眼,蒲炀先看到了甬道顶部,青苔稀稀落落长在四周,不算宽的通道全部被水淹没,两侧的墙壁上还有明显的水渍。 现在的水位比之前的要高。 蒲炀偏头咳嗽几声,声音回响在长长的甬道,几经碰撞后逐渐消散,而除开水声,蒲炀清楚地感知到这里面再没有其他声响。 水流向前,蒲炀站起身缓了一会儿,手拧住袖口挤出水,碰到了一个泛着暖意的手环。 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发出热度的地方,贴近手腕,与流经的血液浸润混合。 蒲炀呼出一口气,缓慢地向前走去,那是水的下游,水还能够流通,就说明前面有出口,或者更大的能够储蓄足够多水的地方。 空气流通的速率越来越快,水声随之增大,不知走了多久,蒲炀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面前是一个面积极宽广的湖泊,湖水清澈,深不见底,而湖泊另一头往前延伸过去,是没有尽头的岩壁,水流从此通过,形成了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地下河。 他们之前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找寻的河流与湖泊,终于在此刻显形。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青山村没有河,也没有湖。 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在地上,在地下。 蒲炀将湿了的头发梳到后面,没什么表情地走到湖泊边缘,蹲下身撩了一湾水,这里的水很清澈,大概鲜有人至,很少遭到污染。 可蒲炀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隐隐感觉到湖泊中的水温比甬道的要高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蒲炀捻了下指尖,垂眸思索几秒,往湖中心扔了张符,蓝光中升起几缕白烟,是水蒸发的痕迹,湖底隐约冒出蓝光,和符光相得益彰。 这下面有东西! 蒲炀起身,摩挲着手腕上的手环,半晌,直接屈膝跃进了湖水中。 说来奇怪,他半点不怕水,不知为何,到了这水中,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捻。 湖底很热,蒲炀屏住呼吸往刚才的蓝光处游去,那是一个洞,一个隐于尘世数百年极少有人踏足的地方的入口。 蒲炀破孔而入,感受到水位逐渐降低,凸出的石壁越来越干燥,不一会儿,便着了陆。 他双手撑在身后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打量这个地方,视线虚虚晃过一圈,整个人便怔愣住了。 从他目光往前,是一个相当大的暗室,长明的壁灯照耀下,能看到数不清的石棺林立其中,一眼过去,瀚目千米,险些望不到头。 这里竟然安置着一个极大的墓群。 蒲炀此刻的心情大概是从灵异故事进入了探险故事的诧异。 他走到最前方,一块石碑横亘在整个暗室前,从左到右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整个青山的历史全部记录其上。 也是在现在,蒲炀才终于看清了这座诡谲山村的真实面目。 这个地方原本不叫青山,叫长忻亭。 诸国征战时,长忻亭地处要塞,四季分明,百姓和乐,是个富饶之地。 可它的发达止于海隅,一次征伐麓战,疫病突发,死伤数万,将士的血流满了整个山涧,将整个长忻亭染成了血红,再然后,民间议论这里阴气太重,不再住人。 传闻当地还有极恶煞出没,附近的百姓叫苦连天,跟着遭了不少殃,后来200年过去,那只穷凶极恶的煞物早没了,这里还是鲜有人至。 明明长忻亭谷雨丰登,满山都是青翠,高山流过的松雪潺潺,活物长得极好,极丰饶。 百姓们心中嘀咕,说这里之所以土地肥沃成这个模样,都因它由数万名士兵的血液与骸骨浇灌而成。 再丰饶谁又敢去? 阴官们也钻了个空子,这里没人来往,正是个交流的好地方,偶尔闲来无事,夜灯悬挂长空,一壶酒,一盏月,谈笑风生过,一个夜晚也就这样过去了。 世人怕祸事怕亡灵,他们却不怕。 引冥灯连接冥界和人间,来来往往的黄泉路,他们走得可轻快。 可事实证明,百姓的直觉没有错,祸患之地最爱生祸端,八百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次冥界的大暴乱。 那实在是太过灰暗的一天,凶煞暴起,数不胜数的提行使亡命于此,天空黑得像要裂开,四大域侯拼尽全力,镇压住了这场暴乱,天地翻转,原本的膏腴之壤被长埋地底,永不见天日。 长忻亭不在地上,在地下。 而地上的青山村,是被诅咒的地方,遭受天谴,大旱之地,世代不蓄水,也不养人。 这里常年不降雨,寸草不生,原本再过些时候,它会成为荒漠,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人违反了道法,逆天而行,活生生改了青山的命。 原来如此,地下的湖泊、河流纵横,得煞窝巢,只因它生在地上,却在这数百年间,垂俯黑暗,守着这片墓冢。 这里埋葬过数万将士死不瞑目的肉身,也安置着难以数计提行使不甘闭眼的亡魂。 这座陵墓贯穿人间和冥界的长眠。 蒲炀从漫无边际的长廊中走过,墙壁上满是光怪陆离的壁画,记录着那时边角里的生活,熙熙攘攘的石棺相互连接,落灰蒙尘,封了棺,蒲炀伸出去的手指还是收了回来,决定往后看看再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蒲炀偶尔会碰到厅角的骸骨,半隐在地下,而在烛灯将他身影拉了老远,照映在整个大厅上时蒲炀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走到了头。 第65章 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打开之后,铺面而来的灰尘让他捂住口鼻,又偏开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这里面比刚才要小得多,一口棺材置于尽头,几座石像,等人高,他扫了一眼,发现这石像有四座,分别落于四个角。 暗壁的火苗晃悠着,将石像的身影拉长又拉短。 蒲炀脚下无声,走到最近的石像前,这座石像比他矮,看衣着是个女生,蒲炀迎着光打量了几秒,发现这石像的面容竟和隐青侯木荭青七八分相像! 四座石像…… 蒲炀脑子飞速转动,想到什么,快步走到另一个石像跟前,这位身形比他要高,衣襟虚拢,敛下的眉眼不出所料,像极了燕北声。 他走向第三座,眉清目秀,看着俊气得很,可蒲炀却皱起了眉,因为这座男像的脸上要是加上一把白胡子,再添上几笔皱纹——那就和某位年迈的土地爷如出一辙。 那位土地爷姓泰,单名一个宁字。 蒲炀来不及多想,迅速走到最里面的那座,这里烛光不能直射,只有飘忽的昏黄偶尔落在他身上,蒲炀就着明明灭灭的光线对上了石像。 向来淡然的眼,看着人总显得冷漠,紧紧抿着的嘴唇,换个地点说不定能让蒲炀夸句雕刻技术真不错,堪称入木三分。 可此刻的蒲炀却紧紧盯着那座石像的脸,表情晦暗不明。 那是他自己。 第三十三章 如果说蒲炀原本以为这四座石像对应的就是冥界四大域侯,那么在看到最后两座石像侯又不敢妄下结论了。 泰宁难道也是其中之一?就算他是,可为什么最后一座石像,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是自己看错了,还是猜错了? 蒲炀低着头思忖几秒,面色无常地朝尽头那口棺材走了去,这座棺材不同于外面的那些,没有封棺,厚厚一层灰铺在上面,蒲炀戴了手套,慢慢地将棺盖揭开。 那阵飘渺无常的钟声好像又近了些,蒲炀把脑子里的声音赶出去,敛下心神望向棺内。 出乎意料地,里面半方骸骨都没有。 这是口空棺。 不算大的空间里躺着一枚玉冠,即使久不见世也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是一枚玺印,蒲炀看着那枚玉玺,沉吟两秒,把东西拿了出来。 耳边的钟声越来越大,仿佛就敲在自己耳膜,蒲炀闭了闭眼,翻转玉玺,看清了底部的字。 所有的轰鸣声都在同一时间与心跳重合,在封闭的空间中发出巨大的震响,让蒲炀有些恍惚地敛下了眼皮。 那上面刻了五个字,方圆永正,写着:“饮冰侯,蒲炀”。 饮冰侯,掌管西域的水相域侯,传闻善幻,是制造幻境的开山先祖。 好巧不巧,还和自己同名。 可真的只是同名吗? 蒲炀不敢细想,现在也由不得他细想,他手里握着玉玺,另一只手扶着棺木,头痛得快要炸开了。 他进了幻境这么多回,按理来讲应该驾轻就熟,可还是第一次反应这么强烈,好像脑子里装着块吸盘,想把自己的灵识活脱脱吸干。 。 “怎么在这?” 檐月上堂,一个懒散的声音传来,带着燕北声一贯的漫不经心,蒲炀耳根一动,自己附身的人就往后望了去,简短道:“无聊。” 这个幻境蒲炀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不像之前在黄鸢的幻境中还可以化形,现在的蒲炀,只能附在另一个人身上,勉强地通过这人的感官感知外界。 这说明这个幻境的幻主非常强,对自己的幻境拥有绝对的统治权。 “把那小子送走了?”燕北声跟着坐在自己身边,望着圆月,一袭红衣,黑色没有束起,松松散在身后,眉眼在月光下好看得越发惊心动魄,随意道,“今晚的月亮倒是圆。” “十五了,”蒲炀听见“自己”淡淡地应了声,仰头看着天幕,旁人很难察觉,可蒲炀却敏锐地发现他在紧张。 手指在燕北声看不到到地方下意识地摩挲着瓦檐,面上还得装作稀疏平常。 身边的人闻言只是笑笑,托着腮:“十五又如何,生离死别日日得见,命定不能团圆。” 又转过头,一双眼黑沉沉地望着他:“你信命吗,师弟?” 燕北声的师弟二字发音惯常很轻,自带一点缱绻暧昧,偏偏这人又喜欢这样叫他,恼人却拿他没办法。 他兀地偏过头,心事重重:“不信,我要信命,早该入轮回,生在平常百姓家了。” 附身在他身上的蒲炀却好似明白这人是谁了,他第一次入幻,那个小太子就曾说,燕北声偏爱称他师弟,所以自己是入了同一个人的幻境? “喝酒吗?” 三个冷冷淡淡的字一下把蒲炀从思考中拉回来,燕北声也好像有些惊讶,眉梢微挑了下,看向他手里的酒:“你哪儿来的这个东西?”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师弟,你别是被什么小姑娘骗了感情想借酒消愁——” 另一个人直接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上半身往燕北声跟前靠着,一袭玄衣似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可皮肤又白,惯常带着冷意的眼里水光涟涟,像盛满了月光,有些不满道:“废话真多,你喝不喝?” 燕北声下意识伸出手搂住他的腰,任凭这人的发丝扫过自己脸颊,盯着他好一会儿,等到这人有了退回去的趋势,才淡声道:“喝。” 第66章 没人注意到那双拎着酒坛的手手指不自然屈了一下。 是以月光岭下,和着八月的凉风,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相顾无言地喝到了半夜,他不说话,燕北声也沉默着。 夜上三更,再热的天气也转了凉,等到两人对视,燕北声才发现他死死盯着自己,嘴唇紧紧抿着,像是有些不清醒了。 “别咬了,”燕北声手指松松带过他嘴唇,“皮都快给你咬破了。” 又把酒坛放到一边,手指往这人太阳穴按了几下:“醉了?” 下一秒他的手就顿住了,神色莫辨地望着自己怀里的人:“真醉了?” 按照平时,投怀送抱的事这人肯定做不出来。 现在怀里的人只是低低应了声,他甚至伸出手揽住了燕北声的脖颈,修长细白的手指懒懒垂着,低语道:“困了。” “那就回房间。” 燕北声很自然地把人横抱起来,片刻后将怀里的人放到床上,起了点逗弄他的心思,俯下身盯着他的脸,笑意昭然:“叫师哥。” 那人偏不遂他的意,闭着眼很不舒服的样子,手臂一伸,拉下燕北声的衣领:“燕北声,我热。” “热着,”燕北声状似要走,就见那双白皙得过分的手猛地用力,把自己狠狠拽了过去,燕北声垂着眼,一只手撑在他耳边,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以后再喝酒腿给你打瘸。” 遇到个人就往自己床上拉,自己这师弟可真是心大。 可他话音刚落,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清凌凌地,像高山融化的积雪,嘴角仰着,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燕北声被他往下拉了拉,嘴唇俯在自己耳边,用气音说了几个字。 燕北声顿了两秒,反手就将他的手按在下面,那几根白玉一般的葱指瞬间见了红,燕北声几乎是贴近他耳垂,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是谁?” 隔了一会儿,燕北声以为他再没动静了,准备起身时,那双手突然揽住自己脖子,往下一拉,狠狠吻了上来。 中间的间隙,他听见这人开口,带着湿润,清冽的嗓音直直烧尽他心里:“燕北声,你话好多。” …… 燕北声直接将人压了下去,声音很轻,却带着明目张胆的威胁:“醒了要是敢说不记得……那你就死定了。” 朗月入怀,声响惊了枝上栖停的鸟,夜色久久不宁。 燕北声之后醒来,这人没说不记得,他做得更绝,直接消失了。 而自己被骗进了这人的幻境三日有余,醒来,被告知刚把自己骗上床的人已经死了。 ……灰飞烟灭,魂熄魄丧。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这场醉酒的十五的圆月,活生生构成了自己的每一场梦魇,逃不脱,也躲不过。 可蒲炀却看见了那晚之后的情景,他看见那个原本醉了的人悄然起身,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枕边人一会儿,轻声往他额头上印了个吻。 然后长指松松一点,燕北声仿佛陷入深眠。 这人下了床,把衣物一件一件套在身上,遮住了大半的痕迹,他垂眸看了手腕上的红痕一眼,想了想,还是走到铜镜面前照了下自己的脖颈。 蒲炀终于看见了他的尊容,盯着铜镜里脸色冷淡的人,有点想出去把这铜镜砸了。 没什么,只是这铜镜里的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而已。 蒲炀心说这可他妈见了鬼了。 蒲炀看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门应声而闭,所有感官都被剥夺,意识变得涣散,一阵天旋地转,蒲炀从这个太过离谱的幻境中缓缓隐退。 再睁眼,蒲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还是原来那间暗室,四座石像无声地落于四角,烛光忽明忽暗。 而自己面前多了两个身影,一个很眼熟,先跑进来的傻小子福禄寿,一个没见过,面容苍老,五官端正而慈祥,夏天身上还披着一件厚重的灰色大衣,像是极其畏寒。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蒲炀沉默地站起身,手里的锁链垂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良久,老人才朝他微微一笑,眼角的笑纹很明显:“好久不见。” 蒲炀眯缝了下眼睛,仗着身高的优势打量他几秒,才开口:“我们没见过。” 这不是个疑问句,蒲炀很确信,他从来没遇到面前的这个人,也没有过一见到某个人心中就警铃大作的时候。 他对面前的老人抱有不知名的敌意,说不清缘由,他也不需要,蒲炀相信自己的判断。 “怎么没见过呢,”老人还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模样,干枯的手指虚虚拢了下大衣,“虽然你我八百年未见,但师徒情谊不会消失。” “我的好徒弟,你近来过得可好?” 蒲炀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狭长的眸光直直望向老人,半分感情地没有地看着他:“脑子不好就去医院。” 老人似乎叹了口气,怀念地打量着蒲炀:“虽说当年匆匆一别,你入了轮回,没有记忆,但无论怎么样,你的灵识归了阴司的档,你还是你。” “北域饮冰侯蒲炀,我再问你一次,你近来可好?” 他看着蒲炀紧绷的肩胛,目光带了些长辈似的责备:“在外面飘得太久,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师傅问的话,要答。” “我没有师傅,也不认识你,”蒲炀神色清明,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从眼睫压下来,“没心思陪你玩小蝌蚪找妈妈的戏码。” 第67章 不等老人回答,他偏转视线,盯着从他醒来就一言未发的人:“你跟不跟我走?” 那个向来喜欢跟在他后面的人此刻却为难地摇摇头:“我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福禄寿没有说,同样的,蒲炀只是点头,这个原因对他而言不重要,他只需要答案。 蒲炀敛下眼皮慢条斯理地将袖口上的灰尘拍落,眼神都没分给面前的两人一个,径直走过去打开了门。 “你不想知道当年凶煞暴乱的真正原因吗?” 身后老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蒲炀握住门把手的指尖轻微一顿,可回答却毫不犹豫:“不想。” …… 后面的人似乎也哽了一下,盯着他的背影声音不大地开口:“是燕北声。”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在这封闭的空间中却格外清晰:“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所有的一切全部是因为燕北声。” 第三十四章 疫病 果然不出他所料,蒲炀转过身,走到了他面前。 可下一秒,蒲炀倾下身,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迫使老人往后稍仰,听见这人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双凌厉的眼此刻正紧紧盯着自己,不像看人,像是盯着什么死物,半分感情也没有。 老人顶着他的视线从容一笑,退开半步,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你可以不信,但它无法改变事实。” “你不想知道既然你已经魂飞魄散,为什么还能入轮回吗?” 老人见他没有言语,也没有打断自己,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你一走了之,被困在幻境遭人暗算,险些魂飞魄散,正逢千年祭,燕北声走火入魔,为保住你一魂一魄,大闹祭场,屠了整个阴司。” “他才是这场浩劫的主谋。” 良久,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开口,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老人见状,循循善诱:“否则你以为他心口的那个图腾是怎么来的?那是最后时刻你拼尽全力,为镇压他所作。” “你是个好孩子,你杀了他,堪堪挽救了整个冥界。” 你杀了他…… 老人观察着蒲炀的脸色,有些怔然的表情,好像一下子颠倒了认知,不知从何谈起,老人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一只手背在身后给福禄寿做了个手势。 他掩在大衣下面的手骨悄然变化,生出利爪,在蒲炀抬头的瞬间向他刺去。 可于此同时,本应该抓住蒲炀的人此刻却猛地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尖锐的利爪环住脆弱的皮肤,连同血液的一张一合也明晰可察,老人满脸充血,青筋暴起,看向本应站在自己身旁的福禄寿:“你骗我……” 脖子上的力道被人兀地加大,老人难以忍受地空咳几声,这才如梦初醒,看向面前的蒲炀。 可这人哪里还有刚才怔愣的模样? 蒲炀手上的锁链早就到了老人身上,把他整个人绑得严严实实,福禄寿将老人毫不犹豫地扔到地上,在灰尘中捂住鼻子,向蒲炀邀功:“老大我演技怎么样,值得一个奥斯卡吧?” 蒲炀没说话,表情冷淡地朝他竖了个拇指。 不为别的,能忍住他这张嘴,福禄寿想必下了大功夫。 福禄寿一路上憋得太久,这会儿终于能够解放天性,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蒲炀懒得理他,两步走到老人面前单膝着地,俯视他,很随意的语气:“知道你为什么没骗到我吗?” 躺下的人梗住脖子不说话。 “因为你话里有个最致命的错误,”蒲炀偏过头,不知想到什么,眼里竟有些隐约的笑意,声音放得很低,响在老人耳畔,“那个图腾,不是为了镇压燕北声时才印上的,是在十五的夜晚。” 圆月当空,久不停息的夜色里,幔帐之内,才是那枚图腾诞生的居所。 夜晚能是什么正经场合? 老人大概也听懂了,像吃了苍蝇,整张脸都有些不好看。 看着眼前的人一副反胃的样子,蒲炀才终于觉得自己心中那股郁结散去了些,很放松地呼出一口气,问他另一个问题:“你是谁?” 狼狈不堪的人反唇相讥:“我是你老母。” 蒲炀面无表情,脚下却毫不留情踢了他一脚:“再问一遍,你是谁?” 躺在地上的人满脸是灰,看见他的表情,整个人都不明缘由地狂笑起来,恶狠狠道:“我是你师傅啊好徒弟——” “砰”一声,又是一脚,蒲炀站起身直接将人踹出几米远,猛地撞上了最里的石像,老人吐出一口血,却还是抬起下巴,傲视他:“你难道没有发现,为什么提行使只分为木水火土四相?” “因为……金相独立于四相之外,犹如藏川之原,开枝散叶,是掌管生死的源头,迄今为止只有一人。” “那就是我。” 蒲炀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以为只有小学生才攀比这些。” 意思是吹牛要慎重,装逼容易遭雷劈。 “老大,现在怎么办?”福禄寿蹲在他旁边,“把他带回去?” 蒲炀没说话。 因为话音刚落,两人便看见那个地上的老人脸色突然涨红,整个身体不正常地浮肿、充气,仅仅两三秒,他的皮肤便从锁链缝隙中挤出,像是要活生生爆开。 诡异的人体缓慢漂浮起来,福禄寿忍不住退开两步躲在蒲炀身后,看见像人皮气球一样的东西眼球不自然地转动,盯着下方的两个人,苍老的声音响在空中:“我们后会有期。” 第68章 锁链应声而落,轻巧地搭在蒲炀腕骨,而原先的老人此刻已经变成一张瘫软在地的人皮,几笔草率的笔墨勾勒在上,显得不伦不类。 福禄寿望着那团东西感觉嗓子有点难受,可他前面的人却没什么反应,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自己起来。” 然后隔着手套,抬手将那张人皮收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福禄寿总觉得那个简单的动作里带着一丝嫌弃。 好吧,也许不止一丝。 那张厚重的棺盖被重新覆上,门应声而闭,两人走出了暗室,没再多做停留,直接顺着水路返回。 又是许久,两人出了甬道,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晨昏颠倒,不知时日。 可蒲炀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感觉到了无名指被牵动了一下,他猝然抬头,几米之外,有人长身而立,红衫拓落,等着他归来。 蒲炀朝他走了过去。 等他走近了,才感觉燕北声朝他微微一笑,大概是在黑暗中,燕北声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粘在他身上,像是准备把他看出一个洞来:“还好吗?” 蒲炀本能地觉得他的反应不太对,却也没多问,点点头:“发现了些新线索。” 与此同时,蒲炀突然感觉到燕北声的手指晃动了一下,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他手一眼:“你手怎么了?” “没,”燕北声很快否认,转身往回走,“庆春说有急事,我们先回去看看。” 蒲炀想明白他的不正常之处在哪儿了,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每一句话都挑不出来问题,这不是燕北声的状态,这是燕南。 “你手到底怎么了?”蒲炀冷着嗓子看了他一眼,直接抓住他的手,把宽大的袍子往上一挽。 没有任何问题。 “都说了没事,”燕北声也不急着把手收回来,站在原地任他打量,还有闲心伸出手指往他掌心摩挲两下,“别担心。” 很轻的一点触碰,可蒲炀垂眸看见自己掌心的手指,想到了那个暧昧丛生的幻境,脸上莫名就有点热,这双手之前还…… 蒲炀闭了闭眼,想把脑子里的东西忘掉,瞬间收回了手,没再看燕北声:“走吧。” 可他的手腕下一秒又被抓住了,燕北声牢牢扣着他的腕骨,拇指挨着搏动的血管,敛下眼皮,可话里还是带着笑意,像是有些无奈:“蒲炀,以后别再丢了。” “你让我好找。” 燕北声像是要把力气嵌进蒲炀骨头里。 蒲炀心口猛地一跳,可第一反应却是那双低着的眼里肯定没有笑意,燕北声永远都是这样,心里不管在想什么,话总是说得云淡风轻。 他手臂不自在地直直垂着,像是有千斤重,可手指弯曲一下,还是没收回手。 不过几秒,燕北声便松开手,有些歉意地开口:“力气太重了,不好意思。” 蒲炀看了他两秒,最终也只是颔首:“走吧。” 身后装了许久鹌鹑的福禄寿这才跟上来,问道:“泰大爷去哪了啊?” “他啊,我们出来的时候走散了,他回了四娘家,”燕北声随口道,“过得可逍遥自在。” 悄无声息间,语气又变得和平常无异,可蒲炀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他身上,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把在地下墓群的所有经历简略过后告诉了前面的人,当然,那个幻境除外。 燕北声的反应都很平常,包括那枚印章,包括那几座石像,平淡得让蒲炀本能地觉得反常。 他本来想问点什么,可看着燕北声,又觉得不是个好时机。 青山村现在是个晴天,清风朗日,是他们来之后天气最好的一天。 连同乱葬岗的雾气都消散了些,阳光透过斑驳的薄雾照耀整片大地,树影摇曳,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像是一个极好的预兆。 可下山之后,进祠堂,蒲炀透过满屋的香火气却察觉有些不对劲,祠堂里没人,杨连萍没在,也没有换班的人。 回去的途中也格外安静,不过他们之前也没怎么在路上见到什么村民,也算是正常。 但他们回了方叙家,依旧没见到人,蒲炀扫视了下房间的各个角落,没有发现煞物的气息,更甚,他连人的气息都没发现。 桌上还摆着几个茶杯,那是他们走之前忘记清理的。 方叙可能一直没回家。 蒲炀得出结论,下意识往燕北声的方向扫了一眼,却发现他的额头上有冷汗,蒲炀从他的面无表情一直扫视到衣衫下摆,听到这人轻声说了句:“我上楼上去看看。” “等等。” 燕北声背对蒲炀,闭了闭眼。 蒲炀盯着地上,刚才在黑暗中他虽然能够视物,可总归不想白天里这么清晰,可现在他看清楚了。 燕北声穿的是红衣,可顺着红衣衣摆拖到地上的,是血迹,星星点点,浸在红衣中都有些看不清晰。 蒲炀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转过来。” 燕北声只顿了半秒,便恍若无事地踩上楼梯走了,蒲炀看了眼福禄寿的背影,也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上了楼。 可他只要低头,就能看见地上的血迹,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碍眼。 门被蒲炀关上,他靠在门后,和燕北声对视,两人谁也没开口,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第69章 良久,燕北声率先败下阵来,对着蒲炀伸出手,眼尾翘着:“师弟,让师兄抱一下。” 短短一句话,一切都水落石出,那些蒲炀困惑已久的,答案顷刻毕现。 燕北声突然想起黄城的那封遗嘱,落尾很潦草,只短短一句:“有些栽,该认得认。” 他想自己苦行八百年,在冥域漫无目的游荡这么久,地狱的苦他吃过,百重酷刑他也受过,是时候从心一回。 不用蒲炀质问,他全部认下。 第三十五章 蒲炀看着他,许久,才隐住眼底的红,握住了燕北声的手。 燕北声意料之中的拥抱没有到来,因为下一秒,自己就被蒲炀推到了床上。 “……”燕北声表情难得出现一丝裂缝,但依旧是笑着的,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师弟,虽然我也很想要,但现在是不是有点早?” 太阳都没落山,白日放浪是不是不太好? 蒲炀狠狠瞪了他一眼,抬手去掀他的外衣:“伤哪儿了?”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燕北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他把外衣脱掉,里衣左腹处一片鲜红,被血迹层层叠叠浸润了个彻底。 蒲炀都被他气笑了:“燕北声,你挺能忍。” 燕北声看着这人帮自己处理伤口,缠白布时颇有种入殓的冷漠感,疼得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蒲炀面上还是笼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手上倒是轻了很多,瞥了他一眼:“原来知道痛。” 刚那能忍的劲还以为刀枪不入呢。 “你想起多少了?”燕北声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沿,“有没有想起你叫我师哥,一天好几声的那种。” 蒲炀没理他,把最后一点多余的纱布剪短,放到一边,然后才好整以暇地盘问他:“你伤怎么弄的?” “入了个圈套,一时没设防。”燕北声不欲多谈,简单一句话就带了过去,可蒲炀却盯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几乎想不到,什么情况下才能让燕北声不设防? 可燕北声不愿意开口,事实上,燕北声很多事都喜欢埋在心里,面上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一样,心思却深得让人难见分毫。 他能叫一句“师弟”,蒲炀都是意外的,他以为燕北声都喜欢把所有事烂在肚子里,带到土里,永不见光。 他最擅长这个不是吗? 燕北声现在其实很累,他找了蒲炀整整一天,差点把整个地下都翻过来,可无名指上那根半灵索是像死了一样,什么作用都没有。 要不是他能感知蒲炀没有生命威胁,现在都该去阴司要生死簿了。 然后他又入了幻境,毫不意外地,还是那个圆月的夜晚,把酒言欢、刻骨纠缠,一句欢喜都没说出口,就得知死讯。 日复一日,永远没有尽头。 然后醒来告诉自己,你把他弄丢了,又一次。 燕北声无暇顾及伤口,死死等在出口,像是很久以前的那样,等在瓦檐上,只因这人说过很喜欢。 很喜欢,要是有机会的话,肯定还会再来的吧? 圆月走了又来,过了好多轮,可他再没有等到。 鬼知道他看到蒲炀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想了些什么,想无非又是南柯一梦,醒来发现还是妄想,痴人说梦,想自己要不干脆把人关起来,锁在家里,不让他离开。 可他还是舍不得。 所以只敢靠近一点,力气大得险些捏碎他的骨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告诉自己,他真的存在。 他不是梦,自己也不是。 所以他得把眼睛牢牢睁着,哪怕只看着蒲炀的指尖,也是愉悦的。 蒲炀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垂着眼,没来由地,总觉得他想的东西又是自己不知道的,他又偏偏喜欢憋在心里。 他不说,那自己就问。 于是他干脆问了出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果然,蒲炀压着点火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不能说?” “能说,”燕北声闻言望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但还是开口了,“在想你手挺好看的。” …… 蒲炀冷淡地收回手,耳下一片薄红,转身下了楼。 只剩下靠坐在床头的燕北声,看着蒲炀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 “老大!”福禄寿看见楼梯上下来的人,挥着手叫了声,“燕老师没事吧?” “死不了,”蒲炀脸色明显还有些不好,只简单应了声,拿起放在门口的直柄伞,“我出个门。” 方叙一直没回家,手机用不了,他只能去何均家碰碰运气。 福禄寿坐在桌子前,手里拿了个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闻言点点头:“行。” 然后顶着张生无可恋的脸看着笔记,垂头丧气:“怎么就八月二十了……就这么几天能做完吗?” 蒲炀撑开伞的动作一顿。 “八月二十?” “对啊,”福禄寿薅了把头发,有些暴躁,“实践实习作业月底截止,我这还没开始做呢……” 八月二十? 可他们上山的那天不是八月十六吗,怎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 蒲炀沉吟两秒,拿出手机,虽然在这里能用的功能很少,但日历还是准的。 第70章 今天确实是八月二十。 那何均下葬的时间不是早就过了吗?方叙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刚才在路上的见闻和那阵隐隐的不对劲又浮上心头,警铃大作,蒲炀不再迟疑,直接走向了何均家。 不管发生了什么,总归得先去看看。 日落西山,淡黄色的光晕打在村户的房檐上,正是过晚的时候,这村子里却没有半分人烟,乌青色的烟囱里一点炊烟不见,他甚至都听不到鸡叫与狗鸣。 这个村子太安静了。 好像有什么跟着阳光一起破土而出,把原本不属于他们却被他们抢掠的的又夺了回去。 蒲炀每一步都走得平稳均匀,绕过田弯,何均家的围栏就在眼前,这回屋子里没有那碍眼的煞气了,寂静而沉默地立在黄昏中。 门口土坪上满是大红的鞭炮屑,空气中散发着很浓郁的石灰味,蒲炀盯着门口鞋上的泥土几秒,抬脚走了进去。 外室没人,桌子上放着吃了一半的菜和碗筷,椅子凌乱,蒲炀跨过横在屋中央的板凳,推开了里屋的门。 他看见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均的家人,妇女、小孩,全部躺在床上,整整齐齐穿着长衣长裤,睁眼望着天花板。 但他们毫无呼吸。 破旧的桌布挂在窗户上遮挡太阳,还是照射进几缕霞光,金色光芒映在床上的人脸上,把他们嘴角勾勒出一个诡异而优雅的弧度,像笑,又像在哭。 蒲炀沉默不语地走到床前,躺在最外面的是个小男孩,看着不过十岁左右,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而没有血色,仿佛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他手指隔着手套掀开男孩的长袖,瘦削的胳膊上全是铜钱大小的脓包,在阳光下泛着令人恶心的光泽,蒲炀眯缝了下眼睛,转手将男孩的头偏了过去。 他的耳后,也有那个东西。 蒲炀在床头站了一会儿,在准备掀第二个人袖子的时候身后的门响了。 吱呀一声,有人进来,蒲炀头都没回,伸出手将女人的袖子挽上去:“你嫌自己的命太长?” 顶着伤口到处跑。 “没,”来人指尖松松握住蒲炀肩膀,把他往后带,“我来。” 蒲炀松开手,退后两步靠在门上,盯着那个红色的背影,平淡开口:“呼吸都没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福禄寿脚下一软,堪堪扶住门框:“什,什么意思,都死了?” 蒲炀摇摇头,若有所思:“不像。” 和何均不同,他们反倒像是灵识被活脱脱拉出,脱离本体造成的假死。 “的确,”燕北声一扫而过,几下检查完,又重新替他们把袖子捋下来,“是蛊毒造成的疫病。” “他们身上的蛊毒发作,五感尽失毫无意识,短时间内是假死,时间一长就说不好了。” “那现在怎么办?”福禄寿眼睛都不太敢往床上看,齐刷刷地躺一片,视觉冲击力有点大,“有什么办法吗?” “我能暂时帮他们稳住躯体,”燕北声起身的瞬间碰到伤口,轻轻“嘶”了一声,继续道,“但还是得找到灵识。” 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 蒲炀和燕北声对视一眼,几乎瞬间就了解了彼此的想法。 的确,这几个人能够暂时让燕北声帮他们稳住躯体,那再多几个呢?更甚,如果被夺走灵识的是整个青山村的人呢? 那这座村子就真成了一座死村,如同燕北声说的那样,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蒲炀当机立断:“去其他人家里看看。” 三人几乎走遍了青山村每一户人家,事情果真朝着他们心中最坏的结果发展,数百户人家,上千人,竟无一幸免。 难怪这地方能安静成这个鬼样子。 福禄寿这小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胃里翻江倒海,走到路上先吐了个大的,整个人跟焉打了的小白菜一样,嘴里一股子苦味。 这实在太他妈离谱了,以为来旅个游,一夜之间,把村子都旅没了,可真是完了个大蛋。 另外两个人则司空见惯,面不改色地检查完所有人,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不对,也可能皱了一下,福禄寿想起来,是在他们回去的路上,蒲炀眉头紧锁,叫了他们一声。 福禄寿转头看他,就听他嗓音透着冷质,一字一句道:“方叙呢?” 福禄寿才好似如梦初醒,是啊,他们几乎把每户人家都检查完了,怎么唯独没看见方叙?! 旁边的燕北声却面无异色,沉吟片刻,道:“也不止,还有一户没去。” 蒲炀同他对视,瞬间了然。 他怎么忘了,有一户人家位置偏远,自己上次去都绕了好久的小路才到? 那户人家可还有好几位同他们打过交道的“熟人”。 第三十六章 三人连夜去了一趟杨鹏家。 远远的,能看见这户人家里同样没有任何光亮,如同其他所有村户一样,死气沉沉。 他们原本是不报任何希望的。 可出乎意料地,他们家没有亮灯,也没有人。 不像那些村民,只剩一副躯壳呆望着天花板,他们把每一个房间都翻遍了,依旧没有找到杨鹏夫妇的身影。 难道他们幸免遇难?方叙呢,会和他们一样吗? 蒲炀目光锁在二楼卧室摆着的一副杨雨申遗像上,脑子里过滤着所有已知的线索,可没等他们商讨出个所以然,又匆匆赶回了方叙家。 第71章 庆春来了。 这位不称职的土地爷当天接到任务,立刻回阴司翻起了卷轴史册,从青山记史到今天无一落下,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别说,还真让他查出一点凶煞的踪迹来。 庆春颇有些负荆请罪的意思,端端正正把史册递给燕北声,佝偻着脊背,正色道:“青山虽然落后,但生死轮回同其他地方无差,只是近来丧事多办,可每一笔生死簿上都有记载,合情合理,并无不妥。” “至于凶煞的痕迹,唯一一次出现,是在两周前,祠堂后山往西,临近青山边界,一个悬崖底下,有凶煞恶意中伤村民,后逃脱不见,未能抓捕。” 庆春当时正是放肆渎职的时候,所有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刻才觉汗颜,感受到那位始祖的目光,冷汗直下,不受控制地吞了口口水才继续道: “那个被牵连的村民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生,名字叫做杨雨申,后因脑梗过世,可生魂却被掳走,这件差事因为卑职办事不利……被移交其他区域管辖,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迟迟未能察觉,办事不利,是我失职。” 最后几个字带着颤抖,庆春俯身磕头,额头一片通红,瞧着实在追悔莫及。 可燕北声没来得及处理他玩忽职守的事,听完庆春的话后紧紧皱着眉头,凌厉的目光将那双本应俊美的脸庞衬得冷漠又狠戾,偏偏声音是一贯的散漫:“你说凶煞出没的地方是祠堂后山西方,悬崖下?” 他身上那股极强的气势铺天盖地涌来,让庆春险些招架不住,双腿竟是不住颤抖起来:“是的,我不会记错。” “这样,”他没有注意到那张脸上除去淡漠以外,一丝极为不明显的怔愣,只听见这人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声音又轻又慢,好似感慨,“原来是你,四娘。” 世人不知那地方为何地,他当然知道,隐青侯常住之地,如何敢有凶煞出没? 木荭青大概真拿他当傻子。 那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可不知怎的,庆春竟听出了那浸入骨子的阵阵寒意,让他头皮一麻。 数百年前机缘巧合,他曾经有幸在燕北声手下物过差,对他此时的反应再熟悉不过。 这是那位始祖动怒的预兆。 许久,庆春才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燕北声一眼,整个房间就他们两个人,让他难得生出点勇气,问了句:“四娘……是那位隐青侯吗?” 后面还有半句他没说出口,那位隐青侯分明已经殒了,这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燕北声显然不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往他怀里扔了部手机:“打开看看。” 这是一张照片。 庆春盯着画面里面色惨败毫无生气,死不瞑目的几个村民,手指停在半空,不住颤抖。 “接着往后翻。” 可庆春翻了几张,面色唰地白了下去,哪里敢往下翻?他手根本拿不稳手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心中大骇。 自己这个土地爷怕是闯了大祸了。 那是……疫病。 燕北声闭着眼,没有看面前汗如雨下,跪地如泥的人一眼,中指漫不经心地敲打在桌面上,语气平淡:“你的失职过后再算,以死问责也好,引咎下狱也罢,我不管你。“ “但是现在,你还有用。” 他掀开眼皮垂眸扫了庆春一眼:“生死簿有什么动静?” “生死簿……”地上的人喃喃重复了一遍,然后如梦方醒,一把掏出白皮册,往后翻了去。 是啊,如果如他所料,全村的人死了个干净,他怎么可能没收到消息? 没收到消息,就说明还来得及,不算晚,庆春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想着将功补过也许还有机会,等到自己看清青山村民的生命线,整个人都愣了两秒。 安慰个屁。 那上面几乎所有人生命线往后都缩成了短短一截虚线,庆春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清他们的所剩时日。 不多不少,正好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 庆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还剩多久?” “五个,五个时辰,”庆春嗓子干涩得如同破旧的鼓风箱,绝望地闭上了眼,“现在……应该怎么办?” 燕北声闻言,沉吟片刻,却对他说:“再看看杨鹏夫妇和方叙的。” 庆春很快找到了杨鹏杨连萍二人的相关信息,看见后没忍住低低“哎”了一声:“他们两人的生命线倒是挺正常,杨鹏剩余三十六年零二十天,杨连萍剩余十八年三个月。” 燕北声毫不意外:“方叙呢?” “方叙……”庆春赶紧着手翻找,一本册子几乎翻到了底,不知看到什么,手却倏然一顿,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燕北声,“燕始祖,这位已经死了……” “死了?”燕北声皱眉。 “是啊,方叙,卒于2021年农历七月二十六,死因车祸,”庆春照着生死簿念完方叙生平,“一个月前就死了。” 一个月前就死了…… 那和他们相处这么多天的方叙又是谁? 而且最重要的,燕北声暗自思索,如果这个方叙问题已经大到换了个人,自己为什么毫无察觉? 连自己都毫无察觉,能做到这个地步还毫无破绽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一个明明该在八百年前死绝却又苟活下来的人。 第72章 庆春见一贯漫不经心的人此刻神色难辨,对自己颔首:“知道了。” 可他分明想的就不止是这个。 庆春也不敢多问,接到燕北声命令后准备离开,时间紧迫,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杨鹏杨连萍二人的行踪和村民灵识的去向。 在他打开门的瞬间,突然听见身后燕北声说了句:“青山有个地下墓群,听闻那墓里放着四个域侯的石像,你可听过?” 庆春转身看着他,却是表情茫然:“未曾听闻。” 燕北声手指虚抬,示意他可以走了,庆春匆忙告别,过后不到半小时,有人推门而进,是蒲炀。 他那块时神时鬼的罗盘刚有提示,发现有了杨雨申的行踪,他跟着罗盘一路上了后山乱葬岗,临近悬崖时,所有的痕迹却又突然消失了。 蒲炀盯着那块遛了自己一路的罗盘,想着要不干脆把这破玩意儿扔到山崖下去算了。 “没线索?” “到山崖就不见了,”蒲炀喝了口水,问他,“庆春说什么了?” “杨鹏杨连萍还活着,青山其余村民还剩十个小时,”燕北声简单概括完,“我可以暂时帮他们稳住躯体,但总归撑不了多久。” 蒲炀淡淡扫了一眼他腰下的伤:“你不要命了?” 数百村户,上千人,燕北声一个病号,不死也丢半条命。 燕北声擅长的是蛊毒,渡本是土相坤舆侯的专攻,可这会儿人估计还在木荭青家,也不知道是当了客人还是人质。 “我命很硬,”燕北声眼里多了点淡淡的笑意,没再多说。 蒲炀却放下杯子,看着燕北声:“想说什么?” 燕北声对他的敏锐毫不惊讶,只是跟着坐在了蒲炀旁边,语气放轻了些,温柔得让泰宁看见估计能惊掉大牙:“青山村的方叙是假冒的。”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假冒的方叙把自己骗到青山村来,和他们相处这多久,然后消失了,蒲炀全部明白。 可蒲炀望进燕北声的眼里,那里面盛着的情绪莫名让他有些不安,问了句:“那真正的方叙呢?” 燕北声没再说话。 蒲炀便一直看着他,固执地想要个答案:“死了吗?” 燕北声看着他,点点头:“一个月前,车祸,自然死亡。” 蒲炀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转过头,靠着椅背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其实一直没什么朋友,从孤儿院到白满川,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热闹,很少有人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方叙算一个。 蒲炀起初烦他,觉得这人话太多,嘴里又没个把门的,看着很不可靠,可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说蒲炀毕业后接手家里的殡葬行业是脑子坏了的人。 不仅如此,热情仗义的方叙同志看不惯别人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入了蒲炀的伙,一入就到了现在。 蒲炀突然想不起来方叙最后和自己说过的话是什么了。 是“有事找我”,还是“很快回来”? 那股沉闷的心悸又开始发作,蒲炀闭眼,感觉自己又陷入了冰冷的漩涡里,寒意要刺进骨髓,偏偏脑子是热的,烫的,好像下一秒,水火交融,要把自己活生生炸开。 一阵暖意突然触及自己指尖,细小而延绵的暖流顺着指尖往上,温和地抵达每一处血液,蒲炀没挣脱那双握住自己的手,反而顺着他掌心往里收了收。 这个微小而略显依赖的动作,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蒲炀身上。 可他这样做了,燕北声也坦然受之。 良久,他听见蒲炀低声开口:“后面给方叙补个葬礼吧。” 燕北声说“好”。 他当然明白人生无常,面面容易面面见,可没人知道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又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都说六道轮回再生相逢即是有缘,到那时,见了面,谁还会记着这点儿细枝末节的前尘往事呢? 骗骗自己罢了。 第三十七章 始末 三更,燕北声出了门。 青山村俯瞰,是一个弯形隘口,依山,但不傍水,无灯无火,燕北声趁着夜色在各处布好盘结,天幕之下,星宿与星盘交映,竟像是在空中横开了一面镜子,发出幽幽红光。 他要做一个盅。 这类盅常用作洗灵,是早些时候专治煞物伤人的法子,以毒攻毒,利用两股力量的对冲,使得人的躯体维持一个平衡。 但它有个缺点,特别耗费灵力,相当于将提行使的灵力转移至人体,完成洗灵,需要渡灵的人越多,对提行使的伤害也就越大。 燕北声曾经因为与之类似的情况险些丢了性命,现在却比那时的情况还要糟糕,青山村的人数整整一千出头,更何况,他丢了心骨,自己身上还有伤。 不过他动作依旧很快,不过须臾,所有节点已经布置完成,燕北声抬脚走向星盘中枢,青山村祠堂。 祠堂里烛光微动,燕北声端坐于大厅中央,身后是无数灵位,香烛的烟慢慢飘散在空气中。 轰隆—— 霎时,狂风大作,天边一声惊雷,电光闪烁,燕北声阖眼,长指划过虚空,却好似一道刀锋,血滴坠落,在落地的瞬间兀地蒸发,仿佛融于狂风,顷刻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以祠堂为中心,红光顺着星宿纹路出发,很快点亮了每一个盘结。它们犹如夏夜萤火,在盘结分散开来,星星点点布满了各个村户,发出暖意。 第73章 燕北声额上火印时隐时现,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灵力到达的地方,村民僵硬枯直的身体开始逐渐恢复温度,无神空洞的眼睛有了神色,灵力在血液中流窜,所有人的情况似乎都开始逐渐好转。 “老大,又出事了?外面什么情况?” 福禄寿睡得正好,被一阵惊雷吵醒,察觉外面电闪雷鸣,红光乍泄,以为又出事了,急急忙忙下楼,一眼便看见站在窗前的蒲炀。 “不算,是燕北声,”蒲炀目光紧紧盯着所有光点的中心,那是祠堂,燕北声此时就在里面。 那些红色光点正以一种适宜的节奏闪烁着,延伸至弯角,福禄寿明白过来,和蒲炀并肩站在一起:“那这下算是成功了?” 蒲炀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还锁在祠堂的位置,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果然,几秒钟之后,白光乍泄,一声巨大的洪雷突至,照亮了整个青山村,而几乎是同一时刻,蒲炀看见所有的红点突然飞快而毫无节奏地闪动起来,然后在某个瞬间,齐齐熄灭。 蒲炀脸色突变。 不对,出事了。 福禄寿好像听到了无数声哀嚎,暴雨突至,排山倒海般袭来,瞬息之间的耳鸣好像要贯穿耳膜,刺得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福禄寿再睁眼,旁边的蒲炀早就不见了。 蒲炀没来得及拿伞,冒雨跑进祠堂,看见屋子中央的人脚步一顿,下一秒,整个人冲了过去。 燕北声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端坐阖眼,看似一切正常,可蒲炀看见了他额上浮动闪现的火印。 相印乃使之根基,固体万安,一旦显形,要么是灵力暴涨,要么,是灵力垂危。 蒲炀不用脑子想都知道面前的人是哪一种。 “燕北声,”蒲炀抱住燕北声,晃动着他的肩膀,“醒醒。” 可燕北声依旧挺直了背脊,皱着眉很难受的模样,被蒲炀晃了两下,才堪堪睁眼,瞬间吐出一口血来。 蒲炀面上依旧镇定,可手劲大得几乎要拧断燕北声的肩膀,想抬手去擦掉燕北声嘴边的血,却抖了好几下都没有擦干净。 “没事,”燕北声握住他的手腕,还有心情朝他笑,“别怕。” 两人手上那根半灵索不知什么时候又现了形,正在黑暗中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可两人谁也没来得及顾上它。 蒲炀一只手被攥着,另一只手还扶着燕北声,只能看着他:“你怎么样?” “死不了,”燕北声咳嗽两声,但也没力气走回去,“先歇会儿。”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燕北声莫名感觉有道灵力平稳地传到体内,逐渐平息了奔腾的躁动,有些意外地看了蒲炀一眼:“你渡灵给我了?” 蒲炀不解:“我连灵力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给你渡?” “那是——”燕北声的话戛然而止,他摸到了一根线,牵连在两人的无名指上,被冷落许久的半灵索还在兢兢业业地发着光芒。 两人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趁着雨停回了家,福禄寿把浑身是血的两人接进门,吓了一跳:“没事儿吧,碰到什么了这是?” 蒲炀把燕北声扶上楼:“烧点热水。” 福禄寿忙不迭应了。 “一天之内,你因为不同的伤口躺在了床上两次,”蒲炀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盯着躺在床上的人,语气冷得像冰,质问他,“燕北声,你是不是不要命?” 燕北声审时度势,轻轻拉了一下红线,像是在低头:“要命。” 蒲炀冷嗤一声:“你最好是。” “当然,”燕北声从善如流转移了话题,把红线往手指上绕了两圈,模样又恢复了以前的散漫,“想不到它还有这个用处。” 燕北声眼里带着点笑意,揶揄地看向蒲炀:“蒲老板,你说这算不算你救了我一次?” 蒲炀有点不怎么严重的洁癖,这会儿手指上还有燕北声的血迹,他没觉得脏,但觉得很碍眼,和白天看到地上的血迹一样。 看到燕北声被血迹浸湿了个领口碍眼,想到自己的手指也碍眼。 而眼前的人燕明明虚弱得不行,还要笑着安慰自己,蒲炀盯着燕北声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他蛮不在意的态度,心中无名火起,猛地俯下身,按过燕北声的肩膀,向来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怒气: “算,今天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所以燕北声,你记住了,你要是再这么不要命……我不介意把命拿回来。” 蒲炀曾经也以同样的姿势质问过燕北声,想来时也命也,那时他对燕北声满是怀疑,恨不得剥开他虚假的外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现在却因为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莫名火大,想着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要命。 蒲老板一贯面冷心热,明明心软得要死,嘴永远都是硬的。 他语气很差,燕北声却很受用,盯着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良久,蒲炀不耐烦地重复一遍:“听见了吗?” “听见了,”燕北声的语气让蒲炀觉得有点奇怪,但他没想那么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准备起身,却在松手的瞬间被燕北声重新拽住,往下一拉。 蒲炀整个人都险些倒进燕北声怀里,一边火大一边还小心翼翼地摸了下他伤口:“动到伤口没?” 燕北声说“没”。 第74章 蒲炀这才放了心,正准备开口,燕北声却一抬手,把蒲炀按进怀里,这下真动到伤口了,可燕北声恍若未觉,目光在蒲炀看不到的地方褪去了原本的漫不经心,变得深沉而缠绵,很轻地俯到蒲炀耳侧,说了三句话。 窗外雨声轰鸣,那几句话明明说得小声,可蒲炀却觉得几乎盖住了窗外的瓢泼大雨,他听见燕北声开口,带着恶狠狠的意味:“有人八百年前骗我上了床,然后丢下我跑了,命都不要。” “后来还得别人告诉我,说他死了,魂飞魄散,什么都没留下。” “蒲炀,你凭什么说我不要命?” 蒲炀闭上眼,没说话,耳边是燕北声很轻的喘息。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良久,蒲炀才抿唇,硬邦邦应了句:“一码归一码。” “……”燕北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蒲老板倒是拎得清。” 然后又低声呢喃:“那你欠我的,又拿什么还呢?” 蒲炀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他多少,没办法回答他这个话,只能略微挣脱了下:“先放开我。” 燕北声便松开手,一双眼又黑又沉,盯着他:“你说。” “我没记忆,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不过入了几个幻境,知道零星的片段罢了,”蒲炀草草两句话带过,心里思索片刻,才抬头,以一种不怎么合乎礼节的距离对上燕北声的眼,用很平和但是坚决的语气道,“而且燕北声,我只是个普通人。” 他会老,也会死去,和那些阴司的阴官并不相同,更遑论燕北声这种独立世外几百年的域侯。 他以前从不信鬼神,平平淡淡做着很多人忌讳的工作,自己却觉得没什么。 六道轮回,阴阳五行,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会这样安稳到老,然后死去。 那些隐于地下,久不见天日的史闻,和鲜与人讲述的刻骨情深他有幸窥见过冰山一角,可从生老病死这种角度来说,这其实没有意义。 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 不敢回应,也回应不了。 可燕北声却好像听见了个什么有意思的笑话,偏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唯四之一的水相饮冰侯,从入职的那日起便进了阴司史册,同阴司休戚相关。”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此一人,蒲炀,你竟然说自己是个普通人。” “对了,”燕北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语气放得更低了些,笑意盎然,“你是不是忘了那日小爱让你打卡,你分明没有指纹,史库里怎么会有你的信息?” 他的最后一句话松松递至蒲炀耳旁,轻松的语气里带着不为人知的怒意:“不过是因为你的信息,从始至终,一直都存在阴司,阴司的印,认着你这个主。” “现在,你还觉得你是个普通人吗,蒲老板?” 你还觉得……诸事与你无关吗? 第三十八章 蒲炀没应声,他可以立马质问燕北声很多问题,比如如果我入了无数遭轮回,哪一个才是我,比如我如果真是饮冰侯,为什么我连半分灵识都没有…… 可他最终没有说话,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燕北声的心情并不好,从那声堪称犀利的诘问开始,到最后的反问结束。 和病号计较这么多,大概有些胜之不武。 他想了想,无端开启另一个话题,有些生硬,但卓有成效:“泰宁也是四大域侯之一?” 那位走三步路都要停下来捶捶腰揉揉腿的土地爷,和外界传闻的域侯之姿确实大相径庭。 至少在外人话本里,那位坤舆侯,应当是个俊秀飘逸的贵公子,青衫拓落,深得小姑娘们欢心。 燕北声想到地下河暗室里不知出自谁手的四尊石像,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是他。” “看不出来。” “无妨,”燕北声不觉得这是件大事,撩起衣摆看了眼,有些嫌弃自己,“水呢,福禄寿怎么这么墨迹?” 站在外面半天也不敢敲门的福禄寿听见这话颇有些不满,却苦于武力值悬殊,只能忍气吞声地抬手敲门:“那什么,老大,燕老师,水好了。” 蒲炀想去开门,抬了下两人手中的半灵索:“解开。” 燕北声看了他一眼。 蒲炀微挑了一下眉:“不解难道我们一起洗?” 燕北声意味深长地拿手拂过红线末端,尾音拖得有些长:“我倒是没意见,但是——” “解开。” 燕北声垂下眼,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不过两秒,禁锢不再,那根牵连着两人的红线转眼就消失不见,蒲炀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无名指,转身走了出去。 而几乎在他转身的瞬间,燕北声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眼里毫无情绪,目光透过窗外时起时歇的阵雨望向尽头的祠堂。 他虽然不擅长洗灵,可不过一个洗灵盅,就算他受了伤,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 竟然惊动了他的相印。 只因当时在盅成的末尾,他被另一股灵力强行打断,产生了极为强烈的排斥反应,两力对冲,打了个两败俱伤。 也是在那时他才明白,这里还存在着来自青山地下,旷日持久的灵力,将整个村子都笼罩其中。 在他之前,青山就已经是个煞盅。 以人养煞,曰煞盅,是古时穷凶极恶的几大邪术之一。 第75章 这说明有人在这过往的数年间,一直在隐秘地吸收着村民们的灵识。 还有另一种可能,这些行为诡异的村民,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自觉成为了这个煞盅的原料。 时间紧迫,他虽然顶着煞盅强行替村民洗了灵,可最多也只能撑一天。 一天之后,死生天定。 蒲炀又一次发现罗盘的异动不过在半小时之后,窗外暴雨倾盆,不得已,燕北声只得又一次采用了灵识离体的方法。 家里留着福禄寿照看,燕北声临走之前在房子周围布了道阵,只要福禄寿不出门,外面的东西就伤不了他。 雾气弥漫,不过瞬息之间,蒲炀便紧跟燕北声飘出了窗外。 燕始祖讲究节省,两人再次换上那身不怎么合适的长衫,蒲炀盯着自己短了半截的衣裳,沉默半晌,还是没开口。 算了,被吓着的总归不是自己。 两人行进不过片刻,蒲炀就察觉有些不对劲。 这里太安静了。 以往每次他进到这里,雾气里总能看到许多人,漫天的纸钱,哭声阵阵,可今天这里却毫无声响,就连那隐隐绰绰的月台上,也空无一人。 “人都往床上躺着了,”燕北声一眼看穿他心里所想,“哪儿来的人?” 他想了想,又开口:“不过运气好点儿,说不定能看见村口的那条大狼狗。” “……”蒲炀抿唇,“我没问。” 燕北声“嗯”了一声:“对,是我非要说。” …… 某些多活了八百年的老人爱逗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蒲炀手里的罗盘依旧指向后山,正进了祠堂,就见身后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两人猛地回头,看见了手里拿着根招魂旗,一身白色长衫,大概是尺码太大,直直坠在虚空好大一截,边飘还边朝两人招手:“燕始祖,等等,我找到杨鹏夫妇的踪迹了!” 蒲炀神色难辨地看着远处活像个偷穿别人衣服的小矮人的庆春,问旁边的人:“勾魂使还有衣服穿吗?” 按照他们这抢掠的速度和范围,本尊想必很困扰才是。 燕北声也真思考了下,转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他们有两套制服,换着穿。” “……你们在说我身上的衣服?”庆春到了两人面前,狠狠喘了几口气,叉着腰,“这是燕始祖教我的,说是出门在外,小心为上,我铭记于心,不敢违抗。” 燕北声敷衍地“嗯”了声:“他们在哪儿?” “这两人还真挺奇怪的,我翻阅史册,发现他们所有的踪迹好像被人改动过,但级别太高,我无法查阅,不过最近的倒是正常。” “被人改动……”燕北声侧眸扫了他一眼,心里不知想到什么,接着道,“那最近呢?” “说来也巧,”庆春带着两人往里走,“昨天早上他们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这祠堂后山,到了西边的悬崖,就没了踪迹。” 蒲炀视线一凝。 怎么这么巧,自己的罗盘也是到了悬崖边上就没了踪迹,难道他们和杨雨申的生魂在一起? 三人快马加鞭,赶在雨幕里穿过乱葬岗,到达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 不出意料,蒲炀手里的罗盘又没了动静。 燕北声看向庆春:“你说他们最后出现就在这里?” “对,就是这儿,但之后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庆春恭敬地答道,“但肯定在这附近。” 浓雾自崖边扩散,往外像是一片云海,蒲炀将罗盘放进口袋,往下面望了一眼:“下吗?” 正好,他对路线挺熟。 没脚说不定还快一点。 “不急,再等等,”燕北声负手阖眼,淡淡说了句。 不多时,身后传来隐约的交谈声,燕北声朝蒲炀挑了下眉梢:“看,这不是来了吗?” 三人顺着窸窸窣窣的声响飘荡过去,终于在乱葬岗中发现了那两个人的身影。 两个人都没打伞,任凭雨水打湿全身,神色清明,正奋力抬着一个棺材艰难走向乱葬岗尽头。 他们半夜跑到这山上做什么? 两个人的交谈声很大,杨鹏不停地往四周张望,神色紧张的看向前面的人:“连萍,你说我们这个办法真的能救他们吗?” “能救救,不能救拉倒,”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眼神在黑夜中闪烁着明亮的狠厉,“当年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忘了吗?!” “要我说他们全死了才好!我们像狗一样被他们笑话来笑话去,毫无尊严,现在要不是大仙托梦给我,我根本懒得搭理他们。” “可……”杨鹏应当是极其畏惧杨连萍,吞吞吐吐半天才接着道,“那毕竟是这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人命又怎么样?”杨连萍把棺材往地下一摔,泥浆飞溅,她也不管满是泥水的裤管,直接朝杨鹏吼道,“要我说,这些人的命分文不值,比野狗还要轻贱!他们根本不是人,是吃人的恶鬼,什么年头恶鬼也开始当家,真是个笑话。” 蒲炀和燕北声站在墓碑之后,听着这场闹剧久不收场,静静地对视了一眼。 燕北声直接绕过两人,飘到了杨鹏身后,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谁啊?”杨鹏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颇不耐烦地问了句,等他看清后面的人影后先是呆愣了几秒,从他惨白的脸上一扫而下,落到那显然空了一大截的衣摆处,兀地尖叫出声:“我草,有鬼!!” 第76章 他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仰去,紧接着脚下一滑,“啪”的一声,整个人都摔在了稀泥里。 这也怪不了他,燕北声一袭如雪的白衫,脸色又苍白,一顶高帽把人硬生生往空中拔高了好一截不说,配上长及腰腹的黑发,活像是鬼片里走出来的恶鬼。 何况这还是片乱葬岗。 。 “说说吧,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杨鹏和杨连萍跪在地上,面前飘着三座大佛。 两白一黑,无脚,光是在两人面前,就凭空把黑夜往下压了好几层。 二人闻言抖落了几下,低着头没说话。 “是听不懂话吗?”蒲炀自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们在做什么?” “……”杨连萍先抬头剜了他一眼,“无可奉告。” 蒲炀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好一个无可奉告。” “那我再问你,你知道青山的村民马上要死了吗?” 杨连萍闻言冷笑一声,偏过头不接话。 可旁边的杨鹏却好像被戳中了心事,整个人不自然地颤抖了几下。 燕北声“哦”了一声,飘到杨鹏眼前,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那就是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见原本就紧张不已的人此刻全然慌了神,疯狂地摇着头往后退,嘴里喃喃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来找我,我什么都没做……” 燕北声直起身,不动声色地和蒲炀对视一眼。 半秒后,原本还笑意清浅的白衣人却眼神突转,凌厉的目光把杨鹏牢牢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休要放肆,我等乃阴司要员,奉命前来调查青山村巫蛊一事,尔等须从实招来,不得有半分虚言!” 他视线紧锁在闭眼发抖的杨鹏身上,语气慢条斯理:“杨鹏,我问你,青山村村民因何中了蛊毒,那祠堂里每月新增灵位到底为何,还有这漫山遍野的新坟,你们究竟在祭祀什么?” 三人看着杨鹏颤抖的幅度一点点变小,最后落于平稳,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杨连萍:“连萍……要不还是说了吧?” “说?说什么?”杨连萍讥讽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目光一点一点从三个人脸上巡视过去,“是说今日探访的阴官眼高于顶,翻脸比翻书还快,竟不认识我这个白白替你们办事的小啰啰了吗!” 第三十九章 蒲炀视线一凝。 可杨连萍目光放肆地落在三个人身上,语气真情实感,不像在说假话。 “青山现在就差不多一荒村,上面只派遣我一人管辖,并未听过有其他提行使,”庆春趁着无人在意悄悄和蒲炀吐露信息,“依我看,这杨连萍怕是被什么人给骗了。” 他猜测定是有人假借阴官之手,利用杨连萍夫妇在青山牟取私利,现在东窗事发,又把锅盖在了阴司头上。 可是能是谁呢?是他们决定抓捕的这些凶煞? 更何况,上千村民灵识被齐齐掳走,这个凶手,所图定然不止如此。 燕北声和两人交换了下视线,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飘到她面前耐心蹲下身,保持平视,问她:“你说你帮阴司办事,有什么证据?” “需要什么证据?这天天下着的暴雨,比之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的收成,还不够当证据?”杨连萍一步也不肯退,态度堪称恶劣,反唇相讥,“你们是不是忘了,在此之前,青山是大旱之地,寸草不生?” “如果没有我,这破地方早养不了人了!” “哦?”燕北声把态度放低了些,作认真聆听状,“怎么说?” 杨连萍眯着眼睛看向他:“你不知道?” 燕北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们外地的,这不刚接到消息,听说这地方出了蛊毒疫病,整个村子都要完蛋,才急急忙忙赶过来还没来得及了解吗?” “所以你若是如实交代,我们定会帮你在阴司史册上记上一笔功德,造福余后时日。” 杨连萍却断然拒绝:“我不要功德,我只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你说。” “让我最后见杨雨申一眼,”杨连萍眼神犹如淬了毒光的小钩子,狠狠粘在燕北声脸上,“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孩子,但他是无辜的。” 燕北声说“好”。 “这地方本来是个死村,长不了活物,也养不了人,”杨连萍望着他们面前的乱葬岗,不带感情地飞快说着,“一年四季从来不下雨,也不储水,迫于生计,老祖宗还是在这里安了家,听说是地下的那些亡魂说的,这地方,不能没有人……” 夜夜梦里他们总会入梦,浑身是血,说青山这个地方是遭了天谴的诅咒之地,必须要有人世代守护,恭敬祭拜,直到天谴不再。 所以他们修了座祠堂,往里面供了尊佛,这佛模样奇特,是路过的大仙倾囊相助,说是要想在这地方活下去,就得拜这样的佛。 他们信以为真,日夜香火不断,这地方也确实有过一段好时日,有了四季,也有了雨水,得以支撑他们生活下去。 可这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不过数十年,像是一个逃不脱的循环,他们又求不来雨了,庄稼死了十之七八,村民们深觉愤怒,祠堂不必再拜,香火也不愿再续,那座光鲜亮丽的祠堂也就逐渐没落,成为了这个村子一样最没有用的建筑物。 第77章 而这座村子的生命力也就逐渐枯竭,苟延残喘,拖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所有一切死亡的到来。 杨连萍和杨鹏,就出生在这个期间。 青山没落,大量的年轻人想要走出山,离开这个地方,但他们不包括杨鹏和杨连萍。 两人偷偷摸摸领了证,偷偷摸摸生活,偷偷摸摸缩在村户一角,一过就是好多年。 这些年里他们被扔过鸡蛋、丢进后山、连同他们的家也被身强力壮的农夫拆了个彻底,也被火烧过,两人就像过街老鼠一样毫无尊严地苟活着,被人唾骂,遭人厌恶。 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其他村民家的,哪怕是靠近,也有通人性的野狗朝他们狂吠。 人命比狗还要低贱。 两人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崩溃、绝望,原本以为的适应,成了最后一块压倒他们的稻草。 日复一日,她再看不到希望。 事情发生转折的那个夜晚,是杨连萍决定自尽的那天,也许是梦,一位大仙告诉她,说她的命未绝,青山村的命如是。 这个地方只是饿了,饕餮吃惯了大餐,久久没有进贡,日子久了,当然会发疯。 只要它吃饱喝足,雨会下,庄稼会有,而被村民唾弃厌恶的自己,会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他告诉杨连萍,自己是阴司要员,只要自己答应了,她也能成为阴司一员,积阴德,为下一世投胎做人攒点功福。 杨连萍不在乎成不成为阴司一员,也不在乎自己下辈子是人是畜,对她来说,反正不会比这辈子更差了。 可她还是想看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村民匍匐于自己身后,只能甘愿作伏的的丑态。 光是想想,就令人心生愉悦。 他们的第一个祭品是杨连萍的母亲。 那个曾经当面把开水泼到自己身上,和放了第一把火的女人。 杨连萍恨她至此,那时没有村民信她,以为她疯了,却也乐见其成,做了一把推波助澜的好手。 可那晚之后,青山村竟然真的下了一年来的第一场雨。 暴雨倾盆,大到几乎淹没整个青山村,久旱逢甘霖,像一场拖迟很久的馈赠。 可他们心里跟明镜似地,这场大雨,是他们用人命换来的。 第二天,青山的村民吓了一跳,那个被当作祭品一样的女人竟然又回来了,一切如常,仿佛无事发生,可不过几天,女人去世了,那点最后的愧疚因为她的离开被扼杀,风一吹,苗头就熄了个彻底。 不管怎样,她的去世有意义的,牺牲一个人,造福整个青山,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更何况,他们还在祠堂里摆了女人的灵位,同列祖列宗放在一起,还不够吗? 那场暴雨持续三日有余,可不过半年,青山村又成了那副烈日当空,滴水不见的模样,众人商议许久,决定了第二个祭品。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尤其喜欢半夜跑到杨连萍家偷窥,曾经强迫她的人之一。 杨连萍怨恨他许久。 苍狗白云,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祠堂的灵位越来越多,于此同时,香火也越来越旺,青山村依然不蓄水,可这里几乎每天都下雨,倒也无伤大雅。 杨连萍摇身一变,成了青山的妇联主任,曾经她痛恨的人没了个七七八八,风水轮流转,这次终于转到了他们家。 只是最近两年,干旱频发,他们不得不将频率改到了一月一次,后山的土坟遍布,成了个不为外人道的乱葬岗。 平日里没人敢去。 可杨连萍那个傻儿子,险些坏了他们所有的事,晴天朗日,他竟然一个人溜去了后山,不知遇到什么,回来后耳后便多了个筛,身上长了几个脓包,日日高烧。 不过几天,杨雨申去世,可更为诡异的事情出现了,一夜之间,青山村的每个人,身上都开始长脓疮。 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总归不是好事。 慢慢地,村民会开始做一些无意识的事情,第二天沾满泥水的鞋、莫名其妙得知的消息,他们好像在逐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可没人说得清为什么。 杨连萍后来悄悄去过一趟后山,也是在那一次,她终于看见了后山之外,那些人的归处,那是个极大的巢穴,里面布满蛛丝,几只硕大无比的蜘蛛浸在洞中,水面以下,全是熙熙攘攘的尸体。 他们竟然养了个这个鬼东西。 可她谁也不敢说,只是有时候会想找到那个大仙,问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事到如今,她自己也好似迷失其中。 但人死如灯灭,往来一遭,大梦婆娑,哪儿有那么多圆满? 舍小保大不是理所当然吗? 杨连萍在自己都要信以为真时,意外发生了,仅仅一个晚上,村里的人全死了,死相凄惨,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和杨鹏大约受了大仙的庇佑,逃过一劫,可这算不上什么好事。 青山成了个死村,剩他们两人又能怎样? 还不够喂后山的蜘蛛。 两人一筹莫展时接到了大仙的消息,说是他有办法,能救下青山的村民,只需要再重演一次祭祀,从他们两个人之间选择一人作为祭品,平息上天怒火。 杨连萍觉得他是在放屁。 她恨这些人还来不及,凭什么要救他们?以德报怨都是不是这么报的。 第78章 可大仙说了,他们也只能照办,在雨夜,花了大力气搬来一口棺材,亲手把自己送上死路。 “然后……我们就碰到了你们,”杨连萍说完,看了眼时间,准备翻身起来,“大仙说了,必须在今晚十二点之前把祭品送下去,快没时间了。” 一双苍白,手指修长的轻飘飘按住了她肩膀,分明没花多少力气,却让杨连萍动弹不得:“别急,你说大仙让你们选择一人作为祭品,我有点好奇。” 燕北声垂眼,目光落在杨连萍满是雨水的脸上,一字一句道:“你们两个,谁准备作为祭品?” 跪倒在地的两人默然不语,可渐渐地,脸色却变得煞白。 燕北声很耐心地看着杨连萍,淡声道:“你讲的故事很精彩,但我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为什么不管是大仙托梦,还是祭祀求神、后山探尸,死的是你的母亲,当官的也是你……怎么全都是你一个人,杨鹏呢?” 他的语速很慢,正逢一阵惊雷,“轰隆”一声,可盖不住燕北声分外清晰的话音,他说的是:“是他不在,还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杨鹏这个人?” 第四十章 对峙 天边白光闪过,杨连萍惨败的脸色在此刻无处遁形。 良久,杨连萍才颤抖着嘴唇否认:“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这么说?!” “是吗?”燕北声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丝毫没觉得自己刚说的话有多么令人大跌眼镜,直起身,眼尾饶有兴味地勾了上去,“我曾经听闻,在阴司冥域流窜着这样一种煞物,它们没有攻击性,无煞气,也从不招惹他人,但这个东西有一点很特别,它们是雌雄同体,俗称阴阳煞。” “阴阳煞往往两方差别巨大,性格极端,因为没有攻击性,只能依附于其他煞物生存,类似于犀牛和犀牛鸟的共生关系,阴阳煞需要它们保护,而它们在阴阳煞的帮助下捕捉猎物。” 杨连萍的脸色随着话变得越来越难看,而燕北声视若无睹,继续道:“你的话真假参半,倒也有可取之处。没错,你们的确遭受全村厌弃、排挤,可那不是因为你们近亲结婚,而是因为他们认为,你,是个怪物。” “你需要蛛煞的帮助,同理,你为了回报它们,所以哄骗村民,将他们作为祭品,献祭给煞物,而现在,祭品死完了,只能你自己上。” “你放屁!”杨连萍口不择言,张口大骂,“我是受了大仙的指引,若不是为了青山,我怎么会和他们结成交易,这日日斗转的暴雨和收成你们看不到吗?只会做一只张口胡诌的恶狗,乱吠——” “砰”的一声,有人往她额上弹了颗尖石,打断了她的话,蒲炀走上前,冷冰冰的脸色在黑暗中嗖嗖放着冷气:“嘴放干净点。” “他没说完的,我替他说,”蒲炀扫了浑身发颤的两人一眼,径直开口,“没错,求雨和以身饲煞两者当然不冲突,而且你能够搭上这趟顺风车,中间一定有其他人的帮助,这个人,应该就是你口中的大仙。” “那个大仙告诉了你什么?只要有他,不管这些人怎么死的,最后到了阴司都不会出现纰漏,让你放心大胆和他达成交易,对了,他是不是还说,只要你答应了他,青山会迎来转机,你的事情不仅不会被发现,还能被当作所有人的救世主?” “所以在你所谓的帮助下,青山成了一个死村,我看你不仅被猪油蒙了心,脑子也跟着发了昏。” “为了点蝇毛小利,草菅人命,是为自利;为了苟活于世,试图瞒天过海,是为自私,唯利是图、利欲熏心,从头到尾,你口中的造福青山也只是惨无人道的遮羞布而已。” “对了,还有,”蒲炀目光直直看向狼狈不堪的杨连萍,“你说你不要功德,也不管来生,到底是心够大够宽,还是怕我们到时史书一查,你的行踪就统统败露?” “杨连萍,你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吗?!” 蒲炀每一个字砸得都很干净利落,等他说完,杨连萍和杨鹏就如同两个焉儿了气的皮球,一动不动。 良久,杨鹏的身体开始缓慢融化,逐渐变成一滩黑水,朝杨连萍那边爬行过去,一吸一合,黑水与杨连萍的身体混合贴近,在滂沱大雨之中最终融为一体。 杨鹏性格懦弱,是它骨子里逆来顺受的一部分,而杨连萍,则是它不甘于世,奋起反抗的另一部分,一半软弱,一半强势,将它彻底割裂开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它眼里,这已经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了。 可村子里的人却开始骂它是怪物,是冤孽,他们一边恨它,一边骂它,避之不及又穷追不舍,东躲西藏的那些年,是它噩梦的开始。 后来很多年,它再不敢同时将两个人放出来,要么是杨鹏,要么是杨连萍,二者只能出现其一,因为外人同时见到他们两个人,害怕其次,厌恶占首。 它恐惧那样的眼神。 后来它不复昨日,成了青山的一把手,也还是害怕那样的眼神,所以只能不断地将那些人当作祭品送走,日复一日过了好久。 它在心里说这是迫不得已,为了青山,舍小保大理所当然,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它的私心。 逆我者亡。 蒲炀后来问过燕北声,问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端倪,燕北声说就是因为那个身影,他记忆力很好,从未在村子见到杨鹏不说,到了乱葬岗见到杨鹏的第一面,他就发现了不对。 第79章 那些夜里排成长队进入的祠堂的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身影。 燕北声心里对青山的煞盅隐隐约约有些猜测,但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无暇顾及,并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村民的灵识。 他们必须在剩下的时间找到煞物的踪迹才行。 蒲炀给庆春递了个眼神,庆春心领神会,明白到了自己的主场了,上前眉毛一竖,厉声道:“那煞物在哪儿?” 可不管他怎么问,阴阳煞还是一副不合作不理睬的模样,拒不开口。 “……”庆春有些无奈地望向身后的两人,“它不说。” 燕北声盯着那口棺材几秒,突然叫了蒲炀一声:“我有个主意。” 五分钟后—— 庆春躺进棺材里,双手放置胸前,有些怀疑地看着外面的两人:“燕始祖……这能行吗?” “阴阳煞要做的就是将“祭品”供放到这里,然后再由蛛煞自行将“祭品”拖至窝巢,村民第二日重返青山,那么蛛煞一定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过程。” 燕北声扫了眼已经昏迷在地的阴阳煞,悠悠道:“杨连萍说大仙让她在十二点之前就把祭品供奉上去,我猜测就是因为在十二点, 那煞物会来。” 庆春:“那……” 燕北声垂下眼看着他:“还有问题?” “最后一个,”庆春上一次躺进棺材还是几百年前,颇有些不自在,脚趾蜷缩几下,问道,“为什么是我?” “……”燕北声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棺材是为杨连萍量身定做,你觉得我们俩能躺得下?” ……那倒也是。 “而且,”某位始祖的眼锋不经意刮在他身上,让庆春无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记得你不是要戴罪立功?” 他长指松松往庆春额上点了一下,浅金色的光芒先是在庆春身上环绕一圈,然后逐渐落入黑暗,与其消融:“这不,表现的机会来了。” 庆春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所有意识都好似脱离身体,被笼罩在一个壳子里,燕北声有些懒散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别怕,我们在你身后。” 自己说完不够,燕北声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拨了拨蒲炀的袖口:“来,你也为我们的庆春同志加个油。” 蒲炀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燕北声也不慌,对上蒲炀能吃人一样的眼神,还笑了笑,表示鼓励。 …… 一阵细细簌簌之后,蒲炀一贯带着冷质的嗓音也加入进来,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别怕。” 话说的是“别怕”,不知道为什么,庆春总觉得自己听出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耳边多了两个人声音,庆春心里比原来好受一些了,棺盖缓慢地没过头顶,“咯哒”一声,将他头顶的模糊光亮遮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剩半小时。 燕北声和蒲炀卡了个视野盲区,静静隐在如障的雾里等待十二点的到来,阴阳煞被仙绳绑着,伏在两人脚边。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雨开始变小,只余斜面针雨,洋洋飘过山头。 “唔——” 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动静,蒲炀分过眼神看了阴阳煞一眼,却见它那双铜铃大小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自己,不停地扭动着身躯,被封住的嘴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 蒲炀:“有话要说?” 阴阳煞点头如捣蒜。 下一秒,嘴上的禁锢不再,蒲炀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说吧。” “那个棺材……不能盖,”阴阳煞好似很不适应地开口,雄性和雌性两者并存的嗓音哑得不可思议,凭白苍老了不知多少岁,缓慢道,“大仙说过,盈和百亏,缺而未满者,方为善缘。” “所以我们从来不封棺,也不加盖,这是上天的意思。” 蒲炀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走上前去掀庆春头上的棺材板。 而在蒲炀背后,燕北声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他闭上眼很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才趁着蒲炀没注意时蹲下身猛地揪住阴阳煞衣领,目光犹如一道锋刃,剐在它脸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开口:“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阴阳煞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好大一跳,吞吞吐吐不敢言语,燕北声见状,不耐烦地将力气加大,几乎将煞物脱离地面,贴近耳侧的轻言细语中包含着浓浓的杀意,又道:“我再问你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是……大仙,大仙!我不是说过吗?” 燕北声动作愈发收紧:“大仙是谁?” “是——”阴阳煞脸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险些不能呼吸,只能用气音道,“我曾经,听闻有人称他为华光……” “你们在干嘛?” 蒲炀从雾障中走来,盯着两人的姿势,眉梢微挑。 燕北声手倏尔一松,将阴阳煞扔到一边,脸色如常地朝他笑笑:“问它点事。” 蒲炀有些狐疑地扫了两眼瘫倒在地咳嗽不止的煞物,正想开口,就见那阴阳煞又一次被燕北声封住了喉咙,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而始作俑者若无其事,朝自己做了个手势:“嘘,它要来了。” 还有五分钟。 蒲炀凝下心神,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燕北声则不动声色地回头,警告地看了地上的煞物一眼。 第80章 那煞物刚才说的话他听过一模一样的,同时,他还曾听闻这话的下一句——而慧极越者,祸国殃民,毁其宁世。 天煞也。 第四十一章 一声琐碎的声响突然响起,蒲炀阖眼,开口:“它来了。” 浓雾中蛛丝先行,他们这地方不会被发现,可也看不清什么东西,蒲炀只能隐约瞥见强健尖锐、毛发遍布的长腿密密麻麻在地上行进,那双网格似的眼睛在浓雾中发出幽幽绿光,几乎是在毫秒之间,数千蛛丝齐发,以针雨之势奔向了棺材。 然后两人便听见脑海中庆春撕心裂肺的吼叫:“它把我捆住了!” 两秒后:“它把我卷着跑了!!往山崖下面,卧槽这腿掀了我一身泥,妈的我飞起来了!” “燕始祖,你们在听吗,喂,燕——” “闭嘴,”蒲炀耳朵险些被他吼炸开,冷冷应了声,“我们就在你身后。” 两人顺着蛛煞的行进一路追踪,很快便到达了悬崖边上,燕北声还拎着个阴阳煞,也不嫌麻烦,朝他偏头:“走了?” 那蜘蛛煞速度很快,大概是因为腿足够多,跑起来也快,频道里庆春的喊叫还在持续,他应该进入了甬道,声音在封闭的环境中十分具有穿透力。 在蒲炀决定屏蔽掉他声音的最后一刻,庆春的叫喊停止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默过后,两人听见了庆春低低一声国骂。 “我被它扔进了了一个湖泊,这里……全都是尸体,”他说。 “你小心,”燕北声“嗯”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们马上到。” 他们跟着庆春的提示在甬道穿行,很快便看见了一个交叉路口。庆春说过是左边,因此两人没有迟疑,迅速进入左边的路口,向前方直行。 蒲炀下意识往地下扫了一眼,不由得目光一顿。 他看见了个很眼熟的东西。 在润湿的泥土夹缝中,有一张不怎么显眼的黄纸,一抹蓝光时隐时现,在黑暗中微不可察。 那是他之前扔的符纸。 蒲炀没停下,看向旁边的燕北声:“我知道这是哪儿了。” “我来过这里,当时我去的是右边,也是从那条路,我看到了地下墓群。” 不过也是,那时就是因为察觉到这边太危险,又没有出口,自己才去了另一边。 只是想不到这条路通向的竟是蛛煞老巢。 蒲炀能感受到越往里湿气越重,甬道两侧响起水撞击墙壁的拍打声一点点加大,不多时,水位几乎达到人高,他们走到了终点。 频道里庆春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可没人顾及,他们终于见到了庆春口中“全是尸体”是个什么概念。 这是一片尸海。 湖水深不见底,极宽阔的湖面上泡着无数副尸体,衣物漂浮在上像一个个小包,远远看着,竟和祠堂后山的乱葬岗没什么两样。 而打头阵的土地爷庆春此刻正委委屈屈地蹲在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浑身湿漉漉的,疯狂朝两人挥手:“燕始祖,蒲老板,别找了我在这儿呢!” 蒲炀越过尸海把庆春解救了出来。 庆春颇为嫌弃地拍打着自己的裤腿,那湖里的水着实恐怖,心有戚戚开口:“那煞物把我扔下就往里走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燕北声看着湖泊旁的数条分支路口,下巴微抬:“哪边?” “那条,”庆春抬手指了个方向,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肯往前迈出一步。 无他,另外两位没有脚,能飘,他现在是本相,想要到达那边就得从一片尸海里趟过去,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他都有点难以接受。 蒲炀看出他心里所想,无所谓地飘向前方:“那你就在这儿等着。” 在这等着…… 庆春看了眼周围的尸体,觉得好像也不算个好主意。 “麻烦,”燕北声见状,“啧”了一声,一把拎起庆春后领,跟拎小鸡似地把他从湖面上带了过去。 那是条极窄的小道,仅仅容一人通过,也不知道那煞物是怎么过去的,蒲炀钻进去后才发现,这条小道比他想象的要长很多。 “滴答”的水声从头顶掠至耳畔,蒲炀看见两侧的石壁上满是青苔,脚底依稀有水流声经过。 三人在这小道中单向行进,谁也没说话。 良久,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庆春往没忍住往底下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哎”了声:“这下面乌泱泱的是什——” “别往下看,”燕北声闲出一只手把庆春的头掰正,语气平静,“你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的。” 庆春没听懂他的意思,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不详的预感,闭上嘴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蒲炀说了句:“它过来了。” 可庆春依旧什么也没听见。 “……哪儿呢?我怎么听不见?” “你要听?”燕北声朝他挑了下眉,也没废话,屈起二指往庆春后脑勺敲了一下。 所有被包裹的神识在一瞬间被放出,那层保护膜无端消失,庆春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是在脑海中同他们对话。 而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燕北声说自己不会想知道下面是什么。 他听到了万人齐哭。 来自脚下,那些他之前说的乌泱泱,是数不清的人影,哭声、尖叫声从狭小的石壁一路攀岩直上,石缝于无人处爆裂开来,每上一寸,音量就放大一寸。 第81章 往前往后都延绵不绝。 那些村民消失不见的灵识竟然被关在了这里! 所有的声音在瞬间涌入他的耳道,不过一秒,庆春就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 蒲炀还在凝神辨别煞物的方向,看见中间已经头痛到快要昏厥的小老头,有些无语地看了燕北声一眼。 “看我干什么?”燕北声耸了耸肩,“他自己要问的。” 可说完,庆春就立刻感觉到那些铺天盖地的声音逐渐离自己远去,一层温和而厚重的保护壳重新覆在神识之外。 他感激地看了燕北声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就感觉拎在自己后领上的力道猛然加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扔在了一块石壁凹陷处。 “没事儿别出声,”燕北声对他说了句,下一秒,疾风横过,两人飞快地闪身躲过,背靠背悬于半空,蒲炀在黑暗中静静盯着那一双绿色的眼睛。 而另一边的燕北声,此刻也正看着另一只煞物缓慢靠近的身影。 这地方地势狭长,他们又被前后夹击,往上是石壁,往下只有深不见底的流水,以及被关在这里的数千条灵识。 蒲炀用手肘撞了撞燕北声后背,无所畏惧地和煞物对视着:“怎么办,硬抢?” 硬抢上千灵识,恐怕也只有饮冰侯干得出来。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我觉得可以。” “但前提是,得先处理掉这些碍事的东西。” 话音刚落,白衣无火自然,燕北声现了本相,一袭红衣,指尖略微上挑,一阵微小的火苗自手往上蔓延开来,迅速爬过石壁引燃青苔,瞬息之间,火焰迅猛延伸至两侧,将这条阴暗狭窄的小道照得大亮。 同一时刻,两只巨大的蜘蛛煞两侧腿撑在石壁上,猛地向着他们奔来。 蒲炀动作极快,从他腹部下方径直穿过,在煞物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瞬间移至它上方,玄衣之下锁链闪出,如同一尾轻盈的游鱼穿行在蜘蛛各腿之中,“哐啷”一声,蒲炀抬手拎住被自己五花大绑的煞物,一张符纸往水底淌过一圈,牢牢贴在煞物最为脆弱的腹部。 煞物扭动几下,整个身体突然以一种极其僵硬而不自然的姿势合拢缩小,所有的附腿贴紧腰腹,两秒之后,一张裂口从它腹部贯穿开来,煞物弥漫,锁链尖钩反向钩住煞物脊背,让它变成了了一张被架着的空皮。 蒲炀把东西扔到水底,看向燕北声,那只烤焦的蜘蛛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团粉末,堕入虚空。 两只煞物,不过分钟就已解决。 燕北声却朝他摇了摇头。 的确,这煞物的实力太低了,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制服,根本不像是传闻中那般称霸一方的恶煞。 等燕北声走近,蒲炀皱着眉头开口:“是不是不止两只?” “也许,”燕北声话音刚落,一道精光从水底射出,数不清的白线正对着两人袭来,他几乎是下意识拉住蒲炀手臂往旁边一带,堪堪躲过这密如针雨的袭击。 两只煞物出水攻击,蒲炀依法炮制,毫不费力地又做了张蜘蛛皮。 可这个过程似乎没有尽头。 第三波、第四波,同样的开头,同样的结尾,那些煞物好像无穷无尽一般,前赴后继地往前送死。 可再费些时间,他们可就来不及了。 水波又一次自中心向外扩散,火光大亮,两人看着两道黑影自湖底一跃而起,弹跳至数米高,洁白如雪的蛛丝将它两侧的石壁全部黏住,把燕北声和蒲炀包裹其中。 燕北声有些烦躁地抬手,覆了把火,密密麻麻的蛛丝断裂的瞬间,两只蛛煞锋可破石的尖腿猛地刺向两人。 蒲炀没迟疑,拿出锁链,银光乍泄,锁链盘旋升空,如同一道坚硬的屏障,硬生生挡住了煞物的利刃,刀光剑影,二者相触,竟磨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砰”一声,火光炸开,煞物被击退几米远,同时,燕北声扶了蒲炀一把,神色明显不耐烦地轻笑一声:“真磨人。” 周围的火光兀自爆燃,燕北声闭着眼,摩梭了下掌心,一对闪着红光的蛊虫安静地躺在上面,像是进入了深眠。 “没多少能耐,折磨人倒是一把好手,”燕北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里的蛊虫,目光里冽着寒冰,“不过睡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了。” “等等,”蒲炀拉了下他宽大的袍口,盯着贴倒在墙虎视眈眈的煞物,若有所思道,“你看它的腿。” 只见那煞物瑟缩往后收着的一只腿上,正牢牢粘着符纸一角。 按理来说,符纸只要起了作用,一定会引完自燃,不可能会剩下,只是上次蒲炀嫌速度太慢,往上粘了两张,还没等符纸燃尽,煞物的气早就绝了。 但它不应该出现在现在这只蛛煞的腿上。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数量,还有同一张符纸……”蒲炀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的煞物,冷笑一声,“不是无穷无尽,而是它们压根就死不了。” 第四十二章 这两只煞物只会刻板固定地重复着死亡和新生两个过程,虽然作用鸡肋,但对于现在的两人来说,这恰巧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必须赶在时间截止之前将这些灵识带回青山,容不得煞物继续磋磨。 第82章 可它们为什么能够重生?这湖水底下还有什么? 蒲炀眸光从眼睫扫下,不经意看了下面的攒动的黑影一眼。 然后视线倏尔顿住,蒲炀抿唇,没看燕北声:“我得下去一趟。” “湖底?” “对,下湖底去,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蒲炀不知何时已经现了本相,锁链牢牢扣在腕骨,指尖蓝火隐现,“上面交给你,等我下去你再解决它们,把握好时机。” 燕北声收了那对蛊虫,目光淡淡扫过两边蛰伏许久的煞物,点头说“好”。 蒲炀先探出锁链,银钩尖端锋利无比,在出手的瞬间便如同离弦之箭飞快穿过咆哮不止的虚影,潜入湖水之下,带起一圈浅淡的涟漪,蒲炀感受着水下的动静,手腕用力,将锁链钉在湖底,准备一跃而下之时,却听旁边燕北声叫了他一声:“蒲炀。” 蒲炀转头看他。 燕北声很专注地看着他,眸光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含着许多情绪,可最后还是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蒲炀点点头,带力猛收,可同一时刻,那两只煞物突然发动攻击,数不清的蛛丝直直奔向蒲炀,竟是想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蒲炀侧身躲过,却感觉身后有风声掠过,他下意识抬脚上滑,沿着石壁反向滑行几米,转过头来,那煞物还是对着他的方向猛攻。 它们不想让自己下去? 那自己就偏得下去看看。 蒲炀目光越过煞物,同它身后的燕北声无声对视了半秒,燕北声越至蛛煞身后,在它奔向蒲炀的瞬间伸手,一抹刺眼的红光从它长腿穿过,煞物吃痛惨叫一声,蒲炀闻声而动,轻巧地翻身后仰,“唰”的一声,整个人便落入了水中。 水下人声鼎沸,嘈杂不堪,蒲炀屏气凝神,抻住锁链,等待着上方的动静。 燕北声垂眼,那抹瘦削的黑色已经彻底消失不见,跟湖水融为了一体。 他兴致缺缺地将目光转移至断脚的煞物身上,无声念了几句诀,湖水顷刻翻涌动荡,只见煞物断腿处原本灰暗的地方悄无声息染上了红。 红色侵入体内,仅仅在眨眼之间,就将煞物内部搅了个天昏地暗,黑压压的煞气弥漫开来,“砰”一声响,两只蛛煞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在原地爆炸开来。 蒲炀听见了一声明显的炸裂声,然后湖水摇晃的幅度兀自变大,他抬头往上,见那距离自己不过三四米远的地方几团乌黑的粉末逐渐靠近结合,变成了两个通体发黑的球,直直坠入湖底。 蒲炀紧随其后,一路顺着煞团的踪迹往下探寻,这看似狭窄的水道竟然深至数十米,两个小球飞快地钻进湖底的一个洞口消失不见。 他思忖片刻,也跟了过去。 可就在他俯身探入洞口的瞬间,眼睛扫进洞里,一下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眼睛。 那双眼悠悠泛着荧光,在黑暗中眼都不眨地看向自己。 下一秒,湖水微动,蒲炀似乎看见它两侧漆黑粗大的触角略微晃动了下,一阵极大的不安在心底升起,蒲炀几乎是在瞬间就猛地后仰退了出去。 而在他刚刚俯身的洞口,比之前两只凶煞全身还要庞大的触角扫过岩壁,一阵沉闷的响声过后,周围的石壁全部碎成了粉末。 这下蒲炀得以看见它的全貌,一只乌青的庞然大物横亘在湖底两侧,毛发在水中肆意飘荡,触角延伸不知道多远,两只蛛煞缓缓地从它腹腔爬出,对比下来显得它们像两只小虾米。 这才是这地方真正的霸主。 那双饱含威胁的绿色眼眸,此刻还在静静地盯着自己。 蒲炀和它对视片刻,想着是先硬刚一波还是先上去报个信。 脑海中燕北声的声音突然出现,带着点儿懒散的笑意:“蒲老板,地质勘测结果怎么样?” 蒲炀语气平平回了几个字:“不怎么样。” 那边再没有回音,不多时,一抹暗红浸入湖底,蒲炀看见立于自己身旁的燕北声:“怎么下来了?” “来看看到底这下面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能让你乐不思蜀,”燕北声视线从煞物的头部扫至边侧,“啧”了一声,“难怪不得,都不愿上去了,你喜欢这样的?” ……这是重点? 蒲炀静静看了旁边的人一眼,瘫着脸说了个“不”。 燕北声“哦”了一声,又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头煞物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被别人忽视的一天。 也可能是太过震惊了吧,这头凶煞径直向两人砸了块硕大的岩石,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两人轻飘飘躲过,燕北声这才给了它一个正眼,还是笑意吟吟的模样,随意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东西,干脆把它也处理掉?” 那头凶煞闻言,怒火横生,瞬间暴起,数十条触手争先恐后地朝两人扔着巨石,地基摇动,蒲炀甚至隐隐约约听见了石壁破裂的声音。 燕北声侧身躲过一块岩石,便于姿势,在蒲炀耳边小声道:“这东西出不来。” 这是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所以?”蒲炀侧脸躲过脸颊边的一块小石子,锋利的边缘差点在他脸上划下一道口子,闻言道,“我们就趁其不备直接把灵识偷走?” 不是抢就是偷,蒲老板向来秉持简单而直接的做事态度,燕北声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拿不走,我刚看过,灵识是被锁在这的,连同这头煞物一起。” 第83章 蒲炀看向他:“那……” 燕北声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看向那头狂躁不安的凶煞:“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听过没?” 他俯到蒲炀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蒲炀没废话,点了点头:“你上。” 燕北声顶着煞物的目光,静静地往它身前放了对模样憨厚的蛊虫,和主人的气质大相径庭,他眼睛虽然对着煞物,可话却是对那对小家伙说的:“反正都醒了,起来做做康复运动。” 等到蛊虫顺着皮肤钻进体内,煞物才明白这人口中的“康复运动”是个什么东西。 百爪挠心,生不如死。 它明明在水中,却如同一尾搁浅上岸的鱼,皮肤被蒸腾发热发烫,可内里却如刺骨寒冰,在体内肆无忌惮地流窜,水火交融,让它不得生不得死,却又生不如死。 整片湖水被这煞物搅弄得一塌糊涂,沙石烁粒和岩块如同被水下龙卷风裹挟,形成一股飓风,扫荡在每个角落,两侧的石壁不住地颤抖着落下砂砾,上千灵识哀歌哭泣,能活生生吵破人的耳膜。 可湖底的那个红衣乌发、俊美过分的人还是毫无动静,目光静静盯着那头煞物,声音不大地问了句:“怎么样,舒服吗?” 回应他的是更加疯狂的躁乱。 “这点程度都受不了,你被关在这儿这么久,又是怎么过下去的?”燕北声声音平静,待他似老友,聊天般的语气,“十年如一日,闲暇者堕落,思危者静安。” “有人来到这里,把你的孩子杀了一次又一次,嘈杂的声音日日加大,可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像个废物一样,这种程度你又是怎么忍受的?” 燕北声看着这头凶煞在暴怒的边缘,眼眶通红地盯着自己,好像能滴出血来。 可他置若罔闻,反而饶有兴致地靠近了凶煞一些:“你被压在了这里多久?三百年,还是四百年?他是怎么告诉你的,帮他做完这些,他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 “醒醒吧,傻子,他现在就看着你受苦受难,根本没打算来帮你,至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只有你自己。” 燕北声的话音在暴乱嘈杂中落入它耳边,明明轻得要命,却如同细针一样扎在它心上,清晰可闻:“傻子,恨吗?想看看,他到底是谁吗?” 想啊,怎么不想,煞物被周身的痛楚烧红了眼,眼前的人偏生不自知地一把火一把火往上加,烈火焚身,终于,煞物控制不住地长嗥一声,自湖底奔向长空,两侧岩壁霎时爆裂开来。 湖底平石巨动,那些紧紧禁锢着煞物的磐石被猛地炸开,竟生生在甬道开出一道巨大的裂口,湖水成漩涡状急速转动,水位升高又降低,像是发了疯。 那些数不清的灵识在同一时刻终于得到解放,熙熙攘攘的黑影如同蜂涌,裹挟着哭喊接二连三地往上跃出,风声与轰鸣声齐发,蒲炀在一片混乱中看见燕北声对他点了下头。 煞物为山,灵识为牛,借凶煞之力,解放上千灵识,这是他们提前说好的。 而蒲炀要做的,就是在这些灵识挣脱束缚出笼的刹那,将他们牵制后带回青山。 一条长可延伸数百米的银索在岩石坍塌的瞬间绕过整整一条甬道,蒲炀阖眼,脑海中浮光略显,诀语出心,那些哀怨的、叫声凄厉的黑影于火光中逐渐平静,翻腾的湖水覆底,在空中掀起横至百米的屏障。 水与火的交融在此刻达到彻底。 哭声、喊声逐渐被包裹,来自灵识以外的喃喃低语如巍峨高山之白雪,汩汩作流,炸裂的甬道慢慢恢复平静。 蒲炀没有这样的记忆,可他手上的动作却是理所当然的熟捻,仿佛出自本能。 长空鹤声一道,闪烁着蓝色光芒的星光兀自增亮,北斗以外的星宿移至崖上奔向青山。 蹲在墙角的庆春此刻闭上了眼,仿佛进入了深眠。 燕北声目光随着那抹鹤影落入崖外,雨声初歇,星斗满天。 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气。 蒲炀灵识离体,空余一腔躯壳,燕北声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干净平整的平地上,才分过一点眼神给了那头怒火横生的煞物。 原本他估计蒲炀在,行事不像往常那般乖戾狠辣,可现在蒲炀没在,那他便毫无顾忌。 煞物体内水火交战,像是一个寒冰之外的火炉,被灼烧烘烤着,它毫无章法地想要摆脱折磨,可束手无策。 一声冲破天际的长鸣,煞物满眼戾气地盯着眼前的人,长而粗壮的触角蠢蠢欲动,可待人一抬眼,它却又顿住了。 那是双毫无情绪的眼,看着自己,像看着什么死物。 几千年来外界一直传闻北域的燕始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没什么同情心,也不讲究功德,这其中真真假假难以辨别,可有两句至少很对。 一是心狠手辣,一是同情心匮乏。 总归是些残害人间的东西,打入地狱与魂飞魄散差别不大,而且地狱他去过,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还不如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人间光景你看了这么多,轮回苦果也尝过不少,多的我也不说了,”燕北声身影在煞物面前堪称渺小,可他似毫不在意,淡淡做了个揖,“祝你洗清冤孽,一路走好。” 提行使在送别凶煞时总会有悼词,有的长,有的短,但多以祝福为首,燕北声虽然不讲什么人情味,礼数总归周全。 第84章 煞物看着那一抹小小的红影,瞧着明明不堪一击,可那句话不知怎么到了自己耳里,它却霎时悲从中来,不知缘由。 可它明明很久没有这种类人的情绪了,所有的辛酸苦辣,全部消亡在了它死的那一刻,它应该百无禁忌才对。 而且见了鬼,它竟然从这人眼里看出了一丝悲悯。 脑中一声佛钟敲响,所有情绪悉数拢来,没有特定的事务与场景,只是单纯而抽象的感觉,毫秒之间,庞然巨物自脚下散落消失,一轮感概经历完,刚才还摄人可怖的煞物已经毫无踪迹。 入了尘,遁了空,这是燕北声手下绝大部分煞物的结局。 他自己不喜欢地狱,也不怎么把凶煞带到那个地方,阴司不怎么管他,也管不住他。 尘埃落定便好。 一对憨厚可爱的蛊虫吃饱喝足,蹦着欢快的步子到了他手里,脸色红润,眼睛眨巴两下,很快又进入长眠。 燕北声勾过蒲炀膝弯,将人抱起,在一堆断壁残垣中找到那个苍老的身影,二指往他脑袋上一敲,迈步走向出口:“走了。” 庆春睡眼惺松醒来,亦步亦趋地跟着燕北声,往后回了一下头,看见那副场景后整个人不由得一惊:“这是……结束了?” 天边吐了鱼白,一抹晨光照射大地,村户里那些村民脸色变得红润,脓疮不再,呼吸变得绵长。 终于,太阳照常升起。 “庆春,”燕北声手里抱着人,脚下生风,吩咐道,“这地方住不了人,择日,你让所有的村民搬离青山,记得和其他地方阴司做好沟通。” “你渎职这事阴司自会处理,千年祭过后,你多帮忙照看下青山,那墓群里的四座石像也没必要留着。” 他语速平稳,可听到庆春耳朵里,却觉得格外不对劲,像极了八百年前,他料理后事的那个样子,庆春惴惴不安地开口:“燕始祖,你说这些干什——” “还有,”燕北声语气平稳,转过头打断他,桃花眼里没什么情绪,“八百年前我嘱托过你一些事情,但现在我们多半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今天再拜托你帮个忙。” 庆春对上他的眼,忙不迭点头:“您说您说。” 燕北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眼神落在怀里的人一瞬又很快移开,庆春听见他开口,说:“往后我不在的日子里,麻烦你多帮忙照看一下蒲炀。” ==================== # 窥闻因果——前尘篇 ==================== 第四十三章 初遇 庆春先是下意识应了句“当然”,然后才后知后觉,心里“咯噔”一声,踌躇着看着燕北声的背影:“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处理一点陈年旧事,”前面的人脚步兀地停住,庆春脑子里还在想他口中的“陈年旧事”,没来得及刹车,一蒙脸,狠狠撞上了燕北声的背:“哎哟——怎么停了?” “陈年旧事配沉疴旧人,”燕北声盯着眼前的人,冷笑了声,笑意不达眼底,“来得真巧。” “这说明你我缘分未尽,该见面总是会见面的,”一位身着灰色大衣,面容苍老的老人朝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好徒弟。” “没缘分,华光你也老了,漏洞百出还自以为天衣无缝,”他称爱徒,燕北声却直呼其名,神色倨傲,没什么好脾气,也不讲什么师徒情谊。 华光,曾经出现在阴阳煞口中的大仙。 他像个鬼魅,游走在每一个事件的角落里,当着幕后推手,又挑衅般留下点蛛丝马迹。 燕北声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华光旁边的两人,一个是身着白衣,一个被绑着坐在地上。 白衣服的那位人称四娘,坐在地上的那位犯懒又贪吃,瀚原之祖,坤舆也。 “四娘,”燕北声眼角的钩子很明显地往上翘起一个尖,语气平平,有些敷衍地夸赞道,“演技不错。” 木荭青偏了偏头:“多谢夸奖。” 老人见受了一番冷言冷语,也不生气,还是一副和善的模样,怀念地望着他怀里的蒲炀,好似叹了口气:“之前有幸和蒲炀见过一面,可这小子太犟,以为我在和他讲笑话。” “可燕北声,”老人和燕北声对视,“说来好笑,你什么时候见我讲过笑话?” 真真假假,他其实说得也不算少,整个冥域都知道四大域侯,可很少有人知道这四相始祖是有个师傅的,属金相,名华光。 至于为什么史书上删去了他所有的痕迹,华光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燕北声拿他当仇人。 华光觉得不冤,他做的事,当得起仇人这两个字。 “你不就是个笑话,”燕北声反唇相讥,绕开他往外走,“我们的事过后再算,我现在没心情陪你发疯。” 怀里的人却极为不舒服地偏了偏头,眉头皱得死紧,华光的声音悠悠传到燕北声耳边:“我们的什么事?是指——” 他的声音飘远而不切实际,带着淡淡的疑惑:“你弑师屠门吗?” “弑师屠门?”燕北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侧过头盯着华光,嘴角上扬,“别拿这个压我,华光,弑师这事一回生二回熟。” “第一次我斩断你的筋骨,把你的灵识搅成烂泥,第二次你猜我会不会直接捅穿你的心口,让你直接魂飞魄散?” 燕北声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怪诞而不详的气息,明明阳光普照,却让人心惊,他惯常这样,横竖自己不怕死,同归于尽也乐见其成。 第85章 可华光也是个疯子,他笑了笑,觉得这点在两人身上,也算是一脉相承。 “我倒是怀念之前那个不夜侯,好歹还有点人情味,”华光道,“这样看来,确实是我教导无方。” 他说得冠冕堂皇,听不懂的诸如庆春自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躲在身后不敢说话,可燕北声作为当事人,却只觉得好笑。 他竟然也配提“教导”两个字。 大概是觉得八百年风雪已逝,苟延残喘的鬣鼠也敢出土了。 燕北声只觉荒谬,懒得再跟他兜圈子,径直开口:“你今天来就是和我说这个?” 华光说“不是”。 “不是?”燕北声挑起眉端,“那总不能是因为我抄了你一个老巢,特地来兴师问罪吧?” 华光:“我有那么睚眦必报?” “不知道你有没有,反正我挺有的,”燕北声望向山崖之外,“不过今天太匆忙,我们后面再慢慢算。” 他说完就抬脚往外走,华光看着他的背影,几秒,才慢悠悠开口:“还不明白吗,你们今天走不出去了。” “蒲炀现在不太好吧?” 燕北声下意识看了眼怀里的人,这才发现他在细微地发抖,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衣摆,指尖煞白。 他脸色顿时冷下来,回过身看向华光:“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把戏而已,”华光把大衣虚虚拢了一下,“不这样你怎么会听话呢?” 燕北声不知想到什么,敛下眼皮看了蒲炀几秒,问他:“听什么话?” 华光:“千年祭那日,你和蒲炀请务必到场。” “没了?” 华光点头:“没了。” 燕北声点头,正欲开口,却发现怀里的人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冷汗顺着蒲炀瘦削的脸颊滑落,嘴唇被咬得死死的,一点血珠渗出,瞬息之间将薄唇染得血红。 燕北声见状立刻深入蒲炀脑中,可他的灵识已经送着生魂去了冥域,没能有任何发现。 而且他们手里那根该死的红线又冒了头。 燕北声在华光靠近的瞬间将他的脖颈扼住,猛地拉向自己,对他暴起的青筋视若无睹,语气还是很淡:“我再问一遍,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咳咳,”华光脸色通红,偏过头剧烈咳嗽几声,从喉咙缝里憋出几个字,“我看看咳咳——” “砰”一声,燕北声松开手,把手里的人随手扔到地上:“去。” 华光摸着脖子缓了好一会儿,这才上前俯身看着浑身颤抖的蒲炀,可下一秒,他整个人都顿住了。 他看见了蒲炀的相印。 一个不大的水图腾,在额间时隐时现,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这说明他现在灵识极其不稳,甚至触及根基。 可是为什么? 可不过一点睡灵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如此,华光眉头紧皱,恍惚之间却听见了来自后方的坍塌声。 滚石裹挟着流水,像是从高山奔涌而来,给他当头一棒,让他眼前瞬间模糊起来。 在场的其他人也不遑多让,全部抱着头跪倒在地,只感觉血压急速上升,一阵头晕目眩后,四周山石巨荡,禽鸟哀鸣,霎那间便没有了意识。 一声鹤归,把他们所有人都带入了幻境。 。 一千年前。 九州版图从西为辽涂,辽涂靠原宗之祖,后为沈津,沈津居中,为平原,而平原再往东,长忻亭以外,有一个大国,叫海隅。 海隅26年,百姓和乐,国运昌盛。 故事的开始,止住很久以前,就是这一年。 “殿下,今日皇后娘娘又问起您,说是今年巫举兴办在即,希望此次殿下能留在宫中,同太子殿下一同前去。” 春日深园,海棠满地,尘降轻叩书房房门,小心翼翼道。 尘降十六,同里面的这位三皇子一般大小,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性子活泼,平日里大呼小叫惯了的,这会儿却不敢冒进。 无他,最近他家殿下心情不好。 三殿下名蒲炀,无母,自出生就不受龙椅坐着的那位喜爱,连住的寝院也是最为冷清的偏院,这么多年爹不疼娘不爱的也过来了,按理来说,心情再不济也不会比以往数年再差。 更何况,这人压根也不在乎那些,他安安心心躲在偏院,闲来无事,就喜欢下棋,没人陪他,他就自己跟自己下,乐得逍遥自在。 可近些天来他不下棋了,也不覆笔练字了,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在作甚,脾气也跟着大了,每当尘降嗓门一高,他们三殿下就打开窗户,顶着眼下一团乌青清冷冷地盯着他。 尘降害怕极了。 是以他话说完,便双手抚门,耳朵竖起,细听房内动静,半晌,无果,只得再抬手准备敲门。 手覆在门上的瞬间,门开了。 他家那一看就睡眠不足的殿下着一身雾色云袍,黑眼圈也挡不住的清俊出尘,问他:“离巫举尚有几日?” 海隅巫祝之风盛行,每年国巫观象,选一日为巫举,举国祭祀、求国运,也有庆祝之意。 这可是海隅一年一度的大日子。 可尘降也颇有些惊讶,以往每年的巫举,自家殿下可从未过不问不说,还时常缺席,今日不知何故,竟然问起这事来。 第86章 尘降匆忙应答:“回殿下,不及十日。” “十日……”三殿下闻言蹙眉思忖片刻,后语出惊人,“本宫要出宫。” “出宫?!”尘降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殿下吓得嗓子都劈叉了,觉得他行事实在太过随意。 请问古往今来,有哪家皇子胆敢随意出宫??再问,又有哪家皇子一年私自出宫好几次?? 尘降不知,除开自家殿下,生平闻所未闻。 更何况,这还是在巫举前后,要是头顶上那位心血来潮,突然想看看自己这聊胜于无的三皇子,又该如何是好? 尘降苦口婆心,将其中弊害细细说与蒲炀听,盼着他能回心转意,自己也好保住头顶上那颗脑袋。 蒲炀听完了,沉吟片刻:“本宫知晓。” 尘降大喜:“不出宫了?” 蒲炀:“出。” 他垂眸,看着尘降一副怒急攻心的模样,笑了,如一卷清风,高山白雪,好看极了:“尘降,这么多年,他何时曾说过要见我?” “你思虑周全固然算好,可它是否会发生……你我都心知肚明。”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瞎操心。 也是,尘降心道他家殿下一年到头出去没有八次也有十次,哪次又被发现过? 说好听点,是他们行事谨慎小心,说难听点,是当今陛下根本不在意自己这个儿子。 又怎么会无事召见? “也罢,”尘降搓搓手,例行与自己的前途做诀别,“我与殿下同去。” 顺便尝尝那安驭街上的吃食,他可惦记了许久。 出宫几日,尘降撒了欢,瞧瞧街上的小贩、湖边的游船,不比他们那空空荡荡的偏殿热闹? 可蒲炀不是来外面寻欢热闹的,他与安驭街最大酒楼的老板朱家二公子关系尚好,每次出来都会到酒楼偏房住上几日,尘降见二人时常关在房间商讨什么,自己是进不去的,只得同二公子身边的小厮面面相觑。 今日酒楼又迎来了位客人,身高八尺,五大三粗,身材精壮,瞧着是个上过战场的,尘降不知他是何人,只听那小厮叫他祁将军。 祁将军进屋同另外两人欢弹整日,到了晚上,提出上湖船游玩一圈。 总之没什么要事,临近巫举,到处都热闹得很。 可这几位分明是不过巫举的,不但不过,看样子也不喜欢。 “装神弄鬼也不是一日两日,依我之见,这巫祝当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倒不如让他们上战场去!”祁将军坐在船篷内,望着街上贩卖的巫祝做法器具,冷笑道,“定能击退沈贼,宏我海隅之昌隆。” “祁从晋!”朱二公子低声呵斥他,“这是在外面。” 祁从晋耸了耸肩,不再多话。 倒是一直沉默的三殿下开了口,望着外面的人群,若有所思道:“当今的国巫是兰氏吗?” “不错,”朱衡称是,“听闻这巫祝当今一代都姓兰,他算是排行最靠前的那位。” 他想到什么,玩笑般开口:“如今的海隅,兰氏怕是屈指可数,要我说,别到头来是辽涂、沈津人。” “何意?”祁从晋顺着他的话,也开了个玩笑,“那若是以后他们上了战场,不就成了自家人打自家人?” 另外两人闻言也笑,兴头至极,不知不觉又聊到了别处。 直到蒲炀顺着窗沿看到阴暗之处的三两个人影,围在河道旁不知在商讨什么,竟起了争执,中间一个模糊红影若隐若现。 蒲炀叫住船头的渔夫:“停一下。” 另外几人看向他:“何事?” “外面似乎有人出了意外,我去看看,”蒲炀只叫了尘降,两人趁着夜色下了船,一路行到桥下。 然后在桥下英雄救美,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红衣人。 第四十四章 这红衣人浑身是血,气没了大半,又碰到歹徒讹诈,差点被淹了河里去,幸亏两人及时赶到,才救下他一条命。 蒲炀将他带回酒楼,请了郎中,说是中了风寒,多加护理,只消几日便能好大半。 说来也是奇怪,这都快四月阳春天了,还染上了风寒。 果然,第二日红衣人便悠悠转醒,一张朴实无华的脸,盯着床边已经睡去的小公子,许久,等小公子睁眼,用那双浅而透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好些了吗?” 这小公子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相貌生得极好,浅浅的眉,淡淡的眼,周身气质却冷,看向别人的眸光犹如破了冰的细霜,细碎而亮。 红衣人面色潮红,脑子还昏沉沉的,却也知大概是眼前的人救了自己,沉吟片刻,说了句:“多谢。” “举手之劳,”小公子叫了外面的人一声,脸色疲倦,眼眶下依旧是一圈乌青,淡淡道,“你中了风寒,郎中说你要多加护理。” 红衣人惜字如金,全然不惊讶,点头称“好”。 正逢尘降端药进屋,和红衣人对视,闲来无事,便问他:“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红衣人怔愣片刻,反而看向蒲炀,道:“叫我燕南便好。” 他目光里带了点探究,但合乎止礼:“你们呢,怎么称呼?” “燕公子,”尘降抢在蒲炀之前开口,“我家公子姓云,你叫我尘升就是。” “云公子,尘升,”燕南朝两人点点头,寥寥几笔白描勾勒的五官并不生动,像一纸寡淡的油墨,“多谢相救。” 第87章 尘降看着这位燕公子虽然形貌平平,但周身气质却沉稳平和,过分出尘,倒显了些格格不入的怪诞感来。 燕南就在这安养了几日,楼下街外一派繁荣,喜气洋洋迎接着巫举的到来,蒲炀却兴致寥寥,手里拿着竹册一坐便是半日。 可眼下挡不住的乌青却愈加明显。 这几天两人交流甚少,蒲炀性子沉静,燕南精神不济,实在没什么话可聊。 只是巫举前一日,燕南醒来,望见窗边的人,远远都能看见云公子的黑眼圈,如乌墨似的,月牙一样映在眼下。 得亏他们楼下是酒楼,这要是个青红馆,燕南都有些怀疑这小公子欲色过度。 他下床走近,也靠在窗边,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浅浅一笑,平淡无奇的五官也跟着皱在一块,道:“云公子,近来许是梦中有烦心事叨扰?” 云公子看向他,那时他还不怎么会藏住自己的心思,吃惊的意思十分明显,没承认也没否认:“怎么,燕公子还会解梦?” “云公子算是问对人了,”燕南爽朗一笑,垂眸望着窗外安驭街景,尘降在摊贩面前手舞足蹈,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串糖画,“我这人别的一窍不通,阴阳风水四柱命学还算精通,解梦也颇有造诣。” 尘降踩着欢快的步子进了屋,蒲炀也跟着收回视线,淡淡“哦”了一声,笑着道:“算命的。” 可见提行使们对算命这个东西大多有点执念,长活千年的坤舆侯遇着别人也酷爱称作如此。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你也是巫祝吗?”蒲炀往摊贩处抬抬下巴,那里挂着巫祝帽衫、骨器一类的物件,放到今天大概会被称作“周边”,眼睛弯弯,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用骨占卜,求雨顺遂?” 燕南察觉到他话里对当今红人的些许鄙夷,却没放在心上,只说了句:“他们解梦应当不及我。” 蒲炀便笑开了,如画的眉眼和着春风翠柳,像一幅春日好景图,价格最昂贵的那种。 好像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不管是自己的无心之举,还是画蛇添足的照养之恩,在这一刻,统统变成了值得。 可他最终也还是没有把困扰自己多日的梦说出口。 他不说,燕南也不问,楼梯上的脚步声踢踏响起,不多时,尘降敲响了门,嗓门很大地穿透进来:“公子我刚买了些吃食,今日那刘伯的糖葫芦做得真不错,颜色好极了,你要尝点吗?” 蒲炀说“不用”。 尘降心里早有预感,他贪吃了这么多年,自家殿下何时曾参进来过,他礼节性地问问,殿下也礼节性地应一声。 到嘴的糖葫芦终归还是自己的,尘降如是想。 可惜,他忘了屋里还有号人,一病号,还吃糖葫芦,也不怕吃坏牙。 尘降看着那红衣人笑着接过糖葫芦,心里恨得牙痒痒,多大个人,还同小孩抢吃的。 自己真是瞎了眼,什么沉稳平和,都是放屁。 。 巫举正式开始是在午夜子时,窗外灯火通明,黑夜对百姓的热情没有半分影响,锣鼓震天,万人空巷。 可这热闹入了蒲炀的耳,便只有纯粹的折磨,翻来覆去许久,直到寅时,一阵春风轻抚,才堪堪睡去。 不曾想,今日的梦竟不是他以为的那般。 没有鲜血淋漓和滔天大火,也不见龙椅上溅洒的鲜血,唯有个相貌普通的红衣人,坐在石椅上,面前围着张小桌,透过浓稠的迷雾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这人旁边立着的竖旗也十分眼熟,同外面那些风水摊贩旁竖着的如出一辙。 这是追到自己梦中来同自己解梦了? 可他跟着坐在石椅上,却觉得久未的安心,倘若真是燕南挤走了原本入梦的恶与祸事,自己需得感谢他,谢他让自己得以拥有一口喘息之机。 “这位公子,我瞧你印堂发黑,四周隐约有黑气环绕,最近怕是有什么不详之灾,”燕南隔着桌子细细端详着蒲炀的面容,慢条斯理道,“你可否愿意同我讲明最近所困?” 蒲炀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燕南淡淡一笑,慢声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施主若是相信我,说出你的生辰八字,准的话给钱,不准我分文不收。” “不然先算算你家那位贪吃鬼也行,”红衣人阖眼,细长的手指交错,掐指不过须臾,睁眼,“眼下这小施主正吃多了准备跑第三趟茅厕呢。” “明日他多半肚子会疼,可先替他买些消食的药材,肯定能用上。” …… 蒲炀似乎也沉默了,少顷,才抬头道出自己的生辰八字。 这几个字他烂熟于心,从他生下那刻开始,到过后的每日每年,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他。 听说他出生那日,八海齐降暴雨,百物一夜之间全部枯竭,彗星出北,是为大凶。 当时的国巫夜观天象,探得他是妖星在世,说再过二十年,天下大乱,国运走衰,有亡国之兆。 这是其一。 其二是蒲炀七岁时,一纸赋诗惊艳全朝,文理可观,显出天赋异禀来,满座大惊,国巫再探骨卜,给他吓坏了。 皇帝知道后,给皇帝也吓坏了。 那判词上阕写的是“盈和百亏,缺而未满者,方为善缘”,下阙则是“而慧极越者,祸国殃民,毁其宁世,天煞也。” 第88章 翻译过来就是这皇子虽然顶顶聪明,可不能要,要了你海隅就完蛋了。 海隅完没完不知道,蒲炀这过往的十六年却过得胆战心惊,虎毒不食子,可他的父亲,天朝龙椅上那位,可恨不得要了自己的命。 近几年有所改善,不想着整死他了,但也不管他,明着他是三殿下,可谁都知道,这位三殿下,死了也没人会管。 喜闻乐见罢了。 毕竟那些判词在宫中明着暗着都流传了个遍。 可燕南却阖眼半晌,才笑了声,呢喃道:“云公子……” 他睁眼,却告诉蒲炀:“我探得你命缘,前半生坎坷,后则一路顺风顺水,有极慧之资,倘若恰逢时运,你便是这冥冥世道的救世主。” 蒲炀怔愣片刻,心觉有些好笑。 尊享名利的国巫探得他是妖星在世,天煞也,这不靠谱的红衣人却说他是救世主。 两厢推拒,一面是天堂,一面是地狱。 按理来说,他应当相信国巫,相信满朝眼色,可日日疲慌不停的梦境里,稀里糊涂得了张这样的判词,可笑又当不了真,他也还是笑了:“承你吉言。” 伦理道常见惯了,偶尔遇到个荒谬悖理的梦境,容他私心一回想来也无妨。 多好笑,妖星也想当救世主。 红衣人也笑,那几笔淡淡的白描衬得他人虚弱而假,可眼里的笑意却容易让人当真,他掏出个物件,递给蒲炀:“为保你前半生平安顺遂,我又恰巧宅心仁厚,送你个小玩意儿,必要时候或许派得上用场。” 蒲炀伸手接过,放入掌心细细观赏,温润熨帖的暖意从佩环浸润肌肤,鲜红的绳穗生机勃勃,像旭日初升。 这是枚淡雅剔透的玉佩。 第二日起来,蒲炀转头,一眼便看见竹枕旁的那块玉,在光下泛着通透的晶莹,一抹血红从中穿过,与之恰如其分地契合。 燕南身体好了大半,活动自如,上街为尘降买了些黄连和五味子,刚进门便撞见从茅厕出来的贪吃鬼。 “挺巧,”燕南将东西递给他,“你应当用得上。” “……”尘降接过东西看了两眼,才讪讪道,“多谢燕公子。” “举手之劳罢了,”燕南朝他摆摆手,不甚在意道,“云公子呢,还在看书?” “方才朱二公子同祁将军进了屋,现在还聊着呢,”尘降捂着肚子又要跑,“我家公子说过,一般这个时候不能进去,会打扰他们,你若是得空,可以到街上看看巫举。” 话音飞快远去,燕南寻了一处靠窗座位坐下,叫了壶酒,一个穿着青衣布衫的老者紧跟着坐下,自然地斟了杯酒,帽檐压得很低,开口:“燕始祖,您托我查的东西我查到了,那日的明王府里确实还有其他煞物的痕迹。” “往哪个方向跑了?”燕北声长指摩挲着瓷杯边缘,可有可无地盯着窗外胜景,在一片嘈杂刺耳中慢声道,“那日明王分明不在家,这其中定有蹊跷。” “我顺着踪迹一路追踪,发现它最后的踪迹是在西南方的密林,再往前,就是长忻亭边界,”老者低语道,“我跟了明王半月有余,暂时没什么新发现。” 燕北声点点头:“接着跟。” 老者恭敬地道了声“是”,说完看着面前的人,有些好奇:“您……打算再在安驭街停留几日?” 他们燕始祖一贯喜欢清净,要是无事,三五载都不会到这中热闹地方来,也不知为何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竟鲜有地在这处停留十日有余。 燕北声转过头,眉梢略微挑了一下,那抹本来寡淡而木然的长眉莫名显出些倨傲来,“那边在催了?” “回始祖,您上次洗灵身受重伤一事都已经传开了,大家都挺关心您的,”老者说,“想着等您回去了,好好为您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燕北声哂笑一声,放下瓷杯,底座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扣,发出一道轻响,“如今阴司处处怀疑我,我看应是鸿门宴才对。” 他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老者一眼:“庆春,有些废话,不用说与我听,我没兴趣。” “还有,你须得想清楚了,你到底是为谁做事。” 他点到即止,庆春却听得心中一怔,连忙放下酒杯表忠心:“燕始祖,您尽管放心,当初要不是您救了我一条命,我现在还——” 燕北声二指稍稍一抬,庆春倏尔住嘴,听见他缓慢地开口:“不用表忠心,你知道,我最不信这些。” 他思忖两秒,回答了庆春很早之前的问题:“我明日便回。” 总归得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道个别。 第四十五章 燕北声上楼时正巧碰到朱衡二人下来,这两人还记得那晚是蒲炀将这人救下来的,却不知为何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神色难辨地同他客套片刻便离开了。 一进门,蒲炀便看向他:“你方才去哪儿了?” “在楼下碰到个故人,闲聊了几句,”燕北声目光在他腰间流连片刻,那枚玉佩顺着蒲炀的动作轻轻摇动着,细密温润的光泽透出来,照着那袭青色刺绣长袍,青玉缎带,和他人相得益彰。 他便夸了句:“这玉佩很衬云公子。” 蒲炀动作一顿,看向他:“还得多谢燕公子。” “谢我作甚?” 蒲炀皱起眉头:“这难道不是你昨晚托梦于……” 第89章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在梦里托了块玉佩这种事听起来着实有些奇怪,他面前的人果然跟着眨了眨眼:“云公子昨晚梦到我了?” “……”蒲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没有。” 燕北声好心情地笑笑,突然道:“云公子,我得走了。” 蒲炀瞬间又把头转了回来,惊诧地看着他:“这就走了?” “已经叨扰你许多天,再下去我也良心不安,总归身体好了大半,我就不再麻烦云公子了,”燕北声淡淡做了个揖 ,“多谢云公子这段时间的照顾。” 蒲炀也缓过神来,他乍然听到这一番告别,莫名有些心绪难平,可究其原因,不过是一场梦。 他看着这人毫无神采的五官,突然有些遗憾,好像这样一副躯壳,着实与“燕南”不太相衬。 “无需客气,”蒲炀应道,“燕公子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我们这种人,常年漂泊在外,”燕北声同他弯了弯眼睛,“说不定下次,我就与你在另一个地方相遇了。” 蒲炀闻言,心中生出点浅淡而道不出缘由的轻松,他从未同别人做过约定,这个约定虽然听起来略显草率,可也让他感到新奇,他对上燕北声的眼:“我很期待。” “不过云公子得先保护好自己,”燕北声松散一笑,整个人的气质又发生了点变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探得你前半生命途有些坎坷,那枚玉佩虽然有用,可总归自己得小心。” 他看着面前的小公子兀地抬头,望着自己没有说话。 “我说过了,在解梦方面,我颇有些造诣,”燕北声靠近蒲炀一点,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又轻声开口,“所以我也知道你在暗中研究军理要政,深谋远虑固然很好,但不管你是想谋反,还是篡权夺位……” “都记得保护好自己,三殿下。” 他原本没打算探究自己这救命恩人的身份,可昨夜梦里虚虚一算,这小公子竟是传闻中妖星祸世、祸国殃民的三殿下。 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抛开其他不谈,燕北声审视着这张阴晴不定的脸,觉得他确实有祸国殃民的资本。 蒲炀好半晌才恢复脸色,冷冰冰地看向他:“你到底是谁?” “算命的,”燕北声笑笑,“这不重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害你。” 蒲炀怔然,细细思索后才发现,这人方才说了那么多,都是让自己多加小心。 他那时并不明白面前这个红衣人话中的含义,只觉得他的行事既充满了诡异与大胆,又含着谨慎和小心,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却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 真的只是嘱咐自己要多加小心? 等到日后东窗事发,一切再无可挽回的时候他想起今日之事,才深觉恍然,原来这人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不可明说的告诫,寥寥几语,已经向他透露这场庞大的闹剧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曾经暗示过自己可以选择。 但可惜,那已经是曾经。 燕北声走时留给他一个罗盘,不是纯粹的新,繁复的花纹刻在上面,精致而小巧。 他原本是准备给蒲炀银钱当作谢礼,可蒲炀不缺那个,燕北声也觉得银钱算不上谢礼,于是便给了他这个物件。 可这对蒲炀来说还是没什么作用,燕北声貌似也觉得有些怪异,摸着鼻子解释了两句:“这东西虽然其貌不扬,但有的时候真的还挺有用。” “……”蒲炀静静地拿着罗盘,“怎么用?” 这回燕北声又卡壳了,好半天才含糊道:“顺其自然。” 蒲炀应了声“好”,看着那抹稀疏平常的红色回身,高挑的身形被穿堂而过的风撑起,朝自己挥手:“何处不相逢,我很期待下次同三殿下的会面。” 然后平淡的五官融于长街,转眼就在人海中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他再未见过燕南。 他回到宫中,依旧是位不问朝政,只知赋诗作棋的闲散皇子,其他皇子争权夺位看不上他,他似乎也没有心思与他们明争暗斗。 只隐隐听说,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 海隅沈津两国交战不断,皇帝却不重军理偏兴巫祝,国库亏损不说,眼见那沈贼都已经杀到长忻亭边界处,海隅武力薄弱,祁从晋率领数万精骑镇守长忻亭数月,拼尽全力也只能堪堪稳住局势。 可他们心里清楚,沈贼对东部版图垂涎已久,蛰伏多日,大战一触即发。 海隅30年,也是在祁从晋守在长忻亭的第一年整,海隅出了件大事。 太子允昇,薨了。 消息一经传出,满朝大乱,几方势力割据,党争不断,各皇子争破了头,顺帝被吵坏了头,报国之士愁白了头。 顺帝醉心巫祝,不管国事,储君又没了命,如今大敌当前,老百姓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马乱。 顺帝担忧国路之余,受人耳旁风一吹,突然想到许久以前的那道判词。 祸国殃民,毁其宁世,天煞也…… 当真句句属实? 还有那国巫夜探星象,是如何说的来着? “再过二十年,天下大乱,有亡国之兆。” 他许久未曾想起自己的这个不受器重的儿子,甫一粗算,才猛然惊觉,今年恰好是他的及冠之年。 正逢二十。 第90章 顺帝思来想去,心中越发惊骇,夜里有时望见天幕星宿,便越发觉得祸星将近,心神不宁,一日朝毕,顺帝又一次召见了当朝国巫。 两人商议许久,直到子时,国巫才悄然离开。 第二日一早,顺帝身边的曹年公公便领着圣旨,急匆匆敲响了偏殿的房门。 紧接着,一封诏书砸在了蒲炀的头上。 这顺帝竟立了传说中妖星再世的三皇子为储君! 此举一出,全朝文武皆大惊,多次直言上谏,老臣以死相要过,武将血溅朝堂过,可龙椅上的那位始终坚持己见,不为所动。 这可把全国上下都愁死了。 与此同时的偏殿中也愁,丝毫不见半点欣喜之色,那一纸诏书送来的不止储君之令,上面还说了拉拉杂杂的一大堆。 大概意思是我虽然一直想弄死你,但总找不到机会,如今形势危急,委以重任给你,给你个太子当幌子,让你带着军队上长忻亭前线打仗去。 前线危险,死了也怪不着我。 这明着是立储君,实则是封带兵出征的诏书。 蒲炀觉得顺帝大概是疯了。 国之将亡,不重边防,对先祖伦常视若无睹,是为不忠;置天下百姓之安危,海隅之前路于不顾,是为不义;偏信小人,拿千万将士血命为儿戏;是为不德。 不忠不义不德,海隅何德何能,竟摊上这样一位昏君。 而自己又是如何,才摊上这样一位父皇。 可对他这样一个废物皇子而言,却是无法。 唯有顺受,却是无法。 “盲立储君、太子带兵打仗、随意下诏出征……”尘降气到极致,愤然开口,“古往今来,我从未听闻这样的皇帝,这样的规矩!” 他看着端坐于前,默然不语的自家殿下,心中更是大恸,悲愤相加:“长忻亭战火交加,连祁将军都是苦苦支撑,殿下这般体质,若是到了战场,岂不是生路渺茫?” “虎毒还不食子,他既为人父,又何苦对你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蒲炀早已褪去青涩,周身沉稳,气若兰芝,目光停在诏书之上,良久,才叹了口气,“是啊,父皇,我只求安稳度日,又是何故,你竟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最后四字尾音浅轻,在出声的瞬间,便跟着和风消散于虚空,可不知为何,尘降盯着蒲炀闭合又张开的薄唇,生出了一种诡异而不安的感觉。 那双浅淡而透亮的眼,好像藏着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盈满了,快要溢出。 尘降突然觉得,好像自己对这位常年伴身的殿下,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他没细想,对顺帝的怒火久久不平,口不择言道:“殿下,如今这国将亡未亡,百姓生于水火,朝野动乱,依我之见,还不如早日易主的好!” “尘降,”蒲炀眸光淡淡从他身上扫过,话音里含着半分警告,长指停在诏书末尾敲了两下,才摇摇头,“有些事,由不得我们选。” 他要是能选,又何苦生在帝王家,浑浑噩噩活了二十载,到头来,还是只能做一个听人差遣的傀儡。 蒲炀突然想起祁从晋离安去边的那日,他们三人坐在乌篷船内,乌黑浓密的船帘和木壁将他们牢牢遮住,像他们有多见不得光。 祁从晋曾告诫过他,这般的境遇,倘若自己不争取,将来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稳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做出些改变。 “你聪慧至此,不可能想不到这些,”祁从晋意味深长道,“以你的才能,一个闲散王爷的名号又怎能配得上你?” “这顺帝,也该到头了。” 蒲炀没应声,他知道祁从晋心中所想,也知按当朝命路走下去,海隅早晚要绝。 要么篡权,要么夺位。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兀自生长,长出了芽,在暗无天日的滋养中,徐徐开出了花。 可蒲炀最终没有那样做。 兄弟是自己选的,薄情厚谊只在瞬息之间,血缘是强加的,偏偏又浓于水,拉不掉,扯不开。 就如人身上的皮肉,生来如此,不可选择。 他若是能选,又何苦走这遭龃龉。 无非是血浓于水,而他毕生所学并没有罔顾人伦一说。 第四十六章 死亡 蒲炀不似尘降那般悲观,对他而言,从好的一面来看,这或许是个机会. 几日后,太子册封礼成,因长忻亭战事吃紧,未及半月,蒲炀便率领七万天罡骑举旗出征。 这时的蒲炀身形已然不似从前,虽算不上精壮,可挺拔俊秀,玉冠盔甲,气质沉稳,红缨立于厉马,一声长嗥,号旗便吹向长空。 他自幼聪慧,后研习军理,虽不曾为外人道,可祁从晋对他再了解不过,两人一拍即合,蒲炀主谋策,祁将主攻防,同沈军麓战半年有余,终于,一场声名天下的“补役之战”奠定了海隅大胜之基。 沈军溃败,海隅大获全胜,凯旋之日清点兵数,还留有七万有余。 值得一提的是,蒲炀初来之时差点丧命,也多亏燕南留下的那个罗盘,竟稀里糊涂救了他一命,逃生之后蒲炀想起那句“顺其自然”,有些无奈地笑了。 总之,顺其自然。 班师回朝的前一日天气大好,长忻亭迎来了久违的晴日,数万将士吃酒斗武到深夜,蒲炀喜静,便寻了处僻静之地,和衣坐下,观察着那块罗盘。 第91章 也不知那坑蒙拐骗的燕大师如今又游历到了何处,假以时日,天下太平了,他还准备同燕南叙叙旧。 “你倒是爱清静,”祁从晋爽朗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在他身旁坐下,手里提着壶酒,“来点儿?” “不用,”蒲炀摇头,“我不冷。” 蒲炀酒量极差,不似将士们饮酒豪爽,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为了在凉寒的三更夜里取暖。 而且酒这种东西,极易上瘾,让人上瘾的,还是少沾的好。 祁从晋也不意外,仰头饮了一大口,用手背草草擦拭一番,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释放,此刻是难得的轻松:“这地方,老子真是呆够了。” 长忻亭是处长形弯拐,景色极好,山清水秀,可落在祁从晋眼里,郁郁葱葱的绿色,全都是血。 这个关隘,是他的将士们用血肉堆起来的。 蒲炀神色清明,一双眉眼淡淡勾勒出山水,气质是冷的,呼吸却是热的:“快了,明日便回。” “回了以后呢?”祁从晋试探着看向蒲炀,粗眉竖起,“还是像以前那般,做个逍遥闲人?” 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位丧闻天下的三殿下便知,以他的才学,定非池中之物,可也是他眼见着这人日复一日,安稳自在,当个别人口中的废物。 如今时局大变,他也很期待,这位心思难以捉摸的太子会选择怎样的结局。 毕竟太子掌兵,又打了胜仗,这位妖星祸世的小皇子,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祁将军,你觉得,这天下的百姓是想要位仁君还是明君?” 祁从晋看向他:“这两者有何区别?” “当然,明君重智,仁君博爱,”蒲炀思绪飘了不知多久,才低声开口,“若是稍不注意,成了为暴君、昏君,那又是另一种说法。” 祁从晋被他绕糊涂了,眉头皱起,干脆道:“你又不会成为暴君和昏君,揪着这些不放作甚?” 蒲炀似乎有些恍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两下腰间的玉佩,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觉得国之命数,仅仅掌握在一人手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在一念之间。 有些不妥当罢了。 但这些琐碎也没什么讲出口的必要,秋风瑟起,蒲炀起身宽宽衣摆:“走吧,去看看他们喝多了没。” 可等他们回去,那地方的场景,蒲炀眼中所见,组成了他从此以后全部的梦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惨剧,这样的……触目惊心。 尖叫与哀鸣声混杂,凄厉狠辣,哀嚎响彻整个山谷,数不清的将士们跪倒在地,七窍流血,浑身颤抖,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脓疮遍布全身,口吐白沫,脸庞肿胀,好似数不胜数的怪物。 一阵飓风刮过,山间树林迅猛倾倒,仅仅过了片刻,大雨倾盆,雨水浸湿了整个山谷。 蒲炀浑身都湿透了,他看着那些原本还在饮酒谈笑的将士们,明明前一刻还因为打了胜仗欢呼不已,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怪物。 怪物哭嚎着,在胜利当日,回朝的前夜。 蒲炀也疯了,他想要抱住在泥水里翻滚尖叫的士兵,想找个法子能救下他们,救下这些拿命换了海隅安稳的将士。 可他抱住了,按住了,却只能看着那人在自己怀中挣扎着没了气息。 深山中一声凄厉鸟鸣,群鸟翻飞。 像一场郑重而悲壮的告别。 那条长而弯曲的山关全都是血,流水和血水混杂,紧密而迅猛地流向更远的地方,它就这样蜿蜒流动着,无情而冷漠地带走了将士们的血泪和生命。 这是一场毫无防备的屠杀。 找不到源头,也找不到方法的人间小太子长久而挺拔地坐在沙石中央,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清醒的人,凶手为人界留了双眼,肆意畅快地看着这场屠杀,终于满意地弯了嘴角。 天明时分,独立恍然的身影才终于像是缓过神来,仰头,发出凄厉而尖锐的哀鸣,嚎啕大哭。 远处有火光传来,沈贼头目率先迈步走向他,一双狠毒的眼兴致盎然地盯着蒲炀,快意道:“如何,这份我为你备好的大礼,你可还喜欢?” 蒲炀木然的眼睛盯着他许久,才缓慢而坚决地站起身来,嗓音嘶哑:“原来是你。” 原来有凶手,原来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好似一个鬼魅,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癫狂大笑,头目虽不知这疯子在笑什么,总之心里畅快,也一同笑了起来。 有人真,有人假。 笑声在裂帛声中戛然而止,头目瞪大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刺进自己腹部的尖刀,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疯子。 蒲炀被血迹溅了一脸,眼里半分笑意也无,只有令人生畏的森森寒意,剩下的将士见状齐齐围住疯子,数不清的长枪在瞬间刺进他的腹背,顿时血溅四方。 这下白衫也染了血。 可蒲炀的嘴角却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慢慢倒在了血泊之中。 头目被人抬走前厌恶地踩了脚地上的白衣人,恶狠狠吩咐道:“把他心掏了,挂在墙上示众。” 地上的太子久久不能瞑目,张着那双浅淡的眼,像是要把天穹盯出一道口子。 乱世造人又害人,一念之间,他便真成了妖星祸世,从凯旋的大将军变成了祸国殃民的灾星。 第92章 可一句灾星又如何平息这场浩劫? 凯旋的将军还未归朝,身上就背了整七万条血命。 。 燕北声出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了浩浩荡荡引冥的提行使,数不清的冤魂紧跟在后,一眼竟望不到头。 “……”他抓住一名提行使,“人间这是怎么了?” 亡魂浩荡数万,该是怎样的滔天祸事? 被抓住的提行使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整个人都跪俯在地:“回燕始祖,长忻亭疫病突发,七万将士全部折戟于此,无一生还。” “疫病?”燕北声皱眉,何种疫病竟能死伤七万人? “具体原因不详,”提行使见燕北声皱眉,头俯得更低了,“等查明情况我等定向始祖细说。” 燕北声有些怔然,他刚从地下十八层出来,命都没了半条,这灾祸离奇而诡异,阴司想必派了专人处理。 他没多管闲事的爱好,正想寻个地方歇整一番,便听见有阴官的交谈声细细窣窣地传到耳边: “长忻亭失守,那妖星也死了,这下海隅怕是要亡国了……” “依我之见那些判词还是有些道理的,怎么样,果真是祸国殃民吧!” “顺帝也是糊涂,怎么就为了……” 燕北声一把揪住其中一人衣领,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黑沉的眼珠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你们在说谁?” “燕始祖……你这么快就出来了?”那阴官被他猛地用力,整个人都下意识地抖了两下,继续道,“我们方才说的是海隅的当朝太子蒲炀,您应当也听说过,妖星在世的传闻——” “砰”一声,燕北声眼神剧变,沉着脸把他扔到一边,飞快地赶到了长忻亭。 饶是经验丰富如他,也不由得一愣。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燕北声从未想过,自己和蒲炀的第二次见面,会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他说很期待,可现在却觉得他宁可自己没说过那句话。 生离死别,哪有这样的期待法? 他沉默着,找遍整个长忻亭,终于在尽头,看到了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那个人略微躬俯着腰,整个人以一种极为不协调的姿势缓慢往后倒,燕北声瞬间赶到,在最后一刻接住了人界太子的尸体。 对,尸体,他看着怀里的人良久,方法试了个便,才终于确定,他灵识四散,没了呼吸。 那块玲珑剔透的玉佩沾了血,面目全非。 燕北声往来冥界人间无数年,散漫逍遥惯了,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毫无悔改之心,也不曾后悔。 而现在,他心里终于生出难以平息的悔意,第一次觉得,自己确实姗姗来迟。 迟到只能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收尸。 长风呼啸而过,燕北声抱着怀里的人,走过漫山遍野的死意,从无数尸体上踩过,准备为他寻一处好地方安葬。 囫囵一声响,有东西从蒲炀身上掉落,燕北声垂眸,看着那个小巧的物件,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那是自己送给他的罗盘。 第四十七章 鹤煞 两年后。 “燕始祖,最近那地方实在不太平,我们的人都折了好几波在那儿了,”一位身着黑袍的阴官语气恳切,态度谦卑地看着面前不为所动的红衣人,“这不是走投无路实在无法才来麻烦您吗……” “我掌管的是北域,东西方向不归我管,”燕北声目光淡淡掠过眼前人,落到几米远处的青衣公子身上,不甚在意,“谁负责找谁。” 阴官听这话头都大了,他要是能找到人,何苦厚着脸皮来求这位大爷?谁不知燕始祖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 可那地方正处东西部交界处,青黄不沾,东边的域侯许久没露过面,想来是被要事困住,而西方自古以来就没有域侯掌管,几位冥判、无常都吃了亏,也没见得有多大成效。 他也是无法,为了保住这一笔功德,眼睛一闭,就莽过来了。 结果也不出自己所料,这位始祖实在难搞。 他思及往日听到的传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正准备开口,就听后面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哟,这不是我们大病初愈的燕始祖吗,怎么,游手好闲惯了,连正事都不顾了?” 燕北声掀了掀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来人一眼,淡声道:“这不是坤舆侯吗,活着回来了?” “你……”穿着青衫,粉面大眼的年轻公子显然被戳中了痛处,他前些天同一只凶煞周旋许久,差点丢了性命,听到这人的话脸色霎时变得不太好看,用手中的折扇指了燕北声两下,没说话。 那求人办事的阴官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两人又得掐起来,急忙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装鹌鹑。 燕北声看了两眼泰宁手中的折扇,似笑非笑:“一个粗人,还净爱玩些文人雅客爱的东西。” 那扇子是把漆骨水墨绘伞,几笔白描以外还提了句诗,写着“明日登峰须造极,渺观宇宙我心宽。” 讲个笑话,坤舆侯心宽。 也不知道是他从哪儿顺来的。 “燕北声你嘴给我放干净点,”泰宁怒目而视,“想来那地下十八层的风景好看得紧,你又想去尝尝狱刑的滋味了?”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还不错,你得空了,可以去看看。” 第93章 “……免了,没兴趣。” 论口才这方面,泰宁永远不及燕北声,偏生他见着人了又不服气,不挑衅几句心里就不舒坦。 他们二人积怨已久,当然,是指泰宁单方面对燕北声这人十分厌恶,燕北声大多时间懒得搭理他。 说到原因,还是好几十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 他那时同燕北声关系普通,远不及现在僵硬,只是听过些传言,说是这位燕始祖心狠手辣,行事乖戾,目中无人,十分倨傲。 在一次提行案中,他们二人合力抓捕了一只道行极深的恶煞,泰宁高兴坏了,他算过,只要加上这头煞物,自己就能提前攒满功德,飞升域侯。 结果还没等他开口,我行我素的燕始祖就一把百阴火,把这煞物烧了个灰飞烟灭,毛都不剩。 是以泰宁的升侯活生生又往后拖了好几年。 泰宁当时抓心挠肺,质问燕北声:“你为何不经我同意就硬生生让这煞物遁了空?” 这人还无半分愧疚之情:“这点功德而已,你再挣就是了。” 什么叫这点,什么叫而已,什么叫再挣就是了?? 短短一句话,给泰宁气得要死。 从那以后,他自觉同燕北声水火不容,如今想起来确实有些幼稚,但燕北声的形象从此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再也消除不了。 泰宁看到燕北声永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恨不得再同他练几手,可惜今日没有来得及出手,他便看见远处浓雾中两个身影缓慢走近,一老一少,心里大惊。 “师父?!”泰宁立刻迎了上去,他身形不算高,但依旧比身旁的老人高出一整个头,偏头问道,“您怎么有心思到这处来?” 老人温和地笑笑,拍拍他的手:“最近身体好多了,出来看看你们。” 他们的师父华光早年操劳过度,身体虚弱,常年闭关,有时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人,此次出山,众人诧异是一,更多的还是惊喜。 无他,华光年轻时积德行善,处事仁爱,有一颗菩萨心,深得阴司年轻一辈的阴官喜爱。 但这里面不包括燕北声。 他情绪向来便少,没什么喜爱的,也没什么讨厌的。 此时他看着不远处的师徒情深,也只是冷眼旁观,不甚在意地叫了声一直缩在旁边的阴官:“你方才准备说什么?” 阴官急忙应了:“下官方才是说那个地方它比较特殊,叫长忻亭,是东西部的交界之处,不好管辖,但我看四娘已经回来了,我找她便是,就不麻烦——” “不用,”燕北声不知听到什么,眸光微动,竟爽快地应了,“我去便是。” 他说完便走,连一个多的眼神都未分给那边的三人,火光明灭,不过瞬息,人已消失不见。 只有那阴官还愣在原地,看着那点火光,喃喃道:“莫非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三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泰宁顺着阴官的话语问道。 阴官连忙向三人作揖行礼:“回泰始祖,只是些传言,当不得真。” “哦?”泰宁来了兴趣,接着问道,“什么传言?” “这……”阴官皱眉为难片刻,还是囫囵说了个大概,“只是听闻燕始祖有一情谊深厚的故人葬在长忻亭,也不知真假,许是道听途说,闲言罢了。” 他其实没说完,那个传言中说的是人间疫病突发那日,有提行使亲眼看见燕北声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地替一人收尸,埋葬于此不说,管辖长忻亭的阴官更是多次在深夜见过他的身影。 不过都是传言,定有夸张的成分在其中,毕竟来来往往这么多年,根本没人见过燕始祖悲痛欲绝的模样。 更何况,燕北声声泪俱下,谁敢信? “情谊深厚?得了吧,”华光身旁年轻而秀气的女子眼珠往上一转,是个轻蔑的表情,“那姓燕的何时曾与这个词沾过边?” “荭青,”华光柔和的目光责备似地看了眼女子,“不可在他人背后妄语。” 木荭青瘪了瘪嘴,垂头应了声“徒儿知晓”。 。 此时已是子时,燕北声提着引冥灯自冥域而来,先翻开史册扫了几眼。 海隅30年,长忻亭一战,海隅全军覆没,损失惨重,太子蒲炀薨于此,同年冬,沈津大举进攻海隅境内,海隅将士一路溃败,及安城,顺帝自刎于朝堂,至此海隅被灭,改国为大昭。 今年便是大昭新历二年。 昔日的战略要塞长忻亭则成为了一个废弃关隘,百姓大多听过那场毛骨悚然的疫病,无人敢靠近于此,也无人居住。 这里变成了一个无人区。 而那阴官说的煞物,据说就盘踞于此。 传闻它身形巨大,长翅展开达数十丈,状若飞禽,方圆百里的百姓都难逃毒爪,百十人遇害,多名提行事前来捉捕,都无功而返。 史册记载它行事狠戾,手段毒辣,是头彻头彻尾的极恶煞。 燕北声收了册子,轻车熟路地迈向一条小道,他在去狱府之前,也曾来过这里,顺着小道的尽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无字墓,那是他曾经安葬蒲炀的地方。 索性来都来了,也应当去探望一下才合乎礼节。 “今日来得匆忙,忘了带酒与你,”燕北声除净杂草,坐于墓前,看着那块空白的石碑,平静道,“等下次来,我再好好招待你。” 第94章 说来奇怪,他曾经在无数生魂中找过蒲炀的踪迹,可翻遍了生死簿名录,却不见他的身影,连同他的灵识也像直接消失不见,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静坐半晌,来时液出的符纸有了踪迹,指向里长忻亭最近的村落,燕北声没再耽搁,朝陵墓辑了礼,迅速赶往目的地。 这座村子叫延山,百姓多以务农为生,早出晚归,安宁得很。 可不知怎的,从半月前开始,晚上百姓们总能听到婴孩尖锐的啼哭,接着,就有小儿频繁出现久热不退的情况,发热症状不过两日,那婴孩就死了。 百姓都以为这小儿是患上了什么病症,到处求医,可一日夜里,有农户家里看见了一个身形硕大的黑影破窗而出,爪牙尖利,竟伸出长喙活生生抓死了小儿的母亲! 果然,第二日,等小儿父亲醒来,便看见旁边的人脖颈几道深红,而被抓出爪印的人已然没了呼吸。 此事一出,延山的百姓们是人心惶惶,整日心惊胆战,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燕北声赶到的时候果然听到一户人家传出婴儿啼哭,他顺着声音敲响了那户人家的房门,里面的交谈声顿了片刻,紧接着,婴孩的嘴被紧紧捂住,只传出模糊不清的哀嚎。 这是把自己当成了索命恶鬼了。 燕北声于是也就靠着门静静等候起来,少顷,他听到了里面更加猛烈的哭叫,与此同时,他也感知到了那股独特的气味。 那东西来了。 燕北声瞬间破门而入,一张染着火光的符纸飞快地朝里屋奔去,他刚进门,便同里面的夫妇对上视线,一个小孩正躺在母亲的怀里嘶声痛苦。 他眼睁睁看着夫妇的眼睛瞪大,捂住嘴指向自己的身后。 “砰”一声,那张符纸打着飞旋从燕北声旁直冲向他背后的黑影,燕北声在退开的瞬间转身,看清了那个怪物的真实模样。 这确实是只飞禽,通体乌黑,黑瞳闪着精光,一缕煞气从它尖嘴中吐出,泛着令人恶心的尸味。 可它同史册上记载的并不相同。 这只禽煞目测看来也不过六七尺,远不及册上所说的数十丈。 燕北声阖眼,指尖微动,那张贴在煞物身上的符纸便剧烈燃烧起来,如燎原之势,在顷刻之间便将它烧了个彻底。 以它为中心的数尺之内,土地龟裂,像被高温活活烤噬而成。 身后的夫妇已经全然傻掉了,看着面前的景象不敢出声言语,燕北声掀了下眼皮,淡声对两人道:“退开些。” 两人面面相觑,下意识靠坐在床边,怔愣地不敢说话,连孩童也仿佛感到了什么气息,安静地合上了嘴。 燕北声往地上放了对小玩意儿。 这对蛊虫伴他多年,他很少将其拿出,只有遇上了实在危急或者难以处理的情况,才会让这两只贪吃鬼出来冒个头。 他的目光依旧锁在那头煞物身上,明明它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燕北声还是将蛊虫掏了出来。 因为这个煞物不对劲。 燕北声能感知到煞物的生死之息,所以哪怕它做出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燕北声还是能感受到它强有力的生息,并且自己的百阴火进入不了它的躯壳,它四周像是有一道屏障,硬生生将所有的东西都挡在了外面。 既然符纸没用,那就用蛊虫试试。 第四十八章 在蛊虫顺着煞物肢体消失的瞬间,燕北声便感受到一种极强的排斥力,可惜蛊虫活泼,凶煞结境完全无法阻挡它的入侵,直到到了煞物最为要紧的脑部。 燕北声目光一凝,他看见了一个图腾。 一个隶属阴司,只能由阴官附着上去的图腾。 这图腾为何会出现在它脑中? 燕北声还未来得及多做反应,那煞物便像是得到某种命令,在瞬息之间,以一种决绝而直接的方式遁空入尘。 它煞绝了。 燕北声沉默不语地上前,收了那两只蛊虫,心中疑窦丛生。 它的身上为何会出现阴司的记号,是谁给它印上去的?为何自己只是甫一碰到它的根基它便选择了煞绝,是有人害怕自己查到什么? 再往深了想,究竟是什么人在利用凶煞为非作歹,祸乱人间? 夜夜啼哭的婴孩、莫名出现的禽煞、离奇死亡的妇人,背后主使究竟想利用凶煞做什么? 五年以前在安城,自己曾经查到的关于明王府一案,他也曾在明王府中见过这个图腾,那时他以为是有其他阴官也在调查此事,所以并未往深了想,只是叫庆春跟着看有什么后续。 但他们的线索便从那以后就断了个彻底,再不见踪影,这几年虽有零零碎碎的踪迹,但他也只是怀疑罢了。 但或许那个痕迹并不是因为查案,而是犯案呢? 又或许……留下痕迹的不是追捕凶煞的人,而是饲养凶煞的人呢? 燕北声心中隐隐有条支离断裂的线,可惜目前线索实在太少,难以使其完整。 看来自己是时候——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来自婴孩父亲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燕北声转身,看见夫妇二人正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怀里的婴孩不知什么时候已安然入睡,面容沉静,燕北声目光从男子手中的镰刀扫过,淡淡点了下头:“不用客气。” 第95章 “恩人您怎么称呼?”妇人满脸是泪,在生死关走了一遭,如今还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子,“要不是您……我们可怎么办哪?” “对啊,”男子抬手抹了下眼眶,“我本以为要同那妖怪决一死战,斗个鱼死网破,所幸遇着了您,才捡下我这妻儿三人的性命。” “鄙人姓燕,”燕北声信步走向三人,在桌边坐下,随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水,手顿了顿,然后开口,“起来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情况?” 夫妇二人又是道谢许久,才起身,坐下,向燕北声一一讲述来由。 “这妖物原本是盯着村头林家,可那日我从别处回来,在村头遇见了两个陌生人,”男子细细思索着,“那二人皆着布衫,面相十分凶煞,像是在商讨什么,我直觉不对,便躲在草垛之后听了一番,燕公子,您猜我听到了什么?” “那二人竟是在密谋如何将林家的财物偷出!” 燕北声手指托着太阳穴,轻轻应了一声。 这男子又说他一时不察,被那两人发现了踪迹,之后尾随自己到屋,不知施了什么法,从那日以后,自己的孩子便夜夜啼哭,浑身发热。 他们自然听说接着定会有恶鬼索命,是以日日担惊受怕,每日夜里手里都拿着镰刀以防万一,自出了这事,夫妇二人没有一日睡了个好觉,如今总算是了结了心愿。 二人又是一阵哀语,燕北声静静看着他们,突然开口问道:“村口的林家,便是之前丧儿失妻那一户?” 男子称“是”。 “那就奇怪了,”燕北声掀起眼皮悠悠看了男子一眼,“这林家不是远近闻名的孤家寡人,常年住着一名鳏夫吗,哪儿来的妻儿?” 他说得不快,一句话说完,那正在拭泪的两人瞬间变了脸色。 燕北声置若罔闻,闭了闭眼,中指散漫地叩打在桌上,压低音量道:“还有,你怀中的婴孩早就没了呼吸,你没发现?” 妇人来不及掩饰,下意识地往自己怀中看了一眼,只见那一直安静沉默的小儿不知何时已唇色乌青,双目禁闭,浑身冰冷。 确实如燕北声所言,没了呼吸。 桌上的红烛明明灭灭,燕北声垂下目光,看着那两人的影子在烛光之下逐渐拉长,变成成一个极其扭曲的黑影,然后两道黑影逐渐靠近融合,在完全重叠的瞬间,燕北声抬手摔了桌上的茶杯。 正好砸在两道影子重合的位置。 “方才便想说了,如果你们当真如所说那般整夜胆战心惊,又何来闲情逸致烧水泡茶?” “这壶里的茶水,可还烫人得紧。” 瓷片碎裂,紧紧附于地面,那两道黑影像是受了什么阻碍,一面想结合,一面碍于中间的烈焰,偏生差最后一点,无论怎样也无法成为一体。 燕北声这才抬头,看着那“两人”的手变成了通体黝黑的翅膀,下身不知何时,也生出高而锋利的脚爪。 引人注目的是,这脚爪与长翅,皆只有一半。 它们中间好似被一道坚硬的屏障硬生生从中间切开,断裂成了诡异而滑稽的两部分。 一半有冠,一半尾长。 紧接着,煞物感受到一阵暖流从脚璞传上,途径之处皆像百蚁啃食,奇痒无比,血液同那流动的岩浆交融混合,叫它们浑身是又发烫又发痒,仿佛在滚烫的油锅中滚了一遭,又被放到冰天雪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两只煞物面色狰狞,可幻境之主一旦被控制发现,那将是成倍反馈,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由来人随意摆弄。 “我学艺不精,解幻境向来靠强拆,”燕北声看着精疲力竭的煞物,慢声道,“今日用这个法子对付你们,是想了解些情况,希望你们从实招来,不得虚言。” “若是有半句虚言,这蛊虫的胃,便是你们二人的归宿。“ 他眼尾往上挑了两分,眸光流转:“正好我这对小玩意儿嘴馋贪吃,想来对你们也垂涎欲滴许久了。” 燕北声嗓音带着一贯的平淡,不急不徐,丝毫让人感受不到他言语之中的威胁,倒像是好言好语的商量。 但煞物却十分清楚,若是真让他不满意了去,那自己定会落入那憨态可掬的蛊虫肚子里! 他听见燕北声开口,问得简单,却也直接:“你们受制于何人?” 两只煞物面面相觑,独眼里泛着踌躇不安的气息,脚蹼翕动,两只长翅下意识地往后扇去。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逃跑。 燕北声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它们,用手叩了两下桌面:“看来是不够痛。” 下一瞬,剧烈的钻心之痛陡然升起,煞物只觉得周身血液好似沸腾开来,紧接着,一条通体银白的长绳轻巧而顺滑地贴在它们长翅上,然后猛地用力,鲜血喷溅,两只翅膀竟是被活生生扯了下来。 那只雌煞一下未能承受过去,控制不住地仰头,凄号一声,“砰”地倒在了地上。 燕北声又开口:“你们受制于何人?” 一阵沉默之后,燕北声听到那雄煞开口,低沉而模糊说了两个字,可他并未听清。 因为同一时刻,四周墙壁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瓦片摔落,一阵巨大炸裂声响起,天中白光乍泄,撕开一道口子。 这个幻境被活活从外界破开了。 燕北声起身,平稳住身体,正欲开口,却见那两只煞物在一道风声之中,融进虚空,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第96章 他感到头脑一阵晕眩,目光所及变成漆黑,不过片刻,等他神色重归清明,再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处高崖边上。 往下望去,深不见底。 他起身,往回走去,路过了三两户村舍,皆房门紧闭,婴儿哭声阵阵。 有人破开了幻境,带走了那两只凶煞,燕北声回想着那只雄煞当时说出的两个字,眉头浅浅皱起。 是王爷?还是长忻? 还有那只煞绝的凶煞,燕北声对幻境虽研究不精,可饶是再迟钝,他也能分辨,那不是幻境。 真正的幻境开启之时,是在煞绝之后,他回神的瞬间。 是有人想用幻境迷惑他,让他以为无论是夫妇二人,还是猛然袭出的凶煞,自他进门起,所有的都是幻境。 但这个人是谁?他为何能够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没再多想,回到阴司,找来当时求他办事的阴官。 阴官向他拘了礼,恭敬道:“燕始祖,您叫我来所为何事?” “问点东西,”燕北声将手里的竹册扔给阴官,“延山一地由谁负责?” “回燕始祖,”阴官道,“延山隶属东部,自来便由四娘管辖,只是近来她被要事耽搁了些时日,由坤舆侯代劳。” “坤舆侯……”燕北声阖眼,沉吟片刻,开口,“这竹册有误,交与泰宁,叫他看着办。” 阴官可不敢让坤舆侯看着办,但燕北声给了,他也只能接着,思来想去,还是问了句:“敢问燕始祖,可否告知下官,这史册是何处出了错?” 要不依坤舆侯那个个性,少不了又要发一顿火。 燕北声目光从眼睫压下来,看得阴官浑身一愣,所幸他并未为难这人,道,“你就告诉他,作诗赋词夸大其词也就罢了,史册这东西如何能够罔顾事实,随手覆之?” “还长翅展开数十丈,不知他是瞎了还是傻了。” 延山煞物出没,算上那只煞绝的,共有三只,且身量都不过几尺,何来数十丈一说? 第四十九章 重逢 阴官离开没多久,泰宁就亲自找上了门。 “姓燕的你哪儿寻了个赝品?”泰宁把竹册一把扔到地上,“这竹册根本非我所著!” “入了阴司的库,我自然从库中取得,”燕北声倒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看向他,“你说如今的史册非你所著?” “当然,”泰宁气得不行,急忙为自己正名,“我自己亲手写的能不知道?” “我写的分明是长几尺,到了你这处就变成了数十丈,”泰宁也思索了下,“定是哪里出了差池。” 燕北声:“在你之后再无人去过延山?” “没有,”泰宁肯定道。 他摸了摸下巴:“不过也是奇怪,既然入了阴司的库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总不见得有人去悄悄改了吧?这可是会被打入地——” 泰宁意识到什么,倏尔住嘴,抬眼看向燕北声。 而燕北声也没什么情绪地看向他,一双眼黑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一阵刺骨的心惊,泰宁默不作声地吞了口口水。 两人交换过视线,泰宁几乎是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图,起身草草告辞。 如若真是阴司之人,那他们的谈话也并不稳妥,此时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阴司也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泰宁,”燕北声在他身后突然叫了声,“前些日子你与那煞物纠缠许久,身上想必受了不少伤吧?” 泰宁手紧紧攥着宽大的袖口里侧,若无其事地反唇相讥:“与你何干?” “无事,”他听见燕北声平淡地说了声,“叫你往后多加小心罢了。” 。 燕北声再去到延山,望见村口摆着张木桌,木桌旁立了张旗,写有“泽被苍生”,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坐于桌后,瞧见他便开口:“桃花盛开进西林,祸福相依正逢亭。” “这位公子,我瞧你红鸾星动,怕是最近有好事发生。” 燕北声便走近了,打量着他桌上的书册:“什么好事?” 老者手掌虚掩过册上名录,朝他笑了笑:“公子若是有心询问,不如先坐下,容我为公子算上一卦?” 燕北声拂袖而坐,两人隔着书桌,那老者便俯身靠近他些许,压低声音道:“既是红鸾星动,又是桃花盛开,公子当然走的是桃花运。” “何处?” “进西林,正逢亭,”老者朝他微微一笑,“公子,在西方长忻亭。” 燕北声朝他颔首,谢过后又放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若是不会卜卦,可以不卜。” 他一个孤魂野鬼,独来独往几百年,何来的桃花运? 庆春这些年别的没学会,瞎扯的本事倒是日益见长。 燕北声说完便走,只剩庆春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瞧着那轻飘飘的一袭红衣,像是一叶握不住的惊鸿,心中委屈极了。 自己怎的就不会卜卦了? 他出师许久,方才看得好好的,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燕始祖红鸾星分明就是动了,不认就算了,何故诋毁自己? 活该单身一辈子。 燕北声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只知是之前二人探查的线索有了新的进展,庆春定是在长忻亭发现了那凶煞的踪迹,才会如此匆忙,到这处来等着自己。 第97章 延山村近来安宁许多,那两只凶煞虽然逃了,但双翅已折,翻不了什么风浪,燕北声只在各处设下盘结,布了个星盘便去往长忻亭。 长忻亭的土地爷远远又瞧见了那抹红色的身影,心中越发困惑,这燕始祖近来是遇到什么事了,怎的天天往自己这地方跑? 难道当真是因为那传言中情谊深厚之人……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燕北声便来到他面前,问了句:“最近长忻亭可有异动?” 土地爷摇头,心说唯一的异动就是您老人家,没事儿日日往这处跑,让我很是心慌。 史册上说那害人的凶煞便盘踞于此,可现在史册真假不知,燕北声也不敢轻信,只是眼下收到庆春消息,便来此处探寻一番。 他便换了个说法,直接道:“那凶煞呢,你可曾见过此处有凶煞出没?” “没有,”这地方不靠东也不挨西,管辖的阴官也杂,三年五载换人也是常事,如今管辖的土地爷是从海隅灭国便镇守在此,对长忻亭还算熟悉,“我在这地方两年了都,也没碰见过凶煞。” 何止是凶煞不敢来往,这地方前些年遭了那样惨痛的一场天谴,如今连活物都要退避三舍。 可阴官话音刚落,察觉到燕北声问的似是“见过与否”,他又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若说是见过,下官确实见过。” “这长忻亭西林悬崖之下,有一处大湖,这湖中就关着一只极恶煞,传闻那只凶煞身形巨大,长翅伸展达数十丈,形似飞禽,是只少见的鹤煞。” 燕北声目光一凝,几乎是在瞬间就同土地爷的话与史册上的话对上,如出一辙的描述,怎会如此凑巧? 他冷着声音开口:“为何不将煞物提行到阴司?” 将煞物关在人界,就同放虎归山没什么两样,稍不留神又是一场祸事,是以这样做的人少之又少。 “那煞物……”土地爷也像是有些为难,缓慢道,“带不走。” “带不走为何不直接遁空?” “这个煞物吧,它有些特别,”土地爷看了一眼燕北声,细语道来,“它属性是极恶煞,可却没干过半点祸事,没理由遁空,且又带不走,是以只能将其关押在此。” “自己离不开,别人也带不走。” 如此说来,倒也说得通,燕北声颔首,想到庆春给出的线索,决定去看看。 土地爷并未同去,他初来之时曾见过那煞物一面,惊诧是一,惊骇也是一。 燕北声顺着他说的线索一路前往西林的山崖,重重叠叠的迷雾围绕四周,往下分毫也瞧不见。 他液了张符,下一瞬,整个人便倾身跃了下去。 这地下确实有个大湖,极宽远,雾色往外,一眼望不到边。 可这湖水并非青绿,而是血红,铺天盖地,像是打翻了染缸,鲜红倾泻,将湖水浸染了个彻底,远远看着,让人心惊。 燕北声走近了,那红色便愈发明艳,并且能闻到十分浓重的血腥气,和薄雾混合交融,让整片空气变得湿润又粘腻。 他也见到了那只土地爷口中的凶煞。 这是只极为漂亮的白鹤煞,从外形看来,它完全不像是煞物,圣洁过分,美丽过分。 它的喙呈黑色,长而尖利,弧度顺滑,巨大的翅膀蛰伏在身体两侧,身形极大,此刻安静地立于湖泊正中央,喙朝上,是一个仰望的姿态。 紧接着,这只白鹤两翼张开,洁白如松雪地伸展开来,一声高嗥,穿透整个长空,如一朵高山雪莲兀自绽放,让人凭白想到船泊西泠的清水,船桨一挥,便是澄澈的透明。 燕北声往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模样如此出众的煞物,分神不过短短一瞬,他便凝下心神看下白鹤的腿。 那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长锁链,轻巧地顺着躯壳延伸至血红色的湖底,只消这白鹤略微一动,锁链禁锢的皮肉便会生出一道血痕。 是以就算它无论花多少力气,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它的枷锁。 燕北声此刻也知晓了土地爷说的“离不开”究竟是何意。 一只被默不作声地关押在此的极恶煞,整两年来,燕北声从未听闻此事。 它是被何人关押在此,与之前的线索是否有所联系,燕北声思索一番,决定先探探这煞物的底。 一纸红符从薄雾中穿梭抵达湖泊中央,如有意识般盘旋于这只白鹤周侧,待它那颗晶莹剔透的浅褐眼珠被符纸吸引后,燕北声悄声靠近了白鹤。 仙绳自腕骨伸出,悠悠垂落,待白鹤回神,长喙探出的瞬间,仙绳娟娟如流水顺滑,牢牢地绑住了尖而锋利的喙。 远处传来一声模糊而短暂的鸟鸣。 燕北声长身玉立,负手落于虚空,目光在那双极漂亮的眼珠上:“会说话吗?” 嘴都被绑上了如何开口,白鹤颇为怨恨地瞪了眼燕北声,有苦不能言。 “也罢,”燕北声也不在意,“那便我说,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可好?” 那白鹤闻言,相当利落地摇了两下头,翅膀温顺地收在两侧,转过头不再看他。 …… 这煞物倒是挺通人性。 燕北声便不同它虚与委蛇,偏头往它脚上的锁链示意:“你若是认真回答我,我帮你解开这锁链。” 第98章 到时等它现了原相,管它信与不信,带回阴司便是,若是不听话,直接遁空也说不好。 可出乎他的意料,这只煞物实在是太听话了。 不反抗不挣扎,问什么便答什么,让燕北声生出种错觉,仿佛方才这白鹤的不予合作只是无伤大雅的捉弄。 他心念一动,盯着煞物的眼,一字一句道:“你认识我?” 煞物很快速地摇了摇头。 “那便奇怪了,”燕北声审视着上下打量它,“你为何如此听话?” 从他到这湖泊开始,这煞物就至始至终都是很放松的姿态,相当温顺,半分没有寻常煞物攻击他人的欲望。 “……”那煞物看他一眼,偏头看向禁锢自己的锁链,像是一种无言的催促。 燕北声也遵守诺言,潜进湖水之下寻找锁链的另一端。 血红的湖水几乎覆盖住他所有视线,他顺着手中的锁链直下,竟一路到了湖底,而等他终于适应后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这地下全是尸体,新的还在冒着汩汩鲜血的,旧的只剩下一副骸骨的,如山般堆叠在湖底。 难怪他在湖边就闻到滔天血腥,湖水艳红,原是地下是一片乱葬岗。 燕北声凝下心神,手里握住锁链底端,用力往上拔了两下,怎知这锁链像是长在湖底一般,纹丝不动。 燕北声试探着敲打了锁链中部,欲从中间直接掰断,也还是无法。 要么便只能把那煞物的腿给折了。 他想起白鹤傲然而立的模样,心中竟还有点可惜。 还没等他跃出湖面,突感湖底异动横生,一声凄厉而尖锐的鸟鸣穿过水声抵达燕北声耳侧,犹如一道锋利的刀刃划开他的神识,燕北声迅速屏气凝神,稳住灵识,堪堪逃过一劫。 却不知什么时候这湖底已然变了模样,上千死尸被凭空震起,湖水裹挟着鲜血与躯壳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整个湖泊彻底动乱,在燕北声跃出水面的同一时刻,一阵翻腾的水花像是一堵重墙,跃起高空,再重重砸到他身上。 四周的山石隐隐有了催动的痕迹,不时有沙石掉落下来,燕北声察觉到此地不宜久留,回身寻找那只凄嚎的白鹤。 可白鹤早就消失了。 等他走近,看着岸边草地上躺着个青年人,那根坚固的锁链顺着男子白皙瘦削的小腿牵扯进湖面,在湖水动荡之中发出银铁撞击的声响。 穿着红衣的燕始祖看着那人的眉眼,对周侧的变故恍若未觉,浑身滴着水,一步一步朝岸边走去。 他伸出的手指下意识停滞片刻,才缓慢而轻柔地将男子颊边的发丝撩到耳后,手指摩挲着他的耳廓,眼尾微不可察地颤抖两下,像一尾潜游入海的鱼,轻声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 身后的湖水躁动起伏着,山崖的巨石轰然落水,又掀起一道巨浪,一叶红当空落下,燕北声用外衫将人包住,再打横抱起,抬脚迈向林间。 那根碍事的锁链受到牵动,又叮当直响起来。 却见那始祖眉间一片阴翳,手指松松绕过锁链,抱着人横空跃起,阴锁链便跟着两人一起飞速直上。 然后一阵轰响,锁链陡然挣脱束缚,从数丈深的地下被强行拔出,牵连着整个湖泊石壁瞬间坍塌。 血水飞溅,乱石坠落,那原本血腥安宁的血泊,在两人脚下顷刻瓦解,变成一片废墟。 第五十章 同行 蒲炀醒来,眼还是昏的,四周都是虚影,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处何地。 “醒了?”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脚步声渐大,那人走近了些,似乎递给他了什么东西,“我从鬼门关把殿下抢回来——你看不见?” 蒲炀缓慢地眨了下眼,视线开始慢慢清晰,先朝旁边的人摇摇头:“无事,只是有些发昏。” 他抿着唇,觉得这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却又不是十分确定,等眼中能隐隐看到那抹鲜艳的红色了,才试探着开口:“燕南?” 燕北声拿着碗的手一顿,垂眼看着脸色煞白的人,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应了一声:“是我。” 他看着方才还面无表情的小太子此刻终于浅浅露出一个笑,那双浅淡的眼里透着温润的光,周身的冷气褪去些许:“你我二人还真是有缘。” “确是如此。” 燕始祖表面云淡风轻,定不会将自己这两年来都快把流窜人世的生魂找了个遍的事抖落出来,费尽心机得个有缘二字,心里十分欢愉。 蒲炀眼中清明起来,待终于看清了红衣人面貌,却怔愣住了:“你怎的……” 换了张脸? 相比那张随意勾勒、毫不走心的平常画皮,这张脸可浓墨重彩了不知多少,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黑沉的眼,透过眼睫沉甸甸地压下来,倒是让蒲炀一下不知如何往后说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时间实在太长,饶是没明说,燕北声也觉察到他的含义,意有所指道:“出门在外,小心谨慎了些。” 说罢,他眉梢微挑,一双桃花眼含笑瞧着蒲炀:“不过你若是更中意那张——” “无妨,”蒲炀抬手打断他,“就这样便好。” 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蒲炀又略微颔首,认真道:“这样很好。” 第99章 眼里的郑重一下让燕北声没憋住,偏过头轻轻笑开了。 怎的有的人年岁大了,心思倒没以前深了? 一句玩笑话也如此当真。 蒲炀保持着这个思索的动作良久,才开口:“你……究竟是何人?” 能随意进入自己的梦境,能把自己从那个地方救出来,定然不是常人,他曾经在血泊里见过那些和凡人百姓不相类似的人,他们会纵风,也能驭水,这样瞧着,燕北声和他们倒有些相像。 燕北声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是以也没多作推拒,言简意赅道:“提行使,在阴司当差,混日罢了。” 阴司,蒲炀幼时曾在话本中见过这样的字眼,却未曾想它真的存在。 可他沉吟片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个更为要紧的问题急需解答。 燕北声听见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那孤如今……算是何物?” 他当过人,做过鬼,在冥域漂荡过,也在血泊滞留过,有人称他是妖物,也有人叫他白鹤,时日久了,蒲炀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了。 燕北声将手中的汤药递给他:“先把这个喝了。” 蒲炀一手接过,道了声“多谢。” 他听见燕北声开口,语气难得正经了些:“人死如灯灭,生魂入阴司,转入轮回,但有一部分的魂魄生前蒙冤,有苦情者不肯离去,抑或侥幸逃脱,称为“煞”,而作恶多端,祸害人间的,称为“凶煞”。” 俊美得过分的燕始祖看着那个不知何时便怔愣住的人界太子,语气不明:“殿下呢,你受过什么苦,又蒙了什么冤?” 蒲炀握住药勺的手停在碗沿上许久,才无滋无味地将汤药送进嘴里,分明是苦的,可他却觉察不出什么味道,好像途经了太多苦难,最直白的苦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良久,他才开口,一碗汤药下去,喉咙里还是干涩的,道:“孤不记得了。” 如若真的忘了,那便好了。 日日入梦的遍野横尸,死不瞑目的七万英灵,忠骨长埋,托了忠,见了孝,可这笔债,总得有人去还。 他怎么敢忘? 燕北声不再多问,离去时给他手里递了个物件:“物归原主,殿下好些收着。” 蒲炀定睛一看,正是这人曾经送给自己的罗盘,斑驳的血迹早已消失不见,带着燕南手上的余温。 他倒是未曾想过这罗盘还能找到,淡淡颔首:“多谢。” 红衣人的身影远了,只留下一句随心散漫的笑语:“哪儿有那么多多谢可说?也不嫌压嗓子。” 剩下个病秧子躺在床上,半晌,又陷入了深眠。 “姓燕的,听说你金屋藏娇,从人间捞回来个模样标志的煞物,在哪儿呢,让我瞧上一瞧,”一道清亮的男声随着脚步声逐渐增大,接着门便被敲响,声音很大,彰显着主人的不耐烦。 蒲炀被他从血影密布的梦境中吵醒,抬手擦拭完额头的汗,才下床打开门,淡淡地同外面的人对视:“燕公子不在,你有何事?” “……”泰宁倏尔收回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这位公子,当真如闲谈的阴官口中俊逸秀美,钟灵毓秀,哪怕成了煞,也是位顶顶好看的小公子,就是周身的气质太冷,眉目结了一层冰霜,瞧着并不太好相处。 泰宁此生,最不喜的就是这副和燕北声一样,跟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人,凶煞如是。 他从鼻孔哼出一声,手中的折扇开了闭闭了开,慢吞吞地开了口:“你就同燕北声说,明日我要去平宁城一趟,他要是得空,便与我同去。” 蒲炀却皱了皱眉:“燕北声?” “怎的?”泰宁立马横眉怒视,语气颇为不满,“我堂堂一域之主,总不见得也叫他燕始祖吧?” 别的不说,那姓燕的可从未叫过自己一句泰始祖! 他看着这位病态昭然的小公子垂下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抬眼,目光却越过他落到不远处,平静道:“他回来了,你同他说便是。” 泰宁转身,果然,看着燕北声往这边走来,先是开口问蒲炀:“怎么下来了?” “有人找,”蒲炀朝泰宁偏偏头,眼睛却是看着燕北声的,“那我先回去了。” 燕北声应了一声,这才分给泰宁一个眼神:“何事?” “……”被忽视了个彻底的坤舆侯气得抬头纹都气出来了,眼皮往上一翻,“无事!” 燕北声闻言,将手扶在门框上,朝他略微颔首:“那我就不送了。” “哎——”泰宁急忙扒住门框,靠近他些许,压低声音道,“进去说?” 泰宁坐下,四处张望一番,怀疑道:“你这地方安全吗?” “阴司的人不敢把心思打到这处来,”燕北声自顾自地斟了杯热茶,“说吧,所为何事?” “连杯茶都不给,什么态度!”泰宁给自己倒了杯茶,思索片刻,道:“你那日的意思是,我们阴司有细作?” “八九不离十,”燕北声颔首,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日我在延山,发现了一只凶煞脑中有阴司的相印。” 泰宁急忙放下茶杯:“阴司的相印?那岂不是说有这凶煞是受阴官指使?” 燕北声:“正是,并且在我发现那相印过后不过片刻,那煞物就煞绝了,紧接着我就被拉入了幻境。” 第100章 泰宁眉头紧锁,在听到煞绝二字更是神情凝重:“竟会有煞物选择煞绝……” 他看向燕北声:“那凶煞主人定然紧跟凶煞踪迹,怕你察觉更多,这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了个绝的。” 燕北声不置可否,晃动着茶杯,没再说话。 “可会是谁呢?”泰宁摸着下巴细细思索,“若是延山这一带,管辖的多半是四娘的人,她应当更清楚才对,要不——” 燕北声感受到他的视线,眉梢微挑:“如若那细作就是四娘呢?” “开什么玩笑?四娘??”泰宁一脸的难以置信,觉得燕北声在胡说八道,“四娘来这阴司可比你我二人还早,她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弟,细作定然不可能是她。” 他话音刚落,就见燕北声又想到什么:“师父前些时日在何处?” “……”泰宁一时语塞,“你还怀疑师父,魔怔了吧燕北声?!”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耸了下肩:“万一呢?” “没有万一,”泰宁语气坚决地否定了他,“细作要是他们二人,我泰宁下辈子当只狗!” …… “多虑了,阴官没有下辈子,”燕北声道,“总之你这些日先注意着,看阴司是否有异动,若是发现不对劲,立刻同我联系。” 泰宁先是应了声“好”,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了句:“你呢?” 燕北声理所当然地朝他弯了下眼睛,用一种“你瞎了吗”的语气对他道:“照顾病人。” “……”泰宁瞋目结舌,反应过来,压低声音质问燕北声:“我方才还想问你,这小公子哪儿来的?你大变活人呢!” 燕北声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不算活人。” …… “燕始祖您这重点抓得令我等是佩服不已啊,”泰宁咬牙切齿道了句。 燕北声颔首:“多谢。” “谁他妈夸你了!”泰宁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怕里屋的人听见,是以声音放得很低,“这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问题燕北声倒是没含糊,很利落地开口:“待他修养得差不多了,算尽功德,我送他入轮回。” “轮回?”泰宁嗤笑一声,“里面的那个非人非魂,一个煞物,打入地狱才是他的结局,你如何将他送入轮回?” 燕北声又开口,声音很平静,态度却很坚决:“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他救过我一命,于情于理,我也要帮他一把。” “再者,”燕北声目光落到他身上,“煞物又如何,你我二人,这冥域阴官,十之三四不都是煞物吗?” 听到这处泰宁终于明白过来,这我行我素的燕始祖的意思是他为了报恩,要把这凶煞送入轮回,要是没送进去,就替他在阴司谋一份差事,当个提行使。 泰宁叹了口气:“你还真是……肆意妄为,若是被其他阴官知晓,这小公子的日子又如何好过?” 燕北声也不反驳:“那我就护着他,几十年,上百年。” 他向来随心,不考虑缘由,想做便做了,自己再不济,护一个人又有何难? 两年前在长忻亭,蒲炀未满及冠,从未上过战场,却因为一纸诏书,凭白丧命于此,还落了个妖星祸世的名号,他好过吗? 这两年他成了孤魂野煞,同数不清的死尸关在一起,与上千森森骸骨同眠,只得日日看着半隅天幕,想逃逃不出,他又好过吗? 饶是以后再不好过,又能比他曾经经历的还要差吗? 不会了,燕北声从未把这些话讲与他人听,他习惯做而不是说,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 世人常说时也命也,天道难违,命数定了,怎么做都是徒劳,他却不信,他信事在人为,妖星也能成为救世主。 是以他在一日,就护着蒲炀一日。 这是他对救命恩人的报答,也是他不信天道的违逆。 燕始祖果真如他人所言,我行我素。 第五十一章 泰宁见燕北声油盐不进,想想也是,这么些年这人什么时候不是随心所欲,要不怎么进狱府跟回家一样亲切? 他索性换了个话题,好奇道:“你方才出门做什么去了?” 燕北声看了他一眼:“查案。” “查案?延山那个案子?”泰宁心觉奇怪,“不是听闻那凶煞元气大伤,这村子也安宁了吗,还查它作甚?” “不是延山,是长忻亭,”燕北声长指松松握着茶杯边缘,话里带着一贯的笑音,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长忻亭西林血泊底下埋着新老尸骸上千首,你说,都是哪儿来的?” “阴官说从未在此见过其他人的身影,我倒想看看,这位神龙不见尾的幕后主使,是从哪儿捞来这么多血尸,又是因何要将他们统统扔在这崖下。” 泰宁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你说什么,上千……尸骸??”泰宁压低声音,嗓音里的惊诧却怎么藏都藏不住,“这长忻亭究竟是何地,怎的如此邪门?” 燕北声不置可否:“我便是在血泊中将他救回来的。” 这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如此真是……”泰宁听他三言两语说完,心里不觉泛出阵阵寒意,不知为何,近来怪事愈加频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要出大事吧?” 燕北声没应声,事实上从他从前些日子从狱府出来,听闻千年祭延后,便发觉有种悄然的变化滋生蔓长,将人界和冥界包裹起来,蒙上一层雾纱,叫人看不清内里。 第101章 两人又商讨片刻,怕他人生疑,泰宁匆匆告别,秉着同方战线的情谊,朝里屋的小公子道了声再会,多嘴问道:“公子如何称呼?” 就见那不喜言辞的小公子轻飘飘看了自己一眼,薄唇轻启:“孤称……” 他想着自己死了,海隅也亡了,也没有再自称孤的说法,便重新开口:“叫我蒲炀便好。” “蒲炀?”心大的泰始祖张嘴就来,“竟是蒲氏,还同那妖星祸世的海隅太子一个名字,我曾听闻这太子也是英年早逝,想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转过头僵硬地看着桌旁好整以暇望向自己的燕北声,讪讪一笑:“不会这么巧吧?” “巧了,”燕北声眼里看不清情绪,“还真就这么巧。” 泰始祖以往没少听过这位太子的名声,心里一哆嗦,再看着燕始祖准备吃了自己的模样,忙不迭遁了。 离开的路上还有心思想这燕北声还真是难以捉摸,连金屋藏娇屋里藏的都是骇人听闻的妖星,当真是恣意妄为,口味极重。 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坏了。 “锁链取下来了?”燕北声进了里屋,一眼看见蒲炀手中的那根锁链,却不知什么时候将它取了下来,“怎么变小了?” “稀里糊涂就取下来了,”蒲炀绕过那根锁链,不知做了什么,就见它跟有意识一样,顺着腕骨妥帖覆在了蒲炀手腕上,“还挺好用。” “也好,留着防身,”燕北声把手里的汤药递给他,想到方才泰宁说过的话,“他人就那样,不用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蒲炀脸色平常,如他所说那般,确实毫无波澜,“我习惯了。” 从他出生那日起,熟悉的人视他如猛虎,不熟的人避他若蛇蝎,总之就是不受待见,他早就习以为常。 燕北声听懂了他的意思,坐在床边,看着那碗很快见了底,才开口问蒲炀:“你过后作何打算?” “打算?”蒲炀把碗放到一旁,看着燕北声,“我一个孤魂野鬼,哪儿来的打算可言?” “投胎转世,抑或是替司办事,”燕北声把选择摆到他面前,语气依旧是轻松的,“你若是想投胎转世,我保你一辈子做个富贵王府家的闲散少爷,万事顺遂,无忧无虑,倘若你愿意替司当差,我也能护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日。” 蒲炀突然发觉燕北声似乎总在给自己选择的权力,在他以为前方无路可走的时候,现在如此,早些年在酒楼亦如此。 他想起那时燕北声对自己说过的话,有时也会想,是不是夺了权,篡了位,他的命数,那整七万葬身长忻亭士兵的命数乃至整个海隅都会不一样? 仅仅一念之差,救世主与妖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蒲炀没如燕北声想象中的二者选其一,而是开口,问他:“若我想为我葬身长忻亭的七万兄弟同胞报仇雪恨呢?该走哪条路?” 良久,燕北声才回答他:“无路可走。” “你既非人,那些人间纠葛便没了插手的理由,再者,那沈津头领被你一刀刺中早已身亡,你又该找何人报仇?” “沈贼头领死了,还有千千万万沈津人,他占我国土,杀我同族,漫山遍野都是海隅将士的血尸,数不清的百姓命丧他人手下,我何愁无人可找?”蒲炀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猩红,脸色还是冷的,可嘴唇却被活生生咬出了血,像是一点朱墨,衬得他苍白的脸艳丽得触目惊心。 他死死盯着燕北声,像透过他看着其他人,恨意昭然,仿佛没了家的丧逃者,又若生啃血肉的厉狼: “我既非人,那我便当个人,我不求如前世一般,投胎转世做个天真浪漫不问世事的闲散人,我宁愿当个臭名昭著,心狠手辣的刽子手,等大仇得报,索性身上沾满鲜血,再入地狱,受尽折磨也无妨。” 燕北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长久地,始终如一地,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难怪不得他会被评判为极恶煞,如此昭然、溢出天际的恨意,若是没了那个锁链,又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可你投了胎,奈何桥头一碗孟婆汤下去,前尘往事皆成齑粉,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报仇?”燕北声拇指抚过他润湿的眼眶,把几百年来的耐心都用在了这人身上,叹了口气,道:“若是你想报仇,可以跟着我。” 蒲炀倏尔抬眼。 他以为燕北声会劝他放下悲喜,顺其自然,好好投个胎,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可怎么也没想到,燕北声会同意。 燕北声看着这个笼统不过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太子,自诩还是比他多走了些路,搭把手也不难。 况且他向来奉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人不知燕始祖本人最爱睚眦必报? “你心觉有罪,那便还罪,积攒功德为你的七万同袍求个好出身,镇守霍乱之地以保平安,不得有私心,不得报私仇,这样可否做到?”燕北声慢声道,“至于你想要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带你前去。” 蒲炀眼眶还是红的,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着,闻言久久没有言语。 “以防过后出现纰漏,我便先同你讲开了,”燕北声也不催他,任凭他低着头思考,“做这行的不看往事,也不看来生,阴官没有下辈子这个说法,你同阴司签订了契约,那便如我一般,百十年如一日,夜夜穿行人间和冥域,护一方周全。” 第102章 “活着的时候形形色色,死了众生平等,”最后燕北声道,“若是选了,也就没有了退路,你好些想想。” 他打算留些时间给他想想,也没急着问长忻亭血泊一事,正欲起身,却发觉自己衣摆被人拉住了。 那位向来没什么欲望也没什么追求的人界太子死死揪住他的衣摆,透着冷的眼里此刻是全然的固执,固执地看着他:“你为何待我如此好?就因为我救了你一命?” “这便叫好了?”燕北声没忍住,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而且我的命很值钱的,你当得起。” 他笑得散漫又坦荡。 蒲炀便收回手,眼皮垂着,盯着那块被自己捏皱的衣角,低声开口:“我答应你了。” “但是,”他抬头,那张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质,像是拢着一层薄冰,抿着唇,“你自己说过的,也别忘了。” 燕北声莞尔:“当然。” 可签订契约的那日却出了个大问题。 燕北声带着蒲炀去到冥殿,趁着阴帅和冥判都在,想着早些完事也了了一桩心事,未曾想几人拖拖拉拉半天,冥判才踌躇着把他叫上前去,悄声道:“这契约……签不了。” 燕北声皱眉:“为何签不了?” 蒲炀虽是极恶煞,可从未犯过祸事,也不需要在阎王殿里评判功德,应当不会出现问题才对。 可那冥判却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这位殿下……没有箕斗纹。” “没有箕斗纹?”燕北声表情霎时不太好看。 箕斗纹,也称指纹,每位阴官签订契约时的最后一个步骤,阴司根据箕斗纹信息将个人信息入库,与阴司共存,若是没有这东西,阴司是不会认的。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古往今来,阴司史上只有唯一一位没有箕斗纹的提行使,那就是他本人,燕北声。 那是太早以前,若不是他的师父华光,燕北声现在还是一只飘荡在冥域的孤魂野鬼。 阴司之人,除开华光,再无人知晓这其中的道理与解决的法子。 燕北声握着蒲炀沾着红墨的手指再次往那宣纸上狠狠按了一下,可那宣纸依旧洁白如初,毫无痕迹。 这可不太好办了。 他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就听见身后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屋子里的其他人见状急忙朝来人行了大礼,齐声道:“参见华光先祖,参见四娘。” 进来的人是一位年岁颇高的老者,身旁跟着位年轻秀丽的少女。 蒲炀不明所以,看见如此阵仗还有些恍如隔世,不知自己要不要一同行礼跪拜,便朝燕北声使了个眼色。 燕北声伸出一只手将蒲炀手肘托住,偏头轻声道:“契约都没签,行哪门子的礼。” 是以华光进门,一眼便看见了这两个站在屋子中央,分外突出的二人,他先是朝跪拜在地的人摆了摆手,乐呵呵地道了声:“快起来快起来,这地上凉。” 这就多半是在说瞎话了,在场的谁不是死透了的煞鬼,能感觉到个锤子的地上凉。 可众人不在意,这也不重要,谁让华光先祖的到来让他们如沐春风,倍感荣幸。 燕北声看着众人的殷勤相,也不愿再多留,拍拍蒲炀的肩膀:“走了。” 蒲炀自然没有异议,跟上了燕北声的身影。 可两人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华光在他们身后喊了声:“燕北声。” 蒲炀感觉燕北声一顿,转过身来,先把自己护到身后,然后才掀起眼皮看向华光,语气散漫地道了声:“师父。” “许久未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华光笑笑,目光温和地落到蒲炀身上,“这位公子是?” 燕北声未开口,倒是蒲炀倾身,朝华光辑了个礼,微微颔首:“先祖好,叫我蒲炀便是。” “蒲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瞧着便有几分传闻中的聪慧过人,”华光颇为赏识地看着他,眼角的细纹在笑意中隐隐显出些许,“到冥殿来是签订契约?” 燕北声说“是”。 他想到什么,走到华光面前,略微俯身:“师父,蒲炀同阴司签不了契约是何故?” “签订不了?”华光眯着眼睛思索片刻,才低声道,“同你的情况是一样的?” 燕北声没开口,朝他沉默地颔首。 “这便奇怪了,竟还会出现这种事,”华光把其他人叫了出去,只余下他们三人,站立良久才开口,“若是同你一样,那我倒是有办法,但是有个要求。” 燕北声看着他:“什么要求?” 华光缓慢地抚摸着长白的胡须,目光直直看向蒲炀:“我要收他为徒。” 第五十二章 蒲炀的第一反应是看向燕北声。 却见他此时眉头紧紧皱起,盯着华光:“理由。” 华光和蔼地看着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合乎止礼,不会让人生厌:“我早些时候便听闻过蒲公子的名声,有人曾说他是天人之资,机敏过人,今日一看——” “理由。” 燕北声打断他,惜字如金地重复道。 真是见了鬼了,早些时候蒲炀的名声是什么样的燕北声不要太清楚,年岁早衰,祸星在世,祸国殃民,天煞,哪个都流传甚广。 可华光怎么就偏偏记住了他聪慧过人,有天人之资? 第103章 这套说辞未免太过苍白,实在不能令他信服。 华光被他打断,也不生气,没什么怒气地看着燕北声:“你看看你的脾气。” “其实我收蒲公子为徒也是迫不得已,没有纹印之人,照理来讲是同阴司没有缘分的,我强行把你们同阴司牵扯在一起,实则是用自己灵识搭成了一座桥,无名无份阴司当然也不会认,”华光慢条斯理道,“是以如你一般,我也需同蒲公子缔结师徒关系,才好同那阴司史册有个交代。” 他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能接受了吗?” 燕北声沉默许久,颔首:“姑且可以。” 他看向蒲炀:“你认为如何?” 蒲炀依旧面无表情,也没看华光:“我听你的。” “好,我同意,”燕北声没多作迟疑,毕竟自己也是通过这种方式签订的契约,以前不知晓,现在也算是听闻了,紧接着又话音一转,“不过我也有个要求,希望您能够答应。” 华光:“你说便是。” “他进了阴司,必须同我一起,”燕北声眸光从眼睫下压出,有些气势逼人,看着华光一字一句道。 华光倒是很爽快:“可以。” 两人向他道过谢,不多时,华光便将蒲炀信息存入阴司史库,他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明显的倦色,整个人仿佛又凭白苍老了好几岁,对两人道:“好了。” 蒲炀又朝他作揖,郑重地道了声谢。 “举手之劳罢了,”华光偏过头咳嗽几声,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也老了,如今能为你们做的也就这些了。” 他朝两人挥手:“好了,不多说了,四娘怕是又在催我回去静坐针灸,你们也回去吧。” 他坐在木椅上,听着蒲炀和燕北声同他道别,淡淡地露出一个笑。 燕北声迈出的脚却又收了回来,俯身靠近他,问了句:“师父,你是……如何将他的信息存入库中的?” 华光朝他露出一个带着点狡黠的笑,像是儿童心性,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秘密。” 而燕北声垂眸,半字未道,深深看了他一眼。 。 蒲炀就算再迟钝,也隐隐发觉两人关系有些怪异,华光是一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辈,和蔼可亲,燕北声则是乖戾恣意,阴晴不定,普通阴官避之不及,同华光大相径庭。 他看着燕北声的背影,开口:“你同华光是……有何过节?” “算不上,”燕北声有些诧异地回头望他一眼,将步子缓下来,同蒲炀并肩,“只是有些疏远罢了。” 蒲炀怀疑地看着他。 “用这个眼神看我做什么?”燕北声失笑,“我这个人,同谁都有两三处过节,是以得罪师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无伤大雅。” 出乎他意料地,他听见蒲炀平铺直叙般的语气:“可我怎么看下来,似乎是他得罪了你。” 燕北声不置可否地笑笑。 良久,他才侧眸看了蒲炀一眼,语气很随意地道:“你可曾听闻过地狱?” 蒲炀当然听过,巫祝盛行之时,大街小巷里的戏台话本里多的是这个东西,传闻恶贯满盈、为非作歹之人死后便会去到这个地方,受尽折磨,让人苦不堪言。 他颔首:“略有耳闻,如何?” “世人皆知地狱惩罚罪孽滔天之人毫不留情,能让人生不如死,可很少有人知晓,这底下还有座狱府,为专门惩治提行使而造,而我们的师父华光,就是这座狱府的管辖者。” 燕北声神色轻松:“而我不巧,是这处的常客。” 蒲炀目光一凝,抿着唇没有言语,他敏锐地察觉到燕北声隐瞒了些东西,是这人不愿让自己知晓的,他同华光的那些过往,定然不止是他说出口的这些。 但燕北声不愿多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燕北声回去之后给了蒲炀一叠符纸,一根白绳,让他照着册子自己练。 画符探灵都是需苦练,日久方见奇效,除了日复一日的重复,别人也教不了,正巧蒲炀学习能力又极强,燕北声也就放手让自己的新师弟练去了。 可未曾想,几日后,蒲炀走火入魔了。 燕北声刚从人界回来,风尘仆仆,一进屋便被刺骨寒冰冻得心里一惊,他心道不好,急忙找到蒲炀,一看,这人不知何时,已浑身发烫,昏迷在地。 他把蒲炀揽进怀里,就着姿势探查一番,在触及他灵识时才发觉,他的属相同自己并不相同。 不仅与自己不相类似,与木相、土相也相差甚远。 燕北声心里突然有了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他将人抱到床上,堪堪稳住灵识,等待蒲炀的神识缓慢清醒过来,自己则翻阅了几乎所有的史册,才终于确定,蒲炀确实是当前提行使中凤毛麟角的水相。 冥域提行使根据属相不同,共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相,其中土相人数最多,木相次之,最少为金相,除了阴司先祖华光再无他人,除此之外,再为稀少的,便是水相之人。 这类阴官人数实在太少,史册记载也寥寥无几,若不是那一阵冰天雪地的刺骨恶寒,燕北声也不会想到这处去。 只是难怪不得蒲炀会走火入魔,这不正如将水架在火上烘烤,水火不容,哪怕不死也能脱层皮,好在燕北声回来得还不算晚,才能及时制止情况的恶化。 第104章 如此一来,自己那写的秘法记要都不再适用于蒲炀,燕始祖心里叹了口气,感慨自己衣钵无人可继,有些悲凉。 蒲炀醒来听到的就是这一声真情实感的悲叹,下意识以为自己又死了一回,看着燕北声颇有些不安:“我方才是……” “差点死了,我又给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次,”燕北声收了竹册,准备让蒲炀自己琢磨,“这册子不适合你,你平日里自己看着办就行。” 蒲炀正欲开口,被燕北声打断,这人散漫地“哎”了一声:“别说多谢,师弟你若是心诚呢,就叫我一声师哥,我比较想听这个。” 这姓燕的最近不知有什么毛病,自己名字不叫,偏爱称他师弟,他叫了不算完,还要强盗行径,礼尚往来,蒲炀被这人磨得不行,嘴上却比什么都硬。 心情好了燕公子,若是心情不好,开口就是一声硬邦邦的燕北声。 正如此时,蒲炀抬眼静静地看着这人,淡淡的眉眼是遮不住的病气,开口便直呼燕始祖名讳:“燕北声。” 燕北声便知,这是逗得快生气了。 他也不在意,生气了就慢吞吞哄,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往蒲炀房间里送,日复一日,把那书桌上摆满了才算完。 蒲炀手里拎着把剑,也不知是燕北声从哪处寻来的,柄端看似普通,实则大有玄机,只需轻轻一转,“吭嚓”一声,蒲炀看见了里面藏着的一个木雕小人。 他垂眸看着那粗鼻大小眼,长短手,眉毛还只有一边的丑娃娃,艰难辨认出这画的约莫是自己。 他们燕始祖大概真的是闲得慌。 蒲炀提着利剑就找燕北声去了。 此时的燕始祖正坐在楼顶瓦檐,手边放着壶酒,静静看着灰沉沉的夜空。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到这时,蒲炀已来到阴司半年有余,同他捉过几只煞物,面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蒲炀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悟性很高,现在已经能驭水如常、滴水液符了。 那是不是说明,自己也该是时候兑现他的承诺了? 蒲炀上了楼顶,并未开口,抬手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过去。 那人好似背后有双眼睛,扬手懒散往后一捞,牢牢握住剑柄,也没回头,像是习以为常:“这个也不喜欢?” 蒲炀都不愿开口说话,这么个磕碜玩意,位高权重的燕始祖也拿得出手。 燕北声听着脚步声渐近,拇指松松一转,果然,那个小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轻笑了声,把酒坛放到另一边,试图为自己正名:“其实我觉得我画得还挺标志。” 蒲炀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是我长得太寒碜。” 燕北声索性偏过头笑开。 “你符纸就画完了?”燕北声随口道,“若是待我发现有人偷懒——” “画完了,”蒲炀打断他,斜斜睨了燕北声一眼,“你检查便是。” 论偷懒谁能比得过燕始祖? 燕北声拎起酒坛喝了一口:“不用,我信你。” 他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幕,冥域总是这样的,白日里没什么光亮,夜里如若没有星月,也还是一片灰暗。 时日短了不习惯,时日长了又显得压抑。 蒲炀察觉到他有话要讲,便侧头看着他。 半晌,燕北声才收回目光,同他对视,那双黑沉沉的眼总是满含情绪,可偏偏藏得又深,叫人难以窥探,他叫了声“师弟”:“半年多了,你在这处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趣?” 他每次叫师弟,总会把尾音扬得很轻,带着一点戏谑和逗弄的意味,蒲炀回回听到都觉得有些轻挑,可这次却难得没纠结。 他在想燕北声问他的问题。 无趣吗? 听起来好像是的,他每日都是刻板而固定地重复画符,驭绳,研究术法,日复一日,好像没有尽头,自己很少出去,别人也极少到燕北声这处来,看起来着实有些无趣。 所以燕北声才会不时逗他发点火,生些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同雾蒙蒙的冥域剥离开来,显得有点活气。 可蒲炀在人界的二十年也是这样过去的,他习惯了,所以觉得也还好。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蒲炀察觉到燕北声话里没有说明的含义,应是一种明示,让蒲炀有些预料之中的紧张。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指,道了声“没有”。 虽然自己应当回答“不会”。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蒲炀只觉得心口像有一只横冲直撞的蛮物,让他一动不敢动。 燕北声却弯了眼睛,靠近他一点,狭长地眼尾饶有兴味往上挑了些许:“你紧张什么?” 蒲炀脸上还是平静,眨了眨眼:“我没有。” “手指都快磨破皮了吧?”燕北声不给他面子,冰凉的手指往他手背懒懒点了一下,“你以为我不知晓某人紧张的小动作?” 他的话音不知不觉带了点温和,肯定了蒲炀的猜测:“若是无聊了,我便带你到人界逛逛。” 蒲炀倏尔抬眼:“只是逛逛?” 燕北声笑了下,漂亮的眼睛被虚空笼上一层薄雾,他看着蒲炀,简短而直接道:“不。” 第五十三章 了结 “主要是了结前尘往事,”燕北声收回手,眼里盛着几分笑意,“顺便去逛逛。” 第105章 蒲炀保持着姿势很轻地呼出一口气,良久,才闭了闭眼,说“好”。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桌旁堆叠成山的符纸,掌心生出的青茧,他从未问过燕北声这件事,可两人心知肚明。 “宁都雨湖上近来放了许多湖灯,不少人都去看了,我们也去看看?”燕北声笑了笑,想到什么,“听说那湖灯还不能近观,需到街上的酒楼上才能赏得好景,也不知是真是假。” 蒲炀不置可否地颔首,觉得莫名有些不太靠谱。 燕北声心思活络了,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明显了不少,起身,朝他伸出手:“好好休息一日,明夜我们便出发。” 蒲炀被他拉起,仰头无意识看了眼雾蒙蒙的夜,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有一抹模糊的光亮,飞速从头顶一闪而过。 第二日入夜,两人便启程赶往安城,曾经的海隅国都,如今改名宁都。 “此次的目的地是皇宫,”燕北声把手里的一件玄色长衫递给他,“听闻最近皇宫里夜夜闹鬼,有妃嫔离奇死亡,应是有凶煞出没。” 蒲炀颔首,手却没动,看着那件长衫:“这是什么?” “出门在外,乔装打扮都是必要的,这是我从勾魂使那儿顺来的便衣,将就一下,别嫌弃。”燕北声自己飞快地换好衣裳,头上还戴了顶高帽,上面写着“天下太平”,配上寡淡无奇的五官,颇有些震慑人的作用。 “没说嫌弃,”蒲炀无法,只得依言换上,可他这件长衫也不知是什么尺寸,活生生短了一大截,远远看着,十分不体面。 向来注重仪表的人界太子秀美的眉毛不露声色地皱起一点,被燕北声察觉到,他也盯着那节腕骨沉吟片刻:“算了,不换了。” 蒲炀立刻抬眼看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亮:“当真?” 燕北声:“……你不是说你不嫌弃吗??” 两人折腾半天,最终毫无变数,一红一蓝的两道身影缓慢消散与虚空,手里各提一盏灯,从漫漫长夜中信步而来,抵达宁都宫墙以外。 正逢子时,除开守门士兵站立门前,不见他人身影。 燕北声对蒲炀道:“两日前阴司有报称纯胭宫一妃子无故身亡,如何,先去纯胭宫瞧瞧?” 蒲炀称“好”。 两人悄声到达纯胭宫,那妃子的尸体早已被清理,只有一二丫鬟在擦洗打扫,整座寝殿里连半分凶煞的踪迹也无。 “这地方煞物的痕迹早就没了,师弟,你怎么——” 蒲炀食指立于唇间,朝燕北声做了个手势,指着手里的罗盘:“我知道它去哪儿了。” 燕北声看着那块分外眼熟的罗盘,“哟”了一声:“可以啊,师弟,上手如此之快。” “……”蒲炀收起罗盘,冷冷看他一眼,“走了。” “出了纯胭宫,若是一直往这个方向走……”燕北声和蒲炀并肩,看着罗盘方位,不知想到什么,意味深长道,“前面可就是大昭皇后的寝宫了。” “皇后?”蒲炀闻言眉头皱起一点,“你的意思是……” “我都没说呢能有什么意思,”燕北声笑了笑,迈步向前走去,回头看他一眼,“不过这皇后应当是你的熟人。” 蒲炀看见皇后时才明白燕北声说的“熟人”是什么意思。 那位一身华服,端坐与桌前,同人窃窃私语的妇人,若是放到两三年往前,他还得称她一声“母妃”。 这女子分明就是顺帝之妻,海隅皇后。 蒲炀分外复杂地看着那言笑宴宴的皇后,良久,才把视线收回来,落到燕北声脸上,有些不解道:“这是如何一回事?”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两人交谈,他们迅速隐于黑暗,看着有三名身着玄衣身材精壮的男子飞速而进。 蒲炀同燕北声对视一眼,沉默地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那三名暗卫围在皇后身旁,一人上前俯到她耳边轻声言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皇后脸色大变,猝然起身。 那位坐在皇后面前的男子闻言也跟着起身,匆匆告别,从殿里出来,一个人从竹林小道悄然离开。 燕北声液了张符,火光明灭之间,符纸飞快追上男子身影,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他背后。 他正欲开口,便听远处又是一阵骚乱,灯笼火光隐约乍现,嘈杂声起,几名宫女急急忙忙从两人身边路过,交谈声传到他们耳边。 这回他们听清楚了,不过方才,又一位妃嫔离奇身亡。 “你以为如何,会是凶煞所为吗?”蒲炀看向他。 “十之八九,”燕北声又往皇后寝宫扫了一眼,皇后方才便带着两名宫女离开寝殿,那三名暗卫却不知为何还留侯在此,他心里觉察出一点怪异,却未多想,拍了下蒲炀肩膀,“跟上看看。” 寝宫之外重兵把守,不多时,几名士兵将尸体抬了出来,白布搭在上面,看不清具体面容。 可蒲炀透过人群,却看见尸体垂下来的手臂内侧有一道极长的红线,直直没入白布之中。 “燕北声,”蒲炀叫了旁边的人一声,“你看她的手。” 燕北声目光本来放在远处观望的皇后身上,闻言垂眼,也看见了那根浸入皮肉的红线。 他问了蒲炀一声:“师弟,你说那副尸体是煞还是人?” 蒲炀目光飞快地从寝宫至众人一一扫过,最后将目光落到白布上,平静道:“我并未在这座寝宫之中觉察到煞物的痕迹,这副尸体亦如是,应当不是煞。” 第106章 “那便奇怪了,倘若那白布底下的不是煞,那根红线是从何处而来?”察觉到蒲炀的视线,燕北声解释道,“孕煞体质差,一般同婴儿煞一道出现,它们的手腕内侧通常有一道红痕,是为汲取灵识所得。” 他说完还有闲心调侃蒲炀一句:“这种煞物擅长以色祸人,极其貌美,你若是见到,可得小心些。” “怎么,”蒲炀目光淡淡地打量他一道,“你中过计?” “……”燕北声眉梢略微一挑,“怎么可能?” 他看着蒲炀淡淡的眉眼,颇为随意地打趣一句:“我要是中计,怎么也得是师弟这副相貌才对。” …… 蒲炀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不过寥寥几语间,一阵骚动声起,有几位身着乌青长跑,头顶纱帽,带着大红獠牙面具的老人匆匆赶到,简单行礼后便齐齐围在尸体四周,燃烛点烟,嘴里念念有词。 这类人蒲炀也熟,海隅时期盛行巫祝之风,国巫上下都是这副打扮。 只是未曾想亡了国,皇后待了两朝毫无变数,这巫祝装神弄鬼的德行也还是没变。 蒲炀皱着眉头紧紧盯着那方动作,却见其中一人趁他人不注意时悄悄退出人群,悄无声息地走到边缘的皇后身旁,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皇后面色如常,再一晃眼,那黑衣人又混入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蒲炀凝神扫视一番在场的其他人,他们注意力全部放在巫祝与尸体身上,并无人发现偏隅之处的一点异动。 这妃嫔的死莫非与皇后有关? 他心觉疑惑,正欲同一旁的燕北声道些什么,却见燕北声好似觉察到什么,脸色突变,看着他:“我们得去找方才离开的人,他身边有煞物的气味。” 蒲炀也顷刻变了脸色,跟上他的背影:“他现在在何处?” “这也是我察觉不对的地方,堪堪不过一刻钟,”燕北声回头看他一眼,黝黑的眼珠像化不开的墨,“那人竟已到了十里开外。” “十里??”蒲炀思索道,“若是步行定然不可能如此之快,恐怕是策马而行,还得是快马加鞭。” 燕北声肯定道:“他很着急。” 两人对视一眼,都再未言语。 是了,这人离开得非常匆忙,不像是寻常出宫,倒像是逃命,亦或是通风报信。 只是为什么?他和皇后究竟得知了什么消息才如此大惊失色,他们同那名妃嫔的死又有无干系? 蒲炀同燕北声顺着符纸痕迹一路追踪,最后停在了宁都城最大的酒楼面前。 及冠之前蒲炀一年到头总要来个三五次的地方。 那时这酒楼还姓朱,只是一朝事变,朱家全家入了死狱,这地方也便落到了沈津人手中。 蒲炀顾不上回忆往昔,与燕北声相视一笑,两人便变了个模样,成了两位纨绔少爷,摇着折扇慢悠悠走了进去。 这酒楼内部构造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蒲炀扫视一圈,微抬起下颚,是一个略显倨傲的姿势,折扇草草一挥,远处的小二便急忙走了过来,热情洋溢地朝他们道:“两位公子,想喝点什么?” 蒲炀不露声色地扫了眼燕北声,这人手遮在扇面之后,朝他比了个三。 他便打量着四周,眼神颇有些不耐烦:“这下面太吵了,我们二人想寻处清净地方,你这里可有?” “当然有,”小二俯身伸出手臂往楼上一招,“两位跟我来便是。” 小二带着他们上楼梯,到了二楼,却不再往上,只顺着走廊领着两人往里走:“两位公子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往常这地方可紧俏得很,极少有空出来的——” 燕北声猝然开口:“我听闻不远处有个湖叫雨湖,这湖上晚上点了湖灯,远处看着极为漂亮,你们这里可有能看到雨湖的地方?” “雨湖?”小二推门的手顿住了,“雨湖同这里隔了条街,若是想赏湖,需得上三楼才行。” 蒲炀也停下脚步,耸了下肩,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扇子,十足的散漫:“那就去三楼好了。” 小二却立刻皱起眉头,手揪着衣摆,很是为难地看着两人:“这……两位公子实在是抱歉,三楼已经满客了。” “这就满客了?”燕北声负手站在小儿面前,他本就身量极高,再略微一俯身,显得压迫感十足,盛气凌人,“方才一位穿着玄衣的男子进来,你家小二明明同他说三楼仅有一间有客,我们二人听得清清楚楚,怎么,是嫌我们二人太寒碜不愿待客,还是说那方才上去的人有鬼?” 第五十四章 小二被他的话吓得一激灵,连忙低下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前者,面前的这两位公子一看面相穿着就知定非寻常百姓,说不准是哪家的王府少爷闲来无事吃个酒,怠慢贵客的道理本就不对,自己哪里敢说出寒碜二字? 可若是后者,不承认那不更显得心里有鬼,反倒惹人怀疑。 蒲炀见小二神色松动,抬手往他怀里扔了块银锭,轻描淡写地开口:“我们二人只是找个地方吃吃酒赏赏湖罢了,留一间与我们便是,我们也定然不会打扰其他人的清净。” 他唱白脸,燕北声便接着唱红脸,轻车熟路地威胁双腿直颤的店小二:“若是你不让我们清净,那干脆大家都不要清净了如何?” 第107章 …… 店小二咬了咬牙,只得带着两人回头,继续上楼梯:“您二位跟我来。” 心里却忍不住叫苦连天,这哪儿招了个贵客,这怕是招了两位活阎王进来才是。 这三楼确实安静,两侧的房门都虚掩着,只有尽头的一间房门被关上了,门前还站着两名侍卫。 蒲炀目光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很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满意地颔首:“你们这上边倒是清净。” 小二背对两人苦笑一声,帮他们打开门,等两人走进:“这边的房间从窗外一眼便能看到雨湖,昨夜刚下了雨,您二位注意窗沿有些潮。” “知晓了,”蒲炀可有可无地偏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往小二怀里扔了个东西,“自己忙活去吧,记得帮我们备上几坛上好的……” 他看向燕北声,燕北声便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巡杨酒。” 蒲炀颔首:“对,巡杨酒。” 小二忙不迭应了声,替两人关上门,门外侍卫同小二的谈话声响起,隐隐绰绰地,听不太清晰。 大概是在解释为何会将他们二人带上三楼。 两人并未纠结此此事,从门一关上,两人的脸色都沉了下去。 他们感受到了非常浓烈,来自于煞物的独特气味,从尽头肆无忌惮地传来,不加分毫掩饰,充盈在整个黑夜。 “这东西也太猖狂了些,”蒲炀站在窗边,粗粗扫了眼手里的折扇,把它扔给燕北声,“先来无一半,情断不胜愁……你从哪儿顺来的?” 酸巴巴的,同燕始祖周身气质未免太不相衬。 燕北声面色坦然地收进宽袖:“从泰宁那儿抢来的。” 只是未曾想到自己这蒲师弟用起来也是如鱼得水,比故作潇洒实则别扭的坤舆侯观感好了太多。 下次再把人惹生气了说不定就可以送把扇子,燕北声如是想。 蒲炀自是不知燕北声心中所想,只是思及泰始祖那一点就炸跟炮仗似的性格,觉得好像也不怎么同这酸唧唧的情诗相衬。 两人留意着旁边房间的动静,依旧一片沉默,他们也不急,干脆等在房中。 燕北声同蒲炀并肩,目光落到那片五光十色的湖面上,觉得民间口口相传也不是太靠谱。 至少这雨湖上的湖灯隔得老远,他眼前除开一片五彩斑斓再无他物,跟好看半点不搭。 “怎么样,好看吗?”燕北声看着面无表情的蒲炀,觉得逗旁边的人好像比一片模糊而湖灯有意思得多。 蒲炀惜字如金:“很丑。” 又转过头来看他:“你被骗得很惨。” 然后心里想想,觉得自己也是。 燕北声叹了口气,静静地望着远处的一小簇斑斓,提议道:“下次有机会,我们去湖边看看,想来比在这地方要好。” “下次再说,”蒲炀忽而停住话音,朝他指了指旁边的墙壁,两人屏住呼吸,似乎听到隔壁传来一丝响动。 紧接着那扇房门被打开,有人出来,同侍卫讲话,声音放得极低,蒲炀靠在门后,透过纱纸上的洞口往外看,不知瞧见了什么,脸色唰然沉了下来。 燕北声低声问他:“怎么了?” 蒲炀往外偏了下头:“你看看就知道了。” 走道上只点着两盏昏黄的花灯,燕北声瞧见他们跟着的那名黑衣人背上躺着名男子,看样子已然醉得不省人事,粗犷而深邃的轮廓在温润的光线下尤为清晰。 黑衣人似乎偏过头朝他们这间屋子看了眼,然后很迅速地带着人下了楼。 等脚步声逐渐消失,燕北声走到窗边,垂眼盯着那几人,语气很淡地道:“他背上那东西是煞。” 看起来似乎还是一头心眼大到被他人算计还一无所知的煞物。 蒲炀站在他旁边,神色难辨地盯着明显是沈津面孔的男子,轻声开口:“我见过他。” “谁?” “他背上的那个东西,”蒲炀很慢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才接着道,“长忻亭疫病突发,他就站在那沈津头领身边,我记得他的样子。” 燕北声闻言并不意外,只是颔首:“那我们跟上去看看。” 几人上了马车,在夜色中疾行,最后停在了庆君府。 这里是历代国巫的宅邸。 海隅如此,到了大昭,也还是没有意外。 始终如一的两朝皇后、怀恨在心的沈津贼寇,和现在蒲炀面前的国巫住宅,他似乎感觉有什么藏在这张粉饰太平的遮羞布之下的东西在隐隐松动。 好像有一根线,在冥冥之中,把它们全部串了起来。 蒲炀想起燕北声那日说的前尘往事四个字,心中生出点惊世骇俗的猜测。 “想什么呢,”燕北声对他在这种时候还走神颇有些不满,掌心懒懒往蒲炀肩上拍了拍,“走了。” 整座府邸都几乎未点灯,被笼罩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两人很顺利地避开守卫,直直逼近堂厅——这是宅院中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 那名黑衣人,就坐在堂厅主位上,那只煞物正直愣愣地躺在地上。 “如何?皇宫那边可有异动?”黑衣人同旁边站着的侍卫道。 侍卫行了礼,恭敬地回道:“回大人,皇后娘娘那边一切正常,陛下虽诧异恐慌,但并未怀疑到皇后娘娘身上。” 第108章 蒲炀视线瞬间一顿。 屋内的人并未发现他们的存在,侍卫仍在继续道:“只是前几次纯胭宫那位娘娘死的时候有个不听话的小丫鬟看见了,该怎么处理?” “老样子,别留下把柄,”黑衣人脸色平静,吩咐一句便作罢,看着躺在地上的煞物,沉吟片刻,“明日一早,那边的人定会发现他失踪了,你记得散布些假消息出去,别让那些人很快找来。” 侍卫低下头:“是。” 他看着黑衣人起身,又问了句:“那这人……怎么处理?” “不人不鬼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便是,”黑衣人随口道,“我去下面看看,若是有人来了,说我睡了便是。” 蒲炀看着黑衣人走进里屋,再无动静,而堂厅的侍卫则蹲下身准备把煞物拖出去。 谁知在他拉住煞物手臂的瞬间,一股蛮力迅速将他扳倒,那只方才还软绵无力的手一把揪住他脆弱的脖颈,“咔嚓”一声,侍卫便倒在了地上。 那只煞物起身,按了按脖颈,也跟着进了里屋。 燕北声跟看戏一样饶有兴致地等煞物身影消失,才慢悠悠赞叹了句:“这煞物演技尚可。” 蒲炀冷冰冰看了他一眼,这次倒是先开口:“跟不跟?” “跟哪怎么不跟,多精彩啊,跟唱戏似地,”燕北声散漫地笑了笑,红影状若鬼魅,在瞬息之间便从虚空中掠过,语速倒是放得很慢,“我还真想看看,这出戏接下来往哪儿唱呢。” 恐怕连前朝亡国之帝也未曾想到,自己如此信任的通天之人,传言中福泽再世的国巫府中有这样深的一座地道,纵横蜿蜒,竟延伸数十里。 更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座与长卿寺死牢相连接的地牢。 黑衣人燃了烛火,径直走到地牢的尽头,那里早早便候着位人,正静静地坐在狱牢外的木椅上。 黑衣人用手中的烛火点燃了桌上的油灯,语气轻和:“娘娘这么晚了还来这处作甚?” 他把臂弯的貂绒披到皇后肩上:“夜里凉,娘娘别染了风寒。” “我睡不着,”皇后叹了口气,神色疲倦,“我一闭上眼,脑子里总是那东西来找我的画面,他跟我说,七万条命,一条都不能少。” “放心,他已经被处理掉了,非人非鬼,命数终究长不了,”黑衣人目光若有若无地放到牢狱里那些缩在墙角的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他们被关在这里太久了。” 他自己也是,被关在坚不可摧的心牢里,惶惶不可终日。 幸好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当真?”皇后却不敢轻信,手指紧紧抓着肩上的衣料,“可那怪物不像是只有一只,当年长忻亭一役,若是只有他一人,是定然不可能灭了那七万海隅——” “娘娘,心放宽些,”黑衣人打断她,安抚道,“无事,我们既然能抓住一个妖物,就能抓住其他妖物,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赚了才是。” 皇后闻言点头,像是在认同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三年前长忻亭死的七万海隅人,只消拿那几个妃嫔的命来换,再不济,也是我们划算,对,也是我们划算……” “正是如此,”黑衣人微微一笑,“娘娘您看这地牢中关押着的整九千海隅人,就算他们要人命,我们不是还有下下策吗?” “海隅人命贱如泥,死了又何妨?” 不远处的转角,蒲炀垂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他们的声音很清晰地能够传进他的耳朵,而出乎自己意料地,他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直接冲上去,怒火滔天地质问他们。 大概心没了,死了,所以他听着罪魁祸首的自白,心脏也感觉不了跳动了。 只是手是冷的,攥在一起,握成了拳头模样,还只能自虐般地迫使自己听下去。 听吧,他对自己说,你好好听着,这些人是如何杀你同袍,虐你同族,待人命如草芥,只有听进耳朵,记到心里,你才好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忽地,四周所有动静顷刻消失,蒲炀感觉到自己灵识被一层温和而牢固的屏障包裹,阻挡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燕北声一贯漫不经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点安抚:“不是的,他们胡说。” 蒲炀也是海隅人,所以燕北声私心认为,如若要在蒲炀之前加个标签而这标签又非海隅人莫属的话,那所谓的命贱如泥当然是无稽之谈。 燕北声通常眼高于顶,恃才放旷,但在此刻,觉得以偏概全也无妨。 第五十五章 蒲炀握着的拳头倏尔松了下来。 可他嘴还是硬的,即使内里柔软了,外面的那层壳子仍旧坚不可摧,是以也只是冷冰冰地开口,同脑海中的燕北声道:“可我还没有听完,我还不知道真相。”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些不识好歹的意思,可燕北声自认为已经十分了解他了,并未当真。 反倒过了稍许,他才慢声道:“师弟,你这么聪明,不是早就猜到真相了吗?” 哪里还有必要再听一次,剜心一回? 蒲炀何等聪明,从在地道见到皇后的第一眼,瞬息之间便已经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而真相又何其简单,三年前长忻亭一役,根本不是天灾,而是蓄谋已久的屠杀,当时的海隅皇后勾结沈贼,同他们里应外合,通过凶煞一举铲除整七万海隅将士,外忧内患,海隅负隅顽抗,还是亡了。 第109章 那凶煞的条件是以命换命,等量交换,那些夜夜离奇死亡的妃嫔,那些被关在地牢中暗无天日的百姓,全都是这个条件的祭品。 只是现在他们不知为何又反悔了,想要一劳永逸。 瞧吧,那七万条血命背后的真相就是如此,鲜血淋漓。 也是此刻蒲炀才明白,自己耿耿于怀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真相,而是他惨死的七万同袍。 但他们现在只是站在原地,并未动作。 那只跟上来的煞物就在离他们不过几尺远的跟角,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地牢尽头。 “……如此说来,若是他日那妖物死了,这些人也一同处理掉吗?”皇后视线从数不清的身影中掠过,问那黑衣人。 黑衣人颔首:“他们活不了。” 整九千人,若是让其他人发现了去,他们也不好交代。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这些人没了机会开口,他们也就不用顾虑这些问题了。 “可是——” “可是也得等妖物死了再说这事,”一道黑影从黑暗中快速窜出,在瞬息之间已经移至黑衣人身后,那双方才轻而易举掐断了侍卫脖颈的手此时整死死扼住国巫颈部,语气轻快地同两人打招呼,“是不是,国巫大人?” 他看了眼大惊失色的皇后,偏过头朝她笑笑:“还有皇后娘娘,您说对吧?” “是你!”皇后惊慌失措地看向被制住的国巫,“你方才不是说它已经死了吗?” 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煞物颇有兴致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不巧,在下命大,没死成,想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它把目光放到两旁被铁栏围住的牢笼之中,眼里青光乍现:“这些东西瞧着可美味得很。” “正好,”它舔了舔舌头,“宫里的那个女子怀了身孕,我没舍得下手,现在正好饿得慌。” “她不是你杀的?”皇后却倏然一愣,“可那妃子分明就已经死了!” 煞物不耐烦地瞧她一眼:“与我无关,我怎知晓?” 它利爪紧紧贴着国巫脖颈,挟着他从尽头往前走,一边探身打量着那些苟延残喘的百姓,最终停在一间牢房面前,手上微微用力,坚硬的利爪直直深入皮肉,道:“这间屋子,打开。” 国巫脸色涨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划下脸颊,闻言先急忙应了:“我立刻为您打开。” 总之也是些不要紧的杂碎,死了也无妨。 他拿出钥匙开门,里面只有一位二十六七的男子,蓬头垢面,整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中,看清国巫的脸后笑了笑,往旁边啐了口口水:“我当是谁,原是你这条欺软怕硬、装神弄鬼的野狗。” “怎么?”他完全无视了国巫身后之人,眼里的精光透过黑暗直直刺向国巫,“终于要送小爷上路了?正好,这地方老子他妈也待腻了。” 方才还隔岸观火,等着他们狗咬狗的蒲炀却再无法静观其变,他看着燕北声,虽是询问的目光,可说出口的话却很是坚决:“我要救他。” 燕北声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那方拉锯,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进了地牢还嘴上不饶人,不拿自己命当回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尘降。 那位曾在前一日吃了糖葫芦拉了好久肚子的贪吃鬼。 未曾想他竟在这里,还对着这些人反唇相讥,当真是不怕死。 蒲炀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整颗心都吊了起来,原本以为的一潭死水在此刻终于焕发出点点活气。 隔了整三年,亡魂竟还能再遇故人。 “咻”一声,一道利刃在昏暗之中带起一道风声,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煞物只觉手背传来一阵剧痛,皮开肉绽,他几乎是下意识松开了手,低吼一声,警觉地看向四周:“是谁?” “别找了,头都摇成拨浪鼓了,”燕北声慢悠悠从黑暗中走出,全然没有半分偷听墙角的不自在,“挺热闹。” 国巫按住脖颈靠躺在墙上,同其余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国巫府,这可是要进死牢的头等大罪!” 而那煞物在看到那抹艳红时却一下变了脸色。 自己虽没见过他,可听过太多关于这位提行始祖的传闻了,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凡是落到这位手里的煞物,无一生还,全部遁了空,入了尘。 它当下就被吓坏了,悄摸扒着墙角准备溜。 “跑什么?”这位凶神恶煞的始祖目光淡淡从它身上扫过,瞬间将其钉在原地,然后侧开半步,露出身后的另一人,气定神闲地回答国巫的话,“这不是闲来无事吗,陪小太子回家看看。” 国巫心中惊骇,都找到这处来了,一看便是寻麻烦的,无哪门子的事,回哪门子的家? 可等国巫凝神看清那蓝衣人在灯下淡淡的眉眼,疏离的目光从那双琉璃般浅淡的眸子看向自己,透着冷冷的寒意,他倏然愣住了。 紧接着“噗通”一声,旁边的皇后猝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如泥。 “太子蒲炀!你不是……”国巫的话音死死卡在喉咙里,想说又不敢说。 你不是……死了吗? 倒是角落里的尘降叫了声:“殿下,是你吗?!” 蒲炀转头,走向墙角,头发蓬乱、脸颊瘦削的男子此刻正睁大着眼看向自己,深深凹陷的眼窝衬得人萎靡不堪,可那双眼里却是闪着水光的,自言自语道:“瞧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呢?” 第110章 他朝蒲炀咧开嘴笑了:“只是殿下你的模样比我梦里头的还要好看呢。” 蒲炀看着那双泪光朦胧的眼,叹了口气,很认真地看着他:“不是梦。” 他伸出手:“起来。” “殿下……”尘降苦笑了声,有些为难地摆摆手,“我起不来的。” 蒲炀怔愣了下,然后才垂眼去看尘降的腿。 “早些时候想逃出去来着,没逃成,”尘降蛮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们就往我腿上打了铁钉,动都动不了。” 蒲炀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尘降有些惴惴不安,以往这个时候,那就是他家殿下要动怒的征兆。 他不愿去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场梦,才能在临死前见到惨死许久的太子,只是觉得即便是庄周蝶梦,见到了,也是好的。 反正自己也快下去陪他了。 有人覆手往蒲炀后脖颈处按了按,燕北声俯身,略带温和地对他道:“我来便是。” 他将尘降和僵硬的煞物都带了出去,只留下惊恐万分的二人和蒲炀在里。 红袖疏疏挥向长空,整座地牢仿佛被笼上一层屏障,牢牢与外部隔绝。 皇后俯身低头,完全不敢抬眼看眼前人,一阵沉默之后,她听见这人开口,是对自己说的:“久违了,近来可好?” 那些在时时刻刻压在心底的恐惧终于撕开口子,倾泻而出,她又想起那双淡淡的眼,毫无情绪地叫自己母妃。 一次是在宫中,一次是在倾盆的暴雨之中,那人也是睁着这样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空洞地看着自己,开口叫她“母妃”。 终于,夜夜的梦魇得以灵验,她逃不开的魔咒顷刻毕现。 蒲炀看着她眼下满是乌青,一脸倦色,头发散乱,全然没有以前那般温婉柔和,便恍然般颔首:“看来过得不怎么好。” “……”皇后终于抬眼看他,过去的模样,眼里却非寡淡,充斥着昭然的恨意,她瑟缩地往后退了下,才颤抖着开口,“你是人,还是鬼?” “有区别吗?”蒲炀垂眸,静静地注视着地上的人,“人能剜了你的心骨,鬼能朝你索命。” 他冷嗤一声:“无非都是死,用你一条命换我七万海隅将士,我嫌太廉价。” “既然你同那凶煞做的交易是以命换命,如何,到了这时,怎么又不愿了?”蒲炀步步紧逼,“是善心觉醒,还是懦弱胆怯?” 狼狈不堪的人猛地一怔,沉默着不肯言语。 蒲炀见状,整个人都蹲了下去,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还是很平淡的语气:“我让你说话。” “不是的,以命换命……”皇后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开口,一句话颠来倒去说了半天,最终只是不断重复道,“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我不能看着他们没了,都是活生生的人,对,是人,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蒲炀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哂笑一声,继而眼锋如利刃般扫向地上的人,“怎么,我海隅七万将士不是活生生的七万条人命吗?” 他冷着脸,一字一句道:“我要的七万条人命,你又准备拿什么来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皇后抱着头,极为痛苦地哀嚎着,前言不搭后语,“你若是索命不应来找我,是国巫,都是他的主意,散布妖星谣言,立你为太子,送你去长忻亭,还有那妖物,都是他找来的,与我无关……” 蒲炀这才分过一点眼神给一旁装死的烂泥,“哦”了一声,问他:“所以是你吗?” “……”国巫嗓子像被掐住了,只字未道,蒲炀对他没了对女子的耐性,抬脚便踹了过去,直直将人踹到几尺开外,“我再问一遍,是你吗?”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我乃沈津人,复朝乃我之本分,有人上奏,有人做手脚,还有的吹耳旁风,处处都是蛛丝马迹,只因处处都有我沈津人,”国巫猛咳几声,反倒笑了,“这么多人,你找得了一个,又找得到全部吗?” 他目光轻蔑地看向蒲炀:“你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做的这一切之所以能成功,不正是因为那个孬种顺帝吗?与其怨我们这些旁人,不如恨你自己投胎投错了地方!” “你生而如此,想逃也逃不掉。” 可出乎他的意料,眼前不知是冤魂还是鬼魅的人却并未被他的言语激怒,反而赞同地颔首,神色无辜:“可顺帝已经死了。” “他一人不足以换我七万将士血命,是以你们这些每一个参与过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蒲炀笑了,淡淡的眉眼瞬间浓墨重彩,可浓的是血,重的是恨,皓齿洁白,望进国巫眼里,却像是吸血的豺狼,他如同耳语般轻声道:“你们的命,我全部都要。” 第五十六章 异动 第二日,禁军接到消息,称当朝国巫府邸与长卿寺暗自往来,一经检查,竟发现其地牢中关押整上万平民,内阁查证巫祝历代以邪门歪道铲除异己,早已有了谋反之势。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 紧接着元后被察觉与国巫暗通款曲,禁军在其寝殿之中发现其与国国巫的往来书信,且证实近来闹得满城风雨的妃嫔离奇死亡案皆由她暗中操作,以此为苗连根带起,最后竟查出一连串王府贵胄。 同年十一月初,此案牵涉之人离都北上,莫名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鲜血遍地,所见全是前朝海隅将士面孔。 第111章 再往后,一行人被发现全部自刎于途中,无人知晓缘由。 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平息不久,燕北声陪着蒲炀去了大昭南部一个极为偏僻的村子,这里的瓦舍搭建不久,稻田初耕,生活却异常和谐。 他们没有从前的记忆,也不知晓身上的伤疤因何而来,但并不妨碍他们生活。 这座无名村,村里的百姓不多不少,整九千人。 蒲炀把目光从背着木柴同他人闲谈的一个跛子身上收回,神色终于轻松起来,靠在石壁上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走吗?”燕北声回头看他,“应当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蒲炀却一动也不动,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到他身上,半晌,很直接地开口:“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吧?” 燕北声眉梢微挑,像是觉得有些意思:“这些指什么?” 他把尾音拉得有些长:“是带你去看湖灯,还是恰巧看见了尘降?” “全部,”蒲炀懒得同他绕圈子,“从宫中妃嫔死亡,到国巫地道同皇后私会,再到另外被关押着的上万平民,你全部都知晓,对吧?” “阴差阳错罢了,”燕北声却没承认,反而朝他笑笑,莫名有些赞赏的意思,“至少嫌犯莫名自尽,这九千平民究竟怎么逃出,长卿寺又是如何发现了这些龃龉,可全是你的手笔。” 蒲炀欣然接受:“是我。” 这件前尘往事燕北声除开引着蒲炀见到皇后,并未插手其他,这是蒲炀的心结,应当交与他自己解决。 事实证明,蒲炀做得很好,环环相扣,挑不出错处。 那块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缓缓落下,蒲炀感受到全然的轻松,他曾独身一人去过长忻亭,在这片埋葬着七万将士的地方驻足许久,为他们燃了烟,烧了冥币,虽是微乎其微,但总归是了结了七七八八。 海隅太子他当完了,做够了,如今,他想试试去做蒲炀。 这样也许很好,那些还未偿还清楚的债,他以后慢慢还。 所幸来日方长。 。 此一番,蒲炀术法大升,燕北声也才发现,原来自己极不擅长的幻术,蒲炀竟然如鱼得水。 两人回到阴司,眼看着蒲炀功德往上窜了一大截,燕北声心情大好,觉得有自己的一半功劳,便拉着蒲炀往自己房顶上飞,美其名曰饮酒赏月。 只是蒲炀抬头看一眼灰暗的夜空,哪里有半点月亮的影子? 壶里的酒洒出来一点,深秋的叶飘飘洒洒落到屋檐上,蒲炀在燕北声身旁坐下,才惊觉已经快入冬了。 冥域虽不像人界那般四季分明,可仍有霜雪,只是在雾蒙蒙的苍穹之下瞧着并不清晰。 燕北声看着他有些畏寒地将手收到宽袖之下,不由得笑了,将手中的酒坛递给他:“试试这个?” 蒲炀酒量很差,也厌恶酒醉之后对四周态势全然无法掌控的自己,这是以前在宫中遗留下的毛病,便嘴硬道:“我不冷。” 燕北声“嗯”了一声,随手握了下蒲炀的手:“都快冻成冰块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蒲炀,那双能摄人心魄的桃花眼此刻全然没有遮掩,黑曜石一样的眼好似能把人吸进去:“你的嘴一直都这么硬吗?” 可他瞧着,蒲炀的唇色很深,也很薄,根本不会想到他能嘴硬到这个程度。 蒲炀倒是泰然自若,整个人都处于心思松懈下来的闲散中,闻言也不生气,学着燕北声微微一挑眉:“硬不硬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燕北声看着蒲炀淡淡的眉眼融于一片雾蒙蒙中,偏偏又带了点挑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生动,让他忍不住偏头笑开,半晌才道:“师弟的嘴倒是越发伶俐了。” 蒲炀也看着燕北声很薄的嘴唇,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那晚蒲炀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这副光景,自己同燕北声坐在房檐上,头顶是明亮的月,他喝了很多,燕北声也喝了不少,接着画面一转,他发现自己躺在燕北声床上,看着俯在自己上方的燕北声,紧紧抿着唇,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结果下一刻自己便伸出双手环住人,往下一拉,直直吻了上去。 蒲炀直接吓醒了。 他额头上全是薄薄的汗,浑身燥热,连同心脏也跳得出奇地快,一张一合的呼吸间蒲炀似乎都能感觉到那人压抑着喘息响在自己耳边的模样。 蒲炀沉默着按着自己蓬勃跳动的心脏,心想这可真是完了他妈的蛋了。 第二日燕北声望见蒲炀眼下的乌青,还闲来无事调侃了一句:“昨晚干什么了,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 这一回蒲师弟动怒的时间着实太长,燕始祖好言好语哄了许久都不见成效。 真是奇怪,燕北声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他自己这边积压的案子太多,忙起来常常人影都见不着,此前他让庆春调查的长忻亭血尸有了进展,线索也离奇得很,竟指向了最西方的玉霖山。 他在玉霖山滞留半月,偶尔会让庆春汇报蒲炀的动静,听闻自己这师弟吃嘛嘛香,勤快一如往常,心里踏实了。 只是这人似乎并没有想起还有燕北声这号人,自己离开半月,连只言片语都未曾找人带过。 燕北声算着日子,觉得差不多回去找人算账了,临走前却被事情拖住,硬生生又耽搁了一个月。 第112章 很好,这次庆春直接说人蒲大提行使出任务去了。 不知去了何处,一行整月,半点没有消息,燕北声都怕他在外面逍遥得找不着家。 他自己这边状况却不容乐观,以往这最西边都是荒林,没人居住,没怎么出过岔子,也少有人管辖。 可此次他却在这边发现了一处极大的煞盅。 周边煞物阻挠他多时,盅里面却没什么煞物,干净得很,仿佛是特意提前备上的。 提前备上…… 燕北声有了个不妙的猜测。 那日在长忻亭他发觉的那片血泊也是如此,从某种方面来讲,也可以将其看作是个煞盅,以煞养人。 长忻亭的盅比较特殊,它用的是人,养的还是蒲炀这只凶煞。 距离下次千年祭还剩下不少时日,燕北声却隐隐觉得不安,自上次他从狱府出来,便感觉有一只黑暗中的手,在冥冥之中推着所有的人与物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明王一案,长忻亭疫病,血泊,延山相印,乃至大昭妃嫔案,表面上看起来合情合理,可那层遮掩消失,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的是什么东西。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燕北声将煞物处理掉,又设下陷阱静静蛰伏于暗处数日,可并未等到那暗处的人上钩,他只得布下星盘便匆匆赶回了阴司。 无他,他怕自己再晚回去几日,某人已经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燕北声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回了阴司,在家寻了一圈,却并未见到蒲炀,应是被案子拖住了。 桌上倒是留了张字条,写着寥寥几字,像是临走时随手写的,有些潦草:“北部有案,结束便回,勿念。” 勿念…… 燕始祖面无表情地看着末尾二字,心里冷笑一声,多大脸,谁念他? 这也就算了,燕北声心想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等他回来再好好商量便是,可未曾想等蒲炀回来,他竟连人都险些没有逮到。 蒲炀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出案子的时间却愈发的长,在外滞留半月都是常有的事,好不容易回来了,燕北声想同他说点什么,蒲炀要么就说累了,要么就说困了。 态度之敷衍,行为之不配合,让燕北声大为光火。 他心再大,也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这便宜师弟是专门躲着他呢。 蒲炀这些日子常在外奔波,心神俱疲,还要分出精力来应付燕北声,他的确不想看见燕北声,一面是因为那个梦,一次也就算了,他想着大概兀自放松下来,神经有些波动,做个奇怪的梦倒也正常。 可他竟然一连三日做了那晚一样的梦。 蒲炀最先是觉得惊慌,他拿不准自己的心思,可看见燕北声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绮丽暧昧的梦,让他有些困扰。 而另一面,燕北声离开数月,偶尔带回点只言片语,可也足以牵扯他的心神,哪怕看不见人了,四周却依然有着燕北声的影子。 是以蒲炀索性走远了,走久了,想着时日一长,那些偏离正轨的东西还是会回到既定的轨道,而一时不察走进死胡同的自己也会恢复如常。 燕北声的心情算不上好,蒲炀当然看出来了,但他没有办法同燕北声解释,如何解释?说我连着三日梦到同你鱼水之欢,床第缠绵,你别介意? 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只要多给自己一些时间,蒲炀想,只要时间再久一点,他就能变回原来的自己。 他起了床,时辰不算早,以往这个时候燕北声早就敲开他的门,拉着他起来,可最近燕北声再没有敲过自己的房门,更遑论叫自己起床。 蒲炀有些害怕,燕北声看起来漫不经心,可心思比谁都要缜密敏锐,他不确定自己都理不清的这些心思是否已经在他面前败露,可又不敢擅自开口,只敢独自惴惴不安。 他眼睛无意识地扫向书桌,却见那上面又多了个玩意儿,一把水墨折扇,扇柄挂了条蓝色细穗,被穿堂风吹得直晃悠。 蒲炀将折扇打开,看不出情绪地盯着上面的东西,不是之前他看过的那些酸巴巴的诗,而是一个用黑墨画的小人。 小人偏着头,依旧是大小眼,唇部是很平直的一条线,一点黑仁冷冷立着,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 是一个长得很丑,情绪很不好的小人。 看得出作画的人很是用心,可惜结果并未有何改变。 蒲炀叹了口气,觉得燕始祖有必要放弃作画这个爱好。 无他,这着实不太适合他。 抛开画不谈,旁边还配了几个字,字便很潦草,带着燕北声一贯的散漫,写着:“你奈我何,奈你不何。” 约莫是对自己的控诉。 蒲炀不怎么明显地勾了勾嘴角,盯着那个小人良久,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扇子也不喜欢?”远处倚在树干上的燕北声听着这一声叹息,不由得“啧”了一声,从手里拿出对憨厚可爱的蛊虫,把它们放到地上,又写了张字条递到蛊虫爪子上,“去,把你们师叔叫过来。” 不多时,静心打坐的蒲炀便感觉有东西靠近自己,他垂眼,目光落到那两只胖乎乎的蛊虫上。 蛊虫灵性,伸出爪子把字条往蒲炀跟前递了递,偏头用黑乎乎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第113章 蒲炀抿着唇看了它稍许,将字条接了过来。 上面写的是“跟着它”。 蛊虫扯了下蒲炀的衣摆,接着就拨动着短小的四肢往外走,蒲炀不明所以地跟着它走了许久,还要小心步子太大把蛊虫踩了个正着。 阴司有片林,这里的树木四季常青,被称为候月。 这处原是阴官最喜闲谈吃酒的处所,后被一心狠手辣的提行使占领,成了他的私人领域。 这位蛮横不讲理的提行使姓燕。 此时他正懒懒躺在一叶横木上,红色长衫如轻鸿垂落,看着不远处钟灵毓秀的俊公子,似笑非笑:“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大忙人蒲大提行使吗?” “怎么,不躲我了?” 第五十七章 白芍 蒲炀手里握着字条,面无表情地看向燕北声:“我没有躲你。”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嗯”了声,摊开手掌,蛊虫一个灵活的跃起,稳稳落到他手心,他垂眸看向蛊虫,似在感叹:“如今请人都得用上你了,你说,这人是不是脾气挺大?” “……”蒲炀走过去站到候月下,郁郁葱葱的茂林几乎将他们二人都遮掩其中,他仰头看着燕北声,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坦然,“找我何事?” “无事,看你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叫你过来吹吹风,”燕北声随口道,装模做样地把腿挪开一点,“上来?” 蒲炀看着他挪开的一点区域,自己若是坐上去,定然能挨上燕北声的肩膀,是以摇了摇头,坐到树下:“我在这便好。” 燕北声的目光静静地停在他身上片刻,淡然地收回视线:“随你。” 他手里拿着把折扇,还是在酒楼的那把,题着首酸巴巴的诗句,随口道:“听说你最近做得不错,功德猛增,马上升无常了?” 蒲炀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见天地把心思扑到案子上,功德自然上去得快。 他听见这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略微颔首:“运气好。” “运气好……”燕北声慢条斯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而问他,“前些日子你在东山抓了只极恶煞?” 蒲炀并不意外他知晓这件事,闻言“嗯”了声。 阴司这几日早就传遍了,说是近来有位小提行使,入司不过半年有余,却已能独自擒下极恶煞,运气好是一方面,实力也定然不容小觑。 只是怕是惹了他人红眼,后面少不了遇到麻烦。 他一脸云淡风轻,燕北声却问他:“受伤了吗?” 蒲炀倏然一愣,下意识便抬头看他。 两人因为位置的缘故,燕北声略微一低头,便能看到蒲炀那双浅得透亮的眸子里瞬间的怔然,像是有些惊诧,他不由得笑了笑:“你是我师弟,我关心一下,用得着这么惊讶?” 蒲炀便很快低下头,只留给燕北声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燕北声当然知道他受过伤,一向光明磊落的燕始祖近来悄悄往他房里跑了好几次,上了药,又通了灵,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的。 他专门问了,也只是想听蒲炀自己说。 可这人还是不出意料的嘴硬,燕北声也没揭穿他,道:“近来秦镇那边有个案子,要不要与我同去?” 蒲炀的第一反应是想答应,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没有调整得够好,他不能确保自己不会露馅,只得摇头:“算了。” 燕北声毫不意外:“理由。” “我……”蒲炀停顿片刻,才接着道,“我能力不足,怕坏事。” 燕北声并未对他的话发表意见,只是暗示蒲炀:“你应当知晓我为何要叫上你。” 蒲炀当然知晓,他这段时间出的风头太多,也定然挡了不少人的路,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燕北声此举,一是带带他,二是也让那些阴官明白蒲炀的背后有他燕北声,若是想使绊子,还得多掂量掂量。 可他内心天人交战一番,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袖口,最终还是艰难拒绝了:“我最近没空。” “现在又没空了,”燕北声笑了笑,声音很平静,“撒谎的技术太差,以后多练练。” …… 蒲炀便沉默了,偏头看着候月粗糙不平的脉络,裂开又缝合,他有些出神地想,这棵树又该经历了多少风雨,走过多少岔路,最终长成了如此挺拔直立的模样? 他心思飘得有些远,是以燕北声的话显得有些模糊,可他在反应过来后却整个人都顿住了。 燕北声说的是——“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燕北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躺在枝干上,姿势随意,语气温和,像是试探,也像是暗示。 好像给了蒲炀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他想,他便可以将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而燕北声能温和包容所有。 可他不能,因为他自己也不知晓自己的心思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一个误会,他还需要时间。 隔了许久,久到燕北声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蒲炀开口了,很郑重的语气,说:“有件事我不太懂,我想把它弄清楚。” 他抬头很认真地仰视燕北声:“你再给我些时间。” 燕北声目光落到他脸上,许久,说:“好。” 两人这场谈话起了些作用,最起码蒲炀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样避着他了,燕北声说了好,便真的把这件事情放下,该如何就如何。 第114章 阴司日复一日地忙碌着,蒲炀进步太快,不过三月,功德便又往上累积一层,阴官大都乐得逍遥自在,也懒得管别人如何,但少部分人却坐不住了。 无他,他升得快,就有人升得慢,怀恨在心的人总想给这位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苦头吃,原本顾及他背后有位手段毒辣的燕始祖,可慢慢看下来似乎两人关系并未如传言般好。 只要不是那般好,办事就简单多了。 。 蒲炀这次被分管的地方是西方辽涂的密林,少有人住,一只作恶多端的黑熊煞物残杀百姓后藏匿至此,许久不见踪迹。 这个案子算是个大案,密林凶险,煞物又道行高,本不应由蒲炀一个不过无常独自完成,可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竟真完全交给了他。 阴司下了昭令,蒲炀也就接了。 他离开阴司之时燕北声正在北方有要事办,他想了想还是未托人带话,只是如往常般留下张字条,轻装上路,赶往辽涂。 辽涂西靠玉霖山,地处山隘谷脉,错综复杂,而密林更是延绵不绝,极其危险,一般极少有人踏足。 这地方虽是藏匿的好地方,可并非常驻之地,无人少粮,依照那极恶煞的心性,撑不过半月。 蒲炀心里有了主意,往山脚各处布好精密盘结,将整座密林全部笼罩其中,又在出口设好关隘,那煞物只要露了头,自己便定能察觉。 他在道观中寻了处地方,静坐等待,果然,不过八日,那凶煞便耐不住心性,想要悄然离开,蒲炀几乎在同一时刻察觉,同煞物鏖战两日,最终在幻境中将其捉拿。 可他捉到这煞物后却发现了个问题,它祟骨没了。 祟骨乃是煞物支柱,若是这东西没了,对煞物本身并无影响,最关键的,是它不能入阴司之库。 密林危险重重,蒲炀权衡之下并不打算再往里深入,一份功德而已,没了便没了,再挣就是。 可临走之时,他突然接到阴司快讯,说是这只煞物竟是阴司通缉悬赏多日的目标,那祟骨非要不可。 蒲炀留了个心眼,往北方传了道密信,自己便进了密林。 这地方往里,几乎没什么百姓的足迹,只有野兽厮打与行进的痕迹,蒲炀一个死人,当然不怕这些东西,只是上了山腰,发现这里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这里有个窝巢,应是野兽聚居之地,可出乎意料地,蒲炀在洞口发现了一小节骸骨。 属于人的骸骨。 本是荒蛮之地,一截骸骨出现得离奇,何况这还是块心骨,是肉体凡胎最重要的地方。 蒲炀将那骨头打量一番,猜测这人死于此地三年有余。 何人会命丧这荒山密林? 他思索一阵,翻出生死簿辽涂的位置,直指三年前,却是一片空白。 要么这人是死后被扔在这个地方,要么,就是这人还活着。 若是无了心骨还存活于世…… 蒲炀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他收了生死簿,将骸骨拂在袖中,又进窝巢看了一番。 这窝巢洞口不大,里面却空旷,四周皆是石壁,上方有石缝,日光打下来,正巧落在中央的石床上,铺着新鲜的野草,不见活物的痕迹,煞气却冲天。 蒲炀坐于石床上,手中液了张符,他将符纸随手贴在床壁,隐隐地,闻见一股药香,味微,味苦而酸。 他静静阖上眼,等了片刻。 只见那药香愈加浓厚,不过瞬息,蒲炀蓦然睁眼,长指稍抬,一张泛着蓝色水光的符纸便飞了出去,卷着潮湿的冷风直奔洞口,然后轻飘飘打了个转,贴在了墙壁一角。 没有煞物,蒲炀走近,看见方才符纸粘住了又一块骨头。 细而长,颜色发白,像是新骨。 更出乎蒲炀意料的是,这一块应当也是心骨。 真是见了鬼了,今日见着的心骨比蒲炀先前一个月都见得多。 他抬手拿起那块骨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又闻见了那股淡淡的药香味,带着几分莫名的熟悉,细想又好似巧合。 这并不是个好征兆,蒲炀将心骨收进去的时候心想,窝巢里住着的那煞物定然不是善类。 是以蒲炀就这么霸占着窝巢不走了。 蒲提行使艺高人胆大,鸠占鹊巢这套玩儿得相当熟练,守株待兔,大抵走的是请君入瓮的路线。 他布下阵,当晚却并没有等到窝巢的主人,夜半三更,辽涂几声狼嚎,蒲炀入梦之时,又闻见那股香气。 意识逐渐涣散,沉沉入海,连同最后一根神经也变得恍惚,一阵耳鸣,是入幻的前兆,与此同时,蒲炀终于想起这股药香源自何物。 这是白芍。 蒲炀此次的梦境只是一件小事。 那应当是比现在更晚的一些时候,冥域的侯月鲜有地开了花,人间四月将近,蒲炀懒散地躺在树杈上,手里把玩着罗盘,视线朝着东方——那是自狱府归来的方向。 远远地,蒲炀瞥见一抹艳红,下一瞬,他整个人便坐正了些,将手心里的罗盘握紧了,边缘的棱角硌得人发疼。 但蒲炀并未开口,只是等着那人走近,才恍若不经意地垂眼,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回来了?” 冥域无边无际,少有艳色,来来往往这么些年,也只有一人穿得红衣,张扬惯了的燕始祖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上面的蒲炀一眼,道: 第115章 “怎么也不叫人?” 蒲炀冷淡地抿了下嘴角,说: “燕北声。” 他对上燕北声不出意料的眼神,手指无措地蜷缩了下,面上还是一片冷色,问燕北声: “要上来坐坐吗?” 蒲炀此番浅看是入梦,实则是入幻,这是被他霸占了窝巢的煞物的把戏,蒲炀自那白芍香气便知,但他瞧着这幅情景,却并未有任何动作。 相反地,蒲炀看着穿着一袭红衣,俊美不似真人的燕始祖,像是要把这几刻拉得再长一些,他清楚地听见梦中的自己开口时蓬勃的心跳,一时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 负手立于树下的燕北声闻言,却只是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算了,刚从那地方回来,身上一股腥味。” 他说的那地方便是狱府,此前燕北声说自己是这处的常客,想来在这个无头无尾的幻境中又闲来无事,往那个地方走了一遭。 蒲炀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怎么?”燕北声笑了笑,“不信我?” 蒲炀那双向来无喜无悲的眼睛牢牢锁在燕北声身上,片刻后,才道: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句,蒲炀这话砸下来是很干净利落的,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并不是想要求个答案。 燕北声也不惊讶,只说: “眼睛这么尖。” 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此刻才松开,暗红色的血液犹如水流一般,从苍白的指尖一路流下,顷刻之间将泥土染成血红。 蒲炀的目光停留在燕北声的指尖,不过须臾,原本靠在树上的人抬手,缠在手腕上的锁链骤然出击,放大几十倍,以雷霆之势绕住整个侯月林的枝干,蒲炀阖眼,只见刹那之间狂风大作,巨大的风声裹挟着树根脱离泥土的声响。 他竟然将正片侯月林连根拔起了。 幻境中出现的燕北声早就消失不见,整个幻境再没了那抹碍眼的红,蒲炀在不过眨眼间将幻境拆得稀巴烂不说,到头来还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树干,开口道: “你的幻境之术也太差了。” 那颗原本被他靠着的侯月叶片悄然而落,树干一点点扭曲、变形,飞扬的尘土落下,侯月变成了一只狐狸。 这狐狸身上泛着白芍香,尖嘴红眼,她朝蒲炀咧开嘴,是个微笑的表情,大抵还有些气急败坏。 “你是何人,何故占我窝巢?” 蒲炀朝她略一颔首,语气堪称礼貌: “在下蒲炀。” 狐煞皱眉: “蒲炀是何人?” 蒲炀还是有问必答: “死人。” 那狐煞见蒲炀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时怒火攻心,身后的九条尾巴如屏风般哗然展开,数百细雨银针同时射向蒲炀。 “唰——” 蒲炀一个翻身,轻巧躲过,再下一秒,整个人都不见了踪影,狐煞目光一凝,只觉身后一阵凉风扫过,还未来得及动作,脖颈一僵,那病秧子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锁链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飞快地缠住了她的脖子。 蒲炀毫不顾忌煞物的挣扎,语气平静地开口: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你了,现在轮到我问你。” 他将目光放在狐煞的脸上,道: “原本在这山上的那头熊煞,少了祟骨,那祟骨可在你这儿?” 第五十八章 狐煞闻言冷冷一笑,将头扭开,是拒不合作的意思,只可惜将头扭到一半,扭不动了。 锁链缠绕的力度又大了些,险些没让她喘过来气。 蒲炀同几乎撅过去的煞物对视,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熊煞缺失的祟骨在你这儿吗?” “我……咳咳咳,”狐煞被憋得不行,在摇摇欲坠的幻境之中,艰难地伸出手,朝蒲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先,先松开——” 蒲炀并未言语,但下一秒,那锁链无声而落,轻巧地回到了蒲炀的手腕。 狐狸朝他嫣然一笑,浓重的药香尽数涌来,带着辛辣的酸涩,一瞬间入侵了蒲炀的五脏六腑。 蒲炀偏头,捂着嘴咳了几声,再转头,却发现早已没了煞物的痕迹。 四周静悄悄地,头顶的月光透过石缝照下来,蒲炀抬眼,看见了夜空之中的月亮。 这煞物果真有些道行,蒲炀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只怕又得在这处耗上一些时日了。 可他的计划被倏然打乱。 不少时,一封快讯又砸了下来—— 速归,阴司出事了。 蒲炀来不及多想,只得揣着那两块心骨匆匆离开,是以未注意到身后洞穴的黑暗之中,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 直至蒲炀整个人都消失在密林之中。 辽涂深处,一缕幽幽的白芍香随风消失不见。 这次阴司出了大事,听闻是原本关在十八层狱府的极恶煞出逃,在冥域四处横行,重伤阴官几白余人,将整个冥域闹得地覆天翻。 蒲炀回到冥域,先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阴官的血多为黑色,颜色越浅,功德越高,蒲炀此前也就见过燕北声一人的血,是极其鲜艳的红和极其浓重的黑的混合体,换言之也就是这位祖宗功德逆天,罪孽也逆天。 而在此刻,蒲炀只看见满地的黑血,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地面,四下无人,他感受到脚下粘腻的触感,是阴官们的鲜血。 第116章 也就是说,这里煞物曾经来过。 蒲炀飞快地回到燕北声的住所,却见院子里坐着位不速之客。 这人穿一身青衣,粉面大眼,正是泰宁。 蒲炀关上门,问他: “你为何在这儿?” “等你,”泰宁言简意赅道,“那封快讯是我发与你的。” 蒲炀颔首: “燕北声呢?” “他?”泰宁冷冷一笑,“现在怕是正在地下十八层受刑呢。” “他犯了何事,又在狱府?” “我不是告诉过你,从狱府里逃出来十几头凶煞吗?姓燕的把那些个煞物全杀了,也就是遁空,一个活口没留,”泰宁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末了顿了顿,“你为何要说又?” 蒲炀摆了摆手: “无事。” 按照泰宁的说法,这十几头煞物已经全被燕北声处理掉了,他去狱府这事尚且不论,按理来说这事已经结束,伤亡惨重是一,泰宁没理由特意叫蒲炀回来。 蒲炀思及此,也就这样问了: “既然如此,你叫我回来是为何事?” 他又不是判官,总不能让他去断燕北声这桩案。 泰宁闻言,先是往四周扫了一圈,继而才压低声音,问蒲炀: “你可还记得燕北声曾与我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蒲炀皱了下眉,“小心眼,记仇,还是——” “不是这些!”泰宁气急败坏打断他,“是说冥域里有细作。” “细作”二字他并未出声,蒲炀读懂他的嘴型,甫一点头: “所以?” “燕北声怀疑此次凶煞出逃也是那细作所为,他将那些煞物杀个一干二净也是故意为之,地下十八层的狱府你可知?” 泰宁递给蒲炀一个询问的眼神,未等蒲炀回答,又飞快地接着道: “这狱府虽然险恶,让阴官和煞物生不如死,却是冥域为数不多无人监视的地方,燕北声的意思是让你去找他,他发现了些东西。” 蒲炀尚来不及问泰宁燕北声究竟发现了些什么东西,只抓住重点: “我如何去找他?” 对阴官来说,狱府是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阴官受罚之地,不要命的燕始祖手握十几条煞命倒是求仁得仁了,他又该去何处找些弥天大错犯? 抑或是直接来票大的,只身一人闯进地下十八层? “这都不是事儿,”泰宁看出他心中所想,朝他抬抬下巴,“伸手。” 蒲炀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泰宁笑眯眯地同他掌心一握,冰冷的手柄贴近蒲炀肌肤,锋利的尖端朝外,下一瞬,泰宁带着蒲炀的手,“噗呲”一声,活生生将自己的肚子捅了个对穿。 “蒲炀!你怎么……敢……” 颜色稍浅的黑血喷涌而出,泰宁松开了握住蒲炀的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震怒之余藏着一丝笑意,他贴在蒲炀耳边,小声说了句: “搞定,刺杀始祖——与遁空凶煞同罪。” 蒲炀手上全是血,顶着张冻得死人的棺材脸,看着泰宁无语凝噎。 妈的,都是疯子。 。 “进去!” 沸腾的岩浆在脚底汩汩作流,蒲炀被两位差使压着进了牢狱,这二人乃狱府要差,一为青面,一为獠牙,人脸兽身,模样可怖。 他二人也只能将蒲炀送进门口,再往里便不敢去了,稍不小心便会丧命,青面末了厉声吼一句: “直走,走到最里面,便是你的刑房,若是走错了,千刀万剐!” 数十米高的石门闷响着缓缓打开,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热气将蒲炀吞噬,这热气顺着皮肤往里,几乎能渗入人的血液。 蒲炀本是冰相,遇水都会生出排斥反应,更何况面对这滔天火舌,不过片刻,蒲炀的双眼已是通红,看物皆是重影,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忍着疼痛迈步向里,出乎意料地,这一路上似乎并未遇到何种可怖的东西,除了高温,蒲炀竟是畅通无阻。 眼前的铁栏杆露出重影,蒲炀摸索着打开锁,进去又走了一段,却发觉不知何时,热气已经悄然褪去,凉意洒在蒲炀身上,好一会儿,蒲炀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眼睛的灼痛依然存在,蒲炀索性合上眼,靠着墙坐了下来。 他静静坐了会儿,忽而听见角落中有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蒲炀骤然睁眼: “谁在那儿?” 眼前的一抹模糊的红色逐渐清晰,蒲炀眨眼的同时,听见属于燕北声一贯带着懒意的声音: “可以啊,还知道有个人在这儿。” 燕北声唇角扬了扬: “还好吗,小瞎子?” 蒲炀目光下意识停留在燕北声指尖,细长的手指搭在一旁,露出病态的白。 他莫名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自己盯着的那根食指抬起来,很轻地朝蒲炀勾了勾。 “回魂儿了。” 燕北声朝他偏偏头: “再瞧收钱。” 蒲炀面无表情将头扭了回来。 这牢狱地底下是沸腾的熔浆,墙壁已被烧裂成几块,热气囫囵从缝隙蹿进来,蒲炀不露声色地又向燕北声移了些许。 “这地方……便是十八层地狱?” 蒲炀转头,问燕北声。 燕北声轻轻“嗯”了声: 第117章 “怎么样,喜欢吗?” “……” 本欲开口的蒲炀眼皮冷淡地往上一抬,盯着燕北声的眼睛,不说话。 “不逗你了,”燕北声眼角微微上扬了些,头朝着蒲炀一侧,懒散靠着墙,“不错,这便是地下十八层,极尽酷刑,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蒲炀看他: “我呢,会受什么刑?” 刺杀始祖,还给始祖肚子捅了个对穿,想来便得吃些苦头。 “受刑?”燕北声听见这话,却仿佛觉得有些好笑一般,散漫道,“若你这番来真要受刑,你今日都走不到这件牢房。” “更何况泰宁皮糙肉厚的,歇息个几日就好了。” 他二人离得近了,蒲炀才迟钝地察觉出燕北声周围似乎热得吓人。 蒲炀伸出二指,在燕北声手背上贴了一下。 只是一瞬,恍若被烫伤一般,蒲炀手指下意识抖了一下: “你身上为何这样烫?” “无事,”燕北声朝他摆了摆手,“正常情况。” 蒲炀双目紧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你干的吧?” “地底下是岩浆,这屋子里不可能没有热意。”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燕北声提前将这里的热气全部吸走,以自己为容器,是以他的身上才会如此之烫。 燕北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突兀地开口,问了蒲炀另一个问题: “知道我叫你来这处是做什么吗?” “知道,”蒲炀靠躺在墙上,闭上眼睛,也不看燕北声,“泰宁说你发现了些东西。” “是了,你可曾记得明王?” 蒲炀舒展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 这人他有印象,海隅时期,不知为何,明王府突遇大火,全府上下一夜之间被烧成废墟,无一生还,偶尔有道听途说,说明王曾经逼死一个年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此番就是这小孩儿化身恶鬼,来朝他索命。 后来明王府邸成了冤宅,夜里闹鬼不停,那一带也就成了无人居住的荒地,平日里无人敢靠近。 但明王死了这么久了,燕北声旧事重提,又不知为哪番。 他听蒲炀简单地说完,略一颔首: “不错,当时负责彻查此事的是我,只可惜那煞物神出鬼没,早就不见踪影,我后来曾命庆春追查此事,却一直没有进展。” 他说完这话后顿了一下,很慢地呼出一口气,汗珠从额角落下,再开口的语气依旧平稳: “恰巧前几日,庆春说他又发现了煞物的痕迹,半月前,在辽涂山脚下的琴南城中。” “辽涂?”蒲炀睁开眼,转头看燕北声,“我此次去的便是辽涂。” 可那地方多为密林,若是那煞物出现在城中,怕是在另一个方位。 他还想说什么,视线扫到燕北声的脸却蓦地停下了: “你眼睛怎么了?” 燕北声手撑在墙上,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原本如墨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红得像在滴血,蒲炀被他看着,仿佛自己在下一秒就会被这双眼睛吸进去的感觉。 周围的空气开始挤压、拉薄,连带着他们所处的空间也变得逼仄,地下的岩浆以沸腾之势撞击墙壁,蒲炀后知后觉地觉察出热意来。 他走到燕北声前面蹲下,手指抚上燕北声面颊的瞬间,一双如烧铁般滚烫的手指按住蒲炀的手背,将他的整只手都包裹在手心,牢牢地压在了燕北声的脸颊上。 数不尽的灼烧感裹挟着火舌顺着手心一路往上,热意轰然炸开,蒲炀只觉心脏跳动得快要炸开了,恍若沸汤的水,冰火两重天。 “燕北声,”蒲炀忍着疼痛开口,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座大型火源,道,“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人慢慢地合上眼,身体却愈加高热,那张一贯不见血色地嘴唇微动,很轻地说了几个字。 像是本能反应,冰与火本身是不相容的,可二者从来都不可分割,燕北声此刻依赖水,依赖蒲炀,像是沙漠中徒刑穷极之人渴求水源。 “蒲炀,给我水。” 蒲炀俯下身,耳朵贴近燕北声嘴唇,在巨大的耳鸣声中听见这一句。 可他现在哪儿来的水? 蒲炀尝试着将自己的双手贴附在燕北声的脖颈,又液了符纸妄图起些作用,可是一张下去、两张下去…… 燕北声眼尾烧得发红,额头上一抹红印时隐时现,蒲炀霎时慌了手脚,纵使他进阴司没多久,却也知晓这东西是相印。 他摇了摇燕北声的肩膀,扑涌而来的热意几乎将蒲炀整个人掩埋,他问燕北声: “我能做什么?” 蒲炀说完后立刻将耳朵偏过去,靠近燕北声的嘴唇,等待燕北声的回答。 时间被一分一秒放得很慢,蒲炀还没等到答案,却觉得自己耳朵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独属于高温的触感在一瞬间将他的耳廓烫得通红。 蒲炀停顿片刻,这才意识到刚刚碰了自己耳朵的是燕北声的嘴唇。 燕北声的意思是用嘴唇吗? 蒲炀目光紧紧锁在燕北声脸上,燕北声很慢地睁开眼,朝他点了点头。 巨大的风声混合着热浪,一浪高过一浪的岩浆如同浩瀚奔腾的海浪,漫天熔浆席卷这座不堪一击的牢房时,蒲炀闭眼,毫无顾忌地吻了下去。 第118章 “噗呲”一声—— 是刀尖撕破裂帛的声响,蒲炀很确定,他曾经听闻过这样的声响,在他死亡的最后一刻。 而在现在,蒲炀距离燕北声的嘴唇咫尺之距,听见同样的划破衣料,刺进皮肉的声音。 他低头,看见那双细白纤长的手握着一柄尖刀,狠狠地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淡黑色的鲜血喷涌而出,体内叫嚣着无处躲藏的滔天热意在一瞬间被释放,时间被放得很慢。 在蒲炀察觉到疼痛之时,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白芍药香。 原来至始至终,他都没逃脱过那个梦。 第五十九章 蒲炀忽然很轻地笑了声。 下一秒,蒲炀按住那双握着刀的手,又往里用力捅了些。 那双手想要收回、挣脱,而蒲炀死死抓住了,和着钻心的疼痛,拉着那双手奋力一撞,两个人以极其亲密的姿势从地上一路翻滚,撞上脆弱的墙壁,然后蒲炀猛地一推—— “砰”一声,墙壁轰然倒塌,石块纷纷跌落进岩浆群中,一瞬间消失不见。 梦境中的燕北声被蒲炀死死压在下面,头吊在悬崖边上,奋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蒲炀的禁锢。 而蒲炀俯在他的上方,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逐渐扭曲,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真好,蒲炀心想。 “你不是他。” 一贯冷淡的蒲提行使朝他露出一个笑,蒲炀没顾及自己唇角的血迹,只是伸出一只手,在旁边的地上敲了敲。 只是短短的一个瞬息,他们两人身后的地面“咔嚓”一声,露出一个巨大的缝隙,继而所有的土地开始龟裂,裂缝以他们为中心,飞快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紧接着一声巨响,所有的土地轰然炸开,带着两人直直坠入熔浆之中。 蒲炀姿势未变,在飞速的下降中将头偏向下面的人的耳侧,对他轻声地道了句: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死亡快乐。” —— 蒲炀猛地起身,吐出一口鲜血。 眩晕与轰鸣声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开,这不是梦,那种被燃烧殆尽的灼烧感依然存在,还有来自胸腔的疼痛,蒲炀费力地睁开眼,自己还躺在煞物窝巢的石床上。 从侯月林到回阴司,再去往狱府,都是假的,也许是从第一缕白芍香开始,他就已经中了这煞物的计。 “醒了?” 一声又尖又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蒲炀转头,看见一只坐在地上的狐狸,身后的九条尾巴摇得好不逍遥快活。 还是那只在侯月林碰到的狐狸。 蒲炀身上被尖利的藤条密密麻麻捆了个结实,想来这煞物还用了些法子,让他无可挣脱。 更何况他胸口被捅了一刀,又不比泰宁一个土相始祖那般强的恢复力,想要逃出去只是天方夜谭。 狐狸愉快地看着蒲炀与身上的藤条斗争着,趴在他跟前咧开嘴笑了笑: “你是何人?” “地下的阴官吗?”她摇了摇尾巴,不屑地耸了耸肩,“你们也太废物了,抓了我这么久了,从来没抓到过,不过你比他们长得好看多了,和你玩儿更有意思。” 蒲炀面无表情地躺平,不在做无用的挣扎,闻言却不由得目光一凝: “这处还有其他的人也来过?”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辽涂密林来来往往的提行使不过十人,大多是巡视,有捉拿凶煞的,也都报了上去,可从未听闻有说密林里还住着只狐煞的。 也不知是遗漏了,还是故意而为之。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狐狸却未说是,又将她的问题问了一遍,“快些说,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她说完后还自报家门:“我叫白芍,是一只狐狸。” 蒲炀脸色至始至终淡淡的,想来那些白芍香便是出自这只狐狸之手,也果真如他所言,这里面的煞物果真绝非善类。 他正欲开口,忽而听见洞外传来三声鸟鸣,婉转而亮。 蒲炀停顿片刻,语气平静地开口道: “在幻境里我不就已经告诉你了?” “啊,有吗?”白芍挠了挠头,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叫蒲炀!” “你便是蒲炀,”她自言自语道,“蒲炀,这个名字我不该忘记的。” 她说完掏出一页书册,垂着头很仔细地翻看了许久,合上书册,不解道: “这上面怎的没有你的名字?” “这是何物?” “药簿,”白芍将书册拿在手中摆了摆,言语之间颇有些得意,“你们每个阴官,都对应了一种药,若是能找齐我要的这些,我就能救二郎了。” “你虽然没在这上面,但无妨,你逃不掉的。”白芍笑眯眯对他道。 白芍每说一句,蒲炀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等白芍说完,蒲炀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浓浓的不详的预感。 蒲炀梳理了下思路,心中暗自一惊,表面却毫无异色,只是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吃惊:“你从何处拿到的这药簿?” 白芍果然被他的模样迷惑,并未觉得有何异常,只说: “这可是师父给我的。” 蒲炀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还有师父?” “我当然有师父!他就住在这山下的琴南城中,你打听打听——” 第119章 白芍说到这处倏然住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谨慎起来,看向蒲炀: “你问这么作甚?” “随便问问,”蒲炀常年一副冷相,看起来对什么都不上心,是以当他作出“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爱说不说”的模样时是很能迷惑人的,他垂下眼睫,不知想了些什么,又道,“二郎又是何人?” 白芍从他口中听见这二字,先是呆愣了一下,像有些恍然似地,蒲炀心中便有了大致的猜测,这二郎十之八九是白芍心爱之人,不知为何也许病了,又或是死了,白芍才会说出“救二郎”这话。 未曾想白芍开口却说: “那燕北声又是你什么人?” 蒲炀手指一僵,问白芍: “与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我这幻境之术有一点最为令人称奇,我不构造幻境,而是根据入幻之人所作,你想看见何人,你便会看见何人,”白芍朝他戏谑地笑了笑,“何况我是狐狸,擅长的是魅惑之术,是以你在幻境中看见的人,便是你所爱之人。” 她对蒲炀道: “燕北声之于你,如同二郎之于我,如此说来,你可明白?” 蒲炀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唇角抿得紧紧地,断然否定道: “当然不同,你钟意二郎,但我决计不喜欢燕北声。” “不一样?何处不同?”白芍像是觉得有些有趣,声音又大了些,“那为何幻境之中,你要吻他?” “……”蒲炀的脸色变得更冷了些,“那是他让的。” 白芍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仿佛蒲炀说了个笑话,她只是三言两语就撕破蒲炀的伪装,让他那点心思无处躲藏,道: “幻境中的人做什么、说什么,与他们无关。” “与你才有关。” 蒲炀面色一片冷然,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嘴唇因为抿得太过用力而充满血色,甚至连脸上也是。 他不耐烦地开口,语气平直,是朝着洞口之外说的: “听够了就进来。” 白芍闻言先下意识地往洞口的地方瞧了几眼,并未发现有何异常,继而看向蒲炀,开口道: “你在同谁说话?” 蒲炀闭了闭眼,他今日已经说够了往常一年的量,前半部分是故意而为,而后半部分则是无奈之举,这一番下来,他便不是很想再开口了。 一道散漫的声音横插进来: “应当是同我。” 白芍骤然转头,只见距离自己不过三尺的地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来人一袭红衣,眉眼俊美而熟悉,面色苍白得不似真人。 她便“啊”地叫了声: “我知道你,你便是燕北声,蒲炀幻境里的人!” 蒲炀心如死灰地将眼睛又闭紧了些。 白芍实在口无遮拦,好像说些什么,再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被黏住了,活生生变成了个哑巴。 燕北声扫了眼石床上躺着的人通红的耳廓,只朝白芍颔首: “抱歉,你再说下去可能有人会生气。” 绅士之言,流氓之举,大概说的就是燕北声。 白芍估计也被燕北声这套行径给震住了,一瞬间忘了反抗,只是看着那穿着红衣的人几步走到石床旁,不知做了些什么,那些藤条竟瞬间被解开耷拉在地。 他继而揽住蒲炀肩膀,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声音很低,却耐心十足: “哪处伤了?” 蒲炀一身的伤,很难说有哪里是没伤的,于是选择沉默,况且他现在实在精力缺缺,只觉得下一秒就会陷入无意识的深海里。 他并未开口,燕北声也没说什么,他草草扫了眼怀里的人,一身是伤,只是胸口那道刀痕实在太过明显,让燕北声很难不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 他面上更淡了些,余光漫不经心地瞥了站在一旁的狐狸一眼,那眼神明明无波无澜,却看得白芍下意识一颤。 她被封住了口,说不了话,是以企图制幻,可她原本在幻境中与蒲炀两败俱伤,这会儿法力大减,费力半晌,连手指都没来得及动,便察觉地下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下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在瞬息之间经过全身各处,奇异而难耐的痒意将她包裹、贯穿,犹如百爪搔痒,一点微末的快意迅速地被成千上万倍的痛苦掩埋。 再然后,白芍喉咙里发出几声聊胜于无的喑哑叫声。 “砰”的一声响,狐狸昏倒在地,在瞬息之间扭曲缩小,变成一团黑雾,一张无形的手悄然将其包裹,一阵风吹过,黑雾再不见踪影。 蒲炀强撑着掀起眼皮往洞里看了眼,扯了把燕北声的袖摆,道: “那本药簿记得拿着。” “知道了,”燕北声应了声,一只手很轻地抚过蒲炀眼廓,语气平静,“睡一会儿。” 蒲炀含糊应了句,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无声断裂,眼皮合上的瞬间,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十章 琴南城 蒲炀再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下床,看见熟悉的陈设,从窗外望过去能看见独属于冥域的灰沉沉的天,而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了无生气的场景,并且觉得心安。 胸口还是在隐隐作痛,他那日是在幻境中受的伤,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已一命呜呼,蒲炀沾了阴官的命格,却也可谓是损失惨重。 第120章 况且辽涂这事来得蹊跷,蒲炀想起那日自己凭白收到的那封快讯,又想起燕北声此前的告诫,猜测自己这是当了别人的道,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做官不易啊,蒲炀微微感叹一声,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很轻地抿了一口。 热的。 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大概是特意告诉他有人来了,毕竟若是燕北声不想要别人察觉,那大概很难有人知晓他在。 蒲炀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辽涂窝巢自己听到的三声鸟鸣,这会儿便不是很想见燕北声了。 事情当然不会如他所愿,燕北声进屋,看见蒲炀披着长袍喝茶,嘴唇一片水润,看着精神尚可,语气不由得也放松一些: “醒了?” 蒲炀垂眼,专心致志地品茶,回了句: “嗯。” 燕北声眉梢很轻地挑了下: “还有哪里不舒服?” 蒲炀还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没有。” 很好。 燕北声抄着手,靠在一边: “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有。” 燕北声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什么?” “这次的事,多谢,”蒲炀郑重地开口,将茶杯放下,眼睛盯着杯子里的茶水,向燕北声道谢。 “……”燕北声猜测蒲提行使是不打算把头转过来了,似笑非笑道,“看着茶杯朝我道谢,我是在茶杯里吗?” …… 蒲炀扭头,看着燕北声,目光平直地同他对视,突然开口: “你都听到了对吗?” 窗外一只飞鸟掠过,燕北声沉默半晌,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蒲炀: “去辽涂之前的那时候,你同我说你需要想一想,想的便是这个?” 蒲炀清棱棱地看着他,眼神不偏不倚,道“是”。 “如何,你现在想明白了?” 蒲炀闻言,像是有些意想不到,他没想到燕北声会问他这些,明明是些旁支末节的东西,蒲炀怔愣片刻,才开口: “未曾。” 贪嗔痴与,世间大都逃不过这些东西,想是永远想不明白的,或许明白了,却又不愿承认,蒲炀拿不准自己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但无论如何,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应当与燕北声无关。 况且燕北声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情啊爱啊,想必对他来说只是困扰,百害而无一利。 如若这般,蒲炀只得再想想,等想到自己或许不这样了,到那时,回答这个问题才更好些。 是以蒲炀道: “你让我再想想。” 他察觉燕北声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长长久久地,无人知晓这位喜怒无常的始祖内心所想,蒲炀属于这一类人,他只是向燕北声请求,像那日一样。 蒲炀以为燕北声也会同那日一样,说好的,但燕北声没有。 今日的燕北声似乎不那么好说话,他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笑,却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如同现在,燕北声明明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没那么客气。 他盯着蒲炀,没什么语气地开口: “是吗?” “这回又要想多久呢?” 蒲炀握着茶杯的手下意识收了回来,他不自在地蜷缩了下手指,正欲开口,便听燕北声开口,言语重回温和,恍若刚才的不快只是错觉: “无妨,依着你便是。” 他坐到蒲炀对面,将书册递给蒲炀: “那狐狸手里的书册。” 蒲炀霎时从刚才的情绪里抽离,接过书册仔细扫了一番,在中途似乎听见燕北声叹了一口气,蒲炀抬眼,见燕北声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他,又似错觉。 况且这书册果真大有名堂。 沈泽、青礼,还有莫欢,这些名字…… 蒲炀骤然看向燕北声:“他们不都是阴官吗?” “是也,”燕北声掏出本史册,想来之前已经看过,此刻便很熟练了,他轻车熟路翻了几页,道,“沈泽,阴司判官,一月前自殉;青礼,阴司白无常,半月前自殉;莫欢,阴司木相提行使,同样殉于半月前。” “白芍是如何弄到这些名单的?”蒲炀细细思索来,却觉得哪儿哪儿都是怪异,“再者,她又有何本事,能让他们全都自殉?” 这所谓的药簿上前前后后,记录了数十位阴官之名,而在阴司史册上,无人幸免,他们要么死于恶疾,要么自殉,自三年前起,到现在,阴司竟无人发觉异常! “自殉的死法倒是常见,白芍擅长制幻,在幻境中死去的人,其实就是被自己杀死的,他们大概是没能逃出白芍的幻境,只是……” 蒲炀见他迟疑,便追问了句: “只是什么?” “制造幻境能达到如此程度的煞,我此前从未遇见过。”燕北声道。 “的确,”蒲炀赞同道,“白芍此前同我说她有个师父,我猜测此事会不会与她师父有关?” 不仅如此,那二郎究竟是何人?白芍又是如何断定用这药簿就能救他,这些都是谁告诉她的? 还是说,这一切的背后,有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波助澜? 燕北声见蒲炀眉头紧锁,便大手一挥: “这么纠结,不如直接问问她。” 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一团黑雾被五花大绑着立在屋子中间,蒲炀托着下巴,转头问燕北声: 第121章 “这是白芍?” 燕北声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松松打了个响指,那团黑雾便扭曲几下,九条尾巴散开,逐渐变成狐狸的模样。 白芍被五花大绑着,犹如一只待人宰割的螃蟹,蒲炀静静地看着她,道: “许久不见,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一秒,两秒…… 白芍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们二人,始终不说话。 燕北声忽而“啊”了一声: “忘了给你解开了,不好意思。” “——姓燕的我特么的这辈子跟你没完,去你母的封我三天……” 话音刚落,白芍便哑着嗓子进行了一通激情澎湃的国粹输出,唾沫横飞,场景好不壮观。 “……还是给她关上吧。”蒲炀揉了揉眉心,心里有些堵。 燕北声似乎早就忍不下去了,三两下将白芍嘴缝上,末了想了想,也顺道给白芍剩下的八条尾巴并成了一条。 那九条尾巴跟个五彩斑斓的扇子似地,燕始祖看不顺眼许久了。 这一通闹腾下来,蒲炀只觉得耳朵又炸嗡嗡地疼,他不耐烦地按了按太阳穴,带着大病初愈的疲倦,燕北声本想同他说些什么的,看他这样又收了话头,只说: “上床歇一会儿。” 蒲炀转头看见的就是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燕北声朝他抬抬下巴: “去休息。” “无妨,”蒲炀闭了闭眼,“现在好多了。” 他重复道: “你想说什么?” “只是件小事罢了,”燕北声便开口,问蒲炀,“你可曾记得明王?” 蒲炀整个人倏然一愣。 “谁?” “明王,曾经海隅的一位王爷,我以为你应当认识他。” “的确认识,”蒲炀有些恍惚地将原本在幻境中的那些话重复一遍,一时分不清这是在现实还是幻境。 也许只是巧合? 但接下来燕北声说的话却让蒲炀心底一沉。 燕北声听完蒲炀所言,点头称“是”,道: “不错,当时负责彻查此事的是我,只可惜那煞物神出鬼没,早就不见踪影,我后来曾命庆春追查此事,却一直没有进展。” “……”蒲炀直直地看着他,“那后来呢?” “后来?”燕北声察觉蒲炀的情绪有些反常,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前几日庆春发现了煞物的痕迹,就在辽涂山脚下的琴南城中。” 蒲炀盯着燕北声的嘴唇,直到“琴南城”三字被他道出来,蒲炀才不得不承认不是巧合。 难道自己还在幻境之中? 这是第三重幻境吗? 蒲炀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甫一眨眼,他仿佛看见那双手沾满鲜血的模样,可能是泰宁的,也可能是自己的。 那这次呢? 燕北声看着蒲炀盯着自己的手,如同一座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不由得眉头一皱: “师弟?” 下一刻,蒲炀蓦地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燕北声: “燕北声。” 燕北声注视着他: “是我。” 蒲炀蹙眉,眉间弯成一个漂亮的小尖,他看着燕北声再次开口: “你是真实的吗?” “还是说这是第三个梦境?”蒲炀脸色至始至终都很平静,不见任何异常,可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燕北声不知道蒲炀听见什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反应,但还是眼疾手快地往蒲炀颈侧点了一下。 下一秒,蒲炀便昏了过去,而燕北声很轻松地接住他,心事重重地将人抱回了床上。 —— 蒲炀再醒来是在深夜,窗外一片寂静,自己毫无异常,唯一不同的是旁边还躺了一个人。 这人穿着一袭醒目的红衣,不是燕北声又是谁? 蒲炀只来得及动了动手,旁边那位便睁开了眼,转身与蒲炀面对面: “现在感觉怎么样?” 蒲炀企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端倪,但什么也没有,只有如墨一般的黑,是他记忆中燕北声的模样。 “好多了,”蒲炀懒懒地闭了闭眼,让燕北声以为他又要睡过去了,过了许久,却听见这人又说,“你是燕北声吗?” 这是第二次了。 蒲炀为什么要反复问这个问题? 还有,他昏过去之前说第三重幻境,是什么让蒲炀觉得他还在幻境里? 燕北声心觉不对,但他面上却毫无异常,对蒲炀道: “是我。” 蒲炀闷闷地应了声,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但整个人却往燕北声这边靠了些。 “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蒲炀额角贴着燕北声袖摆,冷白的皮肤映在红衣上,衬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他很轻地开口,“无所谓吧,假的就假的。” 燕北声伸出手,按住蒲炀脖颈,手指往上用力,迫使蒲炀抬头,他认真地看着蒲炀的眼睛: “你听见什么了,让你觉得还在幻境里?” 刚睡醒的蒲炀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懒意,或是在幻境中破罐破摔的依赖,好在有问必答,开口道: “我在幻境中听过,你说明王在琴南城。” “我希望这是巧合,但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这么巧? 第122章 燕北声闻言,心里一震,有些压在心底里的记忆开始复苏蔓延,危机感油然而生,不是对蒲炀,是对那些更大更恐怖的东西。 但这只是在一瞬间的思绪,燕北声心思转换极快,开口声音早已毫无异常,他手心往下,揽住蒲炀的肩膀,很轻地在后背拍了拍,语气是很郑重的,很难让人同平日里散漫惯了的燕始祖相联系。 蒲炀身量高,但极瘦,抱在怀里只有薄薄一片,燕北声垂下眼,很认真地与蒲炀对视,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道: “你看着我。” “我是真实。” 蒲炀鲜少有这样示弱的时候,燕北声姑且将其称之为示弱,大病初愈的倦怠让蒲炀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懒意,也很柔和。 那双眼睛瞳色很浅,很轻易地让燕北声联想到琥珀,沾着深夜的雨露,他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像是为了加强信服力,燕北声垂眼,很轻地将唇在蒲炀额角碰了一下。 -------------------- 燕始祖:亲一口安慰一下; 蒲老板:妈的又是亲亲,肯定还是幻境 第六十一章 血荷 蒲炀恢复得很快,胸口偶尔还会隐隐作痛,但无伤大雅,也不影响正常生活。 关于那个幻境,经过后面的十几日,他猜测这也许真的只是个巧合。 只是不知为何,燕北声近来愈发频繁地和蒲炀待在一起,绝大多数时候并不说话,但—— 蒲炀画符,燕北声在一旁喝茶;蒲炀练剑,燕北声在一旁喝茶;蒲炀读公式文书,燕北声……躺在一旁喝茶。 是以蒲炀不在沉默中灭亡,便在沉默中爆发了。 他一脸不解地盯着整日无所事事的燕始祖: “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显然有正事要做的人闻言也不觉不适,反倒拎起茶壶沏了一杯递给蒲炀: “有啊,琴南城,你同我一道去吧。” “……”蒲炀手都没抬,盯着燕北声,像是要把这人盯出一个洞,“理由。” “明王是故人啊,不想去看看?” 蒲炀纠正他: “是明王府里的凶煞,算哪门子的故人?” 原本因为那个蜻蜓点水的吻,蒲炀心里很是慌乱了一段时间,可他后面惊觉,这可能只是燕始祖的无心之举,毕竟近来燕北声言行太过反常,衬得那个吻实在太正常了。 燕北声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自己喝了口茶,朝蒲炀道: “真不去?” 蒲炀也看着他: “我也说了,理由。” “哪儿来那么多理由,”燕北声撑着下巴,语气一片散漫,“我可不想一趟琴南城回来,我只能替你收尸了,师弟。” “那日在辽涂,你发的密信还算及时,但我赶到也不算早,这次倘若我又被其他什么拖住了呢?” 燕北声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但话里的分量绝对不轻,他向来如此,想说便说了,这次也是: “你初来乍到之时,我说过,要是你愿意,我能一直护着你,现在也是,冥域这地方远又大,阴司不是什么好地方,君子与小人相比,不过冰山一角,那些你看不见的,才最可怕。” 他最后看向蒲炀: “琴南城,去吗?” 蒲炀沉默良久,才说: “我去。” 两人这场严肃的谈话只看看维持了半刻,因为半刻之后,某位燕始祖又故作不经意地凑到蒲炀身侧,问他: “近来睡得如何,可有做梦?” 蒲炀冷冰冰看他一眼,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他该死的请求。 蒲炀以为这次的任务是他们二人同行,未曾想临近出发,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人舞着扇子就来了,远远地,便扯着嗓子喊了句: “姓燕的,等等我!” 蒲炀没什么表情地转头看了燕北声一眼,没说话。 燕北声下意识“啧”了声: “抱歉,把他给忘了。” “忘了,把谁忘了?”泰宁倏尔走近,同他们一起并排走,看见蒲炀的表情很微妙,偏过头小声问燕北声,“此次怕事有去无回,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舍得带上他?” 燕北声没理会泰宁的夸大其词,闻言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几日不见,你换的扇子更丑了些。” “我去汝老母,”泰宁一瞬间瞪大眼睛,把扇子狠狠扇了几个来回,气得鼻孔都大了,“没品。” 他说着有些不服气地拍了拍蒲炀的肩膀,找他评理: “小太子你说,我这扇子如何?” 蒲炀扭头扫了眼扇子,花花绿绿的,不知画了些什么东西,他目光上移,停在泰宁脸上几秒,道: “挺好的。” 泰宁还没来得及绽开笑容,又听蒲炀淡淡道: “和你挺配。” …… 不知为何,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他们此次出门是夜行,不消片刻,便抵达琴南城边,宏伟的城门早已关上,好在他们一行人不用走门,是以轻易地进了城。 夜半三更,城中的人家早已入睡,打更人走在街上巡视,三人顺着罗盘的方向一路向南,最后停在琴南城最南边的巷子里。 “就是这里,”燕北声收了罗盘,朝最里面抬了抬下巴,“那座荒宅。” “荒宅?” 第123章 提行使能够夜视,是以蒲炀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座宅子坍塌的围墙,以及宅子上方不甚明显的煞气。 他又瞧了几眼,却发现些不同的东西。 “这座宅子里曾经走过水?” 那些原本应是朱木的梁柱漆黑一片,白墙不见底色,只有一片灰扑扑,想来这走水并不简单,甚至极有可能伤亡惨重。 泰宁闻言,手中的扇子翻了个转,往地下一甩,那扇子便变成了根拐杖,他将拐杖握在手中,往地面上敲了敲。 不多时,一位白胡子的老头便杵着拐杖出现了。 他一见来人,慌不迭朝地几人做了个揖: “不知深更半夜,几位大人找在下所谓何事?” “哦,不是什么大事,想找你问问,这座宅子曾经走过水?”泰宁道。 “这座宅子……”土地爷翻了半晌史册,继而开口道,“这座宅子的主人是福氏,做海上生意的,原本挣了不少钱,也是个富庶之家,可惜在三年前,福老爷嫡子迎取新娘的新婚夜,仆人的儿子失手烧毁厨房,引发了场大火,福宅上下几十口人,无一幸存。” 燕北声听完后,轻轻点了点头,又问土地爷: “后来呢,这座宅子就这么一直荒废着?” “是吧,都烧成这样了,也没人敢住啊,”土地爷摸了把胡子,“不过听闻周围的人说这地方邪乎得很,再往前,还不是福宅的时候,有人在这处种了些庄稼,那家伙,跟下了咒似地,种什么死什么。” 泰宁也学着摸了把胡子,摸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没有,他咳嗽了声,开口道: “如此说来,这地方是个不祥之地啊。” 他们几言几语道完,土地爷也准备告辞,末了蒲炀突然问了句: “那烧了这座宅子的儿子叫什么?” “叫什么……这不知能不能找到,”土地爷站在原地将走未走的,将手里的史册都险些翻出火星子了,最后才“啊”一声: “找到了,这仆人的儿子姓福,叫福禄寿。” “不对啊,福禄寿……”土地爷说完这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忙忙翻出生死簿,又埋头找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整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怔愣。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他的名字不在那次走水死亡的名单里,不仅如此,这人的命格直接从中间断开了。” “……这福禄寿,是只凶煞啊。” “这样说来,宅子里的凶煞便是福禄寿?”泰宁手指摩梭着下巴,思索片刻,又“咦”了声,“不对啊,那明王府里的那只呢?” 他瞪大眼睛看向另外二人: “还是说这宅子里头竟有两只凶煞吗?” 燕北声闻言,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庆春同他说过,那明王府里的凶煞一路自西逃窜,行踪极为诡异,每每达到一个地方,都好似有人接应,再难寻踪迹,不知它这一行达到琴南城,与这福禄寿又有何干系。 不过无妨。 “若是真想知道,进去看看不就是了?”燕北声道。 泰宁却有些踌躇:“如此贸然前去,万一里头真有两只凶煞……” 燕北声看向蒲炀: “走不走?” 泰宁“哎”一声: “今日初到琴南城,为何不先歇息一番,找个店住下,再从长——” “走。”蒲炀干净利落地应了声。 …… 泰宁甫一转头,那两人连衣摆都见不着了。 “……”泰宁慌不迭翻墙跟上,“倒是等等我啊!” 福宅无人居住已久,偌大的一座宅子,半点儿人气没有不说,阴风穿过堂厅,倒是将横梁的一席白幡吹得直晃悠。 燕北声同蒲炀一路穿过庭院,在漆黑中自堂厅穿过,并未发觉有何异常,干枯的梁柱上布满烧痕,断壁残垣之下,桌椅随意横陈,两人查看片刻,在对视中微微摇头。 堂厅之中并无煞气。 “走吧,再往后瞧瞧,”燕北声将手里的半个茶杯放回去,先抬脚迈入了后院。 院子里有个死湖,像是养了些荷花,只可惜无人打理,如今只剩下零星半点儿的枯叶漂浮在上面。 蒲炀往那处草草扫了两眼,正欲转头,目光却兀地顿住了。 不对,不是只有枯叶。 他悄声走到湖边,顺着假山石洞往里看了眼,只见那另一头分明有什么红艳的东西在夜风中摇摆。 只是这头离得太远,看不清晰,又因为倒坍的石木堆积,恐怕只能飞过去。 恰巧蒲炀一介死尸,偏偏可以。 “我过去看看。” 他同燕北声说完这一句后,便不见踪影,再开口,却是语气凝重地叫了一声燕北声。 他转头看着快步赶来的燕北声,手心下是一片光华灼灼的红。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都有些意外: “这处的荷花为何还活着?” 不仅活着,以假山为界,死湖的这一头,郁郁葱葱,数十朵荷花尽数绽放,在这个诡异的深冬寒夜,随风摇曳。 更奇怪的,是它们的颜色,同平常的荷花不同,这里的荷花皆为红色,且为血红,像是凝着人的血,熙熙攘攘挤在这一块,瞧着实为可怖。 迟了些时候赶来的泰宁在身后看见这副景象,直接腿一弯,险些跪了下去。 第124章 他望着这片血荷,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 “你们这是……在用血染荷花玩吗?” 蒲炀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将手收了回来。 他掀起眼皮看向燕北声: “你们始祖胆子都这么小吗?” 燕北声原本准备将手伸下湖里去瞧一瞧下面有些什么东西,闻言也打量了泰宁一眼,不甚在意道: “他是个例外。” 正踩着假山步履蹒跚挪过来的泰宁: “?” 他立刻“啧”了一声: “下回这种话可否能不要当着别人面说?” “还有,”泰宁这才捕捉到二人话里的重点,“我胆子哪里算小?” 他看着燕北声的动作,制止道: “你别去,我来。” “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这下头还能有死人不成?”泰宁自言自语地液了几张符,继而伸出手指挽了朵花,下一刻,那些符纸便飞一般遁入湖水之下。 再然后,两人就看着泰宁的脸色变了。 只见原本还胜券在握的人此刻眨了眨眼睛,悻悻开口: “还真是有死人。” 还不少。 泰宁粗略估计,这湖底的死尸,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 蒲炀看他的脸色便猜到了,想来这湖底不仅有死尸,恐怕死尸数量还不少。 他朝燕北声偏了偏头: “我下去看看?” 燕北声言简意赅:“一起。” 是以泰宁又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不知说了句什么,下一刻,两人便齐齐纵身一跃,潜入了湖底,只剩下两圈轻微的水波在湖面缓缓荡开。 “……” 蹲在尖石上的泰始祖静静地往中间挪了一步,让自己蹲得更稳了些。 死湖看着只宽不深,下来了才发觉是别有洞天,二人顺着荷叶的根茎一路向下,竟是好一会儿没游到底。 哪户人家的湖会凿得如此之深? 丝丝蔓蔓的红影在水面摇曳,蒲炀恍惚间似乎觉得湖水也变成了血红,咸腥的腐烂之气充盈湖底,愈往下,腥气愈重。 蒲炀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而在他们站在湖下的死尸群,看着数不尽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这种不详终于达到顶峰。 只见婴孩手臂粗的根茎从尸堆中长出,根紧紧拽住他们的骨头,或者是血肉,吸着血一样,长成隐于水下的参天血荷。 蒲炀来不及震惊这副诡异而阴森的景象,他沿着尸堆迅速游走一番,在脑海中同燕北声对话: “不止是骸骨,这下面有老尸也有新尸。” 燕北声颔首,还未来得及回答,又听蒲炀开口: “不对,这里的尸体似乎有些不正常。” 他一袭玄衣,负手站在尸群之外,如同玉面阎罗一般,脸色是一贯的平静,可待他说完这话,燕北声却也忍不住轻微一皱了皱眉。 蒲炀说的是: “这些尸体……为何没有眼睛?” 是啊,燕北声的目光这才一一从死尸脸上扫过,果然如蒲炀所言,除开绝大部分只剩下骸骨的老尸,那些能看清皮肉逐渐腐烂的新尸眼眶也是一片空洞洞。 他们的眼睛呢? 第六十二章 二郎 两人分神不过半刻,蒲炀便敏捷地觉察出这水底的动静不对劲起来。 那些原本泛着腥气的湖水逐渐变得浑浊,不再如往常一样平静,而是慢慢地,开始泛起波澜,撞击着石壁。 “轰隆——” 接二连三的水浪一声大过一声,那些堆积在一起的死尸僵直的手臂竟缓缓地抬起来,尸群一点点分散,看起来似乎是冲着两人的方向而来。 蒲炀正欲转身,却发觉自己身上传来一阵响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企图挣破束缚,以不可阻碍的趋势奔向尸群。 蒲炀蓦地低头,掏出了躁动不安的物件—— 竟是他在辽涂密林带走的心骨! 这会儿心骨像是找到了家一般,在蒲炀的手中不住地发着抖,那原本光洁透亮的骨骼以飞快地速度开始发灰、腐蚀,蒲炀凝眉,干净利落地液了张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心骨之上。 身后的尸群还在缓慢地分散前进,蒲炀根本来不及思考他手中的心骨同这水下尸群的关系,在脑海中同燕北声道: “现在如何,先上去?” 燕北声那边不知是何情况,听见蒲炀的声音先是轻微一顿,继而开口: “这尸群不能留在水下。” 蒲炀与他对视: “你的意思是?” 燕北声并未开口,而是很轻地朝蒲炀点了点头,下一秒,两人阖眼,燕北声带过蒲炀肩膀,两人从湖底顺着涡旋一跃而上,轻轻巧巧地跃出了水面。 站在原地放哨的泰宁正察觉湖下有异动,转眼就看见这两人全须全尾地站在湖边,神色平静,毫无波动。 “这么快便回来了?”泰宁蹲麻了险些没站起来,撑着腰朝两人挥了挥手,“那湖底什么情况,那些死人如何——”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湖下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那些漂浮在湖面的血荷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如同鲜血一般飞快地侵染整个死湖。 不过眨眼,一片血荷哗然炸开,血滴子一样扑洒在空中,继而湖面跃起高数尺,水花四溅,一座庞然大物以雷霆之响跃出湖面,被铁锁链拽着在风中打了个飞旋,猛地砸在了地面上。 第125章 泰宁眼看着这座庞然大物飞出来两只胳膊一条腿,“吧嗒”一声,掉在自己跟前,他将目光停留在巨大无比的尸群上久久收不回来,一时张开嘴竟忘了说些什么。 随心所欲的燕始祖站在一旁,还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 “不是问那些死人怎么样?自己看便是。” …… 我的个太上皇帝土地爷。 泰宁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某位始祖大言不惭地继续道: “对了,这些就交给你了。” ??? 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燕北声对上泰宁三分幽怨三分惊恐四分难以置信的眼神,耸了耸肩: “谁让你是土相,来来往往这些死尸不都是你们送走的,无非是多了少许罢了。” 这叫多了少许? 泰宁仰头,看着那堆望不见头的尸群,一时不知道是先晕一晕还是先同燕北声打一架。 蒲炀对这边两人的动静一无所知,他只是瞧着手里的两块心骨,它们看起来似乎快要炸开了。 原本用来稳定心骨的符纸已不起作用,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猛烈的颤动,蒲炀顺着它们蓄势的方向看着尸群,思索片刻,索性将手一松,那两块骨头立刻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冲进了尸堆里。 仅仅片刻,尸堆发出一声闷响,两具尸体被弹出,蒲炀几步走到尸体前蹲下,细细查看了一番。 方才那两块心骨便是嵌在了这尸体身上,胸口一个大洞,草草一看便知这是掏心。 这两具尸体都是新尸,半侧腐烂的皮肉搭在骨头上,因在水下泡得肿胀已看不清面容,只一具死尸腰侧剩余半截青龙玉佩能够辨认。 燕北声弯腰摘了那块玉佩,拿在手中看了两眼,便垂下眼,对蒲炀道: “不必看了。” 蒲炀仰头看向他。 “这人是青礼。” 蒲炀闻言,立刻想起他们那日的谈话: “他便是半月前自殉的白无常?” “正是,”燕北声将玉佩挂回那死尸腰间,解释道,“我半年前曾与青礼有过一面之缘,见他腰间青龙玉佩只剩一半,还特意问过一句。” “青礼说这是他生母所赐,后来在战场上碎了一半,便将剩下来的这一半留在身上,日如此。” “如此说来,另一具尸体应当也是那药簿上记载的阴官,只是不知道具体姓名,”蒲炀垂眼,盯着另一具死尸,突然发觉不对劲起来,“可这二人明明白白是被人挖了心骨谋害致死,史册上为何说他们是自殉?” 燕北声没有回答他。 不仅是燕北声,泰宁也只是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手里拿了生死簿,埋头查看着。 他们同时想起了史册中关于那只鹤煞的记录。 燕北声那时以为是泰宁粗心大意,随手覆之,泰宁则以为是旁人干涉,两人甫一争论,才知这记录怕是被人篡改而得。 今日这数名阴官之死,怕也是出自那人之手。 只是为什么呢? 这人蛰伏藏身到如此地步,又是为了什么呢? 蒲炀没有得到回答,可聪慧如他,看见两人的反应,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不能说,不敢说,他们在明处,无人敢说哪里安全,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燕北声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盯着地下的两具死尸不知想了些什么,意有所指道: “不知这心骨同尸群有何关系,但似乎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待他说完这话,长袖轻挥,就见一团熟悉的黑雾急速扭曲着转变成形,不多时,一只狐狸被五花大绑着站在了三人面前。 只是与上回稍有不同的是,今日的白芍只有一条尾巴。 三人还未开口,就见白芍通红着眼眶,浑身发着抖,看着燕北声道: “你们找到二郎了,对吗?” 二郎? 蒲炀同燕北声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惑然。 只是还未等他们说些什么,白芍便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形似人的手指之间有一圈红绳,艳丽得扎眼,她朝三人咧开嘴笑了笑,却满脸苦涩,又好似恍然。 一滴晶莹的泪从眼眶滑落,悲伤在这一刻尽数涌来。 “你们瞧,我的半灵索亮了,”她说。 蒲炀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是以只轻微地蹙了蹙眉,而另外两人听见“半灵索”三个字,神色却是唰地冷了下来。 那根红绳的另一头空空荡荡,这一头系着白芍的指结,像一种充满着不详与侵略意味的东西一样,在顷刻间让燕北声警铃大作。 他面无表情盯着白芍指间的一点红,没什么语气地开口: “你的半灵索哪儿来的?” 白芍却半步不退让,目光直直看向燕北声,还是问他: “二郎在何处?” “二郎?”燕北声轻轻笑了一声,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那双黑沉的眼凝着一层寒霜,是动怒的前兆,尽管他此刻的每一个字都依旧温和,堪称轻言细语,“我既不知你口中这二郎的相貌,又不知他姓甚名谁,你这般盘问我,我该去哪里找一个二郎出来呢?” 他说完这话,未等白芍开口,又轻轻“啊”了一声,偏头,目光落在众人身后的尸群上: “或许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第126章 白芍转头,先是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腐烂之气,在看清那座尸体横陈,裸露的骨骼与肿胀的肢体混杂之物后整个人蓦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呆楞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而在这个间隙,燕北声骤然移动到白芍身后,猛地伸出手扼住白芍咽喉,引得狐狸从喉咙中呜咽一声,脸涨得通红。 他望向白芍的目光还是很平静,长指拢着那截脆弱的脖颈,慢条斯理地开口,问白芍: “不过在找到你的二郎之前,你须得告诉我,这半灵索是何人给你的。” “人人敬而远之的上古禁术,万千年来早该无人知晓才对,你不过一个道行百年的凶煞罢了,哪里得来的半灵索?” 白芍面颊因充血而胀得通红,闻言瞳仁微动,双手掰着燕北声的手不住挣扎着: “放……放开我,我说,我说,咳咳咳——” “咚”的一声响,白芍整个人被猛地扔在地上,趴到一边咳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这东西是我师父给的,他说有了半灵索,便能将我与二郎绑在一块,生死,咳咳,不离。” 蒲炀听见“师父”二字,眸光微动,开口问道: “你师父是何人?” “不能说,不能说,师父告与我切记不可向别人说起他的名字,”白芍听到蒲炀的话,立刻不住摇起头来,“若是说了,我与二郎就都完了,都完了……” 她瞧着像是极畏惧自己口中的“师父”,说着整个人都不自己发起抖来,燕北声同蒲炀无言地对视片刻,都未开口再说些什么。 可蒲炀心中却忍不住猜测,这师父又是送白芍药簿,又是半灵索,辽涂密林之中留下的那些阴官心骨,此刻在福宅死湖寻到的这上千死尸,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他……究竟是谁? 眼下白芍的嘴是无法撬开了,三人看着白芍这副模样,只得打消了追问到底的念头,容她去找自己心心念念的二郎。 如山高的尸群,白芍跪坐在地,用手一具一具地将尸体挖出来。 “不是。” “不是。” “还是不是。” …… 每翻开一具,白芍便自言自语说上一回,心底念着二郎的姓名,希望下一秒便能找到他,却又害怕找到他。 可成百上千具死尸,又该找上多久? 这具依旧不是。 白芍将尸体扔在一旁,几乎受不住骂出声来,可下一秒,有一双冷白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停下来。 蒲炀淡淡地垂眼看她: “我可以帮你。” “姓名,籍贯,生辰,你记得哪个便说,我来试试。” 白芍不可置信地抬眼: “你……” 她还记得蒲炀曾险些在自己手里丧了命,未曾想到蒲炀竟会开口帮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你当真愿意帮我?” 蒲炀冷淡地点点头,只说: “你太慢了。” “陆云平,辽涂平封村人,年三十,生辰……”说到此处,白芍低头嗫嚅着道,“生辰不知。” “连生辰都不知晓?”泰宁忍不住插了句话,“想来怕是不见得用情至深。” “你怎知我非——” “好了,”蒲炀开口打断他二人的争吵,神色颇有些严肃,问白芍,“你确定自己没说错?” “那是自然!” 蒲炀听见白芍的话后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那便奇了怪了。” “奇怪?哪里奇怪?” 蒲炀并未回答,只是在将庞大的尸群一一扫净,将白芍要找的那个人摘了出来。 也不能说是人。 在另外几人的无言注视下,白芍蹲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那个东西,仿佛有什么东西黏住了喉咙。 良久,她才干涩着嗓子开口: “怎的……是块木头?” 第六十三章 眼珠 “追声符不会作假,”蒲炀语气平直地告诉白芍这个事实,“若是你没有撒谎,那面前的木头,的的确确就是你口中的二郎。” “确实如他所言,”泰宁不知何时掏出来本生死簿,赞成道,“不仅如此,你方才说到的平封村,根本没有陆云平这个人。” 白芍呆楞着将目光从那块平平无奇的木头上挪开,转移到三人脸上,一一与他们目光相接,只看见平静,或许还有怜悯。 “怎么可能呢……”白芍恍惚着开口,“你们的意思是二郎是不存在的?” 她试图向蒲炀求证,得到否定的回答: “他是假的吗?” 蒲炀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反倒是从始至终未置一词的燕北声开了口,道: “你与二郎是如何相识的?” “在辽涂密林,他背着药筐,救了当时受伤的我,后来我便一直跟着他,直到一次意外,二郎染了恶疾,我四处寻药,在琴南城遇到了师父……” 泰宁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头同燕北声咬耳朵: “我怎么听着这故事这么耳熟呢。” 燕北声不置可否: “以后少看些话本。” 他们这些阴官,见过的生死实在太多,何况白芍作恶多端,害死阴官无数,实在不值得同情,燕北声问这么多,倒不是想听些情爱故事,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演了场这样的戏罢了。 第127章 白芍拉拉杂杂说完,已临近天明,凌晨的日光从天边挤出一个缝,铺洒在这座荒宅之中。 她的神色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此刻的恍惚,接受真相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接受欺骗是。 在燕北声再问到关于她师父时,白芍坦诚许多,她只知师父姓黄,住在琴南城东边的药铺之中,平日里神出鬼没,并不多见,只是每月十五会同白芍见上一面,暗语是“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燕北声轻轻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渺远莫测,那些尾音消散在清晨的风里,是以无人听见燕北声的一声微叹。 “师父同我说过,他也是阴司之人,虽能掌控生死,也能救二郎,只是一命换一命,若是心诚,便要吃些苦头,他命我在辽涂密林布下阵网,他将那些阴官的心骨予我,我便按照他的意思布好。” 白芍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又“啊”一声,看向蒲炀: “对了,他还特意提醒我,若是见到——”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在众人什么都未来得及看清时,白芍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继而七窍缓慢地流出血来,她胡乱抹了把脸,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 下一秒,白芍“轰”地一声,猛地倒在了地上。 燕北声离她最近,是以在最后时刻率先扶住了白芍,他低下头,姿势的缘故,另外两人并未看清燕北声动作,以为他只是顺手扶住了白芍肩膀。 可燕北声却偏头,不动声色地靠近白芍耳朵,冷声开口: “他说了什么?” 白芍脑子险些要被炸开,闻言并未立刻应声,只是下意识地朝燕北声呼救: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燕北声的语气还是冷静,对白芍的痛苦冷眼旁观,只重复道: “他提醒了你什么?” “是蒲炀!师父同我说过,若是……若是见到蒲炀,不留活口,”白芍几乎要疼晕过去,下意识地回答他,“他必须死。” 燕北声静静听她说完,然后在下一秒,长指贴上白芍脖颈,轻轻一拧,一声细微的“咔嚓”,原本还在不断挣扎的狐狸头一软,便没了呼吸。 燕北声起身,朝另外两人摇摇头: “是咒。” 蒲炀目光落在那截半灵索上,在白芍没了气息的瞬间,那根半灵索倏尔一亮,连着那块木头发出微弱的红光,而仅仅片刻,原本泛着水汽的木头飞快地腐蚀、变黑,最后变成一滩碎屑,跟着风,唰一下,消失在空中。 红绳另一端系着的狐狸不知何时也已消失不见,地上空无一物,仿佛一切只是黄粱一梦,消逝的永不回来。 是以蒲炀未能看见,在泰宁和燕北声对视之时,泰宁眼里闪过的一抹浓重的怀疑。 白日里不方便行动,院子里一堆死尸又着实壮观,泰宁将他们尽数运到冥域,让手底下的人一一查找,看这些死尸究竟是何人,而他们三人在几日后一个夜晚,再次踏进了福宅大门。 那日他们的动静很大,那蛰伏在宅子里的凶煞却并未出现,是以三人变得更为谨慎起来。 祠堂里安安静静地,连牌位也被烧得只剩下灰烬,漆黑的屋子里一片空旷,三人顺着祠堂往里,迈过一个门槛,泰宁突然“啊”地尖叫一声,“砰”地摔倒在地。 “……你为何平地走也能摔?”蒲炀有些无言。 “这么大个门槛,怎么就叫平地了?”泰宁不服输地反驳道,“更何况我是被东西绊了!” 他拿起方才不小心踩到的那个东西,细瞧了两眼却忍不住“哎”了一声: “这玻璃珠还挺漂亮。” 圆润光滑,在黑夜里像是会发光。 另外两人听见他的话却是一顿。 泰宁正想拿给他们瞧一眼,走了两步,脚下又是一硌,低头扫了扫,惊呼出声: “我的个玉皇大帝土地爷,你们快瞧,这地上怎的是一片玻璃珠!” 他说完便蹲在地上伸手拿了好几颗,放在手心里瞧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另外两人都没有动静。 泰宁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便听见蒲炀的声音,平淡中夹杂着一丝不忍心: “还记得死湖里没有眼睛的尸群吗?” 燕北声替他说完: “如果我们没有猜错,他们的眼睛应该就在这里。” 泰宁惊得连嗓子都差点儿劈了: “哪里?!” 燕北声平静地回复他: “地上。” 他看一眼泰宁,又补充道: “还有你的手上。” 泰宁忙不迭将珠子统统抛了出去。 妈的眼珠子,这谁敢要? 泰宁这会儿头仰得高高的,再没有往地上看一眼的打算了。 结果蒲炀却弯腰,捡了一颗放在手里看了两眼,下一秒,突然抬手,将眼珠扔了出去。 一道黑影倏然闪过,飞快地越过窗户接住了那颗眼珠。 来人一头乱发,眼眶同样是一片空洞,他瞪大了眼眶,咧开嘴,喉咙里发出被火燎过的粗哑声音: “谁允许你们动我东西的?” 蒲炀只是随手试了试,倒没想到真把这煞物给诈出来了,不仅如此,这煞物看着也同他此前遇到的那些不太相同。 第128章 他没有察觉煞物的攻击性。 煞物身量不过少年大小,瞧着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材瘦削,反倒像是个普通人。 那日琴南城土地爷曾说过,福宅有个仆人的儿子纵火烧了福宅,若是算起来,面前的这位,想必就是福禄寿了。 燕北声听见凶煞的话,倒是开口道: “那死湖里的呢,也是你的东西吗?” 福禄寿却蛮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那些是没用的垃圾。” 他说罢,突然抬头,用空洞的眼眶从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道: “不过这些珠子我都玩腻了,你们脸上的不错。” 他笑眯眯地指了指燕北声与蒲炀: “尤其是你们二人的,挖出来定然很漂亮。” “是吗?”蒲炀笑了笑,“那你得先挖得出来才是。” 他说罢,手腕的锁链骤然出击,以极猛烈的势头飞快探向福禄寿,后者微微瞪大眼眶,翻身躲过,他闪身飞到横梁上,蹲在上面往下同蒲炀对视。 他哼笑一声: “我倒是小瞧你了。” 这个角度能看清福禄寿眼里的断裂的青筋与血丝,血肉模糊地混在一起,甚是可怖。 蒲炀未置一词,只是那锁链像是有生命般,灵活地打了个转,迅速地跟上福禄寿,与他缠斗在一起。 燕北声见状,开口道: “速战速决。” 这福禄寿瞧着并不是什么凶残的煞物,顶多称得上顽劣,他们原本想三两下将福禄寿捉拿,回去再细细盘问。 可福禄寿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多了。 他许是看出了这三人也非泛泛之辈,是以绝不同他们正面交锋,神出鬼没般,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泰宁无奈地收了符纸,身后一条大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他累得喉咙都有些发干: “这泼猴,依我看抓去当祭司不错,一日跑八百里,比千里马能跑多了。” 蒲炀将锁链扣回手腕: “这下怎么办?” 生等也不是个办法,福禄寿定然不会轻易露面,若是想要一举擒拿,现在又已打草惊蛇。 “先回去,”燕北声突然道,扫到窗外一只乌夜啼,意有所指道,“有人在等我们。” 蒲炀临走时转头看了眼,早已不见踪影的福禄寿不知何时又坐在了房顶上,手里抱着一堆珠子,朝他笑眯眯挥了挥手。 确是有位不速之客,正在他们歇息过的客栈屋子里坐着,手里端着杯茶,背对着众人慢悠悠品着。 “我当是哪位贵客,”燕北声慢声开口,对着屋子里那人道,“原是四娘。” “敢问四娘不请自来,是所为何事?” 来人正是木荭青。 她想必早已听见了动静,闻言也只是不急不忙放下茶杯,转身朝三人打了个招呼: “还以为我还要等上些时候。” “如何,那福宅的凶煞很难处置?” 另外几人闻言并不意外,阴司里各方提行使各司其职,每每有任务,也几乎是尽数公开,木荭青知道他们的踪迹实属正常,只是知道便知道了,特意来这一趟,倒是有些引人深思。 提行使出任务时,若非情况特殊,否则绝不允许他人插手,这是阴司的规定。 “难与不难与你倒没什么干系,”燕北声散漫地应了声,朝蒲炀道,“喝茶吗?” 蒲炀摇头: “我眼睛都快险些睁不开了,先去睡会儿。” 燕北声颔首,看着蒲炀关门:“去吧。” 剩下泰宁与木荭青大眼瞪小眼,他们此刻是很有些尴尬的,原本三足鼎立,泰宁与燕北声斗争数年,今非昔比,泰宁现在又同燕北声来往密切,和木荭青疏远不少。 “你怎的如今日日和他在一起?”木荭青悄声问他。 “什么叫日日,你不要乱说,”泰宁立刻否认道,“只是恰巧碰上罢了。” 泰宁问她:“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并非什么要紧事,你可知还有不过半年便是千年祭了?”木荭青道,“师父便让我来问问你们二人,待到千年祭,你们可想好送什么祭品?” 不知是不是近日“师父”二字听得太多,泰宁几乎是下意识般咳嗽了下,而后才道: “祭品?是了,祭品的确是该做些准备了。” 他看向燕北声: “你可知这祭品一事?” 燕北声拿着茶杯转了几圈,也不往嘴里送,他有一搭没一搭瞧着里面澄澈的茶水,闻言随口道: “不是还早?” “只五月有余,并不算早了,”木荭青平日里最见不惯燕北声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今日不知为何却好说话得很,解释道,“师父那边的意思是你们这边忙完了,便要花些心思准备千年祭了。” 泰宁点点头: “我知晓了。” 燕北声也点头,态度却不甚明确: “后面再说。” 木荭青想说几句什么,又硬生生憋住了,扯出一个笑脸,朝两人道: “那我就先走了,阴司那边还余着一堆事要处理。” “你当真就是来说这个?”泰宁着实吃了一惊,“再没其他事了吗?” 木荭青摇头:“没了,也是师父旨意。” 她起身,拍拍泰宁的肩,与两人告别,不过眨眼,那个一袭白衣的窈窕身影便消失不见,剩下两人坐在原处,神色漠然,久久没有言语。 第129章 泰宁早丢下那副吃惊的天真相,只从方才被木荭青摸过的肩膀处捻了一抹灰烬,朝燕北声偏了偏头: “她留下的。” 燕北声扫了泰宁指尖两眼,不用问也知道,那是木始祖一贯的伎俩,散符,追踪凶煞所做,未曾想有一日竟也会将这般雕虫小技用在自己人身上。 “如何,”燕北声将茶杯里的水随手泼在地上,木制的地板立刻滋滋一声,冒出一缕青烟,具体是什么说不好,但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嘴角上挑些许,勾出个冷笑,问泰宁,“现在还坚信你的判断吗?” 第六十四章 福禄寿 原本信誓旦旦的泰始祖这会儿跟破了洞的皮筏似的,趴在桌上,要死不活的模样: “怎的活着尚是如此,死了还要勾心斗角?” 这并非一时难以接受,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个中缘由他们无法深究,但总归是有痕迹在的,泰宁就算平日里再天真再胆小,也隐隐有种预感,只是这回预感突然变成现实,心中难免丧气。 他曾经全心全意信任的师父与同伴,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全然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频频出逃的凶煞、各地惨死的阴官,还有突遭此劫的百姓,所有的一切,泰宁无法肯定这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又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 还是未知数。 泰宁埋着头,手几乎要把自己的乌发扒没了,郁闷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与燕北声道:“白芍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同她说了什么?” 燕北声略一挑眉,看向他: “你这便调理好了?” 始祖们都有个喜欢顾左右而言他的怪毛病,泰宁盯着燕北声,非要个答案。 燕北声不再看他,重新沏了壶茶,漫不经心道: “是说了两句。” 泰宁立刻将头凑过来:“她说了什么,是不是关于蒲炀的?” 燕北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么看我作甚?”泰宁用手对他指指点点,“只有碰上蒲炀的事你才是这副模样。” 燕北声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哪副模样?” “凶残,不要命,还有……说不上来,总之很是明显了,”泰宁斟酌着形容了下,具体地自己也拿不清楚,绕了一圈才想起自己是想问什么,“差点被你带跑了,你与白芍说了什么?” “没什么,白芍同我说,她师父告诉他,若是遇到蒲炀,必杀之,”燕北声说到此处,抬眼同泰宁目光相接,都看见了彼此眼里的猜疑,燕北声很快垂下眼,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也很好奇,她的这位师父到底是谁,竟对蒲炀区区一介阴官如此忌惮。” 他一字一句,慢声道: “说不好你我二人同那白芍还是同门。” 泰宁先是一愣,而后倾身,低下声,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是以你便把白芍给杀了?” 燕北声半点儿没有被发现的慌乱,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向泰宁,开口: “她的身上有咒,我虽不想贸然怀疑到四娘身上,可阴司里来来去去,不就是这么几个人吗?更何况她出现的时候太巧了些。” “是以白芍不是死在我手上,也是死在四娘手上,没区别。” 是的,是没区别,泰宁不得不承认,与此同时却又得承认,他们之中的那个叛徒,他曾经与之并肩又无比信任的人,都是她,是四娘。 泰宁长长叹出一口气,随口问道: “蒲炀呢,歇下了?” “要真歇下就好了。”燕北声没什么语气地回了句。 那位刚才瞧着困得累眼昏花的蒲大提行使,此刻恐怕已经到了福宅。 蒲炀的确是在福宅。 他并未同燕北声与泰宁说过此事,也许只是因为最后那一眼,他站在大门之外,看见福禄寿朝他挥挥手,空荡荡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但蒲炀从那里面看出一点不同寻常。 期待,渴求,又或者是求救。 也可能是错觉,但无妨,人的一生必然要做些很没有道理的事情,蒲炀向来是个唯心论者,想做就做了,运筹帷幄不适用于这个世界,变故往往比计划快得多,他深谙此道。 在蒲炀抬脚迈进大门的那刻,所有的一切悄然改变。 原本破旧不堪的一片废墟在眨眼之间重建,“福宅”二字烫金烙在牌匾之上,庭院来来往往数人,喜红灯笼高高挂着,湖水澄澈,开着满池水荷。 这里的人都没有眼睛,一个个喜笑颜开,像是要迎接什么喜事一般,张罗着布景摆桌,迎接宾客。 蒲炀瞬间反应过来,此时便是土地爷说过的那个新婚夜。 他仰头看了眼天色,日光渐歇,太阳瞧着是快要落山了,想来时间已经没有多少。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福禄寿。 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这个时候福禄寿还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童,可来来往往这么多小孩儿,脸上皆是一片空荡荡。 对了,是厨房! 那日土地爷便说过,福禄寿是在厨房失火烧了福宅,这个时候想来是在那附近。 福禄寿迅速绕过堂厅走向东边,远远地,看见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有仆人端着簸箕快步路过,蒲炀立刻走到厨房外,在窗外查看一番。 可出乎意料地,没有。 第130章 那里面摆着数不尽的珍馐,大多是女人,穿着麻布衣服轻快地交谈着,蒲炀又扫了一圈,确定里面没有他。 那会是在何处? 他静静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忽而听见隔壁祠堂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 蒲炀蹙眉,合上眼等待片刻,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只是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听来很难受—— 不对,嗓子眼? 蒲炀想起福禄寿沙哑的嗓音,心里有了预感,快步走进祠堂,跨过门槛,在看清面前的一幕后,整个人都忍不住一顿。 五六个人围坐在房屋中间,瞧着个个雍容华贵,坐在最中央的穿着喜袍,想来便是今日大婚的新郎,他一只脚踩着面前跪着的人肩上,手上拿了根钳子,随手取了块火炉里燃着的木炭,朝中间那人开口: “张嘴。” 他面前那个瘦削的小孩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一样,猛地挣扎了一下,那新郎立刻狠狠往他小孩儿肩膀上踩了一脚,狰狞地笑起来: “是瞎了又不是聋了,我同你说话呢,听不见吗?” “张嘴!” 旁边那些笑得开心的公子哥们也拾了几块木炭,跟着砸在小孩儿身上,火星“砰”地在皮肤上炸开,引得他又是一抖。 但嘴死死咬住了,没有张开。 看到这番情景,蒲炀饶是只看了小孩儿的侧脸,也知这人便是福禄寿。 满堂的欢笑声与门外的喜笑颜开相得益彰,苦楚只降临在一个人身上。 那些数不清的火炭被倾倒着尽数洒在福禄寿身上,还有嘴里,有木炭燃烧的火气,也有烫伤的血与热气,蒲炀看见福禄寿被迫张开的嘴里只有一片血肉模糊,是想说说不出。 只有从破损的喉咙里挤出零星半点儿的哭喊,无人在意,他是个瞎子,是公子哥们无聊时的玩物,是以只能将血泪打破牙齿往里吞。 这里无人看得见蒲炀,他原是这样以为,可当一群人蜂拥而上,像是疯子一般,企图扒开福禄寿的眼睛往里塞火炭的时候,福禄寿突然转头,用空荡荡的眼眶直直看着蒲炀,挂着血丝的嘴唇轻轻张了一下。 他说的是“救救我。” 他在向蒲炀求救。 蒲炀手心微微用力,银锁链轻巧划过手腕,正欲出击,下一秒,整个房间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那些鲜活的人如同纸片般轻飘飘燃起来,变成灰烬飘落在地,蒲炀目之所及都逐渐远去,连同意识已不再清晰,再睁眼,一切恢复如初。 他站在荒凉破旧的庭院之中,同屋顶上坐着的福禄寿对上视线。 “又是你,”福禄寿朝他扔了颗眼珠子,道。 蒲炀不置可否,侧身躲过,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是我骗你来的!”福禄寿大声“哈哈”笑了几声,声音粗犷难听,朝蒲炀道,“你尝试过火的滋味吗?” “未曾。” 福禄寿朝他笑了一下: “那你要试一下吗?” 倏尔之间,漫天热气一同涌来,原本死气沉沉的房木无火自燃,火焰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急速增长,在瞬息之间变成滔天大火,将整个府邸尽数吞噬。 辛辣的滚烫包裹着蒲炀,热意席卷全身,蒲炀猛然想起那个幻境,在狱府之中,火舌如荆棘般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肉,是最切实来自身体的疼痛。 他听见皮肉炸开的声音。 蒲炀抬起左手,液了张符正欲抬手,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乌夜啼,将他缓缓拉入梦境。 他看见泰宁和燕北声在下棋,棋盘上不见棋子,泰宁气急败坏将棋篓摔在地上,大骂一声: “燕北声你当真是个无赖!” 泰宁见了他,立刻喊了声: “蒲炀,你来评评理,原本千年祭的祭品我看中一幅浮光月影图,转眼就被这姓燕的给抢了,这也就罢了,我堂堂一介始祖,不同他一般计较,我又看中座玉木石雕,这狗东西又给我抢了,你说他安的什么心?” 他越说越气,恨不得将刚才那篓子里的棋子砸在燕北声身上,却听这人轻描淡写地来了句: “不同你抢,我送锈灵剑。” “……”泰宁更愤怒了,“那你把我的东西拿走作甚?” 燕北声也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开口: “你管偷的东西叫你的?” 两人一来一往吵得不可开交,蒲炀却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境眉头紧锁。 为何这个梦境竟是这样? 毫无特色,也无异常,甚至像是他们平平无奇的每一天,泰宁一向喜欢小题大做,燕北声做事又随心所欲,偶尔泰宁气急了,便来找蒲炀企图主持公道。 它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蒲炀来不及多想,这种毫无破绽又平平无奇的梦境最为低劣,是以他只是略微抬手,将那两人之中的棋盘劈得粉碎,锁链如同巨大的银蛇一般窜出,直接将幻境搅动了个地覆天翻。 蒲炀阖眼,等待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远去,被烈火灼烧的痛苦重新触及皮肤,再睁眼,蒲炀回到现实。 这个梦境实在太过不起眼,是以后来蒲炀回想,若是一切都是命之定数,那转折始于这一刻。 但此刻的他却是早已将方才的细枝末节抛之脑后,在烈火中同福禄寿斗争片刻,一眨眼的功夫,福禄寿便又溜走了。 第131章 蒲炀一连入了两个幻境,再懒得同福禄寿周旋,总之是个喜怒无常的,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无法。 这样也好,等到燕北声与泰宁二人醒来,自己还能不用找些借口,免得燕北声兴师问罪。 他这样想着,转身准备回去,却一抬眼,看见大门外有两个人,红衣人靠着墙,青衣那个百无聊赖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两人一站一蹲,蒲炀同站着的那个对视,心里不免有些沉重。 好了,兴师问罪的来了。 第六十五章 酒意 蒲炀用了两杯茶,再三保证自己下回绝不会单独行动了,燕北声沉默着坐在一旁,脸还是俊美且没有表情,手里把着一把从泰宁那里顺过来的扇子,看着心情并不太好。 倒是看热闹的泰宁看着蒲炀将茶杯放下,还颇有些没过瘾: “话本里哪有喝茶道歉的,那都是喝酒!我瞧着你并不太够诚——” 后面的话倏然而止,因为旁边一位始祖眼锋横扫过来,扎得他如芒在背,一时不敢再说话了。 蒲炀坐到燕北声旁边,简单地说了下他入的第一个幻境,听到最后燕北声也没忍住皱了下眉头: “难怪不得那些人都没了眼睛。” 他看着蒲炀,淡声开口: “你要救他?” “算不上救,瞧着有些缘分罢了,”蒲炀很平静地开口,眉眼淡淡,唇却是红的,笔尖一颗痣灼灼,看起来冷气又漂亮。 燕北声记得这颗痣,他曾经睁眼第一次瞧见的便是蒲炀的这个地方,那时他也觉得,自己同蒲炀有缘。 而现在蒲炀说自己又同谁谁有缘。 燕北声便没忍住笑了,怎么天底下哪个都同他有缘。 他声音更淡了些,漠不关心的模样,随意道: “可以,它便交给你了。” 蒲炀扫了眼燕北声的脸色,心中沉了沉,却是什么都未说,默认将此事接了下来。 等到他出了门,泰宁看着喜怒无常的燕始祖骤然变了脸色,冷着脸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他想果然这个时候的男人都很可怕,如果对方也是的话,那便更可怕了。 蒲炀后来又去了次福宅,他原先每每处于被动,惯常在幻境之中寻找破局点,这回却下了先手,等到又是一阵锣鼓喧天之时,蒲炀便知,福禄寿入网了。 他穿着一身喜袍,假意入幻,并未在傍晚之时寻找福禄寿,而是等到晚上,待所谓的“燕北声”穿着喜袍,与他并肩入眠之时,才堪堪打破幻境,属于“燕北声”的面具被撕下,眼球脱落,最后露出一张羸弱而熟悉的脸,是个瞎子,叫福禄寿。 只是这样容易,蒲炀脱掉喜袍,在雾气散尽之时问他: “你要不要同我走?” 福禄寿睁大空洞的眼睛,难以置信般: “我吗?” 蒲炀不是个喜欢当活菩萨的人,生前是,死后也是,他想留住的人永远留不住,自己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少用,但若是能做的,他还是会去做。 他想燕北声当时救他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可怜,现在轮到他,帮人一把也不算难。 只是人生气了需要哄,蒲炀领着福禄寿走出幻境的时候想,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他自己了。 福禄寿罪孽深重,在狱府呆满足足三十日才出来,后来他改容换貌,蒲炀发觉他并非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只是顽劣了些,实在算不上凶残。 他也问过福禄寿,却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常常是没有记忆的,那些眼珠子,我见过它们,却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就像我想跟你走,却又放火烧你。”福禄寿神情真挚地看着他,语气郑重不似作伪。 蒲炀心觉怪异,细想之下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他莫名想起那头明王府的凶煞,如今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他只好将此事搁置下来,况且因着福禄寿的关系,蒲炀又一次机缘巧合,升了域侯,如此忙下来,他已经半月未见过燕北声了。 直到蒲炀接到一次任务,皇城脚边一个村落有凶煞出没,命其捉拿,他匆匆离开阴司,前往村落探查,却在途中偶遇燕北声。 他不知是从何地赶来,暴雨天气撑着把油纸伞,神色漠然穿行于闹市,蒲炀一眼便瞧见他。 只是燕北声似乎并未看到他。 蒲炀眼见着燕北声进了客栈,想要跟上去瞧一眼,无奈要事缠身,只来得及在临走前瞥了眼,却见二楼靠窗之处有位熟人正抬眼看向窗外。 蒲炀视线蓦地凝住,怎的是华光? 他这位神龙不见尾的师父今日竟跑到人间吃茶? 蒲炀不知燕北声与华光二人一同出现在这间客栈是否只是巧合,亦或是有些要事商讨,可燕北声与华光二人的关系并不像是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的关系,今日这出实在有些莫名。 蒲炀却也没多问,他眼下被更要紧的事情缠住了。 原本那个村落里的凶煞说是性情多变,喜吃人,蒲炀没费多少力气将其捉住,却在村落里发现些可怖的事情。 这个村叫山雨村,因着地势在皇城脚下,百姓生活算不上富庶,却也安康,可今日不知是怎的,村子里的许多小孩竟接二连三去世,说是突发高烧不过十日,之后便没了气。 蒲炀留了点心思,在山雨村待了些时日,竟发现这些村民身上全是蛊毒。 第132章 硬币大小的疤痕遍布全身各处,连同那些死去的孩童,身上也全都如此,死亡的气息浓重地侵略整个山雨村,蒲炀似乎察觉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孟诸23年秋,连下十日暴雨,距离千年祭还有整两月。 这场雨对山雨村的村民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夜里又有多人死去,不知哪户人家的哭声响起,在雨夜中听不清晰,蒲炀起身站在窗外良久,还是撑着伞走了出去。 泥水深一脚浅一脚溅在身上,蒲炀在大雨中指挥村民将死人抬出门,直接葬在后山岗上,大雨倾盆的天气,几百号人统统出动,举着火把一次次将死人抬到山上去。 不过半月,这山雨村竟也死去了三分之一的百姓。 何况蛊毒发作得快,蒲炀用法阵堪堪稳住他们的灵识,却也知道这撑不了多久。 他端坐于祠堂,初升域侯的身体并不能容得下这般强度的稳灵,幽兰的光在雨夜里慢悠悠遍布整个村庄,可最多还剩不过十日,他也明白。 蒲炀又是一路匆忙,回到阴司报告此事,却听闻山雨村并非个例。 截至今日,东南西北几域,零零总总几百城,全都是瘟疫横行。 百姓说是瘟疫,可阴官们却都知晓,这绝非普通的恶疾,它是蛊毒,无药便死,医不好治不得。 眼见着鬼门关前死尸队伍越来越长,阴司里流言阵阵,都在说怕是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正逢千年祭,阴官们个个愁容满面,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蒲炀述职完毕,正欲离开,却见燕北声不知何时也回来了。 这竟是他们这一月以来见的第一面。 燕北声神色倦怠,漫不经心的模样,瞧着精神不太好,看见蒲炀倒是态度熟捻,不见生疏: “回来了?” 蒲炀看着他愣了两秒,才点头: “山雨村蛊毒横行,我回来报告一番。” 燕北声颔首,听见蛊毒二字颇有些头疼: “我那边也是,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这蛊毒……”蒲炀打量了圈四周,并无外人,便没忍住低声问了句,“究竟是什么情况?” 燕北声闻言,轻轻笑了声,眼角疏疏上挑,眼里却不见什么笑意,回了句不大相干的话: “千年祭快到了。” 蒲炀眨了眨眼,不知燕北声这话究竟是何意。 燕北声也没有同他讲个明白的意思,反倒是往他身后扫了眼: “你身后跟着的那条尾巴呢?” 说的是福禄寿。 蒲炀便很有些无言,他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太喜欢与别人一道行动,便说: “让他自己去了。” 燕北声微微挑了挑眉: “怎的不同他一起?” 蒲炀随口回了句:“独来独往惯了,同他一起麻烦。” “麻烦?”燕北声想着以前两人一起的那些任务,觉得蒲炀这话说得未免太过肯定,便也随口问了句玩笑话,“同我出过那么多任务,原来也觉得麻烦?” 蒲炀听完他这话,便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打量了下燕北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又与他不一样。” 若是要让他与燕北声一同出任务,一直一起也是可以的,只是他们二人都是域侯,这听起来实在不合适。 他并未细细解释,可燕北声却不知为何,一月以来心中的那根细刺突然跟软了一样,心情变得很好,问蒲炀: “是何处不一样?” 蒲炀又不愿细说了,跟个哑巴一样抄着手一言不发。 这日晚上两人鲜有地留在了阴司,自蒲炀升了域侯,要事缠身,变得比燕北声还要忙,况且始祖有自己的住所,他也从燕北声那处搬了出来。 可惜蒲炀极少在这处过夜,一是实在太忙,二是不习惯,他从来到阴司那一日起,便是在燕北声那里住下的,他习惯了那扇一打开便能看到侯月的窗户,面朝东方,若是有人回来,也能一眼瞧见。 而自己这地方太过冷清,蒲炀并不是很钟意,说来也怪,他自己从来都是个冷清的人,这下反倒又不习惯了,他心中当然知晓这是为何,想着熬过这晚便能忍住了,可忍了许久,还是在半夜拎着一壶酒,慢悠悠地晃到了燕北声的居所。 只有一次,他告诉自己。 等走到门口,才发觉里面并不是只有燕北声一人。 大概是察觉到他来了,里面的谈话声倏然而止,很快,木荭青从里面走出来,神色凝重,与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蒲炀少见地看见木荭青这般失意落魄的模样,将目光多停留在了她身上片刻,转头看见燕北声,却见这人也盯着木荭青的背影,眉眼之间凝着浓浓的一层冷意。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却没多问什么,只抬起手,朝燕北声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淡声开口: “喝吗?” 这日的燕北声反常得过分,他与蒲炀并肩坐在房檐上,看着冥域雾蒙蒙的黑夜,沉默而难以捉摸。 蒲炀终究还是问了句: “出什么事了吗?” 燕北声顿了半秒,才转头看他,目光明明灭灭落在蒲炀脸上,而后轻轻笑了下: “无事,怎么这么问?” “你脸色很差,”蒲炀不太喜欢燕北声这副大尾巴狼稳如泰山的模样,于是直接揭穿了他,又不信邪地再问一句,“连我也不能说吗?” 第133章 可燕北声这次却点了点头,语气温和,笑容也是,与平日里的燕北声大相径庭: “嗯,不能说,这是秘密。” 拒绝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蒲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仰头干了一杯酒。 良久,他突然听见燕北声开口,问他: “你想过死亡吗?” 他喝了整整一壶酒,却依旧神色清明,只是脸上的倦意更重了些,蒲炀扭头看他,说: “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燕北声垂下眼,道: “不是堕入轮回的重生,是真正的死亡,不复存在。” 他很轻地停顿了下,慢声又接着道: “是世间万物变成齑粉,所有一切全都消失。” 不知为何,蒲炀听了他这话,脑子里竟不由得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山川湖海,草木光华,还有人,所有一切灰飞烟灭,连同历史一道抹去。 若是这样,那确实有些可怕,蒲炀点头,诚实道: “会吧。” 他反问燕北声: “你不怕吗?” “也许会吧,我不知道,”燕北声自己手里的酒空了,便很没有道德地抢走了蒲炀的,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忽然说,“不过别怕。” 蒲炀撑着下巴,已经有些醉了,闻言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啊”了一声: “什么?” “我说别怕,”燕北声很专注地看着蒲炀,蒲炀目光有些迷离,是以并未看见燕北声眼里那些肆意蔓延生长的东西,只听见他耐心得温柔的声音,像是在哄人一样,“你不会死的。” 第六十六章 狱府 燕北声今日话多得有些过分,蒲炀还未好好理解一番燕北声话里的含义,便听这人又接着问了句: “你说要再想想的那件事,想好了吗?” 原本已经半醉的蒲炀,听闻这句话,脑子倏尔一冷,再被夜晚秋风一吹,醉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撑着下巴的手都有些僵硬,很慢地眨了下眼,才干涩道: “怎的……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听了,”很随意的语气,两个人靠得很近,是以当燕北声靠过来时,蒲炀逃无可逃地对上那双黑沉的眼,幽深好似深海,他就这样轻轻侧着头,问蒲炀,“你想得如何了?” 蒲炀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回来,目视前方,手无处摆放似地,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却是连手指都在发抖。 “还没呢……”蒲炀含糊应道,“还得再想想。” “再想恐怕来不及了啊,”燕北声开玩笑似地说了句,“要不现在就想吧。” 蒲炀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现在吗?” 他有些想退缩: “算了吧。” 燕北声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似地,偏头看了蒲炀好一会儿,高挑的身影被瑟瑟的秋风撑起,长袍微鼓,面带笑意,当真是好看极了。 他不知蒲炀心中所想,只是看着睁着一双冷目,灼灼望向自己的人,蒲炀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望向燕北声的目光有多直白,喝了酒过后,那眼里的雪仿佛跟化了似的,每一寸视线都烫人。 燕北声松松抬手,长指很轻地碰了下蒲炀鼻尖的那颗痣,笑得眉眼弯弯: “你撒谎的时候会皱一下鼻子,你自己知道吗?” 蒲炀被他摸过的地方几乎是瞬间就烧了起来,他唰地站起身,目光漫无目的地往扫着,就是不落在燕北声身上。 “天……太晚了,我得走了,”他脖颈间一片薄红,不自在地扔下句话后就逃似地走了,玄色身影融于黑夜,连背影都带着慌乱。 燕北声沉默地盯着那个瘦削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他就这样看了许久,等到蒲炀彻底消失不见,才慢悠悠仰头,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之后的时日变得很快,恍若一瞬间的事情,世间蛊毒横行,凶煞肆虐,百姓生灵涂炭,阴司忙得要命,生死簿厚厚叠成一座山,阴官们个个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冥域一直之间比之前还要了无生气。 蒲炀几位始祖更是忙到飞起,他原本用灵识稳住的山雨村终究没等当得过来势汹汹的蛊毒,若是个例还有机会,只可惜这场浩大的灾祸遍及各个版图,实在无能为力。 何况千年祭眼看着近了,蒲炀还需抽出时间来准备祭品,千年祭是冥域千年一遇的大事,自然不能疏忽,偶尔蒲炀与燕北声、泰宁一起商议,最后他选定一株天山异灵芝,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只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插曲,蒲炀曾消失过两日,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燕北声原本火急火燎地四处寻人,无果之际,却见这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问蒲炀去了何地,蒲炀没多说,只道: “这株异灵芝实在不好找,费了些时日。” 燕北声将信将疑,可蒲炀确实并未有何异常,也只好没再多管此事。 他最后只对蒲炀道: “以后若是有麻烦,带上福禄寿。” 很奇怪,他并未说到自己。 那段时间实在太过混乱、诡谲,千年祭与蛊毒推动所有人向前,走向那个无人知晓的未来,每个人都有着重重心事,是以他们略过了很多反常。 这是必然。 比如木荭青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阴司,比如蒲炀近来频频做梦,夜夜惊醒,再比如,距离千年祭不过三日,燕北声一个随心所欲,又将自己关在了十八层地狱。 第134章 有阴官窃窃私语:“这次又是为何?” “那位燕始祖你们还不知道吗,稍不注意,进狱府那是轻轻松松的事。” 其他阴官听了这番言论,很有些压力,他们就算没领教过狱府的酷刑,也是听闻过的,于是纷纷打了个冷颤,不懂燕始祖为何偏偏有这样的爱好。 神色匆匆正在寻人的蒲炀路过众人,却忍不住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开口: “你们在说谁??” 阴官们见到他齐齐打了个招呼,而后才道: “听闻燕始祖又犯了事,被压进狱府了。” 却见蒲炀猛地变了脸色,几乎是转头便往狱府跑。 前往狱府的路阴冷而空旷,蒲炀已经许多年未像这样,愣头青一般,不管不顾地直冲狱府,只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快些,再快些,如若不是梦…… “轰隆”—— 通往狱府的通天石门被蛮力轰开,蒲炀立于岩浆与狂风之中,银锁链骤然出击,将青面和獠牙两人高高抛起,再猛地砸在地上。 曾几何时高山白雪一样的小太子早已褪去成熟,穿着一身玄色阔袖鹤纹袍,革带束腰玄鹤佩钩,周身气质如若雅风,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不客气。 他冷眼看着在地上翻滚的青面獠牙二人,声音好似寒冰: “燕北声在哪儿?” “无可奉告!”青面拎起钉锤猛地冲向蒲炀,蒲炀一个闪身躲过,长鞭划过虚空,如若剑锋一般,将青面掀翻在地。 “蒲炀你竟如此胆大妄为,私闯狱府可是死罪,还不速速投降,我等饶你一命!”獠牙厉声痛责,周身被五花大绑着,险些要被蒲炀的野蛮行径气死。 蒲炀却连表情都未曾变一下,只说: “我今日来不为其他,也无意将事情闹大,你们只需告诉我,燕北声在何处,余下的与你二人无关。” 青面獠牙齐齐看向他:“无可奉告!” “好一个无可奉告,”蒲炀勾着嘴,嘲讽似地,直接转身走进狱府大门,回声将蒲炀毫无顾忌的一句话语送至二人耳中,他说,“我自己找便是。” 瀚天熔浆,血海川谷,通天火舌与关押在岩浆里的野兽齐齐哀嚎,蒲炀步步往前,周身一片血红。 这才是狱府的真正模样。 数不尽的痛苦如若针扎,刺痛着蒲炀寸步难行,他强撑往里,一路横扫,终于看见燕北声的影子。 是的,影子。 那一抹鲜红轻飘飘自高台落下,蒲炀猛地倾身,抱着那抹身影随风下坠,却在触碰的瞬间,看见怀里的身影悄然淡去,不见踪影。 再抬眼,他又看见那抹身影在另一侧铡刀下朝着自己微笑。 又或者是距离自己咫尺之距的崖边,看着他,纵身一跃…… 目之所及不过堪堪一片鬼狱,可蒲炀却每一眼都看见燕北声,重重叠叠,似乎看不到尽头。 脑子里每一根神经都在跳着生疼,巨大的痛楚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蒲炀半撑着跪在地上,闷哼着吐出一口鲜血。 有脚步声轻轻踩在地上,蒲炀压抑着疼痛抬头,一双眼睛变得猩红,他面无表情地死死看着来人,朝他道: “燕北声在哪儿?” …… 那一日蒲炀在狱府足足待满了六个时辰,暮色将至,蒲炀终于带走了燕北声。 无人知晓他见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曾说了些什么,还有……蒲炀最后知晓了什么。 他见到那人,醍醐灌顶般,想起燕北声那日问他害不害怕死,蒲炀说“怕”,燕北声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他说“你不会死的”。 时至今日,蒲炀侥幸窥得天机一角,才终于明白,燕北声说的这话究竟是何意。 ——“你不会死的。” 因为燕北声决定自己去死。 但那怎么可能呢? 蒲炀身受极刑,捡回半条命,垂眼看着怀里的人,良久,才低头,带血的唇轻轻吻上燕北声的唇角。 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死? 第六十七章 千年祭 时间停留在孟诸23年秋,九月廿四。 千年祭当天。 蒲炀目光清明从床上睁开眼,先转头看了枕边人片刻,燕北声沉沉睡着,呼吸均匀,是一时半会不会醒来的模样。 两日,蒲炀设下一个两日的幻境,不能太久,他必须保证燕北声尽可能慢地醒来,是以绝不可令他起疑。 他起身将衣服一一穿好,身上红痕一片,瞧着暧昧非常,是昨夜燕北声留在他身上的。 蒲炀用了个相当低劣的法子,但索性有效。 燕北声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想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栽在蒲炀手里,蒲炀最后束了冠,带上异灵芝,转头最后看了燕北声一眼。 海隅太子生得极美,眼里含情最是如此,他轻轻地将目光落在燕北声身上,闪烁着似乎笑了下。 良人是可遇不可求,只可惜人生苦短,他不求来生。 最好孟婆桥下一碗汤,能忘的都忘。 千年祭设宴在长忻亭,一个充满着故事与不详的地方,此刻也是,虽有万千阴官聚集于此,可草木尽枯,干涸不见水,不养人也不见人。 这宴设得华丽大气,中间摆了座高台,远远都能看见祭顶,不计其数的祭品摆放其上,瞧着着实壮观。 第135章 只可惜如今人间一片生灵涂炭,阴官们着实高兴不起来,眉眼间愁云惨淡,看起来这并非是个什么庆典,倒更像大葬了。 泰宁站在入口边来回转着圈走着,一边焦急地盯着外面,像是要把入口盯个洞似地,看见蒲炀先是一喜,往他身后望了两眼却紧紧皱起眉头: “燕北声呢?” “他啊,有事来不了了,”蒲炀将手里的祭品放到礼官桌前,“天山异灵芝。” ——“蒲炀,天山异灵芝一份。” 蒲炀说着又掏出一柄长剑,放在桌上: “还有燕北声的,锈灵剑。” ——“燕北声,锈灵剑一柄。” 阴官拖着嗓子喊了两声,泰宁见蒲炀这般行云流水,心中便猜得个七七八八了,脸色顿时很不好看: “是你搞的鬼?” “无妨,我来了也是一样。”蒲炀淡淡地应了声,似乎不觉得有多不妥。 “什么叫你来了也是一样??”泰宁本就焦急,蒲炀这一出更是弄得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走上前一把揪住蒲炀衣领,厉声道,“你可知晓,你这一举,便是将整个百姓苍生连同这万千阴官推进了火坑里?!” 他目眦尽裂,气愤极了,脖子上青筋阵阵: “现在立刻将燕北声带过来,还来得及。” “不必如此气愤,我说了,我来也是一样,”蒲炀没什么表情地拍拍他的手,提醒道,“千年祭快开始了。” 不远处高台已经燃起数百根香火,烟雾缭缭,很快布满长忻亭整个上空,底下所有阴官皆闭眼,手掌合十,等待最后的那个人出现。 渺远的钟声响了数十下,一位暮年老人终于现身,他杵着拐杖缓慢走到高台之上,朝众人道了声好: “今日是个好天气,想来是上天看千年祭是阴司大事,特意为此开道,前世今生往来不过百年,阴官踏破生死之门祈福百姓,到今日,你们都辛苦了。” 他说罢,缓缓合上手掌,朝台下一众阴官作了个揖,台下之人紧随其后,也闭上眼静默片刻。 千年祭的流程漫长而复杂,华光在高台之上站着,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拉拉杂杂仿佛毫无止境,蒲炀在下面凝目养神,不顾一旁的泰宁眉头皱起能夹死三只苍蝇。 蒲炀脑子里一一闪过某些东西,最后停留在某个身影之上。 他骤然睁眼,看向泰宁: “木荭青今日也没来?” “并未见到此人,”泰宁摩梭着掌心,语气分外着急,“今日千年祭四位始祖竟缺了两位,他不知会气成什么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日光最盛之时,千年祭最重要的一项正是开始。 洗祭,又称千阴拜灵,所有阴官需一一上到高台之上,割手滴血,洗去污秽,称为拜灵,这也是为何千年祭不可缺人的重要原因,可谁知今日这一缺就缺了两人。 拜灵以灵体进行,是以行事快,不过两个时辰,便只剩下最后几人,蒲炀与泰宁走上前去,忽而听见华光叫了停。 华光语气温和地开口:“只你二人?” “是也,其余两人有要事未能前来,”蒲炀简单解释一句,便没有再顾及华光的意思,直接上前,滴了血,却并像其他人一般转身下了台。 相反,他一袭玄衣,站在肃穆高台上,烟云缭绕,看不清神色,但开口语气清亮,字字清晰: “在下去之前,我可否问在座各位一个问题?” 在场的人无人敢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台上之人,若有所感般,齐齐望向华光。 华光语气平静:“当然,你问便是。” “多谢师父,”蒲炀礼节周到地道完谢,才开口问出那个问题,“我想问的是,在座的每一位阴官,你周围,可曾有阴官死去?” 还是无人应声。 蒲炀也不在意: “那我便换个问题好了,你们负责的那块领域,可曾有人离奇死去,不知缘由?”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次短,片刻后,一只手举了起来,福禄寿脸上带着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壮烈感,率先开口: “我前几日在琴南城,见到百姓们拖着木车,向外运送了几十具尸体,这些尸体个个身流脓疮,死状甚是奇怪。” 慢慢地,终于有阴官接二连三举起手: “我见过。” “我也见过。” “如今人间一片混乱,处处都是死尸。” …… “不错,近来凶煞肆虐,人界生灵涂炭,苦不堪言,”蒲炀紧接着话锋一转,问他们,“可你们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那股交谈声渐渐停了,一切重归于净,他们猜到蒲炀有话要说,想来便与这遍地四起的凶煞蛊毒有关。 可蒲炀却将目光松松转向华光: “师父,您可曾知晓?” 华光脸上早就没有了那股故作的和煦,只没什么表情地回答他: “我何来知晓?” “那便奇怪了,”蒲炀慢条斯理地挪开眼,抬手伸出两指在旁边的祭顶上敲了敲,“您又为何做顶煞盅呢?” 长指只是轻轻一敲,祭顶便砰地发出浑厚一声巨响,响彻天地,拉起一阵尖锐长鸣。 高台之下的万千阴官立刻抬手捂住耳朵,那声震波几乎贯穿他们的头颅,拉扯着全身上下所有的筋骨,让人生不如死。 第136章 泰宁并未捂住耳朵,方才他与蒲炀上去拜灵之时便未滴血,蒲炀不知掏出什么东西,往里面滴了些,便让他下来了。 如此看来,蒲炀是早有预料。 泰宁心中那股不详却更深了些。 华光站在万人之上,脸上并没有被蒲炀揭穿的恼怒,相反,他很淡然,这是在事成之际才有的的淡然,他缓步走上高台,与蒲炀相视而立: “没有用了。” 他用一种悲悯苍生的眼光看向蒲炀: “你们来不及了。” 说罢,却见蒲炀轻微地勾了勾嘴角,朝他笑了下,伸出手指,指尖干干净净,未见半分血迹。 “天山异灵芝,极寒之物,巨补也是剧毒,”蒲炀朝他微微耸肩,“你这盅已经废了。” “废了?那便废了!”华光蛇蝎般的视线紧紧盯着蒲炀,白发逐渐散开,身体开始缓慢地发生着变化,“一只盅而已,我在这人间布下煞盅无数,顽固小儿,你如何能挡住我?” 不过眨眼,他身上的皮肤便一寸寸炸开,膨胀,迎着烈日,变成一只通体庞大而周身黝黑的怪物。 这怪物身上全是眼睛,一张一合间吞吐着粘液,瞧着甚是令人作呕,而更醒目的,是怪物上空笼罩的层层黑气,那是煞气。 有阴官瑟缩着出声,声音抖成一片: “这是头……极恶煞啊!” 华光享受着脚下蝼蚁畏惧的眼光,他感受到那些来自各方域土的灵识齐齐向自身涌来,像是美味可口的佳肴一般无穷无尽。 与此同时,那些阴官拿着生死簿,纷纷开口: “我这处的百姓……竟是全没了?” “东边也是,无一活口……” “南方……” …… 华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切,他俯身,庞大的身躯压在蒲炀面前,那些眼睛尽数睁开,带着贪婪看向蒲炀: “如此,我就要成功了。”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便剧烈地抖动起来,山石崩裂,以他们为中心,巨震蔓延至正片大地,湖海翻腾,海水倾倒,房屋尽数倒塌,百姓们狼狈地哀声出逃。 滔天祸事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只是片刻,百姓生命便如浩浩流水,尽数倾泻,死灵哭出长街,再哭,再拜。 轰隆—— 雷声大震。 “是吗,”蒲炀轻轻掀起眼皮,看向华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也略一倾身,像是一点轻微的暗示,指了下某个东西: “是要找它吗?” 华光脸色倏尔一变: “你怎知……” “看来是了,”蒲炀挺直身子,语气冷淡,已一如往常,他自初见华光便觉不喜,左右不过数年师徒情谊,谁也没有当真,这是幸事。 他眼睛微微弯起来,明珠褪尘般,玉树兰芝,好看极了。 蒲炀在雷声轰鸣中与泰宁摇摇对视,忽而开口: “燕北声同你说的,想必你不会忘,这世间千千万万百姓,泰始祖,记得带他们回家。” 翰林之祖,上古原木,渡灵他最是放心。 泰宁不知他与燕北声的这些交易蒲炀是从何得知,但到了此刻,毫无退路可言,他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 虽死但往矣。 第一滴雨落下之时,蒲炀伸手,活生生将自己的心掏了出来。 他捧着那团血肉模糊蓬勃跳动的东西,不甚在意地摸了把唇间的血: “万古太岁,也不过这么个东西。” 他抬眼,同华光道: “原来我为人在世之时,曾被人剜过心,悬挂于城墙上十日之久,那时觉得疼痛难忍,如今倒觉得还好。” 他慢条斯理地说完,还未等华光有何动作,手指微动,下一刻,手里的那团血肉便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又是一阵闷雷,暴雨倾盆。 蒲炀看着华光骤然暴起,忍不住在雨中大笑出声。 容你运筹帷幄这么些年,愚笨之人不可得。 他薄唇轻启,朝华光吐出几个字: “废物罢了。” 变化发生在一瞬间,雨势哗然增大,山川河海地覆天翻,大地徐徐颤抖起来。 蒲炀阖眼,周身浅淡,轻飘飘地,恍若白纸一张,自心脏向周围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远处天边一声鹤鸣,华光周身痉挛,惨叫一番,正欲出手,却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天地……似是在倾倒。 长空缓缓划破一道口子,巨大的黑暗将周围所有一切吞噬,大地倾倒,下落,犹如一个巨大的棋盘。 棋子倏然掉落。 一座长不见尽头宽不见底的深谷悍然出手,数以万计的脉络齐齐打开,下一刻,天崩地裂。 泰宁端坐于角落,像是静坐入睡般,只是随着天地翻覆,嘴角缓缓溢出一口鲜血。 看不见的光华飘荡在大地的每一个地方,那条贯穿天地的深谷吞噬白日与黑夜,只余下一缕青烟。 那缕烟雾从蒲炀的指尖缓缓探出,成为新地之上的第一道活灵。 孟诸已逝,再不见人间。 -------------------- 第三卷完 ==================== # 太岁篇 ==================== 第六十八章 咒术回溯定是非,阴阳离合百素生 第137章 “东岳天齐大生一圣毒之灵,应乎造化,生于混沌之初,立自阴阳,镇彼幅员之域,与天齐久。 其性狂躁,喜吃人,于孟诸二十三年不见踪影,距今八百年,史称太岁。” ——《海末春志·太岁篇》 午夜,一辆银色马自达行驶在山间盘山公路上,夏夜里的蟋蟀窸窣叫着,和在车中几人睡着的呼噜声中听不清晰。 司机透过后视镜,再一次和后座中唯一清醒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张脸缩在帽檐之下,一双鹰钩似的冰冷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像阴湿的雨中钻出来的蛇,危险地吐着信子。 盛夏的夜里,热风吹着,司机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立刻收回了视线。 他想起刚上车那会儿,自己嫌路程远,不太情愿载客,也是这样和那个瘦弱的男人对上视线。 他当时没多想,下意识出声: “怎么又是你?你不是上个月才去了——” 后面的话被那个人用一记冷冷的眼刀憋了回去。 司机心里发怵,又往前开了十几分钟,到了半山腰,一堆碎石挡住了去路,他心中大喜,连忙道: “这路挡住了,车上不去,你们自己走上去。” 说完把另外两个睡得不省人事的家伙叫醒,收了钱,立刻掉头飞驰不见,“咻”一声,尘土飞扬,车子转眼消失不见。 “这特码开的,跟有人索命一样,”睡眼惺忪的男人叫李刚,他打了个哈欠,问刚才也睡着了的人,“张强,你包里有水吗?” 张强个子很高,眉上一个痣斑,中间长了根老长的毛,一说话那根毛就跟着动起来: “喝个屁的水,都这个点了,赶紧拜完回去睡觉。” 张强说着,看了眼已经走了老远的那个背影,大声喊了句: “尼路,你他妈的赶魂呢?!走这么快。” 那个瘦小的背影站在原地顿了顿,尼路才扭头,目光钩在两个人身上,开口,声音像被火烫过一样,鸭嗓一般: “再慢吞吞的就滚下山去。” 他的眼睛眼白居多,这样看人总像是在蔑视,配上鸡骨架似的身材没什么威慑力,但那两个人听了这话,却奇怪地没说什么,快步跟了上来。 三个人打着手电筒,大汗淋漓地走在荒芜的大路上,说是大路也不准确,这座山是西边最深的山之一,开发得晚,只是靠车轧过几道印子,来往的人也不多。 越往上走,就越没有了路的样子,恍惚不见的深山老林中,连蝉鸣都听不太清晰。 李刚有些害怕了,抓着张强的手,问他: “这上面真有那傻逼佛,我怎么看着怪他妈邪门的?” 张强听着这话也咽了口口水,他们的视野太局限,除了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路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不耐烦地回李刚: “别说话,走就是了。” 可不知道走了多久,尼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旁边的李刚抖得跟筛子一样,张强也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叫住尼路: “还尼玛走多久啊,这都快三点了!” 尼路融在黑夜里,转头看了他一眼,锃亮的手电筒光打在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说: “到了。” 李刚被那一眼吓得一激灵,手电筒往下一晃,这才看见尼路怀里还抱了个东西。 他下意识出声: “你抱了个什么玩意儿?” 旁边李刚听懂尼路说的话,把手电筒往四周扫了一圈,眼睛也跟着转悠,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周围空空一片,除了身后的深山老林,就是面前这一片空旷,哪里有佛的影子? 巨大的不安将李刚笼罩,他几乎是尖着嗓子质问尼路: “靠,你之前说好的佛呢??我怎么狗屁影子都没看到?!” “佛?” 李刚听见尼路轻轻反问了声。 然后他们看见尼路猛地一抬手,将怀里的布拉开,金面上反射的手电光刺得两个人倏然闭上了眼。 尼路看着怀里的佛像,诡异地露出一个笑,说: “不就在这里吗?” “你……你要干什么???” 两人看着尼路迈出脚步,手里捧着一尊佛像,整个人像是被东西魇住了一样,嘴里念念有词,不断向他们逼近。 张强大叫一声,那颗痣斑上的毛都要飞起来,他转身朝着山林的反方向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一边拖着已经快要吓傻的李刚。 面前黝黑一片,他们什么也不看不清,却不敢停下来,直到李刚脚下一滑,碎石翻倒,有沙块顷落,掉进虚空里,然后没了声息。 李刚只来得及尖叫一声,整个人便掉了下去,他慌乱地抓住李刚的小腿,死死扳住他,带着两个人都落了下去。 黑夜中只剩下凄厉的惨叫声。 尼路慢吞吞走到悬崖边上蹲下来,然后把佛像放下,那佛无脸无眼,只有血珠子一样的痣点在额间。 他跪下来,端端正正朝着佛像叩拜三下,然后举起佛像,手一扬,将佛像也扔下了悬崖。 “阿弥陀佛,”尼路轻轻呢喃。 他回程的路上,下山走了很久,这山原本是高,但尼路走了这么多次,今天却尤其漫长。 第138章 最后再一次停在十字路口间,尼路遇到了一位红衣人。 大夏天的夜里,这人穿着一件血红长衫,长相俊美不似凡人,身量又高,黑沉的狭长眼眸里望过来一抹清淡的目光。 他手里提着一柄长灯,淡声开口,问尼路: “是要下山?” 这声音沉得像无边无际的崖,深不见底,却有种诡异的魔力,尼路像是被蛊惑,痴着眼睛点点头。 红衣人微微颔首,抬手在尼路额间轻点了一下,触感冰凉,仿佛万丈极寒地走来,一抹鲜红在被点过的位置时隐时现,再一看,已没了痕迹。 红衣人再次开口,声音仍旧是淡,对他说: “是这条路,你走错了。” 尼路看见他指的方向,心中想说不是,我一直以来都走的另一边,可身体却十分诚实,他目光更迷离了些,迈着步子往那个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脚下沙石翻滚,李刚张强刚刚丧命的悬崖近在眼前,尼路却仿佛看不到一样,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迈着步子往前一跃—— 月光温柔,踪影尽失。 再扭头,山间安静一如既往,那一抹红衣仿佛只是个虚幻的梦。 只剩下一块石碑立在山前,朱红笔迹残缺剩半,写作“玉霖山”。 。 “老大老大!” 早晨七点,光铺满整个白满川,《在人间》迎来了第一位客人,福禄寿。 也许不能叫客人,福禄寿六月份正式从泰大毕业,不顾亲妈的抵死反对,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在人间》殡葬团队,现属于这里的一员。 厚重的窗帘被一双苍白的手拉开,他家老大顶着一张能冻死人的脸,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窗户,然后干脆转身。 福禄寿利落翻窗,听见转身的人冷冰冰甩给他一句: “窗户坏了二百。” “……”福禄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跟在蒲炀身后,“我这不是习惯了嘛,老大你吃了没?” 蒲炀穿着件薄薄的宽松素色长袖,把桌上的册子捞过来看着,头也没抬地说了句: “你的在桌上。” “好咧!谢谢老大。”福禄寿坐过去,一口豆浆一口油条往嘴里塞着,屋子里老旧的空调发出轰轰的运作声。 蒲炀话少,现在比起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福禄寿已经习惯,空出一只手掏出手机,准备看看消息。 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他还没看清,就听蒲炀说了句什么。 “啊?”福禄寿立马抬头看他,“老大你刚说话了?” 蒲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书放了下来,反盖在大腿上,一手撑着腮,平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打量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蒲炀再一次开口。 “……走哪儿去?”福禄寿立刻塌下眉毛,油条也不吃了,眼睛盯着蒲炀,“老大你不要我了?” 他迎上蒲炀的视线,飞快地解释道:“我真没地方去,老大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就业压力特别大,秋招没拿到offer ,春招又都是别人剩下的……” “好了,”福禄寿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蒲炀闭着眼摸了摸眉心,有些无奈的样子,“每次都是这套说辞,你就没找点新的?” 他再睁眼,目光清明,像是要透过福禄寿,看清什么人,或者搞清什么事: “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一个“他”字,无名无姓,蒲炀问出口,却见福禄寿以飞快的速度抿紧了嘴。 然后摇头,作哑巴状。 “……到底谁是你老大?”蒲炀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福禄寿还是没回答,屋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空调的轰鸣声。 一个电话进来,解救了福禄寿。 他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把电话接起来: “喂,你好,这里是在人间殡葬店,请问您需要什——” 那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猛地打断他,一位年迈的老人哭着对他说: “我的儿子啊,没啦!!” 福禄寿目光一凝,和蒲炀对视一眼,然后声音放低一些: “好的……嗯嗯,您的住址是……三区二巷……好的,我知道了,两个小时。” 蒲炀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问他: “怎么回事儿?” 福禄寿三两口把豆浆喝完,一边找老衣一边回答蒲炀: “说是六点钟发现的,具体的不知道,好像说昨晚出去了一趟,回来还好好的,结果今天早上起来就没气了。” 蒲炀动作一顿,转过来看他: “没报警?” 福禄寿耸了耸肩: “没。” 蒲炀微微蹙了下眉,没再多问什么,两个人关门放东西上车出发一气呵成,转眼只剩下车尾气。 福禄寿在经过自家的时候还象征性藏了藏,婚庆店的关门声比摔炮都响亮。 蒲炀转头扫了眼跟客户联系的福禄寿,琥珀色的眸子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金杯一路七拐八绕开进巷子里,那家人门口早就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人,讨论得正热闹。 “早说了她家那细娃不学好,天天神叨叨鬼叨叨的,要遭殃。” “那我看他平时也没干正事的,估计是招了什么坏东西。” “那是咧,那细娃身上吓人得很,说是从哪儿摔了的。” 第139章 …… 蒲炀不露声色地从人群中挤过去,迎着哭天喊地的声音,一下看到屋子正中间的尸/体。 怪不得,她们说吓人。 死者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年纪了,甚至说都看不出来是长什么样。 那张枯槁瘦弱的脸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样,全是青紫,浑身上下更是惨烈,只剩下额间一点儿完好,生了一颗诡异的红痣,仔细看有些像火的模样,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奇异的微光。 蒲炀盯着那点儿光看了几秒,突然开口问: “他这颗痣,是生来就有吗?” 一旁以泪洗面的老妇人手臂被架着,眼睛哭得红肿,闻言像听了什么可怕的话,再次大哭起来: “有个锤子,我的儿,命不好啊……这是去那个劳什子山搞出来的……那个山不行,那个山!” “山?”蒲炀凝眉,追问道,“什么山?” “什么山……就是那个西边的,老远的……”老妇人一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然后甫一声大喊,三个字吐得分外清晰,“玉霖山!” 蒲炀站在原地,整个人一愣。 第六十九章 那老人一哭便停不下来了,声嘶力竭地,人都快要倒下去,胸脯不断起伏,蒲炀没再多问她,对旁边的人道: “让老人家进去休息。” 架着她的大概是她的女儿,看着二三十岁的年纪,连忙扶着她走进里屋坐下了。 还剩下一个,大概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的,皱纹粘生在眼角,眼周红肿,应该也是哭过。 她擦了擦眼睛,向蒲炀解释道: “老来得子,受不了这打击。” 蒲炀微微点了下头,垂眼仔细打量着这位死者。 福禄寿端着一个装满水的盆进来,没先动,靠在蒲炀旁边问他: “这死状,不像是暴毙家中啊。” 死者身上的一片伤,倒像是从什么地方摔下来刮蹭到的,虽不致命,模样也足够吓人了。 蒲炀将目光从死者血肉模糊的脚上收回,问女人: “他叫什么?” “尼路,”女人梗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不敢低头下望一望,“刚满二十三岁。” 她不知想到什么,情绪也上来了,眼眶湿润,抬手用袖子擦着眼睛,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早就跟妈说了,这次不能让他出去,妈偏不听,这下好了,果然还是出事了……” 果然? 这听起来倒像是早有预料的样子。 福禄寿探出半边身子问她: “你们知道尼路这次出去要出事?” 女人闻言,只深深叹了口气。 蒲炀递给她几张纸巾,见女人一边垂头抹泪,一边回忆道: “尼路高中就辍学了,后面跟在家里混了几年,我和妹妹看不下去,就让他去上班,谁知道他就去了个什么观,还捧了座佛像回来,那东西谁也碰不得,他还整天念念有词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他瘦了很多,像被什么东西吸了精气一样,妈带他去算了几次命,算命先生都说他身上有脏东西,还劝他最近不要出门。” “上个月他才出去了一次,昨天又要出去,我就觉得不是个好预兆,结果……果不其然……人就没了。” 对面的两个人沉默着听完,蒲炀先开口问女人: “你母亲说尼路是去的玉霖山?” “对,玉霖山,尼路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蒲炀颔首: “晚上回的?” 女人也点头:“我记得那时候应该是凌晨一两点钟的样子,我还起来给他煮了碗面。” “那就奇怪了,”蒲炀浅淡的目光与女人的相接,眼睛里闪过一丝审视,嘴角平直,询问道,“玉霖山位于我国西部边界,哪怕是坐飞机,最晚的一班飞机也在中午,他是怎么在凌晨回来的?” “还有,”蒲炀低头,像扫视任何一具平常的尸/体一样,目光从尼路额间的红痣一路向下,毫无感情地落在那双脚上。 他心想,这双脚的主人,应该走过很远的路。 蒲炀抬头看向女人,直白开口: “伤痕累累、暴毙家中,这样的死状,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女人被他这骤然的发问问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将声音放低了些,说: “妈不让。” “她原先去算命的时候说了,命中无子,有尼路算是……意外之喜,若是折了,那是天命。” 她一堆话说得云里雾里的,蒲炀猜到女人大概隐瞒了些东西,但他也没再过问,做这行的,什么奇葩都见过了,这也不足为奇。 至于尼路…… “你们有做遗体修复的打算吗?”蒲炀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她。 福禄寿赶紧递了张单子过来: “面部修复,全身修复,价格这上面都有,质量保证,这个您放心。” 女人没接。 她盯着那张单子看了好几眼,头依然不敢往尼路那儿扭一下,像是在惧怕什么东西一样,最后连手都没抬,只说: “妈的意思是尽早下葬,您这边骨灰盒棺材什么的就随意,老人年纪大了,我怕再拖她受不了。” 蒲炀点头,按了下福禄寿的手,示意他收回去。 第140章 “可以,那我们今天把他送到殡仪馆,赶在下午就能火化,其他东西电话联系就行。” 福禄寿把女人拉到一旁,关上了大厅的门,将看热闹的人统统锁在门外,对她一一解释道。 蒲炀则拿湿毛巾过了手,站在尸/体面前,背脊微弯,双手合十,淡淡作了个揖。 香烛徐徐燃着,蒲眼双目微阂,心中默念。 …… 桥归桥,路归路,黄泉路上莫停留,三生石前许尽来时愿,苦难皆忘,只求—— “一路走好。” 回去的路上福禄寿一边看手机回消息,一边和蒲炀唠嗑,说到死相颇为奇怪的尼路,也没顾忌人就在遗体车上躺着。 “老大你说,那尼路到底是怎么死的?” 福禄寿手撑在车檐上,细细琢磨着: “肯定不是自杀,他杀也不像,那个红痣你看见没,好特——” 被蒲炀眼锋一扫,福禄寿弱弱地将脏话憋了回去,接着道: “看着真挺诡异的,让人心底发凉。” 蒲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扫了眼后视镜,回了句: “这么喜欢破案当警察去。” “这状况,要警察没用吧,我估计又是个什么煞物,”现在的福禄寿心态已经锻炼得相当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闻煞如饮水——见怪不怪了。 他兴致冲冲地转头看蒲炀,不过脑子地问了句: “你说这个案子会不会又是你接,就和那个夏莱的案子一样。” 正好红灯,金杯停在路口,蒲炀却还盯着左边的后视镜,声音冷淡下来,叫了声福禄寿的名字。 “我已经快半年没接过案子了。” 蒲炀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聊今天是什么天气一样,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话刚出口的福禄寿就已经后悔了,他不该问的。 这个问题在蒲炀这里应该属于禁忌,是应该和其他的人啊事啊,一起埋进土里永不见天日的陈年往事。 大概是察觉到福禄寿无话可说的尴尬,蒲炀反而轻轻笑了声: “怕成这样?” “……”福禄寿手揪着安全带,转头看窗外,“我错了,我不应该问的。” 蒲炀的回答很轻松:“问也没事。” 他下意识又往后视镜扫了眼,按在方向盘上的拇指轻轻敲了下方向盘: “还是说,怕我说到燕北声?” 没等福禄寿回答,蒲炀往左边打方向盘,金杯徐徐启动,汇入车流之中,伴随着蒲炀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窗外热风呼呼吹着,福禄寿却觉得空调特别大,嗖嗖的冷风刮得他瑟缩一下,又往窗户边上贴了贴。 他哪儿敢说话? 两人先去了一趟殡仪馆,商量了一下尼路追悼会的事情,负责人也觉得就这样草草了之不太妥当,但他们身为外人并没有什么决定的权利。 只得感慨又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人生苦短啊。 福禄寿原来是个胆子只比老鼠大点儿的学生,几年过去,看惯了生老病死,那些终日惶惑不见,眼里也越发沉稳了。 但这天晚上,他久违了做了个梦。 梦里尼路拖着一副残损的躯体,手里拖着尊无面佛,直愣愣朝他扑过来,嘴里念叨着什么神啊鬼啊,张大嘴巴,露出獠牙,一口咬在他的颈动脉上。 福禄寿乍然惊醒。? 窗外天光大亮,细细的水流声响起来,蒲炀正弯腰站在水池面前洗菜。 画面倏然回到现实,福禄寿长舒一口气,脱力般倒回了床上。 三分钟后,福禄寿脚上提溜了双拖鞋,端着漱口杯站在蒲炀旁边刷牙。 他嘴里叼着牙刷,扭头看向正在低头洗小青菜的自家老板,眉眼沉沉,一如往常,不由得多问了句。 “老大,你平时做这个的时候,晚上会做噩梦吗?” 蒲炀长指将菜叶压进水里,肤色映着水光显得格外的白,他扫了福禄寿一眼: “做噩梦了?” 福禄寿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咕噜咕噜把水吐出去: “我梦见尼路了,就那种样子,手里还拿了尊佛,扑过来往我脖子上喳就是一口,看着贼吓人。” “佛?” 蒲炀沉声: “是不是一尊金色无面佛?” “对对,”福禄寿点头如捣蒜,两秒后反应过来,“老大你也梦到了?” 蒲炀点了点头,垂着眼把青菜从水里捞出来,再抬眼,不知道看到什么,叫了一声福禄寿: “进去看看粥好了没?” 福禄寿手把嘴一抹,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几下,脆声应了句“好咧”,几步跑进了屋子里。 面前慢慢走过来一个老人。 他戴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斗笠,拄了一根拐杖,苍老的声音响起: “蒲老板,买一把香烛,两挂坟票。” 蒲炀将盆里的水倒干净,头都不抬地说: “鞭炮好吗?” “不用了,”老人先拒绝道,然后又说,“也来一饼。” “行,”蒲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常道,“等三分钟。” 老人佝偻着身子说“好”。 等蒲炀进了屋,没多久,拎了个袋子出来: 第141章 “一共68,现金还是扫码?” “现金,”老人颤巍巍将钱递过来,蒲炀把袋子递给他,伸手拿钱,可惜,没拿过来。 他又扯了扯,老人的手还是紧紧抓着钱,两个人站在门口跟拔河似地,看着很不雅观。 最终还是蒲炀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 “……”老人捂紧斗笠,声音有些发紧,“你是不是周末要去玉霖山?” 蒲炀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老人的那张脸至始至终藏在宽大的斗笠之下,让人看不见表情,语速很快地阻止他,“总之,你不能去。” 蒲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 “为什么?” 老人瓮声瓮气道:“那边太危险。” 蒲炀好整以暇反问他: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这下老人一下子卡壳了,大概是思考了一下应该怎么说,抓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没开口,蒲炀转身就走了。 他下意识开口:“等等,蒲炀你小子!” “进来吧,外面多热啊,大夏天的戴顶斗笠,”蒲炀慢悠悠的声音响在夏日的早晨,让老人不由得一顿,“是吧,泰大爷?” 屋子里就凉快多了。 但泰大土地爷还是背脊挺直,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场景……太特么诡异了。 蒲炀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书,垂眼仿佛看得很认真,水都没给他倒一杯,也是不知道大早上的有什么书好看。 福禄寿则惊奇地靠着他坐着,先抬手扯扯胡子,打量猴似地打量着他,然后又把土地爷头上的斗笠掀了往自己头上戴。 …… “够了!”泰宁气得粘的八字胡都歪了,出声呵斥福禄寿,“你就是这么对土地爷的?!” 福禄寿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斗笠还给他,又打量他几秒,然后亮着眼睛朝蒲炀开口: “老大,这个好像是真的泰大爷!” 蒲炀抬头看一眼,“嗯”了一声,头又低下了。 泰宁叹了一口气:“那还不给我倒杯茶。” 福禄寿“哦”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他倒茶,打开饮水机,表情一下变得很尴尬: “只有冰的可以吗?” 他想了想,又推荐道: “不过我买了冰棍,你要不要——” “够了,”泰宁虚弱地打断他,“就冷水。” 泰宁接过水,一口还没喝进去,只听福禄寿兴奋开口: “原来你真的没有死,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死了!” “……是吗,”泰宁顿时觉得这茶有些如鲠在喉。 他扭头叫蒲炀: “把你这倒霉徒弟给我弄走!” 福禄寿被赶到餐桌上吃饭,这边只剩下蒲炀和泰宁两个人,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些。 但蒲炀又不说话。 泰宁说这可太好了,让我先喝几口。 结果一口茶下去,就听蒲炀冷冷清清开口了,张嘴就是一句: “燕北声呢?” …… 泰宁觉得自己这茶是喝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看向蒲炀,有些无奈道: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蒲炀反问他,那张俊秀贵气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泰宁就是莫名读出来了一种冷意,他听见蒲炀淡着声音开口,“知道他死了?” 泰宁沉默半晌,复而点头。 蒲炀拿着书的指节微屈,用力往书背上顶了一下,他眼睛里的凉意更多了些,眉峰微蹙: “我看起来很蠢吗?” 所有人都跟他说燕北声殒了,魂飞魄散,一缕残魂都没留,那个亦鬼亦邪的始祖就在那场幻境之中和华光同归于尽,遁空入尘了。 蒲炀仍旧记得自己醒来时庆春那双苍老的眼,怜悯有之,惊疑偏多,蒲炀偏偏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蒲炀下睫微抬,眼锋锐利,目光薄得仿佛要将泰宁从头顶至心肺一句剖开,语气倒是平稳,带着一股不容置椽的意味,“扔一座无字碑给我,我看着那么好糊弄吗?” -------------------- 因为毕业太忙,后面更新频率不太稳定,跟大家说声抱歉,但肯定会写完的,所以大家随缘看更新~建议养肥。 第七十章 泰宁沉默了很久。 蒲炀的声音不大,但屋子里的空间太小,一边埋头嚼花卷的福禄寿又把头埋低了些。 他想起来三年前。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幻境里出来,又是怎么醒过来的,只知蒲炀相印显现十日之久,是大凶之兆。 福禄寿醒来时没见到燕北声,也没见到除蒲炀以外的其他任何人。 他当时以为蒲炀熬不过那个夏末。 但在九月的第一天,一位客人姗姗来迟,拄着拐杖,深色凝重,是庆春。 他不知道庆春做了什么,只知道再等庆春出来,面容苍老十岁有余,眼珠却依旧清明,对福禄寿说: “护好蒲炀。” 福禄寿连声应好。 他见庆春步履蹒跚地往外走,有心关怀道: “你这是去哪儿?” 庆春说: “我累了,休息一下。” 第142章 他以为福禄寿是怕自己跑了,就没人管他和床上那个病秧子了,便宽慰他: “放心,以后我会照着你们的。” 福禄寿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他们呢……燕始祖、泰大爷,还有四娘?” “他们啊,”庆春目光绵长地透过长日,望进过往的岁月很多年,只觉得人生倏然而落,六道轮回,末了,也是一锤定音。 “都殒了,”庆春这样说。 福禄寿过了许久,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最后只问: “那你呢?你会死吗?” “还轮不到我,”庆春说,“轮回大道都是造化,尽人事,听天命,我受人之托,现在还不能死。” 他以前也答应过燕北声什么事,但后来年岁久了,便忘了,以至于多年未见,故人重逢,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次若是还有可能,他也想等到某个时候,也许就是下一秒,他还能再见到那一袭翩翩红衣,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上一句近来可好。 可夜里梦长,都是虚妄。 过后的三年,庆春常来《在人间》,最开始他抵不住蒲炀那双冷冰冰的眼,后来就习惯了,任凭蒲炀试探几番,他自岿然不动。 很有大将风范。 只是那一天有些不寻常,蒲炀操办完客户的后事,抓住庆春,开口问他,同样的问题。 “燕北声呢?” 当时福禄寿也在。 他看见蒲炀闭着眼,食指摩挲着太阳穴,看起来很疲惫,又像是压抑不住了,没忍住的一句话。 庆春还是说: “死了,殒了。” 他咬着牙,把最后的底牌搬出来,说: “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看。” 连草都长不出来一根的荒漠上,了无人烟,一座无字碑歪歪扭扭地立在风沙中,漫天狂风席卷而来,黄沙糊了三人的脸。 蒲炀站得很直,只是垂眼草草扫了一眼那块碑,福禄寿站在他的旁边,并没有看清蒲炀的表情。 只是庆春开口说: “这就是。” 蒲炀偏头过来,这下福禄寿看清他的脸色了,很平静,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双湖泊色的眼睛,融进万里黄沙,百年不动,好像在逐渐腐朽。 他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一块无字碑,我凭什么信?” 庆春颤抖的手撑在拐杖上,说: “信不信由您。” 蒲炀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蹲下身,长指缓慢地拂过碑面,指尖绕着满满粗沙。 他没回头,问其他两个人: “有铲子吗,或者锤子。” “你要做什么?”庆春皱起了眉头。 他看着福禄寿听话地把锤头递给蒲炀,一惊: “你挖不出来东西的,都殒了,魂飞魄散,轮回都不入的,哪里剩下——” “闭嘴,”蒲炀站直了,长身玉立,手上松松拎着把长锤,打断了他,“我不会挖的。” 庆春迟疑:“那你这是?” 蒲炀偏头看他,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语气平静,说: “砸碑。” …… 天色落下去,三个人回到车上,谁也没提刚才的事情,蒲炀拿了瓶水,很慢地将手上的沙冲干净,而福禄寿已经傻了。 是的,八百年过去,他老大依然是个独断专行的恐怖分子,做的是不讲武德的残暴行径,他就这么三两下下去,把燕始祖的无字碑砸了个稀烂。 当时福禄寿的第一反应是: 这碑的质量看着不怎么好。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 靠,他家老大这个行为是不是不太好啊,人就剩一个碑了,他都不给留。 旁边递来一只冷白的手,蒲炀把水递给福禄寿,问他: “洗洗手。” 福禄寿没敢接,他刚才只是递了把锤子,什么忙也没帮上,不管是砸碑,还是阻止砸碑。 他好久没觉得人生这么操蛋了。 蒲炀见他不要,又问庆春: “你呢?” 庆春摇摇头,思索再三,还是没忍住,控诉蒲炀的野蛮行径: “你说你好好的,非把那块碑砸了干什么,有还能留个念想呢,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念想?”蒲炀收回手,抄着手臂看向窗外,“我从来不要这个东西。” 死了就死了,睹物思人不是蒲炀的作风,更何况,那也要真的死了才算。 他现在整个人周围都凝着一层冷色,隐隐地,带着几分戾气,不信邪地再问一遍庆春: “燕北声真死了?” 这话庆春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回他: “真的,你不是连碑都看见了吗?” “那其他人呢,都死了?” “都死了。” 蒲炀冷冷一笑,睁开眼,眼睛里凉得像在洒刀子: “是,都死了。” “那我呢?”他真心诚意发问,“怎么偏偏就我一个活了下来?” “从那场车祸开始,我一无所知,连段记忆都没有,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所有人遛,现在记忆回来了,又告诉我,好,人死完了,就剩你了。” “庆春,我是不是蠢得发慌啊?” 这么多年了,福禄寿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第143章 他当时一动不敢动,好半天,才听庆春说了句: “蒲始祖,您放过我吧。” 蒲炀听见这话,先短促地笑了声,听得福禄寿心里发毛,以为他要发一场大火了,可出乎意料地,蒲炀只是闭上了眼,喉结滚动,将手臂搭在眼睛上,喃喃低语: “那谁又来放过我呢?” 从那以后,蒲炀再未曾提过燕北声。 福禄寿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知道,蒲炀从来没觉得燕始祖真的死了,更何况现在泰宁活生生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更是增加了可能性。 只是泰宁的回应并没有意外。 还是死了,殒了,魂飞魄散了。 泰宁又是长长叹了口气,吹了下冷茶,说: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去玉霖山。” 蒲炀微微抬眼,看他:“如果我非要呢?” 泰宁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气得头疼: “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因为尼路,”蒲炀想起他看到尼路尸/体的第一眼,并没有被夸张而惨烈的死相震惊,而是那一刻血痣,鲜红光芒闪烁,看起来像极了燃烧的火。 “尼路额头的那颗痣,和燕北声的相印七分相像。” 泰宁骤然一愣。 “什么痣?” 福禄寿连忙担任了解释的角色,快速开口道: “今早有个年轻人死了,死相怪可怕的,浑身是伤,却又死在家中,他额头上长了颗红痣,应该就是老大说的那个。” “红痣……”泰宁神情凝重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继续开口,“你们有没有在他家里看到什么佛?” 又是佛? 蒲炀和福禄寿对视一眼,福禄寿点头: “是不是一座无面佛?” 他解释道: “我们倒是没看到,他家里好像没那么东西,只是听他大姐提起过。” 泰宁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抬手摸着他的长白胡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不让你去也正是和这佛有关。” 玉霖山脉其实并不是真的只有玉霖山一座山,那边地处西部边界,高山连绵起伏,最大的那一座高耸入云,常年积雪,称为玉霖。 但玉霖山脉人烟稀少,地势复杂,自然而然地称为煞物聚集之地,若是只身前往,怕只有尸骨无存的结果。 近来却听说频频有年轻人到玉霖山探险,最开始是一个叫“光斑”的户外探险自媒体带起来的风潮,现在变成探险爱好者的天堂。 但情况却逐渐不对起来,前往玉霖山的年轻人中多次被曝出有人失踪的消息,也有险些在中丧命的人发声说,他们在玉霖山看到了佛。 一座巍峨雄伟,直耸入云的万丈金佛。 “这佛是哪里不对吗?” 福禄寿听得起劲,不由得问了一句。 “这正是不对之处,”泰命解释道,“若是那金佛当真那么高,那么大,怎么可能一点儿报道都没有?” “更何况,连人影都见不着几个的荒山老林,怎么会有人建一座金佛呢?” 他接着道: “那些死了的人,有的能找到尸体,有的不能,找到了的,无一不是双手抱佛,额间点痣,这些人警察当然查不出来,但阴司知道。” 泰宁将声音放得又低又慢,郑重道: “我们查了所有的史册资料,猜测,这玉霖山啊,怕是生了个鬼佛!” -------------------- 下一章见面! 第七十一章 光斑 “鬼佛?!” 福禄寿眼睛骤然瞪大,张嘴就问: “这是个什么东西?” “传闻啊,阴司十八层地狱,为至邪至毒之物长所,经历千百年,至毒之物可为鬼佛,至邪之物长为太岁。” “又传闻,鬼佛需活物供奉,凡得鬼佛者,只要用心饲之,便能享尽天下荣华,亦或万岁常青。” 眼下是在新历两千多年,泰宁思及那史册上的记载,换了个说法: “总之,要是谁能得到这鬼佛,呼风唤雨还是做得到的。” 蒲炀垂眼,手指有规律地敲在桌面上,忽而一顿: “这鬼佛以前出现过?” 泰宁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嗯?” “……你记得你刚刚说那个什么路额头上的红痣和燕北声一样吗?” 泰宁硬着头皮顶着蒲炀的视线,艰难解释道: “古往今来,时间拉至上万年,从混沌算起,这世间总共就出现了一次鬼佛,就是燕北声。” …… 蒲炀猝然抬眼,紧紧地盯着他。 “燕始祖?!”福禄寿惊得下巴都掉了,“怎么是他??” 他抓住关键线索,替他家老大问: “那这次出现的鬼佛呢,是不是也可能是他??” 泰宁老实说道: “我不知道。” “鬼佛亦是佛,是上达天梯怀着颗菩萨心肠的灵物,只是混了极恶煞的血,才长成的鬼佛,那是太久以前了,燕北声也是因为这个,才进的阴司。”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 “况且燕北声三年前便从史册上除名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蒲炀冷笑一声: “你们那册子,漏洞百出,没什么可信度。” 第144章 不仅被一起除了名,还除了两次的泰始祖唯唯诺诺装鹌鹑,不敢说话。 也不知道撰写史册的是哪位大将,遛他们跟遛羊似的。 总之,这鬼佛这样可怖,自己的劝导应该有点效果。 于是泰宁好声好气询问蒲炀: “这下总不去了吧?” 蒲炀看他一眼: “谁说不去?” 蒲炀拍了拍福禄寿的后脑勺: “跟不跟我一起?” 福禄寿手一扬,表情雀跃: “跟!” 泰宁: “……” 跟个鸡毛。 “总之啊,”泰宁抬手作安抚状,“依我个人之见呢,去也可以,不去当然更好,那么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我觉得还是要好好商量一下,鬼佛凶悍,有去无回的——” “哟,这么热闹?” 窗户边上冒出一颗头,庆春笑咪咪地,眼角全是皱纹。 他还没感慨完这屋子里竟然有久违的人气了,眼睛继续往旁边一扫,和某位土地爷对上了视线。 “……” 庆春眼角的皱纹不动了。 两秒后—— “我靠!” 窗户外阳光攒动,继而传来“咚”的倒地声。 屋里三个人: …… “看吧,”蒲炀抄着手,以此警示另外两人,“都说了让你们走门。” 等庆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受完泰宁居然还活着这个事实,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 眼看着时针快指向八点,蒲炀也要出发去殡仪馆了,便打断他的哭诉: “有什么事,我们得走了。” 正扶着一把老腰向泰宁告状的庆春这才想起来,立马拍了下头: “差点儿忘了!” 他把手里的文件递给蒲炀: “你的案子来了,张强、李刚,玉山市村民,前天晚上出的事,两人夜里上玉霖山,至今没有消息。” 他说完这话,就发现屋子里的三个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只有蒲炀抬手,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你……这个案子为什么给蒲炀?” 泰宁的声音发紧,整个人有些难以置信: “玉山在玉霖山脚下,离泰市十万八千里,哪里轮得到他来接?” 庆春眨眨眼,一脸莫名: “他不是临时工吗?上面分的啊,我哪儿知道。” 他皱着眉看向这些人: “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蒲炀作为当事人,反应居然是最平静的那个,他随手翻了翻文件,然后合上,顺势拍拍福禄寿的背,“走了。” 他想到什么,还回头朝泰宁耸了耸肩,在晨光里与面色复杂的泰宁目光相接: “只是玉霖山,可能是非去不可了。” 。 处理完尼路的后事,在下一个周的周末,蒲炀和福禄寿飞去了玉山市。 至于另外两位土地爷,天地广阔,沃土连绵,拐杖往地一按,比他们快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飞机平稳地在穿梭在云层之上,福禄寿睡得东倒西歪,被空姐提醒了才睁开眼,他看蒲炀垂着眼,盯着手里的文件,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老大?”福禄寿问他,“麻烦很大?” 蒲炀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黄纸,扬起头扭了扭脖子,刚才低头太久,现在才发觉脖颈酸得不行。 “那倒不是,”蒲炀收了文件,抬手按了按后颈,缓缓闭上了眼,“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福禄寿也跟着点点头: “确实。” 然后眨眨眼盯着他: “哪里奇怪?” 蒲炀掀开眼皮,凉凉扫了他一眼。 “别看我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福禄寿一件一件数过来,“尼路,鬼佛,燕始祖,还有你莫名其妙接的案子,都挺怪的。” “是啊,”蒲炀靠着椅背,目光投向窗外万米之下,连绵起伏的高山笼罩着一层极低的云,翠绿隐隐浮现,让这座山脉看起来神秘有危险。 他们现在正处在玉霖山上空,还有半小时左右将会抵达玉山市。 飞机开始下落,失重感让福禄寿有些耳鸣,恍惚间听见蒲炀轻声问了句: “这么多件怪事,怎么每一件都引着我们来到玉霖呢?” 这到底是巧合,还有有人刻意为之? 他们到达酒店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玉山市地处玉霖山脚下,人口不算密集,原本旅游业有所发展,最近这么一闹,倒是冷清了许多。 他们休息了小半天,蒲炀在晚上出发前往李刚的家。 李刚是一名孤儿,初中学历,后面当了个网管,他和张强就是在网吧认识的,一来二去,觉得投缘,就成了朋友。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既不是外地游客,也不是探险爱好者,却偏偏要在晚上上山,又遭遇了些什么。 蒲炀之前没接过双案,这案子又偏偏连尸体都找不到,让他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先到李刚家碰碰运气了。 在夜中穿行不过几分钟,蒲炀便找到了李刚的住处——光斑网吧的杂物间。 这家网吧规模不大,手续似乎也不太正规,很多初中年级的小孩儿正在电脑前奋战,蒲炀穿过杂物间的门,发现这里面小得离谱。 一张乱糟糟的床,一张桌子,上面摆了台电脑和几桶泡面,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暴富”“发财”的金色字体闪闪发光。 第145章 蒲炀的目光从桌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那台电脑上。 没设置密码,蒲炀轻而易举地进入主界面,上面登的微信没有退出,他一眼便看到最顶上的“强子”两个字。 他们聊得不多,无非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零零散散的,很没有规律。 蒲炀顺着时间往上滑,目光突然一顿。 强子:在? 李刚:咋? 强子:周二晚上十点,别忘了。 李刚:靠,知道了。 李刚:靠谱吗,那小子看起来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强子:赌一把,那可是他妈的三十万! 李刚:行,知道了。 …… 蒲炀再往上滑就没有更多相关消息了,从聊天来看,这两人也挺谨慎,并没有透露过具体信息,看来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想了想,换了那身装扮,装作顾客一般,走到前台,叫了声正在低头斗地主的老板娘: “你好。” 一股刺鼻的香味弥漫在四周,蒲炀随意扫了眼,看见桌脚摆了盆鲜红色的花。 什么花长在这个季节…… 老板娘头也不不抬地伸出手: “身份证。” “你好,请问李刚是住在这里吗?” 这下老板娘终于抬起头,不屑的目光落在蒲炀身上就变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蒲炀,有些惊讶: “你是他朋友?” “不是,”蒲炀微微弯了下眼角,露出浅淡的一点笑意,“他之前借了我一千块钱没还,我打电话也没接,就想来问问。” “哦,我看也不像,”老板娘嗓门挺大地说了句,“帅哥,你那钱八成是拿不回来了。” “为什么?” “李刚跑了啊,”老板娘回道,“走之前还跟我横呢,说自己要发大财了,房租马上交,结果这都几天了,人都没见着,我估计是跑了。” 蒲炀沉吟片刻,又问她: “最近有什么人来找过他吗?” 老板娘看他一眼:“你啊!” 蒲炀淡声道:“除了我。” “那谁记得……”老板娘嘴里嘀咕了几句,过了会儿,突然抬头,“好像还真有一个,瘦瘦矮矮的,戴个帽子,看不清脸。” 瘦瘦矮矮…… 结合李刚之前在微信上和张强聊天的内容,蒲炀心中有了个猜测,但并不确定,正要说什么,一阵心悸突然窜了上来。 他暗道不对,下意识抬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靠在台子上,发出不大的一声响。 正掏了根烟准备点的老板娘吓了一跳: “我去,你可别死我这儿啊。” 蒲炀闭着眼缓了几口气,再睁眼,冰凉的目光落在老板娘身上,他硬撑着站直了,语气如常道: “不会的。” “谢谢。” 他说完,转身加快步伐走了出去,刚出门没几步,就眼前一黑,脱力一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下倒去。 蒲炀只得闭上了眼。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蒲炀单膝屈在地上,察觉是有人托住了自己的手。 他本想开口,却倏然一顿,想要挣脱的手愣了好一会儿。 “你还好吗?” 他听见那个人问。 蒲炀抬头,看向扶住自己的好心人。 很普通的一张脸,平平无奇,是一转身就会遗忘的那种长相,身上的亲和力倒是少见,笑起来眉眼寡淡。 好心人朝他笑了笑,说: “休息一下吧。” 蒲炀被他带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会儿,清新的空气流窜在四周,蒲炀终于觉得能够喘息。 好心人去旁边的便利店给他买了一杯热牛奶。 “暖一下。” 蒲炀低头接过,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说: “谢谢。” “别客气,我也是顺便,”那人语气里依然带着笑意,没有坐下来的打算,“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先回家了。” 蒲炀还是垂着眼,将手里的牛奶袋子翻了个圈儿,说“好的”。 脚步声逐渐远去,融于长街,蒲炀仰头,眼睛闭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跟了上去。 他看着那个人步伐平稳地穿行在人群之中,被人撞了也会好脾气地笑笑,直视前方,背脊挺得很直。 蒲炀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在公交车站停下,然后不远处车灯闪烁,是公交车停下来。 蒲炀看着他耐心地拍着队,一点点往前面挪动,直到车门前只剩下他。 “燕北声,”蒲炀插着兜手一直在抖,快要把牛奶袋子给捏破。 他站在那人的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后背,像是要把那人盯穿,说出口的声音却依旧平静,他问: “你不准备回头看看我吗?” 第七十二章 蒲炀看见那个身影很轻地顿了一下,月色温和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一笔萧长的影子。 但仅限于此。 紧接着,那个人迈出步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再然后,车门关闭,公交车缓慢启动,滑进车道,重新汇入车流。 站台的路灯是坏的,所以蒲炀在黑暗之中站了很久,手臂上灼烧的触感恍若错觉,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老大!你终于回来了!” 一道清亮的嗓子将他从虚空扯回现实。 第146章 蒲炀刚踏进酒店,福禄寿就朝他飞奔过来,眼睛一转不转地看向他,语气急促: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蒲炀身上还带着外面的暑气,脸色却淡得像玉霖山尖的雪,悠悠地泛着冷意。 “没什么进展,”他虚拢了一下手腕,偏头垂下眼看向福禄寿,“怎么了?” “啊,”福禄寿挠挠头,一副你怎么看出来的表情,和蒲炀一起走向电梯,“那个泰大爷说有重大发现,等你回来一起商量。” “是吗,”蒲炀轻飘飘应了一句。 福禄寿敏锐地从这两个字中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老大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但好像又不止于此,他正想开口问,就见蒲炀伸出长指,按下楼层,与此同时冷冰冰的嗓音响起来: “正好,我也有点儿事情想问问他。” 说的是有点儿事情,但蒲炀听着,莫名听出了一股有点儿账要算的意思。 刚进门,两个挤在电脑前的老头儿就齐刷刷转过头,泰宁朝蒲炀招手: “回来了,快,有重大发现。” 蒲炀没应声,只是走到他们面前,迎着两人的目光,抬手“啪”的一声,将电脑屏幕按了下去。 “我跟你说,一个——” 泰宁被他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干什么?” 蒲炀站直在泰宁面前,一米八几的身高,这样的姿势看起来极有压迫感,灯光被他挡住了大半,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泰宁,开口却不是对他说的: “我问他点儿事。” 庆春和他身后的福禄寿大眼瞪小眼,很快反应过来,庆春抬手摸了把胡子: “啊那个什么,你们聊,我和福禄寿出去吃个宵夜。” “对,吃宵夜,”福禄寿脸上挤出个笑脸,和庆春一起,跟屁股冒烟似地,忙不迭溜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蒲炀和泰宁。 “燕北声没死。” 蒲炀冷声开口,不是疑问的语气。 泰宁谨慎地观察了一下蒲炀的表情,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不知道。” “是吗,”蒲炀笑了笑,眼睛里却不见半分笑意,锐利的目光落在泰宁身上,“你前几天还说他真的死了。” 这次泰宁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还长。 他低着头,脸隐在昏黄的灯光之中,白发苍苍,但那一瞬间,蒲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八百年前泰宁的样子,粉面笑眼少年郎,穿着一袭广袖青衣,模样分明。 与现在大相径庭。 现在的泰宁佝偻着一副老骨头,就只是坐在原地,沉默地接受着蒲炀的质问。 然后才涩声开口,说: “你就当他死了吧。” 蒲炀骤然垂眼,语气带着几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终于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 泰宁脑子缓慢地转动,像是老旧的齿轮,铁锈摩擦,继而恍然大悟似地。 蒲炀说的是在青山村那天,燕北声抱着他出来,遇到了他们的师父,华光。 当时蒲炀不知为何,相印闪动,一场庞大真实的幻境带他们所有人一起回到了八百年前,陈年往事走马灯闪过,直到那场爆炸,劈开天地的裂动,幻境破灭。 很多天以后,蒲炀在病床上醒来,庆春对他说燕北声陨了,带着其他一些入不了轮回的孤煞野胎,齐齐遁空化尘。 蒲炀要问的就是,在那场幻境之中,又或者是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泰宁怅然回忆起那个场景,只觉得脑袋又开始一阵阵地晕眩起来。 他只记起来漫天红光,燕北声额间那抹火一样的相印闪动,隐约间双瞳也变成血红,乌发青丝迎风高扬,面若寒冰,倒真如传闻中那般,是从十八极狱府走出来的阎罗,杀人如饮血。 不过眨眼间,一层厚重粘稠的白雾将他与华光尽数包裹,屏障延绵数千里,连接广袤的天与地,乌云席卷,暴雨倾盆。 泰宁当时和木荭青一起,在地面上沉默地盯着那层严密的屏障。 他们似乎无能为力。 泰宁早该想到的,燕北声八百年苦心经营,本应该在黑暗中待得更久,久到华光主动现身,然后他便可以堵上自己那条死有余辜的烂命,偿还自己未尽的债——燕北声是这样说的,泰宁是不懂。 他只看见一道血色闪电划过天空,劈开青山地下那座陵墓,霎时间乱石飞溅,水流横灌,甘霖暴雨洒落在整个青山,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泰宁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天边隐隐出现了一座大佛。 那座佛极高,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无眼也无脸,悠悠然自西方升起,泰宁听见山河崩塌的声音。 与此同时,华光苍老如洪钟的声音也穿过云层,抵达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他说: “神佛怜悯天下苍生,长的是仁世道心,生的是菩萨心肠。” “燕北声,你从一开始便错了。” …… 泰宁听着这话,心中大恸,可仔细一想,却不得缘由,他看向一旁的木荭青,正准备问华光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木荭青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牢牢盯着他,直到泰宁转身的刹那,木荭青抬手,一掌劈在了泰宁颈侧。 第147章 在他陷入昏睡的最后一秒,他似乎听见一声震破天际的长啸,仿佛被人掏了心肺似地,爆发出悲彻的哀鸣—— “伏羲太岁,治鬼佛之良药。” 那是泰宁最后听见的一句话。 第七十三章 “伏羲太岁,治鬼佛之良药。” 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泰宁这句话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余音绕梁似地,尾音回荡,久久不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蒲炀怔枉的神色终于一点点儿消失,那些原本郁结在心的不解、困惑乃至愤怒奇异地尽数消失了,他察觉自己的心如同死湖一样平静。 “治鬼佛之良药……” 蒲炀喃喃道,然后他抬手,用手臂遮住眼睛,灯光温暖地洒在身上,却恰到好处地掩埋掉他所有神色。 原来如此。 时间倒退至他进入阴司当日,华光亲切地看着他,目光慈爱,对燕北声说“我要收他为徒”。 原来从这一刻开始,齿轮便已经悄然转动,蒲炀被关在命运的牢笼之中,跟随时间注定走到今天。 蒲炀忍不住想,燕北声呢,他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那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蒲炀预见那场盛大的浩劫,带着他们所有人,走向不为人知却又是注定的结局。 泰宁坐在一旁,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隐形的鹌鹑,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却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能明白—— 这绝不是一个什么好的事情。 蒲炀周围的那层冷冰跟长了刺一样,扎得泰宁不由得瑟缩几下。 妈的,好可怕。 下一刻,蒲炀嘴唇微动,泰宁如临大敌,不知道这位祖宗又要问他什么送命题。 结果蒲炀喉结滚动,开口却轻飘飘地将这件事带过了,问他: “你刚才说有的重大发现是什么?” 一口气差点儿梗住的泰宁: “……” “?” 他侧头扫一眼蒲炀,却见这人松松放下手,睁眼眼神清明,神色淡然不似作伪,那些沉默如暗河般流淌的压抑全然褪去,看起来和平日又没什么两样了。 泰宁打开电脑,停在刚才的界面,转动电脑朝向蒲炀,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还记得这个论坛吗?” 蒲炀眯了眯眼睛,盯着那个熟悉的界面,正要开口,门口传来细微的几声动静。 他头也不转地说了句: “进来。” 听了半天墙角的福禄寿和庆春推推搡搡地进来了。 “你刚非踩我鞋干什么?” “我k,那是你手卡着我衣服了!” …… 蒲炀没管都企图把锅甩给对方的两个人,他朝福禄寿微微抬了下眉梢: “这是你之前看的那个风水论坛?” “正是!”说到正事,福禄寿神色正经许多,三两步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朝蒲炀解释道,“之前夏莱那个案子,我们就是通过这个论坛,找到的周国昭。” 福禄寿说到这里,还能闲出心思夸泰宁几句: “这次多亏了泰大爷,还是他刷论坛的时候发现的。” “刷论坛……”蒲炀不觉得泰宁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跟个小年轻似地每天刷论坛,目光明明灭灭地落在泰宁身上,搞得泰大爷很是不自在。 半晌,泰宁终于忍不住了,“哎呀”一声: “好吧,之前骗周国昭的时候我不是注册了个账号嘛,结果今天突然告诉我说号被盗了,给我吓一跳,急急忙忙登上去,然后就看到了。” …… 多么朴实无华的意外之喜。 蒲炀眉梢挑动,但最终只是叫了福禄寿一声: “继续。” 福禄寿: “哦哦,好的,我记得当时论坛传得最火的就是萨满秘术,但是现在,老大你看——” 福禄寿调出一个界面,朝蒲炀展示。 “鬼佛现世,诸神寻宝。”蒲炀凝着目光,轻声读出了这几个字。 他突然想起李刚电脑里那句—— “那可是他妈的三十万!” 蒲炀脑子转得极快,三两下便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联: “所以就是有人引诱张强和李刚,为了所谓的宝藏,去了玉霖山。” 难怪了,光斑网吧的老板娘说李刚当时信誓旦旦朝她放狠话,说回来了房租立马就能结清。 只可惜这两个人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最后只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引诱?”福禄寿插嘴道,“老大你还发现了什么?” “李刚的电脑上有他和张强的聊天记录,”蒲炀将手机拿出来调到相册,翻到上面的聊天记录给他们看。 “那小子看起来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泰宁摸着下巴念出这句话,“这说的是谁?” “不知道,但是我去问了老板娘,她说了,有一个瘦瘦矮矮的人最近来找过李刚。” 一边皱着眉头的福禄寿莫名觉得这个形容有点儿眼熟。 “怎么好像有点儿眼熟……” 他也学着泰宁的姿势摸摸下巴,只是没了那把白花花的胡子,这个姿势看起来有些搞笑。 三秒钟后—— 福禄寿张大嘴巴,看着蒲炀: “是不是……尼路啊我靠。” 第148章 他没忍住用两只手抱着胳膊,仿佛一股冷意径直窜了上来: “起鸡皮疙瘩了我靠。” 蒲炀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垂着眼皮,盯着电脑上的界面,良久,突然蹙起眉头: “不对。” 福禄寿下意识就想抱紧泰宁: “怎么了,老大?” “文章的发布账号。” “光斑野外探险,”福禄寿把那行字仔仔细细念了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这怎么了?” “李刚工作的那家网吧也叫光斑,”蒲炀眼前一幕幕闪过在网吧看见的景象。 大声吼叫的学生、斗地主的老板娘、轻蔑的笑容以及……那盆摆在墙角的血红色的花! “我不信重名会是巧合,”蒲炀起身开始穿外套,垂着眉眼冷声开口,“网吧的老板娘有问题。” 另外几个人急急忙忙跟着站起来,福禄寿跟在他身后:“什么问题?” “她说有个瘦瘦矮矮的人去找过李刚,但是我翻了李刚最近所有的聊天记录,他只和张强聊过。”蒲炀回头看了他一眼。 福禄寿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是和张强联系的,他要找也是去找张强,而不是连天都没聊过的李刚。” “那个老板娘在撒谎!” “只是猜测,”一群人关上房门往外走,蒲炀的步伐迈得很快,但响在走廊里的声音却依旧平稳,“老板娘说李刚跑了的时候表情太平淡了,连李刚随口说的一句会立刻交房租都会记在心上的人,李刚不见了这么久,她不可能这么无所谓。” 三十分钟后,一群人到达光斑网吧,昏黄的灯光堪堪照亮门口,蒲炀手掀开摆动的珠帘,率先走了进去。 “你好。” 前台后面的一颗脑袋抬了起来。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朝他们笑了笑,黝黑的脸上牙齿白得明显,问: “包夜吗?” 蒲炀状若随意地扫了一圈四周: “老板娘不在?” “她出去了,”男生还是笑着,问蒲炀,“你找她有事?” 蒲炀也笑了笑,正准备开口说什么,余光扫到桌角,突然一愣。 “这里的花呢?” 原本摆着盆红花的位置上放着株绿植,叶子郁郁葱葱,长得很好。 “花?”男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愣了愣,“这里摆着的一直是这个,从来没放过花啊。” 蒲炀眉头很轻微地皱了一下,但那只是极小的一个动作,前台小哥并未发现这个异常,只听见这位相貌清冷出众的客人淡声开口: “你知道你们老板娘去哪儿了吗?” 男生“哦”了一声,像是这个问题在他意料之中一样: “这个啊,她走的时候跟我说过,她去了玉霖山。” 在场所有的人齐齐一顿。 “靠,”庆春没忍住开口,“这深更半夜的她去玉霖山干什么,闹鬼吗?” “我不知道啊,”小哥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她今天突然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前从来不说的。” “……老大,”福禄寿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是个明晃晃的阴谋,就等着他们往下跳,“你不会去的对吗?” 蒲炀没有回复他的话,只是扭头垂下眼,很平静地同福禄寿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福禄寿开始慌了: “不是,你不都知道有问题了吗,网吧老板绝对是故意的,她就是为了引诱你去玉霖山呢,我跟你说,那上面肯定很危险了,说不定跟李刚他们一——” “福禄寿,”蒲炀出声,骤然将他打断,他的语气还是平静,“总是得去的。” 尼路、张强、李刚还有网吧老板娘,每个人都像是一串引子,裹着意图昭然的外衣,明里暗里的目的都是让蒲炀上一次玉霖山。 然后呢? 蒲炀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事实上他现在满脑子都还在想燕北声,那个头都不愿回一次,却依旧可以在蒲炀差点儿晕倒时准确出现的身影。 那么下一次呢,蒲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临死的时候?蒲炀不确定,但他想赌一次。 “……好吧,”福禄寿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了,蒲炀是这样的,生了一副处事不惊的样貌,却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埋着固执。 他只好说: “那我和你一起。” “不。” 这次蒲炀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他。 一旁的泰宁总归比这些人多吃些盐巴,也走过不少路,看见蒲炀这副样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 一样的不怕死,一样的是个疯子。 “爱谁谁吧,”泰土地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想掰开蒲炀脑袋看他在想什么。 “我这次一个人去,”蒲炀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单刀赴会的紧张,只是莫名地说了句,大概是解释,“如果你们和我一起,他不会出现的。” 福禄寿没听懂。 他只是觉得蒲炀的表情有些奇怪,自家老大看起来不是像去送死的,相反,福禄寿居然特么地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期待。 倒像是…… 去见什么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 第七十四章 第149章 “系好安全带啊,”司机从后视镜中抬眼看他,“兄弟去哪儿?” “玉霖山。” 司机听见男人清润的嗓音回答道。 但这不是重点。 司机在听见这句话后明显地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再次打量着后座这个长相出众的男人。 男人看着神色倦怠,闭着眼睛,皮肤透着冷白,像是没什么人气儿的样子,况且这大夏天的,他竟然还穿着纯黑色的长袖,袖口收拢,将清瘦的骨节掩在衣料之下。 “现在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司机低声嘟囔了句,然后声音加大,说,“三百块啊,那地方偏,没多少人愿意去的。” 男人还是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还真是碰到了个冤大头。 司机心想着,开车启动,明黄色的出租车转眼消失在街道转角。 剩下的三个人站在巷子口,盯着那点儿车尾气,良久,福禄寿才塌着一双眉毛问泰宁: “大爷,你说老大会出事儿吗?” 泰宁斩钉截铁:“会。” “……” 福禄寿眉毛塌得更厉害了: “那——” “不过没事儿,”泰宁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有人会出手的。” 福禄寿呆滞两秒: “谁啊?” 泰宁没理他,转身一副世外高人相,摸着胡子走远了。 福禄寿转身问庆春: “庆大爷,你知道吗?” 庆春没说话,抬手也摸胡子—— “我靠,庆大爷你就别装b了吧。”福禄寿硬生生在焦虑中生出来点儿无语。 “……泰始祖可能是装,”庆春手没停,语气平和,表情诚恳,“但我是真不知道啊。” 到玉霖山的路的确是长。 蒲炀睡了一会儿,再睁眼,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只是房子倒是越来越少见了,沿途经过的全是林木大道。 “师傅,”蒲炀出声叫了司机一声,“大概还有多久?” 司机看了眼导航,瞥了他一眼: “还有十来分钟。” 他看着蒲炀像是没困意了,想到什么又开口道: “不过我不上山啊,最近泥石流滑坡的多,上次带了三个客人都给我堵半道儿上了,倒车都麻烦!” 蒲炀好说话地点点头:“可以。” 司机还没来得及窃喜今天宰了个大的,就听见蒲炀继续开口,问他: “你经常跑这条道?” “那倒也不是,我平时都在市里,总共也没跑几次,上次还是个多星期之前,有三个男的非要大半夜过来,”他说着看了眼蒲炀,“那三个看着年纪比你小点儿,有一个手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阴阴沉沉的,当时给我吓坏了。” 不知道他哪一句话说得有问题,只见后座的漂亮男人眉头紧缩,紧接着问他: “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眉毛上有颗很大的痣?” “哎没错!”司机有些惊讶,“你们认识?” “认识,”蒲炀点点头,“那个抱着东西的,是不是很瘦?” 司机心想果然都是一路人,怪也怪到一块儿去了了,都喜欢大半夜的上山。 他应了声“是”: “说来也是奇怪,那个抱着东西的,我一个月前也碰到过他。” 司机说着说着也好奇起来了: “你们这大晚上的,跑这深山老林去干嘛?当真是找那个什么佛?” 蒲炀不答反问: “怎么?” “被骗了呗!”司机一拍方向盘,嗓音粗犷,带着点儿地方口音,“我祖祖辈辈都是玉山人,从来没听过这山上有个佛,还是个参天大佛,依我看啊,你们多半是被网上那些广告给骗了。” “是吗,”蒲炀笑了笑,轻声答了句,“也许吧。” …… 司机将车停在了山脚下,蒲炀付完钱后下了车,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去。 层层叠叠的高山密林隐藏在黑夜之中,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古老而庄严地屹立在西部边界。 他转头,看见大路旁立着座好几米高的石碑,凹处涂满了血红色的颜料,写作“玉霖山”。 蒲炀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走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荒山里不见人,除了些和他差不多的东西,便只剩下死物,因此蒲炀也没了顾忌,脚尖轻轻一抬,整个人浮在虚空之中,视道路无阻,很快便上了大半。 直到遇到第一个十字路口。 蒲炀手上挽了个蓝色水花,几张符纸便“咻”地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好一会儿,其中一条路上的符纸原路返回,轻飘飘地化作蓝色火焰,在半空之中熄灭。 他抬脚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山林中虫鸣的声音不算太大,但总归显得聒噪,像是有什么东西飞扑在树枝上,树叶掉落,发出很轻的声响。 蒲炀耳根微动,下一秒,往上走的速度猝然加快。 可身后那点儿细微的声响也仅仅跟着,像是甩不掉一样,缠着他走了许久。 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下,在地上温和地映出人影,蒲炀低着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那道属于自己的修长身影,几秒钟过后,一倒细长的身影悄然出现。 “噌——” 蛰伏在手腕的银色锁链骤然出击,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飞快地锁定虚空之中的身影,盘旋几圈,然后猛地一缩,那东西发出一声惨叫,仿佛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第150章 树林里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加大。 蒲炀轻轻一偏头,目光斜睨着扫了一眼身后,再然后整个人腾空而起,身后蓝色火焰翻飞,锁链游龙一般穿行在火焰之中,再次出击,直直挡住乍然袭出的身影。 一股狂风凭白袭来,树影摇曳,蒲炀微阖着眼睛,薄唇轻启: “如此苦心孤诣地引我来一趟玉霖山,总不可能只是为了要我的一条命。” 他睁开眼睛,目光紧盯着虚空一点儿,如有实质般: “说吧,四娘,所为何事?” 四周的狂风又响了一阵,继而慢慢消散,一道纯白丽影立于月光之下,木荭青负手,平淡着脸色开口: “怎么猜到的?” “不用猜,”蒲炀脸色没有一分一毫地变化,他与木荭青相隔不过几米,嘴角撩起一个冷笑,“费尽心思想杀我的,不过就这么几个人。” 他看着木荭青:“这次你们又想要什么?” 蒲炀用的是“你们”,仿佛他已经认定,木荭青这次来并不只是代表她自己,甚至更多的,是她后面那个人的意思。 木荭青只说了两个字: “合作。” “合作?”蒲炀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古井无波地看着木荭青,却显出了几分冷意,“这个词太恶心了,不适合你们。” “还是干净利落地想要点儿什么东西比较合适,”蒲炀身后的那条锁链始终盘旋在虚空之中,这是一种警示,代表蒲炀。 他偏了偏头: “比如要点儿我的心头血,半心骨这种东西。” “毕竟啊,”蒲炀轻轻顿了一下,然后说,“有了这个东西,你们才能对付燕北声不是吗?” 木荭青猛地一愣,然后反应过来: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想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蒲炀却轻轻摇了摇头,抬眼,与木荭青遥遥对视,“你们不是都在我的记忆力走过一遭吗,那天我在十八层狱府究竟见了什么人,我也不知道。” “这段记忆凭白消失了,”蒲炀被月光笼罩着,瘦削的身影像一笔锋利的长弓,他将语气放慢一点儿,目光却紧紧压过去,问木荭青,“是谁告诉了我,你真的不知道吗,四娘?” 四娘—— 这道嗓音像是渺远寺庙里的洪钟,带着厚重而沉郁的悍然压迫力,直直地窜进木荭青的脑子里。 木荭青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怔然,继而看向他,眼里的困惑不似作伪,但这只有短短半秒时间,她很快摇摇头,神色重新变得清明,说: “找你合作,是师父的意思。” 她收了一切与此无关的情绪,掌心向下,是一个蓄力的姿势,对蒲炀道: “他想请你过去聊一聊。” “请我过去?”蒲炀眉梢微挑,“还是算了吧,要是真想聊一聊,让他自己来找我。” 没等木荭青回答,蒲炀偏过头,语气真诚地对她说: “还是说……他根本来不了。” 砰—— 木荭青白衣闪动,掌心带着劲风,眨眼之间便移至蒲炀跟前,紧接着一掌,将蒲炀击退数米远。 一片树叶悠悠悬在半空,转而却恍若一颗子弹,直奔蒲炀颈侧而去。 蒲炀闪身躲过,可树叶还是蹭过他的皮肤,在上面拉出一道血红色的痕迹,血像珠子一样滴落在地上。 “你打不过我的,”木荭青看着他。 “可能吧,”蒲炀冷面冷眼地回了句,他身后的那条锁链同样以极快的速度往前方奔袭,在空中与划伤蒲炀的树叶相撞,然后“砰”的一声,是树叶炸开的声音。 数不清的树叶与黑影从四周窜出来,蒲炀一边与木荭青缠斗,一边想办法脱身,掌心里攥着的那个罗盘突然急剧震动起来,引着他一路朝着玉霖山顶跑去。 两侧的树木全部化作残影,沙石裹着飓风几乎糊了蒲炀满脸,等到他终于睁开眼,一股凉意直窜上脑袋—— 仅仅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沙石滚落,地下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身后的狂风呼啸而至,蒲炀别无他法,只好屈身躲过,脚下往后一路滑过,带起沙石擦出阵阵火花。 一只枯骨利爪自他背后袭击,在堪堪碰到皮肉的那一刻,锁链急速裹着那只手,然后抖动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咔嚓”一声,骨头断裂。 蒲炀等待着下一场风的到来。 但没有等到,因为紧接着,木荭青的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几米长的枯骨,直直朝他奔过来。 蒲炀正欲侧身,却见一股佛音以乾坤之势轰然击破自己双耳,如同梵音降世,震慑人心,让他霎时间忘了动作。 噗通—— 蒲炀垂眼,看见那只手穿过自己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掌心却是空的,了无一物。 木荭青的表情一楞。 “是在找心吗?”蒲炀嘴角溢出一口鲜血,他仿佛早就料到似地,轻叹一口气,“可是在我还是海隅太子之时,这颗心就没了啊。” 蒲炀慢慢闭上了眼,整个人慢慢地往下倒去,他站在悬崖边上,感觉到脚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是摔落的前兆。 一秒,两秒,三秒…… 蒲炀的意识逐渐变得涣散,他强撑着一口气,压着剧烈的疼痛在心中很慢地数着。 第151章 好像数得再慢一点儿,他想看到的那个人就能到得快一些。 终于,蒲炀整个人颓然一轻,像一片枯叶一样,向崖底飞快坠落,他跌过重重云层,直到疼得一个字也说不清楚来的时候,无名指传来很轻的一点儿刺痛。 像是针挠一样。 紧接着,血红色衣袂飘飘,来人同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像是从哪个血肉牢笼里刚爬出来,一只手牢牢箍住蒲炀的腰,带着两人径直下坠。 蒲炀想抬手,摸一摸他的下巴,可最终只摸到喉结,他察觉到来人喉结滚动,但没有出声。 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同样很轻地,摸了摸蒲炀颈侧的伤口。 -------------------- 接下来让聚少离多的xql 谈两章恋爱吧(╯﹏╰) 第七十五章 蒲炀久违地梦到了蔡林禾。 那应该是他还很小的时候,白满川下了整整半个月的暴雪,寒冰刺骨,是近二十年来气温最低的一个冬天。 蒲炀那时候七岁的年纪,肤白若雪,瞳色却淡,薄薄的嘴唇抿着,透着零星半点儿的血色,他坐在矮墩上,等着蔡林禾回家。 雪悠悠扬扬下了整天。 到傍晚的时候,蔡林禾终于踩着及膝的厚雪推开了堂厅的门,带着一身风雪,风尘仆仆的样子,人也很疲倦。 蒲炀抬眼,不声不响地去给他泡了杯热茶。 “谢谢小炀,”蔡林禾笑了笑,一手拿着玻璃杯,伸出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头,“冷吗?” 小蒲炀摇了摇头,贴着蔡林禾坐下,和他一起盯着窗外。 “爸爸今天冷死了,走了很远的路,”蔡林禾嗓音清润,缓缓开口“我都以为差点儿见不到你了。” 小蒲炀转头看他,薄薄的双眼皮撑起好看的褶皱,眼神明亮: “为什么?” 蔡林禾一挑眉,笑出了声。 “因为我做的事情很危险,”蔡林禾用宽厚的掌心拍拍蒲炀后背,并没有担心他听不懂,或者又多想些什么。 “办丧事,很危险吗?” 小蒲炀盯着他。 “不止是这样,”蔡林禾摇摇头,“有些迷路的人,我得送他们回家。” 外面的寒风依旧呼呼刮着,蒲炀觉得冷,但紧接着,一只手臂拉过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问他: “还是很冷吗?” 这一声太遥远,蒲炀听不真切,让他无法辨认是否出自蔡林禾,但温和的暖意浸润蒲炀本身,他说不出来什么否定的话,于是只好又往怀抱里钻了钻。 他似乎听见抱着自己的人轻轻笑了声。 紧接着这人问他,语气里带着无奈,又恍若叹息: “小炀,如果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蒲炀猝然惊醒。 无边的凛冽寒风呼啸至耳畔,在所有的神经苏醒以后,蒲炀神色终于慢慢变得清明。 刺骨的冷意并非是在梦中。 他艰难地抬起似乎有千斤重的眼皮,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疼得厉害,胸口被贯穿的痛意并没有因为寒冷而丧失知觉,相反地,针扎一样的寒冷使得每一处伤口都更加明晰。 他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口气,可惜嗓子哑得厉害,并没有发出声音。 脑子还是昏沉沉的,清醒的意识存在不过眨眼间,紧接着,脑子深处又像有什么东西一样,把他整个人往下拽。 他动了一下,抬起手想做点儿什么,无名指上的束缚仍旧存在,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一只带着暖意的手掌心朝内,贴在了他的眼睛上。 “再睡会儿。。”沉磁散漫的嗓音在蒲炀耳边响起。 这句话仿佛有什么魔力一样,沿着身上贴近的热意,蒲炀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睡意却来得更快。 很快,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蒲炀再醒来,已经是两天过后。 自己是被人抱在怀里的,意识到这个事情的时候,蒲炀正准备起身找水。 他嗓子干得冒烟,跟喉咙里长了个烟囱没差,只是手刚抬起来,就有人按住了他: “醒了?” 蒲炀轻而易举地被这人制服住,很没有人权地压在硬邦邦的什么东西上,冻得他下意识一哆嗦。 “放开我。”他哑着嗓子说了句。 身后的人依旧紧紧贴着他,用很大的力道,跟怕他跑了似地: “我是谁?” “……燕北声,”蒲炀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有气无力地继续抗议,“我手疼。” 燕北声立刻松开了他。 他看着燕北声起身,一抹鲜红在四周一片刺眼的白色中尤为显眼,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蒲炀盯着那个背影,死死地,连眼睛都不敢眨。 “你要去哪儿?” “给你拿水,”燕北声转身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托着蒲炀的后背将他搂住,漫不经心道,“嗓子都快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从蒲炀这个视角,能看见燕北声像一笔弯弓往上钩的眼尾,黑墨浓重的眸子,甚至是没有血色的嘴唇,浓墨重彩的眉眼落在毫无生气的脸上,每一处都带着熟悉。 确确实实,属于燕北声本人。 他没有顺着燕北声的动作去喝杯子里的水,就这样直直看着燕北声,突然说: 第152章 “燕北声,你不准备给我个解释吗?” 他要解释的可太多了,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为什么没死却不来找他,又为什么要救他…… 嗓子现在可能不止是哑了,一阵酸意从心底洪水一样泛滥上来,带着喉咙胀得甚至有些痛。 后知后觉地,蒲炀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委屈,可能是有些矫情,他木着脑子想,但燕北声消失了这么久,久到蒲炀都快要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所以好像委屈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他的脸色还是冷,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和燕北声不回答便不罢休的勇气。 “……”燕北声和他对视了几秒,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像深海一样,又深又重,然后燕北声忽然笑了笑,“先喝口水再算账。” 他伸出手捏了捏蒲炀的后颈,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 “听话。” 蒲炀的满腔气怒突然就哑火了,犹如一个饱满得肿胀的气球,被人摸住命门一样,气尽数从口悠悠然释放了,只剩下色厉内荏的一层外壳。 他抿了抿唇,接过了杯子。 燕北声依旧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手臂松松环住蒲炀的腰,明明没有用力,蒲炀却觉得那只手臂如有实质一样,贴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 蒲炀有些不自在,想退开一点儿,结果只是刚刚动了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便猛地一用力,把他又往前带了些。 “躲什么?” 燕北声垂下眼看了他一眼。 这样的姿势让燕北声的唇几乎是贴着蒲炀的颈侧,齿间的热意窜进蒲炀耳朵,让周围的一整块皮肤都烫了起来。 蒲炀觉握着杯子的手突然变得有些不稳当。 他耳朵稍稍偏开一点儿,沉默地喝了口水。 下一秒,燕北声懒散地笑了笑,声音不大,但还是被蒲炀准确捕捉。 “不就抱了一下,怎么耳朵红成这样?” “……” 怀里的人没说话,但热意似乎会蔓延,只是短短的几秒,现在连脖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红,蒲炀的皮肤很白,红色在上面尤其明显,带着几分清淡的冷气,仿佛是冰川上盛开的莲。 “不逗你了,”燕北声轻轻弹了下他的耳廓,“喝水吧。” 蒲炀从来没觉得一杯水的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他身上还是痛,全身上下像被蚂蚁啃过,泛着棉麻的痒,被木荭青狠狠一掌拍过的地方又疼又胀,伴随着他清醒过来,似乎更加严重了些。 他也顾不上在不在燕北声怀里了,强撑着把杯子递给他,转身的时候伸出手捂了下肚子。 “疼得厉害?” 燕北声扶着他躺下,冰凉的触感让蒲炀下意识浑身一抖,咬着牙问了句: “燕北声,你是准备把我冻死吗?” “没办法,这里是万丈冰崖,”燕北声握着他的手,心中默念了几句诀,蒲炀身体内那股痒意陡然加重,顺着血液贯行于全身各处,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但与此同时,原本的疼痛却悄然减弱,仿佛被什么东西吸食一般。 蒲炀突然掀起眼皮,看了燕北声一眼: “……你在我身上放了蛊虫?” 燕北声一挑眉: “这么聪明?” 他握着蒲炀的指尖,很轻地,一点一点儿揉搓着那一小块皮肤,散漫开口: “师弟,被捅了个对穿,要是没有我,只怕你现在就应该走在阴司黄泉道上了。” 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但蒲炀敏锐地察觉到燕北声话里的不虞,似乎还有些其他什么东西,但他并没有多想,只是听着这话也笑了笑: “这次你又要拿自己命保我一回吗?” 像不告而别的三年前一样。 燕北声闻言也安静了片刻,沉默可以代表默认,但也可以是反对,是无声的拒绝,蒲炀觉得燕北声此刻便是后者,没想要解释,于是选择沉默。 蒲炀便没有再去追问,相反,他慢了半拍地才反应过来燕北声刚才的话: “你说这里是……万丈冰崖?” 蒲炀环视一圈周围,晶莹剔透的冰川厚重的压在几米往上,然后生成了他们在的这个地方,仿佛一口洞穴,反射的光亮刺痛得蒲炀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这是哪儿?”他看向燕北声。 “玉霖山最高的山脉往下,有一口冰泉,泉眼不生在山上,而是断崖地下,往下数千米,便是冰崖,冰崖深千米,所以叫做万丈冰崖。” 燕北声慢条斯理地朝他解释道,抬手敲一敲蒲炀所在的冰床: “怎么样,硌不硌骨头?” 蒲炀半身不遂地躺在冰床上,后背早就被冰冻得没了知觉,现在燕北声这样一说,他才觉出些冷意来。 “还好,”蒲炀垂眼回了两个字。 燕北声“嗯”了一声,食指往蒲炀睫毛上扫了一下,语气含笑: “睫毛都冻成冰了,还好呢?” 第七十六章 蒲炀察觉自己的眼尾可能是红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皮肤太白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情,就好像现在,燕北声弯腰与他平视,隔着很近的距离,自己却好像凭白落了下风一样。 “……那应该怎么办?”蒲炀清冷冷的目光落在燕北声脸上,带着一股劲,鼻尖上的那颗痣像水墨里的一粒朱砂,“像前几天一样,要你一直抱着我吗?” 第153章 他把“抱”字吐得有些重,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燕北声,犹如一种挑衅。 燕北声眉梢微微扬了一下,有些惊讶: “你不是晕过去了吗?” “昏过去了,又不是死了,”蒲炀淡着声音回他,“还是说,燕北声,我醒了你就不敢了?” 寒川冰原上的风很大,笼罩着他们这一小小的方寸间,蒲炀听见自己很重的心跳声,像荒原撞击冰川。 他动也不动地盯着燕北声,目光甚至有些凌厉,很难看出来他是在紧张。 但燕北声闻言,只是弯着眼笑了笑,将蒲炀险些嵌进皮肤的指尖解救出来,说: “你别激我。” 他手指蹭过蒲炀的腕骨,很轻地带了一下,懒散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到时候难受的还是你。” …… 那只是很短暂的沉默,快得燕北声几乎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他听见蒲炀一贯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目光平直地看着他,说: “如果我非要呢?” 面前的男人还是很年轻,但绝对不至于稚嫩,燕北声此刻想起的不是海隅时期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太子,也不是长忻亭下血泊里漂亮好看的鹤,他只是想到了朝夕相处间的孤煞。 固执、漂亮,心里藏着很多事,但一点儿也不愿意和他讲。 这样的一个蒲炀,苍白着一张脸,病态昭然,近乎执着地明示他,燕北声姑且将其称之为蒲炀式的告白。 但他可能是忘了,蒲炀一直都是个堪称无所顾忌的人,空有一腔孤勇,但并不是不会让人心动。 从八百年前开始,到现在他们身处鸟不拉屎的万丈冰崖,他们连逃出去都很困难的地方。 燕北声想自己永远无法战胜蒲炀,任何方面,这是是本性使然,倘若脱离本性,他遵从内心,选择认输。 脑子里闪过纷乱的画面,很多,最后停留在此时此刻蒲炀那张脆弱而坚强的脸上,琥珀色的眸子里目光又直又烫,燕北声好似被刺到,他轻轻地闭了下眼。 然后风声中似乎卷走了一声微叹,燕北声偏过头,吻上了蒲炀的唇。 蒲炀的神情倏然变了,他睁大双眼,却只能看清燕北声闭上的、浓密的长睫,微微翘着,让蒲炀想到荒野中振翅的蝴蝶。 他的睫毛也跟着颤了颤,随后闭上眼,身体前倾,勾着燕北声的脖颈往下又拉了拉。 唇齿相接的暖意是规避风暴的良药,在这个小小的冰山洞穴中,他们彼此靠近,直到密不可分。 蒲炀探出舌尖去寻找燕北声的,仅仅一碰,便被燕北声又狠又凶地压了回来,混乱中蒲炀被迫挤出一声闷哼,眼角似乎也红了,但并没有退缩。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但蒲炀还是被亲得腿有些软,也有些喘不上气。 中途燕北声退开,将唇贴近蒲炀的耳廓,手拍着他起伏的后背,低哑着嗓子说: “换气。” 蒲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等着蓬勃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下来,脑子还是胀,像盛开的烟花一样,炸得蒲炀脑海一片空白。 “好些了吗?” 他听见燕北声很近的声音,漫不经心,关心的成分很少,压着的热欲更多。 蒲炀“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到燕北声扣着自己的下巴,又猛地亲了上来。 风仿佛无休无止。 直到很久以后,蒲炀头靠在燕北声肩膀上,开口嗓子哑成一片: “我要喝水。” 燕北声摸了摸蒲炀唇上的一道口子,安静地把水递给他。 “……今天喝水快喝饱了,”蒲炀接过来喝了几,觉得唇上还是火辣辣的,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燕北声,却见这人的唇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压在浓重的眉眼之下,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意思。 蒲炀不太服气地“啧”了一声,拉过燕北声的衣襟,将人带到面前,用拇指往上碾了两下。 “你怎么都不变的?”他低声说了句,收回手的瞬间,有一只手抬手,按住了他未收回来的拇指。 他看见燕北声的眸色一下变得很深,面无表情的深邃轮廓离他太近,压迫感十足。 良久,蒲炀听见燕北声说了句: “你的伤还没好。” 蒲炀下意识抬眼看他。 “所以别勾我了,师弟,”燕北声松开手,如潮水般的压迫感倏然褪去,语气带着轻挑似的懒意,说,“我们的账,有的是时间算。” “……”蒲炀竟然忘了第一时间反驳说自己没有,分明是燕北声自己心怀不轨,于是看什么都是脏的。 但话说回来,木荭青让蒲炀丢了小半条命,阴官虽然不至于就这么死了,但折磨人却是十成十的,即使有燕北声的那对蛊虫,却还是让蒲炀半身不遂了好几天。 燕北声看着蒲炀羸弱得半分人气儿都没了的模样,说要带他去泡温泉,好好疗养一番。 “温泉?”蒲炀不由得环视一圈四周,冰山雪地,雨都不曾下,也不知道哪里还会有温泉,“就这个地方?” 燕北声似乎觉得蒲炀语气里的疑问有些太绝对了,于是笑了笑: “这个地方怎么了?” 他说: “这里虽是万丈冰崖,鲜有人至,但同样是得了玉霖福泽的厚养之地,绝不会有人叨扰是一,天地灵妙之所是二。” 第154章 蒲炀躺在冰床上“嗯”了一声,全然没有明白燕北声口中的“无人叨扰”是什么意思。 等到蒲炀的伤终于又好了些,燕北声履行承诺,带他出了冰穴,万丈冰崖极深,狂风终日肆虐,冷得要命,也难怪不得不见什么活物。 远处全是瀚海冰原,饶是蒲炀是冰相,还是被刺骨寒意冻得有些难受,他捏了个符,想看看这地方到底多深,结果扔出去的符纸只是微微闪了下蓝光,然后便如同枯枝败叶一样飘落在冰面之上。 蒲炀蹙眉: “符纸用不了吗?” 他转而尝试唤醒手腕蛰伏的锁链,可惜半天都没什么动静。 “别白费心思了,这地方用不了,你看,”燕北声同样扔了张燃着火的符纸出去,结果与蒲炀的别无二致。 “为什么?” 燕北声摇摇头,扬起嘴角笑了笑,却不是个和善的笑,带着几分戾气,像是想到了什么人: “可能是怕我跑了吧。” “怕你跑?”蒲炀松下去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燕北声没有回头,他领着蒲炀走进一处冰穴,沿着长长的小道往里去,声音仍旧平静: “意思是我被困在这万丈冰崖三年,从未出去,以后可能也出不去。” 他的手腕被人猛地拉住了。 蒲炀冷着一张脸看向他,嘴唇冻得半分血色都没有: “什么叫做你出不去?” 细细听的话能听出来蒲炀的声音有些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冻的,但现在蒲炀没顾得上去想这些,他只是盯着燕北声,又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出不去?” 头顶冰壁因为气温变高有些融化了,凝结成水珠,然后“啪嗒”一声滴落在冰面上,这个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有些明显。 燕北声没有率先开口,而是顺着蒲炀扣着他手的姿势,手指插进蒲炀指缝,与他掌心相贴,说: “不是什么大事。” 他偏了偏头: “到了。” 一点儿热气飘散出来,蒲炀被燕北声拉进去,隔着层层叠叠的雾气看清了面前的汤池,白雾缭绕,周身的热气被倏然冲淡,这温泉生在冰面之下,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水源。 蒲炀心思完全不在温泉上面,他抓了把燕北声的手,侧头看着他: “究竟——” “噗通”一声响,蒲炀被燕北声推下了温泉,水花四溅,栽得蒲炀懵了一瞬。 然后他整个人站在温泉中央,瞪起一双薄薄的双眼皮,清俊的眸子里怒气横生: “燕北声!” 燕北声屈起一条腿蹲在冰面上,捧了一捧水,泼在蒲炀身上,说: “我在。” 从外面带着的寒气一瞬间被滚烫的热意冲刷,蒲炀却觉得热气是朝着脑子去的,压得他神经都开始发痛。 蒲炀几步走到燕北声面前,姿势的缘故,他只能扬着脖颈,自下而上地瞪着燕北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泡一会儿再说。” 弥散开来的雾气阻隔在两人中间,很快蒲炀便看不清燕北声的脸了,但他能想象到表情——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去。 这让蒲炀觉得愤怒。 似乎无论是任何事,蒲炀都应该被瞒得好好的,他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生活,然后再死去,或者活着。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又为什么要让他卷进这么尔虞我诈的事情中来,没有知情权,没有发言权,当个一知半解的傻子。 蒲炀痛恨这样的感觉。 就好像他毫无能力,因此只能作为被保护的人,不能受伤,也最好不要难过,但明明不是这样的,在他还很稚嫩的时候,蒲炀已经学会从血海尸泊里辨清善恶,也应该会要会担当。 “燕北声,”蒲炀想平静地质问他,但情绪并不总是一直稳定的,从他在玉霖山底下,知道燕北声还活着的那一刻起,蒲炀就很难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所以他的声音在发着抖,语气刁钻,“你到底想要瞒着我多少?” 蒲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来: “你怕你会死在我手上,对吗?” 时间从这一刻起变得缓慢,蒲炀眨眼,却还是只能看见满眼的雾气,这层时隐时现的纱让他有种患得患失的错觉,以至于变得烦躁。 掌心冒着热汗,下一秒,蒲炀便伸出手,揪住燕北声的肩膀,不管不顾地将他也拽了下来。 第七十七章 水花溅到蒲炀的脸上。 他草草抹了把脸,就着姿势将燕北声猛地抵在了温泉水壁上,蒲炀探身向前,近到与燕北声鼻尖相撞。 “谁告诉你的?” 燕北声黑沉的眼珠牢牢地锁住他,语气平静得出乎意料。 没有反抗,是很顺从的姿势。 “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蒲炀想起幻境里那段丢失的记忆,他在十八层狱府见到究竟是谁,那句万古太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没有人会告诉他。 连日里的愤怒、不满与不甘终于在此刻爆发,蒲炀冷冷一笑,压着燕北声说: “当然是从那些细枝末节、零星半点儿的琐碎里猜出来的。” 蒲炀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可惜了燕始祖,费尽心机砍了我那段记忆,最后还是被我猜出来了。” 第155章 他死死地盯着燕北声,觉得自己明明是应该更加愤怒的,愤怒燕北声从来都不曾欺骗他,只是什么都不告诉他,蒲炀最好什么也不知道,最好是当燕北声死了。 但他一看见燕北声那张脸,愤怒就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夹着爱啊恨啊心疼的东西,只会让自己觉得痛。 蒲炀揪着燕北声衣襟的力气一点点儿变小,最终脱力般松开。 “你是不是死了都不准备告诉我?”蒲炀喃喃道。 他想自己不需要询问燕北声了,沉默就是答案,而自己早就应该知道。 “但是我算什么呢?” 所以蒲炀对于燕北声来说,是不是不存在也没关系的人? 蒲炀满身是水,周身狼狈,他不想再和燕北声说些什么,甚至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了,他双手用力,翻上了冰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惜他一步也没迈出去。 一股力量狠狠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往回拽下了水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热气被炸得恍然一跃。 蒲炀被死死箍在燕北声怀里,他咬着牙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如同被钉住一样,一动不能动。 “燕北声!”蒲炀扭过头瞪燕北声,“你放开我。” 燕北声俊美的脸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如同鬼魅一般,带着勾人心魄的魔力,他听见这话后微微一笑,胸膛起伏,抬手刮了刮蒲炀通红的眼尾。 “师弟,”燕北声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却不知为何,让蒲炀下意识有些恐惧,一股本能的逃生欲望油然而生,他感受到燕北声狎昵地靠近自己的脖颈,唇贴近那一块儿皮肤,缓慢开口,“你似乎对我有很大的误解。” 温泉里的水温不知道什么时候高了上去,让蒲炀热得晕头转向,还没明白过来燕北声话里的意思,便察觉燕北声唇离开了那块皮肤。 他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下一刻,蒲炀高扬起脆弱的脖颈,痛得叫出了声—— 燕北声偏过头,利齿微张,蓦地一口咬破了蒲炀颈侧的皮肤。 铁锈味在燕北声嘴里蔓延,如同伊甸园里被偷尝禁果的汁水,猝然炸开,燕北声伸出舌尖往怀里的人的伤口处舔了一下,引得蒲炀下意识颤栗起来。 如果蒲炀此时回头,他便能够发现燕北声黝黑的眸子不知何时起已经变成了血红,额间一颗血痣熠熠生辉,颈侧的皮肤上金光闪烁,佛教达赖梵文时隐时现,无人看见。 但他此时被燕北声压在怀中,眼睛里湿润一片,每一寸骨骼都泛着软,恍惚间只能听见燕北声很温柔的声音,像层层叠叠的幻影: “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怕自己死在你手上。” “我只是怕你死。” …… 满室水雾,涟漪一片,所有的声息都被压在这一座小小的冰穴之间,掩入无边的广袤寒川。 。 万丈冰崖没有黑夜,也不分白日。 蒲炀只是依稀记得中途自己醒来的时候,穴内潮湿,寒风混了进来,惹得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但那只有一瞬间。 很快,身后那具灼热的身体又靠了过来,严丝合缝地压着蒲炀,带着他又一次进入热潮,恍若无穷无尽。 等到他终于清醒过来,两人已经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冰穴,蒲炀躺在硬邦邦的冰床上,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被拆开了,又痛又酸。 始作俑者看起来则表现良好,燕北声动作很轻地托过蒲炀的后颈,问他: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蒲炀脑袋疼得几乎炸开,嗓子也是干的,可能哑了,所以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冷着眼睛瞪了一眼燕北声,用沉默表示反抗。 “……”燕北声反而笑了声,那双黑沉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蒲炀,隔了一会儿,抬手抚了下蒲炀的眼廓,“眼睛肿了。” 蒲炀都懒得搭话,心想眼睛是怎么肿的你不知道吗? 他嘴角抿得死死的,身上跟制冷空调似地,噌噌往外冒冷气,张嘴就是一句: “我要出去。”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根草都不见,哪里像是清泉之源,分明就是与世隔绝的地狱他相,蒲炀最早见过十八层狱府的模样,觉得和这里倒也没多大区别。 无边无崖,也没有雨,像一片死地。 燕北声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秒,短到蒲炀差点儿就无法察觉,与此同时他听见燕北声平铺直叙地开口,说: “可以。” “等到十五,冰崖会裂开一道口子,到时候我送你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很明显地察觉到蒲炀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从燕北声怀里退出去,显得泾渭分明,用很冰冷的目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 “什么叫做,送我出去?” 蒲炀平静地与燕北声对视,脖颈绷出好看的曲线,嘴唇很红,是接吻的缘故,语气也很冷静,像是某种质问: “燕北声,你睡完不认帐吗?” 蒲炀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燕北声的唇色鲜有地比以往深了些,他知道是源于自己。 他突然想起燕北声前两天说的那句话。 “……他干了什么?” 蒲炀没有说“他”是谁,燕北声也没问,但两人心知肚明。 第156章 燕北声只是微微朝他挑了下眉,叹出一口气,说: “你听说过血佛吗?” 蒲炀先是先是下意识地点头,意识到什么以后,又迅速地摇头。 他似乎预感到,燕北声接下来的话,会将那段无人知晓的故事剖白开来,说给自己,关于最早的燕北声,那些早该埋进土里的龃龉,和所有一切的开端。 那是在更早以前。 -------------------- 来迟了抱歉,后面没多少情节啦,赶上完结的步伐、 第七十八章 那确实是很早以前,尘世被日光分为四份。 西辽寒川广袤,荒无人烟,东抵瀚海,是为人居,而南北绵延数千万里,不见边界。 而比万世更宽的地方,叫做冥域。 冥域里常年飘荡着孤魂野煞,是不入轮回又不肯回黄泉的罪恶者,燕北声自有意识起,便习惯于穿梭其中。 没有来历,没有去处,在孤寂长久的冥域中,这里多的是和他一样的东西。 东西,尚且不能称之为人,人怕极了他们,因为他们的出现总是会带走很多生命。 有的煞善用魅惑术,因此被称之为精怪,有的则横行肆虐,冠以大妖,世上来往的大妖数不胜数,有那么几个凤毛麟角的,叫做煞。 起初这里面并不包括燕北声。 他那时浑浑噩噩地从无极地狱出来,带着满身血气,状似鬼魅,脸色惨败,唯有眼睛有些血色,像玛瑙珠子一样,透着窒息的光亮。 面前是座巍峨耸立的庙宇,厚重的钟声自上传来,四周扩散数千里。 一旁啃着西瓜的小和尚斜着眼睛瞅他,问他打哪儿来。 燕北声那身衣服上粘着很多血,衣摆太长拖到地上,血迹斑驳,他对上煞那双审视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躯体全然是空的,这空指的是记忆而非其他,燕北声闭着眼苦苦思索,找不到源头,他只是依稀记得在脑海深处,旷阔粘稠的地方,有一股黯淡的奇香,醉人,除此之外,再让人无从知晓。 小和尚定定瞧他,偏头吐出一口西瓜子,又问: “你来这处作甚?” 这处? 燕北声看他: “这是何处?” 小和尚闻言斜眉一挑,怒目圆睁:“大胆叼贼,此乃佛家清修之地,你无故现身于此,又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燕北声只觉莫名: “何罪之有?” 小和尚嘿了一声,将西瓜皮扔到一边,抬脚便向他冲了过来。 燕北声眉宇间凝着一层浓浓的郁色,觉得这和尚聒噪,迎着和尚一掌,便将和尚掀翻在地上。 小和尚偏头吐出一口鲜血,正欲破口大骂,忽听石梯脚步渐进,倏地闭上了嘴。 他抬头,嗫嚅着喊了声: “师父。” 来人一袭圆袍袈裟,眉眼慈祥,朝燕北声作了个揖,却道: “贫道苦守二十载,终是见面了。” 燕北声还未答话,一旁的小和尚却叫起来: “师父您这是何意?” 僧人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姿势,说道: “里面请。” 燕北声却没有动: “你刚才说的话,是何意?” “天者云世间二三事,不过生与死,我等谨记教诲,日夜僧行,只盼那天来得早些,又迟些,今日看来,命数已定,再说旁言,不妥。” 小和尚还是不解: “师父!这人头顶污浊一片,满身血腥,不知沾了多少人的命,想来不是什么好人,若是让他就这样进去,同引狼入室又有什么区别?!” …… 后面的画面不知为何变得模糊,燕北声只记得那趟石梯长得过分,仿佛永远走不到头,僧人却说这也是修行的一种,又说这便是命。 燕北声听不懂这些云里雾里的冠冕堂皇之词,寺庙的烟火气很快笼罩他全身,山间半身雾霭盖住了正午的阳光,正逢初一,那时燕北声以为这是新的开始。 只是再睁眼,身后的诵经声、读书声还有震破人耳朵的钟声统统消失不见,十五的满月低低挂在空中,庙宇安静得一片惨淡,血腥气包裹住燕北声全身,他看见僧人平和地闭上眼,鲜血从嘴角溢出。 而自己的手直愣愣地穿过僧人的胸膛,崎岖的白骨一样,森森苍白中溅出鲜血,似乎还有血肉,有血珠子被风晃悠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燕北声茫然地转头,却见宏伟庄严的佛像地下,香火蔓延的地方,鲜血长流,尸体横陈,乱葬岗一样,让响起的尖叫声变得突兀。 那个站在山脚吃西瓜的小和尚惊恐地望着他,匍匐在地上发着抖,脸上全是血,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其他僧人的,燕北声搞不清楚,但这并不重要。 他只是听见小和尚哭喊着控诉他,声嘶力竭地,明明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发着抖,但人仍旧是慷慨激昂的,像是赴死的勇士: “杀人魔……背信弃义的杀人魔,师父带你上山,你杀了他,大师兄给了你一袭床铺,你杀了他,二师兄叫你诵经念佛,你也杀了他……” “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鬼煞,竟卑劣肮脏至此!如此,如此留我一人,如何?倒不如……” 下一秒,一双修长而冷白的长指松松扼住小和尚的脖颈,燕北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血太多了,混杂着很多人的,黏腻的触感与咸腥的气味都让他觉得不舒服,心里有个声音说: 第157章 “这样是不对的。” 可究竟哪里不对,他不明白。 隔了一会儿,他偏头对上小和尚的眼睛,那么明亮而恨意昭然的一双眼,燕北声突然就笑了,他说: “你想要说什么?” 那股致命的力道骤然消失,小和尚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偌大的厅堂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响。 最后一点儿活气消散在无边的夜里,小和尚的脖颈轻飘飘地歪在一旁,燕北声很轻地将他放在地上,又贴心地将脑袋扶正,然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剩下头顶那尊金身弥勒,嘴角憨厚地扬着,眼角弯弯,额间微红,恍惚间,却是要溢出泪来。 长夜瑟瑟,无边无际。 燕北声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久到日光浮华转了不知多少次,层层叠叠的云雾里,他每走一步,就忘掉一些,等到某个瞬间,记忆全然地消失,恍若虚空一点,燕北声跃进那个点里,变成一座枯萎的石像。 等到他睁眼,两手空空,十指干净,带着满身血腥,迎上了一个小和尚略带敌意的眼睛,小和尚嘴里叼着块西瓜,语气不善地问他: “这位施主,敢问你打何处来?” …… 坏梦囿人日夜里,疲于奔命,无人知。 又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夜晚,他跨出佛庙的门槛,孑然一身,沿着石梯走了很久,却不再是无穷无尽,燕北声蹲下身,在水洼里接了捧水,看着干涸的血痕融于清澈的水里,指尖露出原来的冷色,他看见水面倒映着另一张脸。 这张脸白发苍苍,目光浑浊,朝燕北声缓缓露出一个笑,说: “该回来了,孩子。” 燕北声将自己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得出结论——他没有见过这张脸。 可不知为何,他盯着这张慈祥的脸看了很久,久到血液沉淀到水洼的底部,悠悠月影浮动,他甚至要在倒影里看清自己。 而后燕北声确定,自己见过他。 在那些惶惶消失的记忆里。 这本来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插曲,后来燕北声再未曾见过这人,仿佛那个夜晚只是个意外,但在很多偶尔的瞬间,燕北声会突然想起那张脸,没有更多了,他只是想起。 直到那天。 小和尚让燕北声去打水,庙里的井在后山,又远又偏,通常都是结伴而行,但燕北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扁担,慢悠悠地走了。 在他将桶扔进去的同时,有人从身后狠狠推了自己一把。 带着很大的力道,燕北声并没有反抗,掉进去就掉了,这些短暂如梦一样的日子,恍然大厦倾,对燕北声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 他只是在翻身坠落的同时,瞥见小和尚的脸,隔得有些远,并不清晰,但他第一次在小和尚的脸上看到悲悯。 是的,燕北声皱了下眉头,还是确认道,是悲悯。 但是为什么? 他的思绪被倏然打断,冰凉刺骨的井水如同浪潮一般,顷刻间燕北声淹没,水灌进耳朵,还有眼睛,身上的任何地方,他突然觉得身上很烫,像是火在烧,一会儿又觉得很冷,冷热不断交错,托着燕北声缓慢下坠。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张苍老可恶的脸。 那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抬手准备摸一摸自己的头,但被自己躲过去了,老人并未气恼,而是笑了笑,问他多大了。 “十三。” “十三啊,十三是个好年纪,”老人始终笑着,他看着两人身后熊熊燃烧的大火,混合着很多人的尖叫声,像是身处地狱。 他偏过头问小孩儿: “这场火是你放的吗?” 小孩儿低着头,拿着树杈往水洼里扫了点水起来,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他没注意到老人的笑容再一次放大,只是听见老人和蔼可亲的声音,对他说: “我看你既有慧根,又有佛性,如何,你可愿意跟我走?若是时运到了,便能脱离苦海,立地成佛。” 小孩儿头也不抬地说: “杀了人也能成佛吗?” “能,”老人摸摸他的头,这一次小孩儿没躲,听见老人缓缓开口,“鬼佛亦是佛。” 小孩儿愣了愣,盯着水洼,从里面看见老人的倒影,从未想过,这将改变他全部的人生。 后来他才知道,这老人叫华光,是阴司最早的始祖,开山之辈,那天碰到自己,只是一次提行。 提行使捉的是煞,带到阴司后有的下了狱府,有的遁了空,还有的留在阴司,积满阴德后归入轮回,可惜这样的人少之又少,燕北声算其一。 只是他与其他人不一样,燕北声来到阴司以后,并未像其他提行使一样穿过冥域,往返于尘世之间,相反,他绝大多数时候处于长眠,没有记忆,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又梦到些什么。 燕北声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 但他隔着冰冷的井水,身体无意识下沉的同时,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故事的全貌,燕北声是戏中人,那个水洼像是万物开始的窗口,他看见自己第一次上山的场景。 很熟悉,仿佛只是刚刚发生。 然后等他回到阴司,那个无边无际却辽阔得近乎孤寂的地方,华光会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做得不错。” 第158章 他不想知道华光手里的那些眼珠子是从何而来,又是属于谁的,但有一颗实在太亮了,让燕北声想起小和尚爱恨昭然的眼睛,他问华光: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像是知道他会忘记,所以回答也没关系,华光微微一笑,神色讳莫如深,说: “能成佛的东西。” “为什么一定要成佛?”燕北声看着他。 华光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好笑,甚至是愚蠢了,他将眼珠子收起来,递给燕北声一个轻视的眼神: “回去好好休息。” 再然后,燕北声看见自己又一次站在山底下,小和尚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燕北声终于意识到什么,而后心脏开始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痛。 好像一个角被活生生撕裂了,然后用针往里扎了很多下,燕北声起初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但后面发现自己要认输。 那些鲜血淋漓的、血肉模糊的,好景不长但厄运突然降临的日子,燕北声看完了167遍。 整整一百六十七次,燕北声囿于这个荒诞诡谲的梦境里,一次次将他们杀死,然后再见。 他们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也可能是预测到了,但没有办法阻止,于是只好打开大门,亲自迎接死亡的到来。 燕北声突然想起来僧人说的那句话——今日看来,命数已定。 是天命,是命数,也许说得再清楚些,燕北声是他们的劫难,是不详。 可是何德何能,燕北声从来没有过选择。 那些血似乎变成了黑的,变成一整片藤蔓,或者是无法挣脱的水草,恶狠狠拽住他的脖颈,将燕北声这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拖入死刑的牢狱之中,行天道之公。 燕北声那日自梦中醒来,周身戾气,一袭红衣若血,提着剑便冲向了十八层狱府,而后狱府无宁半月之久,燕北声犯罔上之罪,关押狱府半年。 这是他与十八层狱府的开端。 “所以你看,”燕北声最后像是说得有些累了,偏头抿了口茶,眉眼间一片倦色,但还是对蒲炀笑了笑,说,“我就是这样的,在血里面长出来的,一身债孽,死不足惜。” 第七十九章 蒲炀第一次觉得瀚海冰原安静得异乎寻常,让人难以忍受。 他伸手触碰到燕北声的手背,冰凉一片,可燕北声应该是热的,于是蒲炀只好将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然后手指一根根穿进燕北声的指缝,和他十指紧扣。 只是安慰,蒲炀在心里这样说道。 这个故事绝不止于此,他清楚,但燕北声这人是这样的,他习惯把那些龃龉憋在心底,最好是分毫不让旁人看见,包括过往与未来。 蒲炀不能去批判什么,甚至从某些角度看来,他与燕北声很相似。 所以沉默更具有代表性,蒲炀眨了下眼睛,一贯沉静的目光落到燕北声身上,他很轻地抿了下唇,而后俯身贴了过去。 唇齿交融间,蒲炀手按在燕北声胸口,恍惚间听见这人蓬勃的心跳,是活着的证明。 蒲炀惜字如金地开口,叫他的名字: “燕北声。” “嗯?” “别难过。”蒲炀说。 凛冽的风声贯行于整片苍茫之上,万丈冰崖仿佛只剩下他们,于是吻被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蒲炀偏过头,胸口起伏着,对燕北声说: “这地方有人吗?” 燕北声抬手,用拇指抚了下他的嘴角,声音很沉,说“可能吧”。 蒲炀的身体立刻很轻地僵了一下。 “……逗你的,”燕北声没忍住笑出了声,看上去情绪良好,还闲出心思对蒲炀说,“除了冰底下的鲨鱼,不会有任何东西知道。” 他说着拖长了一点儿尾音: “不过这么害怕被人发现,蒲始祖,你是在和我偷/情吗?” “……” 蒲始祖转身就走。 燕北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才悠悠然开口问道: “去哪儿?” 蒲炀头都不回,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慢下来分毫,声音冷冰冰的,像是能融进整个冰川: “去找根针把某个人的嘴缝起来。” “某个人”闻言好心情地笑了半天,丝毫没有被威胁了的自觉,也慢悠悠跟上去: “一个人找多慢,我陪你一起。” …… 确实是正事,在冰崖底下这么些天,蒲炀终于想起来某些险些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东西—— 他还有案子要查。 李刚和张强平白消失在玉霖山上,与华光是否有联系,他们究竟去了哪儿,这些都是未知数。 燕北声听他问起,倒是想起点儿什么: “其中一个是不是眉毛上长了颗痣,五大三粗的。” 这倒是在蒲炀意料之外了,他点点头: “你见过?” “见过啊,三个人一起上的山吧,其中一个把另外两个推下山崖自己就走了,”燕北声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好像还扔了座佛下去。” “下去?” 蒲炀下意识抬头往空中望了眼,可惜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白,他想到什么,问燕北声: “他们会不会也掉了下来?” “有可能,但不多,”燕北声对上蒲炀疑惑的视线,解释道,“普通人掉下来早该摔成了碎泥才对。” 第159章 他问蒲炀: “生死簿上他们的命格呢?” “还活着,”蒲炀回答他。 只是生命线无精打采的,恐怕命不久矣。 他不信邪地准备又出去转一圈: “这底下真没人?” “真没人,”燕北声有时觉得蒲炀固执得超乎想象,伸出手拉了把蒲炀衣袖,神情无奈,“如果真有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不会听不到。” “什么大的动静?” 蒲炀愣了一秒,猛然意识到燕北声说的是什么,耳廓倏然红成一片,带着脖颈也泛着红意,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 “燕北声,嘴不要了可以扔掉。” 还有,什么叫那么大的动静,他根本没怎么出声好不好?? 燕北声看着蒲炀冷然离开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这么容易生气啊。” 他俯身抓了把雪,在掌心捏成团,朝着前面那个俊秀挺拔的背影扔了过去,对上蒲炀面无表情的脸,燕北声偏头朝他笑了笑,身旁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雪人头小肚皮大,眼睛歪歪扭扭的,眼神跟劈了叉似地,可见这么些年燕始祖哄人的本领也没什么长进,连同手艺也是。 蒲炀不知道燕北声是怎么做到三秒之内就堆出一个雪人的,但总归认错态度良好,蒲炀思考了一下,决定可以原谅燕北声这一次。 最终蒲炀只是冷冷开口,说: “这雪人和你长得一样。” 燕北声好脾气地点点头,说: “好吧。” 他看着蒲炀走回来,蹲在雪人面前,皮肤白得和雪一样,神色淡然,目光很专注地盯着雪人。 隔了一会儿,蒲炀抬起手,戳了一下雪人的鼻子。 “太丑了,”他点评道。 燕北声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察觉出幸福,即使这样的感觉没有来由,他们身处无边冰原,生死未定,他可能下一刻就会死,燕北声兜兜转转,站在真相的门口徘徊不敢前进,最后还是断然确定这是幸福。 是属于他和蒲炀之间,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被囿于小小一片方寸,偷来的片刻安宁。 “你在想什么?” 蒲炀冷不丁开口。 “没什么,”燕北声散漫地点了下蒲炀冻得通红的鼻尖,“我突然想到,如果他们还没有死,那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儿。” 蒲炀蓦然抬眼: “在哪儿?” 燕北声却说:“等到十五你就知道了。” 十五那天,月亮很圆,甚至在万丈寒川也能看见雾蒙蒙的边,蒲炀不确定那是不是月亮,但燕北声说是。 “没有更多时候的天空会有月亮了,”燕北声说,“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它是。” 这天冥域虚空的孤魂野煞相比其他时候呈几何倍增长,即使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能看出和平时明显的不同。 似乎……有些太不同了。 狂风裹挟着乌云,冰川横荡,落下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鸡蛋大小的冰雹,劈里啪啦砸在冰面上,带着要砸穿的力道,风也格外凛冽。 蒲炀和燕北声并肩站在无边冰原之上,身影渺小极了,像两只蚂蚁,但面色平平,并没有多少畏惧。 等到几道横跨天空的光亮闪过,不过几秒,轰隆几声巨响传来,蒲炀下意识偏头闭上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闪电。 虚空终于缓缓撕裂开。 那口子的另一面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是否是明亮的平常世界,还是又一个无极地狱,他们不能够百分百作出判断,赌的成分居多。 两个人安静地盯着那道缝隙逐渐变大,像是要把这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蒲炀偏头看了燕北声一眼,语气平常,像是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问他: “走吗?” 燕北声靠近一点儿,揽住蒲炀的肩膀,他并未看天空的大窟窿一秒,相反,燕北声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蒲炀。 蒲炀的睫毛很长,眨的时候会微微晃一下,眼睛的瞳色很浅,紧张的时候会不自然地闭眼,但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不安分地照样转动,脸色很冷,看起来很不好说话,但其实并非如此。 燕北声默不作声地一一细数着,他突然想起这是两个人的第四次分别,从八百年前开始,到现在的祥和安定。 他们总是在告别。 但燕北声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更多的只是遗憾,他也是想和蒲炀在一起很久很久的,可是不行。 燕北声是可以随时离开的,但蒲炀应该好好活着,看万世平安。 “蒲炀,”他第一次当面叫出蒲炀的名字,不是夹杂着几分不明心思的师弟,也不是戏谑逗弄的蒲始祖,他只是堂堂正正地,喊出蒲炀的名字,很稀疏平常的语气。 然后燕北声按着蒲炀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和自己接吻。 他看见蒲炀顺从地闭上眼,睫毛闪动如振翅,让燕北声想到画里一种美丽的精怪,能过摄人心魄。 但下一秒,蒲炀的利齿狠狠嵌进燕北声的唇,咬破了那里的皮肤,铁锈般的血腥味顷刻间在两人齿间蔓延开来,远处的狂风卷集,无人在意。 蒲炀的声音还是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了,他偏过头问燕北声: “你又想扔下我,对吗?” 第160章 没有人分得出心思去纠结这里面的主谓宾关系,蒲炀用那双清冷冷的眼睛,质问燕北声,问他是不是要丢下自己,燕北声想过反驳的,但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直到蒲炀弯了弯眼睛,千万冰山倏然瓦解,与之相对的是蒲炀的动作,他蛮横地揪住燕北声领口,猛地抵了上去,咬着牙开口: “说啊,说不是。” 蒲炀眼睛变得很红,一瞬间湿润起来,语气却丝毫不放松,称得上吼: “燕北声,你回答我,说不是!” 燕北声沉默了几秒,才抬手,用干燥的指腹擦了擦蒲炀的眼眶,说: “师弟,别哭。” 他还想说什么,但蒲炀只是冷着眼睛躲开燕北声的手,下一秒,燕北声觉得自己的无名指很轻地动了一下,他垂眸,看见那根早就消失的红线缠绕在自己指尖。 “你说你走不了,我倒想看看,是真的走不了,还是不想走。” 蒲炀语气平平地说完这句话,将手上的红线缠得更紧了些,他迎着狂风,心里默念了几声诀,在燕北声沉声叫他的同时,抬眼朝燕北声笑了笑。 “我又梦到你死了,”蒲炀对上燕北声怔愣的眼睛,“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两次。” 燕北声突然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很熟悉,可还没等他细想,一点奇异的酥麻感从指尖蔓延,迅速地窜至全身各处,让他瞬间丧失了所有意识。 下一秒,两个人骤然离开地面,像两张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飞快地被狂风卷起,连同四周不见边际的冰原,一同跃进巨大的黑洞之间。 “砰”—— 一声巨响,祭台上突然有两道身影凭空砸了下来。 蒲炀只觉得耳边的吵闹声特别大,不只是说话声,还有嘈杂的鸟叫声,轰然四散开来。 他按着太阳穴慢慢睁开了眼。 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得胸口一紧,差点儿吐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们正躺在一堆尸块中间,腥臭的腐烂气味压着正午的烈阳,烘烤得蒲炀几乎喘不过来气,数不清的秃鹫围着两人打转,像是在思考如何避开他们来享用自己的食物。 他们误入了原住民的“天葬”。 第八十章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被其他人注意到。 先过来的是几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体格魁梧,面色黝黑,盯着他们嘴里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最后其中一个拿手指指了指后方,另外的人则点头同意。 蒲炀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靠近燕北声,声音放得很低,问他: “这是哪儿?” 燕北声似乎也不知道。 他环视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高高的祭旗上,突然出声: “往上看。” 蒲炀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阴官的视力很好,夜中行走视一切无物,因此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蒲炀还是看见了那旗杆顶上挂着两个人。 他们的身躯迎着风飘荡,像一抹轻盈的布,其中一个人的眉毛上长了颗大痣,只一眼蒲炀就断定,那是失踪的李刚。 只是李刚为什么会被挂在这上面? 他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色,想到什么,突然往更远处望去—— 只见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蛮草地上,旗杆横立,林林总总,竟插了不下百袭! 那些消失不见的人…… 他们会是在这里吗? 蒲炀不敢确定。 他扭头,正准备和燕北声说些什么,却见这人面沉如水,垂着眼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燕北声?” 蒲炀皱了下眉,叫他: “你怎么了?” 那几个人还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听不懂的交谈声让蒲炀有些烦躁,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像马戏团一样被众人围观。 燕北声敛下神色,没什么表情地遥遥一望,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但语气平常,回答蒲炀的话: “没怎么,突然想起点儿东西。” 这话回得含糊不清,倒像是在避讳什么一样。 蒲炀眉峰簇得更紧了些,正准备继续问下去,一阵脚步声渐近,他抬眼望去,突然哑了嗓子。 他看见了华光和木荭青。 在两人身后,泰宁泰始祖被五花大绑着,一身狼狈地和他对上视线。 刚才的那些人对华光显然是极为尊敬,立刻恭敬地撤到两边,列队肃穆等待他们走近。 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蛰伏已久的陷阱。 “果然如我所料,”华光目光钩子般在两个人之间游荡,好一会儿,才笑了声,“你能带他出来。”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着蒲炀说的。 他的视线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燕北声便散漫着嗓音说道: “你终于来了。” 华光微微一笑: “是啊,等了一千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刚才的万里晴空一瞬间变得阴沉,秃鹫们扑腾着翅膀飞远了,像是逃离一场岌岌可危的灾难,风渐渐大起来,蒲炀迟钝地意识到华光话里包含的意思。 一千年? 可明明不对啊,蒲炀暗自思忖着,如果按照那日算起,下一次的千年祭,分明不是今日,明明还有…… 还有多少天来着? 蒲炀突然捂着头,很轻地嘶了一声。 第161章 脑子仿佛被无数头飞奔的烈马碾过,神经一阵阵泛着麻木的痒意,这场没有预兆的痛意来势汹汹,几乎在顷刻将蒲炀所有思绪掩埋。 有人很轻地托住了他的手臂,熟悉的气息将蒲炀尽数笼罩,蒲炀听见华光稀疏平常地开口: “你们来得太晚了。” 巨大的轰鸣声从无边天际爆裂,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捂住了头,乌云俯倾,恍若天幕。 蒲炀似乎听到了万鬼齐齐长啸,裹着山海,以无法抵御之势朝众人袭来。 那些旗杆上挂着的人影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暗沉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光,一闪一熄,仿若天上的星星,在巨幕之上熠熠生辉。 山洪响彻,不远处的玉霖雪山开始缓慢地平移开来,在狂风中徐徐撕开一道口子。 天空上方突然露出一丝光亮,堪堪照亮雪山的顶部,形成诡谲美丽的日照金山。 但那只是刹那间,下一秒,金山倏然崩塌,太阳光亮四分五裂,一道更加刺眼的金色光芒缓缓升起。 轰隆—— 长达数十秒的震感牢牢摄住众人所有感官,猛烈的头痛几乎将他们吞灭。 然后痛意一点一点儿消散,视线重归清明,他们抬眼,顺着那道金光,看见了一座宏伟的金色大佛,巍峨矗立在玉霖山巅。 蒲炀似乎听见有渺远的钟声袭来。 他必不可免地想到梦,梦里闪烁的光芒,飞溅的鲜血,和抓不住的残影。 时隔多日,罪恶的梦魇再次出现,像一场逃不掉的雨,昭示着这场劫难。 蒲炀心中升起一股惶惶的不可奈何。 身旁的人突然动了。 蒲炀只感觉到自己无名指轻微地刺痛一下,带着决绝又不发抗拒的力道,红线霎时绷断,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了无生气地垂落在空中。 蒲炀盯着自己的无名指看了看,而后抬头,无可奈何地,和燕北声对视。 他一眼望进燕北声血色的眸子之中,那双一贯没有表情的眼睛平平看着他,浓厚的鲜红只剩下纯粹的黑,可那明明是红色才对,蒲炀想。 他看见燕北声的额间显出一抹红色,火焰一般,带着灼烧人的力道,和他曾看见的血佛如出一辙。 脖颈上金色梵文时隐时现,像无法预言的濒死之词,美丽、脆弱而不详,是最初的燕北声,他曾在数百次梦魇里拾级而上时,也是这副模样。 事情还是如他们害怕那般发生了。 “你不该带我出来的。”燕北声垂眸,这样责怪他。 就该留他在万丈冰崖,杳无人烟的地方,等到金佛毕现,无法挽回时,燕北声至少不会害了旁人。 是大限将至,燕北声以前浑浑噩噩的时候偏多,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沾了那么多的血,只是到了某个时间,所有的煞都开始害怕他起来,叫他燕始祖,因着他满身血腥,一腔阴翳。 再后来,燕北声活在了这样的恐惧之中,他想到自己,本身可能不是很罪恶的,但因为自己的这点儿佛性,所以被华光利用,也无可厚非。 但血是自己沾上的,罪恶肮脏的部分留给他,华光负责怜悯众生,享万世齐福。 这也不公平。 他厌恶这样的生活,又无可奈何,所以他捉拿煞物时总喜欢直接将他们遁了空,变成浮华百世里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不入轮回,也不会有罪恶,罪恶是一切之源,而这点手段,是燕北声对他命数作出的绵薄反抗。 但脑子里的思绪一点一点流逝,燕北声看着蒲炀,很专注地看着,到某个瞬间,突然就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不记得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又曾经一起经历过很多生死。 仿佛一场迷雾般的梦。 蒲炀看见燕北声像一笔利刃,猛地朝那些瑟瑟发抖的阴官冲了过去。 百世昌平,一千年以后,蒲炀终于听见他们声嘶力竭的哭泣。 场面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尸体,黑色的血,和血红的雨,蒲炀听见他们反抗的声音,八百年前的那场浩劫突然与眼前的灾难重合,默片一样,蒲炀恍惚间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哭泣。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利刃出鞘的这一天,”华光负手欣赏着这场血腥十足的画面,终于缓缓长叹出一口气,“如果不是你,早在八百年前就应该是这样。” 他站在原地,便能立地成佛。 身后的泰宁一边疯狂地朝蒲炀使眼色,一边将手伸到背后去捣鼓着什么,蒲炀会意,面上却不显,对上华光的眼,冷冷一笑: “攥着无数血命的人是成不了佛的,你本无佛根,翻腾了一辈子的浪,穷其一生,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如何?”华光似乎被他的话激怒了,面色不虞,但语气轻松,说,“杀人的又不是我,总归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屠杀还在继续,蒲炀不愿分过神去注意燕北声的动作,但掩耳盗铃并不能改变什么,泰宁还在和身上的那根仙索挣扎,看来也靠不了他。 在燕北声再一次从身后飞旋过后,蒲炀终于忍不住,转身脚尖一点,就要奔过去。 只可惜,华光一句话,牢牢将蒲炀锁在了原地: “你会杀了他的。” 蒲炀扭头,目光平直锐利地落在华光身上,整个人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他突然笑了: 第162章 “我知道。” ——燕北声会让自己死在他手上,早就是命中注定。 这也是华光当年看中蒲炀,非要收他为徒的原因。 “伏羲太岁,治鬼佛之良药也。”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太岁能救鬼佛,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含义。 只因它的前面还有这样一句话: “鬼佛临世大难降至,万古太岁克万物,克鬼佛,是为救世主也。” 他们一个是火,一个属水,水火不容,相本不通。 蒲炀想,也许故事的一开始,设定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第八十一章 华光长久地看着蒲炀,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作不得假,想必也是知道的: “所以啊,好徒儿,别白费力气了,命数已定,都是徒劳。” 可是蒲炀迎上他的视线,忽然微微一笑,说: “是吗?” 他原本立刻要迈出的步伐停顿了一下,转身,挺直背脊,毫不畏惧地看着华光,下巴微抬,是个略显倨傲的姿态,蒲炀好整以暇地一字一句道: “八百年前的经历还没能给你一点教训吗?” 华光浑浊的目光微微一凝: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蒲炀面容沉静,语气平常,说,“我只是告诉你,我救得了他一次、第二次,就能救第三次。” 说罢,他再懒得和华光周旋,余光里泰宁整个人骤然从绳索中逃离出来,蒲炀利落转身,朝燕北声飞奔过去。 “砰”—— 鲜红色的衣摆犹如一挽红锦,以迅猛的雷霆之力朝一方四处逃散的阴官横扫过去,下一秒,一抹蓝色身影挡住去路,银色锁链翻飞,硬生生将其受了下来。 燕北声脸色未变,伸出一掌,猛地向蒲炀袭去。 蒲炀侧身躲过,身后的那根锁链仿佛有生命一般,斜绕着窜至燕北声身后,而后仿若离弦之箭一般,直直冲向燕北声的脖颈。 那尖端的利刃划破燕北声的皮肤,却没能如料想一样将燕北声禁锢住,相反,下一秒,燕北声像鬼魅一般移至蒲炀跟前。 他的手掌不知何时变成森森利爪,猛兽的獠牙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蒲炀的胸膛。 意料之中的刺破声没有传来,蒲炀轻飘飘握住燕北声的肩膀,另一只手熟练地穿过利爪的指缝,做惯了牵手的姿势似地,同燕北声在血雨中诙谐地十指紧扣。 燕北声下意思顿了一下。 “燕北声,”蒲炀脸上沾上了飞溅的血痕,眼底却清明一片,他迎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倾身向前,隔着极近的距离,与燕北声对视,说,“你看着我。” 不远处的泰宁正与华光缠斗,说是斗大概并不形象,因为从形式上来看,泰宁如同一只蝼蚁一样被华光戏耍着,索性毅力可嘉,还是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上,让华光不胜其烦。 眼下蒲炀也分不出心思去管那边的战况,他和燕北声很亲密地贴在一起,感受到燕北声的睫毛倏然闪动了一下,再然后那只被锁链控制的手轰然用力,挣脱束缚,朝蒲炀脆弱的脖颈径直探去。 蒲炀没有闪躲,他甚至都没有动一下。 他感受到燕北声握住自己的力道一点点加重,仿佛一场凌迟,微凉的掌心贴近灼热的皮肤,然后收紧。 燕北声听见掌心的呼吸逐渐地变得急促、薄弱,像一只垂死的兔。 他掀起一点儿眼皮,突然发现他仍旧很顽强地和自己对视着,那双带着泪的眼睛很执着,琥珀色的,让燕北声联想到雨后山上的雾。 钟声渺远,诵经声喧闹。 燕北声突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眼熟。 他手上的力骤然一松,却见原本垂危颤抖的人一个利落俯身,将手上盘旋的锁链尖端狠狠插进了自己的胸口,噗呲一声,鲜血飞溅。 “醒醒,”他听见这个人叫自己的名字,“燕北声,你看着我。” 燕北声费力地睁开眼,但眼皮太沉了,沉得像一块巨石,横在自己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想用手摸一摸面前的人,这感觉很莫名,但来势汹汹,可他又想到自己的手上有很多血,别人的,自己的,很脏。 燕北声于是只好将手放下,很轻地捻了捻手指。 所以燕北声不知道,在他失去知觉以后,蒲炀抓住他的手腕,俯下身,将脸贴在他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 而后蒲炀转身,朝着华光走去了,他看着泰宁满身狼狈,但眼底精光尚在,像是要狠着心同他斗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来。 蒲炀突然觉得,什么慧根啊、佛根啊都是放屁,这种上天给的东西,人人趋之若鹜,但其实没有太大用。 有说蒲炀心系苍生,虽万死往矣,又说燕北声佛性深重,假以时日便可立地成佛,可如今看来,燕北声囿于深海苦不堪言,蒲炀人活一世只求安稳,他们都不及泰宁。 “——特么的蒲炀你别光看着,帮个忙,要被勒死了靠!” 罢了…… 蒲炀抛掉繁杂的思绪,同华光缠斗在一处。 华光的心思显然不在他们身上,鬼佛的现身是有时限的,他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和这群顽固小儿的虚与委蛇之上,可脱身也并不容易。 乌云霸占着整片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个地方却依旧被佛光照得明亮,华光心系祭品,却不得不分出心思来对付自己的这两个徒弟。 第163章 “你们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华光摇着头笑了,“有魄力。” 蒲炀往旁边吐了口血沫子,听见这话冷冷一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算什么东西。” 他说罢拿出锁链,手轻轻一扬,银色水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少自以为是了。” 他说着也往旁边的金色佛像微微一睨: “怎么,是怕没有时间了吗?” 眼见着那尊金佛顶上的日光一点点儿垂下去,华光像是终于无法忍受一样,每一下都带着致死的力道,待蒲炀和泰宁狼狈躲过以后,华光大喊一声: “四娘!” 他和木荭青两人飞快地行至祭台中央,待最后的成祭之礼,那时所有阴官的命格和凡人的骨骼都会变成通往成佛之路的阶梯。 终于,佛光的颜色在众人注目之中缓缓变成深色,一点一点,红色显露,最后的金光消失殆尽,红光乍现之时,一阵巨大的狂风呼啸而过,祭台猛烈地抖动起来,那些空中飘荡的星光点点光亮逐渐加强—— “啊——” 华光怒号一声。 霎时,沙石翻飞,河海倒流,时间仿佛回到八百年前的长忻亭,只是这次,得益于鬼佛,他终于是成功了。 华光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模样扭曲,甚至癫狂,他静静合上眼,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被吸食进自己的体内,一切嘈杂无比,是万物的哀鸣,华光从未觉得这些声音如此悦耳。 所以他错过了,在那些几乎分不清来源的杂音之中,蒲炀自半空袭来,沉着声音说了一句: “就是现在。” 噗呲—— 华光的狂笑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见了横插在自己心口的尖锐,是骨头,是心骨。 华光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了这把利刃的主人,近在咫尺的木荭青。 木荭青目光平静地同他对视。 “……四娘?!” 华光几乎觉得荒谬,他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者眼前这个四娘是谁假扮的,总之不可能是跟在自己身边最久也最忠诚的木荭青。 许久,风声渐渐熄了,但雨仍旧下着,瓢泼大雨像一场未尽的祈祷,洗刷着荒芜草原的无数亡魂。 这场祭礼没有完成,被一截薄薄的心骨打断,葬送了华光数以千年的呕心沥血。 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对木荭青说: “作阴官的,躯体不甚重要,心骨缺了才是大忌。” 木荭青当时问他: “师父,这心骨有何用?” 华光朝她细细嘘了一声: “这东西可是一个阴官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想要一个人的命,是万万不用搭上自己的。” 原来…… 木荭青竟是想要他的命啊。 成佛之礼被打断,蒲炀和泰宁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祭台之上,看着陷在自己的意识里不肯面对现实的华光: “怎么会是你呢,怎么会?” “怎么不会是我呢?”木荭青脸上惨白,但神色淡淡,仿佛终于脱下那个假面,看着他,“你当初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言尽虚假乖张之词,将木荭青骗得团团转,穷尽此刻,还在奢望忠诚,木荭青从来没见过这样可笑的事情。 蒲炀蹲下身来,在雨中和华光平视,他说: “我曾在十八层狱府见过一个人,曾经我以为是你。” 第八十二章 曾经蒲炀信以为真很久,但直到他久违地开始做梦。 蒲炀害怕做梦。 对梦的恐慌起始于八百年前,那时他已经不是太子蒲炀,每天和燕北声待在一起,更多的是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直到在十八层狱府里,燕北声向他说起明王,又说到琴南城,那时他以为这只是个幻境,是第三重虚无飘渺的梦。 但至此,短短的几句话像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将他所有不明白的前因后果统统串了起来。 后来千年祭将近,他梦见燕北声被关进十八层狱府,受尽磋磨,血肉模糊的场景蒲炀选择性遗忘,又希望它只是个不足挂齿的梦,但蒲炀错了。 燕北声被压进狱府的消息传来,蒲炀几乎像疯了一样,他像个狱府阎罗一不管不顾地冲下去,越过青面獠牙,在狱府走了很久,见到的不是华光,是木荭青。 那日木荭青的表情有些奇怪,蒲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见了悲伤或者难过,但木荭青情绪整体算是良好,在灼烧得让人难捱的几个时辰里,蒲炀第一次听说了整件事的前尘因果。 燕北声是罪恶满身的刽子手,华光是表面光鲜的慈善家,她讲了很多华光的事情,但蒲炀已经忘得差不多,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燕北声故意为之。 但蒲炀那时记得木荭青说: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世间冤孽慎重,只希望下辈子我不要来了。” 当时木荭青顿了一下,又说: “算了,还是不要有下辈子了吧。” 他们作了个约定,木荭青当饵,蒲炀收网,但不知为何,那日木荭青迟迟未能现身,蒲炀便选择自己主导一切。 细细想来,他零零总总做了不少梦,在一个又一个零碎的梦境中艰难拼凑出事情的始末,和木荭青说的并无多大出入。 第164章 太岁之心万古难寻,得其者可成大道——华光想要世间万人性命送他成佛,蒲炀的心脏是引子。 蒲炀那日略施计谋,拿着一颗假心脏,将华光骗得团团转,大概呕心沥血至此的华光也从未想到,他苦苦寻找的太岁之心,早就没了。 从在蒲炀作为太子蒲炀死去的那刻起,太岁之心便如无为圣果,灰飞烟灭了。 华光当然不曾想到。 这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华光生来便无佛根,偏偏有个得道的婆娑大梦,于是他找到燕北声,借以燕北声之手,吸食凡人精气,又埋下煞盅,等待千年祭的到来。 但事情的差池出现在燕北声清醒的那一天,而从那天以后,华光再讨不着便宜,于是开始暗中行事,机缘巧合,他见到了蒲炀,蒲炀此人,活着的时候便盛名在外,所以华光花了一点儿小心思,用七万人换来了蒲炀的命。 他将蒲炀关在长忻亭,结果却被燕北声发现。 如此一来,又不好收场了。 他只好强行收了蒲炀做徒弟,但燕北声时时护着蒲炀,让他没什么可乘之机。 眼看着煞盅已成,华光并没有这么多时间去等待他了,他苦苦蛰伏,却未曾想到蒲炀比他想象的聪明太多,以至于在最后关头,着了这个小太子的道。 但没有关系,既然燕北声没有死,那他就还有希望,他又等了很多年。 这一次事情进行得比他意料的要顺利一些,蒲炀失忆了,他记不得以前那些龃龉,这对华光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他等啊,等啊,等到今天。 结果被自己最信任的徒弟,用一笔心骨折断了他的大好前程。 不能说不恨。 蒲炀看着原本垂着头的老人突然动了一下,骨骼碰撞的声音响起,像一个不详的预兆。 然后他看见华光垂垂老矣的身体开始膨胀变大,像一座苍山巨石一样,高数十米,猝然炸开,那张慈祥的脸已然不成模样,他的身上已经没有皮肤这个东西了,恶心粘腻的黏层粘在身上,只一眼便让人觉得恶心。 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他用空洞的眼眶盯着自己脚下的蝼蚁,柔声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轰隆—— 他探出一只脚,滔滔巨石一样,猛地朝几人踩了过去。 一行人立刻闪身躲过,泰宁屁滚尿流地跑到蒲炀身后,心有戚戚地捏着自己的大胡子: “这特么……是个什么怪物!” 蒲炀沉着眼观察怪物的一举一动,似乎在思考解决办法,没有回答他说的话。 一边的木荭青则冷冷说了句: “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天,走火入魔了吧。” 说罢,她提了柄剑便朝华光冲了过去。 “这样就过去了?太草率了吧,”泰宁一言难尽地看着木荭青像一片叶子一样,被华光捏在掌心,求助蒲炀,“现在怎么办?” “泰宁,”蒲炀很少这么心平气和地这样叫他的名字,让泰宁整个人不由得下意识肃穆,他听见蒲炀问,“一直忘了问你,怎么总是一副老人的模样。” 泰宁下意识就想答—— 你见过谁家土地爷不是长胡子满脸皱纹的? 但话到了嘴边,他突然意识到蒲炀问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蒲炀是想问八百年前泰宁分明是个清秀小公子,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一个垂髫老人。 “……八百年前那场大殓,我拼尽全力,渡了你们所有人。” 渡灵费的是阴官命数,泰宁渡的那场,活生生将他熬老了上千年。 “这样,”蒲炀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紧接着他问,“现在还可以吗?” 泰宁没反应过来: “什么可以?” “渡灵,像八百年前一样。” 泰宁先是愣了一秒,而后意识到什么,慢慢睁大了眼睛。 “蒲——” 蒲炀扭头与他对视,眼睛明亮,装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打断他: “可以吗?” 泰宁沉默半晌,才说:“但你们可能会死。” “死就死了,”蒲炀语气轻松,看起来毫不在意,他的身影仿佛一笔长弓,离弦那刻,咻然奔了出去。 蒲炀直奔华光心口而去,那里刚被木荭青用心骨伤过,是最脆弱的地方。 他在风声之中闭上眼飞快地捻了手诀,灵活绕过华光袭来的劲力,一掌击在了他的心口上。 那处腐烂的皮肉很轻地发出灼烧的声响,与此同时,蒲炀听见了华光厚重的喘息,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手臂掀翻数十米,狼狈地砸在山石之上。 不远处的泰宁盘腿坐在原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满脸焦急地盯着这边。 眼看着蒲炀往旁边吐出一口鲜血,泰宁心里一急,站起身就要奔过来。 但蒲炀不知为何,立刻察觉到他的动作,眼神一横,将泰宁顿在了原地。 他偏头抹了把嘴边的血迹,又朝华光冲了过去。 木荭青与他视线相交,很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两人衣袂无风自动,蒲炀身后的锁链呈几何倍增大,像一条银色游龙般,飞快地穿梭在暴雨之中,不过眨眼,头颅竟直直穿进华光的胸膛! 木荭青脚尖一点,也立刻跟上,长剑打着旋儿钻进胸膛,在顷刻之间将里面搅了个地覆天翻。 第165章 面前的巨人轰然爆发出一声长嗥。 四周的草地恍若一片轻盈的布衣,被轻易从大地上撕裂开来,裹着劲风猝然砸向两人,华光爪间用力,揪住蒲炀薄薄的身躯,蒲炀被外物制住,躲闪不及,被猛地摔向草地之外。 蒲炀五脏六腑都泛着痛意,喉咙胀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整个人摔在地面前的千分之一秒,有一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腰身,将蒲炀抱在了怀里。 蒲炀没睁眼,手指依偎着抓住这人的衣襟,哑着嗓子道: “你醒了。” 燕北声眼底清明一片,血红色已然消失,但颈间的梵文却如流水流动着,时隐时现,他抬眼,一目千里,语气平平地“嗯”了一声: “醒了。” 他放开蒲炀,两人平稳地落在泥土之上,默契地同时朝华光冲了过去。 泰宁只觉得眼前骤然出现一阵光亮。 血红色与蓝色相生相融,像冰融进火里,烈焰烤蚀冰山,这样矛盾的感觉让人下意识地觉得热,又觉得冷。 那团光亮逼近华光,而后将他全然地包裹起来,像一层迷障,牢牢将其锁在里面。 泰宁眉头紧皱,猝然站了起来。 他只听闻过水火不容,太岁克佛,可从未听闻这二者竟然能融合…… 这简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奇事。 他看见奇异的光芒逐渐扩散,直至抵达天穹,与金佛尚存的金色光芒交相辉映,泰宁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了月亮。 但紧接着,太阳从东方乍然升起,河水倒流,冰山垂直凹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反常,泰宁最后听见大地塌陷的声音。 蒲炀一贯冷然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在他耳畔: “泰宁,该你了。” 泰宁不敢去想这句话的含义,乃至现在发生的所有事的含义,他只是静静阖眼,阻挡了外界发生的一切声音。 在意识陷入深海的最后一刻,泰宁似乎听见巨大的诵经声四面八方涌来,渺远钟声余音不绝,至此,所有的杂音全部消失。 金色梵文与雪色太岁融合在一处,停留玉霖山遍野许久,天幕变成黑暗,人类陷入长眠。 万物将倾。 …… 第一滴雨开始落下,然后骤然降临的是瓢泼大雨,它像一场祥瑞,洗刷掉黑暗,迎来黎明。 往西方望去,玉霖山上轻尘如洗,山巅雪山矗立,古井微波,一如既往。 底下村子里响起第一声鸡鸣,汽车的飞驰声响彻在空旷的长街,闹钟声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 白满州的巷子口哼哧哼哧跑来一个身影,他急促地敲动着窗户,大着嗓门喊了句: “老大,开门!!” 床上的一个身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拍拍旁边的人肩膀: “燕老师,去开门。”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像一抹摇曳的树影,外面不知道来了谁,声音苍老,和年轻男孩争论着: “你又不吃早饭?!” “泰大爷,我想先找老大!” “找什么老大,请你大爷吃点儿早饭去!” …… 被吵醒的男人睁眼,低头很轻地碰了下他的鼻尖,嗓音低哑,困意浓厚,说: “早上好,蒲老板。” 终于,天光大亮。 (完) -------------------- 终于写完了,写得很烂,感谢包容,所有的评论都有看,也很感谢所有投海星的bb ,感谢你们!!下本写冷漠哥哥vs 体弱弟弟的破镜重圆,我们有缘再见~